經(jīng)過麥田的黑風(fēng),那一夜,也經(jīng)過了村莊。仿佛被孩子失手打碎的飯碗,那些被時間好端端盛放在村莊的事物,被凌亂地灑滿一地:樹葉、枝丫、瓦片、布頭、紙巾、被套、丟失身體的衣服……那頭半夜出門的牛,在村口無助地叫著,它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村人揉著眼走出院門,他們試圖伸個懶腰,把昨天和今天之間斷掉的時間,連接起來。他們的手臂只舉過肩膀,就疑惑地再次揉揉眼——沒錯!不是做夢,但怎么跟做夢似的呢?他們也忽地認(rèn)不出了自己的村莊!他們不安地回頭看,還好,房子還在,親人還在,家還在。
大包袱女人的聲音,尖銳地劃破村莊。她晾曬一季的藥草不見了。村人回過神來,匆忙返回家院,巡視每一個角落。尖叫聲如同那場風(fēng)的影子,翻過院墻,從一家到另一家,在村頭和村尾徘徊,此起彼伏。那些昨晚都還在的家什,現(xiàn)在都不見了蹤跡!就連按時下蛋的母雞,也和草窩一起,消聲匿跡。村人恐慌了,更加努力地尋找,他們不知道還丟失了什么?他們只是尋找著,用一聲聲遲到的哭喊,把那些丟失的東西再丟失一次。
時間并沒有因為村人的慌亂而步履凌亂,從東往西,它有條不紊地推搡著村莊的影子。當(dāng)村口那棵老槐樹,終于完全把影子穿在腳上時,幾只走失的羔羊,一路拾食著地上的枝葉,走回村莊。然后是雞鴨鵝……盡管很疑惑,它們還是回來了,走近主人,詢問地叫著。
那些長著腿的,都自己走回了村莊,那些沒有長腿的,需要人把它們領(lǐng)回家。村東頭的衣被落在了村西頭人家的晾衣繩上,村西頭晾曬的衣被,掛在了村東頭的枝丫上。這不像是一場風(fēng),更像是一群頑劣孩子的惡作劇。村人東西奔走著,如同呼喚孩子的名字,叫喊、確認(rèn)著自家的物什。但總有些無法確認(rèn)和無法回來的,一個村莊有著它隱匿的命運和疼痛。
村莊日益平靜,所有的傷痛,最終都是個人的,要帶回家,關(guān)在自家院門。太陽轉(zhuǎn)過頭頂,從西往東,推搡著村莊的影子。時間是一個影子,或者不倒翁。當(dāng)村口那棵老榆樹的影子伸到天空,天就黑了,一天就結(jié)束了,星星和月亮踩著老榆樹的影子,會準(zhǔn)時來到村莊。
大包袱女人的尖叫,再次劃破村莊,夕陽如同飽滿的傷口,使村莊陷入淋漓的血色??倳行〇|西,出走后再無法回來。這次,大包袱把自己當(dāng)作了包袱,扔在村口的壕溝里。大包袱身上還漫溢著酒味,追隨他多年的老狗,也一副醉醺醺的表情,無法筆直地站起來。
三利扛起大包袱,像揀一件被風(fēng)吹落的口袋,把父親認(rèn)回家。那條老狗,忠誠地跟在后面,它搖搖晃晃的步子,把這個下午踩得迷離而不真實。村人的嗓門癢癢的,盡管充滿疑惑,他們還是忍住了,沒有像往常那樣,說出那句話:三利,你父親又喝高了!
經(jīng)過村莊的風(fēng),也經(jīng)過了麥田。村人收拾好村莊,才想起麥子——這是五月,麥子黃花閨女的年齡。村人走向麥田的步子有些緊張,他們不確定,一場風(fēng)會對麥子做些什么?村人的視線被磕絆得痛了,后來流出淚來。曾經(jīng)平整光滑的麥田,如今比田頭的土路還坎坷,麥子被肆意壓倒,麥田里,一個坑洼,接著另一個坑洼……風(fēng)蹂躪糟蹋了麥子。
老人的步子開始踉蹌,年輕人的步子有些顫抖,孩子跟在大人身后,更緊地拉住大人的衣角。一場風(fēng),作踐的不只是未成熟的麥子,還有村人的希望。村人的視線在橫七豎八的麥子前,慢慢空洞,垂落。那些老繭比皮肉還厚的村人,一下子感受到了來自體內(nèi)的疼痛。他們緩緩蹲在自家地頭,像株被風(fēng)踩彎的麥子,瑟瑟地抱著身子,深埋下腦袋。他們知道,那些倒下的麥子,不會結(jié)實了,他們一年的能力和希望,被一場風(fēng)輕輕推翻。
大包袱女人終于停止了尖叫,不相信地捂住嘴巴;鐵塔般強壯的三利,還是抹了幾把眼淚。時間貓著夕陽的身子,從西方以西,無聲地攀爬過來。那些麥田中央的墳,或大或小的坑洼,很快混淆在一起。三利揉揉眼,他不確定,父親是不是就這樣迷了路?沒能再走回家。三利知道父親的習(xí)慣,每次喝酒后,總要到麥地里走上幾圈。
三利看著麥田里凌亂的坑洼,越來越像是父親的腳印。一場風(fēng)怎么會留下痕跡呢?或許是這樣吧,是風(fēng)拉著父親,從西往東,走過了自家的麥田。父親在看麥子,也在看自己的墓地。那麥田里每一個坑洼,都是他的駐足,那最大的一個,就是他看見或要暗示的、他要回去的地方,他的另一個家。每個人都會走的,走之前,總要先認(rèn)一認(rèn)回去的路。
沒錯!每個人都會走的,或早或晚,這次輪到了父親。
一場風(fēng)有著它自身的存在。在村莊,有個古老的傳說:當(dāng)人行將老去時,他的先人,那些早已老去的人,會再次回到村莊,把他接走。這是關(guān)于死亡最溫馨的傳說,或者傳統(tǒng),村人深信不疑。那么,一場深夜拜訪村莊的黑風(fēng),是不是村莊那些早已老去的先人呢?他們偷偷潛回村莊,辨認(rèn)著自己的親人,然后在自家麥地一路留下回去的暗號。
村人悵然地抬起頭,月亮像一把勺子,潑灑出滿天的星星。村人忽然想起,昨天、去年、百十年前……就已這樣,這些月亮和星星就在。村人開始迷惑,感到恐懼,他們越來越找不到自己和先人的區(qū)別。生命在迷茫的月光里失去了細(xì)節(jié)的差別。
經(jīng)過麥田的風(fēng),也經(jīng)過了村莊;或者說經(jīng)過村莊的風(fēng),也經(jīng)過了麥田。從村莊到麥田,或者從麥田到村莊,哪個才算是真的回去呢?村人徘徊在麥田和村莊之間,第一次在村莊面前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