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反對這件事,除掉我。阿倉吃驚片刻之后,把我推搡到墻角,用手頂起我的下巴,使我的后腦緊壓著墻壁。他驚懼地說,阿火,你瘋了嗎?屋里其他的七個人也醒了,七嘴八舌地支持阿倉,為我構(gòu)思出各種理由又駁斥掉。我平靜地對阿倉說,阿倉,難道你還不懂嗎?阿倉倔強地看了我很長時間,眼里布滿越來越濃厚的恐慌,突然他蹲下身抱著頭嚶嚶嗚嗚地哭起來。
這是凌晨四點。一個小時后,我和阿倉走在初冬清晨的大街上。沒有行人。灑水車唱著“梁?!鞭Z隆而過。天空已經(jīng)積聚了濃厚的云層,似乎很快就會下第一場雪。細(xì)微的寒風(fēng)沁入骨髓,深秋的寂寥氣息和初冬的枯萎韻味糅合得嚴(yán)絲合縫,讓人不自覺就喪失了季節(jié)感。道路空曠得瘆人,像一攤紫汪汪的污水游蕩在我們的前方,路旁的法梧和各式連體建筑幽靈般地潛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模糊、泛青,仿佛飄忽不定的寫意般的存在。轉(zhuǎn)過一個街口,我在一座簇新的、因規(guī)整而顯得死氣沉沉的高樓前停下來說,阿倉,你還記得這里嗎?
阿倉說,記得。阿火,我真寧愿回到過去,也不想再隨你往前走。
我們?yōu)槭裁匆氐竭^去呢。一年前的冬天,面前的高樓還只是一個鋼筋和水泥混合而成的框架,但它依然給了我們不可替代的溫暖。那時,我們來禾城不久,花光了不多的積蓄也沒有找到體面的工作。我們受過多次騙,包括交了對我們來說相對高額的保證金后幾天就被解雇。這里曾經(jīng)是我們的庇身之所。冬天的夜里,我們選擇三面有墻的角落,生起火,像兩只青蛙匍匐在它周圍。
我們成了這個城市的窺視者,在人們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安然入睡的時刻,我們目睹了許多傳奇般的故事。小偷分贓,醉漢高歌而過,艷麗女郎依墻屙尿,幾個搶劫犯精心謀劃,一批拿著砍刀的人在我們周圍的所有角落里耐心搜尋。有一天夜里,一個身披白麻袋的老乞丐在我們的火邊躺下來,當(dāng)她暖和之后終于開口講話時我們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女人。她對我們說,她去過很多地方,她說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我們大笑不止。她擔(dān)心我們不相信,還給我們唱了一些各個民族的稀奇古怪的歌曲。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晨,雪涌進(jìn)來,堵成了第四面墻,潔白無比,我們打算叫醒她時,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凍死了。
我們在那個冬天經(jīng)歷過許多奇怪的夜晚和早晨。但現(xiàn)在阿倉褐黃色的瞳孔后面,我看到的不僅是慌張和凄冷,還看到了那個時來運轉(zhuǎn)的早晨。正是如同今天這樣一個肅殺、干冷、空氣中似乎一塵不染的清晨,我們和柏萬不期而遇。
柏萬扒開雪堆,朝里面大聲喊叫。但看到我們的存在時他卻顯然驚懼不已,那一刻,我們和山洞里的雪白石雕無異。
柏萬的車在雪坑里拋錨。那是一輛銀黃色的帕桑特,正像一只打盹的貓,慵懶地蹲伏在潔白的雪中,周身放射著耀眼的不可一世的光芒。
柏萬面帶一種清冷的表情拍著車后蓋說,早該換了它。兩百塊,你們推動它。我和阿倉像我們的祖輩一樣,在泥地里哼唷著艱難跋涉,我們把犁一寸一寸往前推,只為愚蠢的耕牛和駕駛室里的柏萬一樣,毫不賣力。但其實,我們的勞動只值兩籠滾熱的包子。
柏萬掏錢時,阿倉擋住了他的手說,前面還有雪坑,一次兩百。
成交。
一上午,我們像跟著雪橇的狗一樣,推了三次。
臨近中午,太陽終于鉆出厚厚的云層,放出毫無熱度的光芒。整個大地似乎即將隨積雪一起融化。柏萬數(shù)給我們一沓錢,我看見,阿倉的臉上綻放出孩童般喜悅的笑容,額頭上冒出的熱氣把他眼睫毛上的雪花都蒸化了。我和他一樣,一上午都在憂心柏萬會把我們丟棄在雪地里,和那輛愚蠢的帕桑特一起瞬間絕塵而去。但我和剛才阿倉一樣,把錢推了回去。
我看著懷疑還夾雜一絲驚嘆的柏萬說,如果你開著公司,這錢我們就不要,我們很久都找不到工作。
柏萬沉思著,然后說,你們會干什么?
阿倉有點興奮起來,搶著說,我們什么都會干。
我補充道,我們什么都可以干,但坦白說,我們不會什么手藝。
柏萬看著我們笑起來,他的樣子像一個揭開了謎底的五歲兒童,看似純真的笑容中也潛藏著一絲與惡意謎語匹配的邪惡。這沒什么,我們需要的只是一份工作,可以不再露宿寒冬的街頭。
柏萬接納了我們。值得我們感激的是,開制衣廠的柏萬并沒有讓我們當(dāng)時求之不得的下車間去做一名制衣工,成為兩個制衣的零件。他出錢讓我們學(xué)駕駛。三個月之后,阿倉成了開大卡車的運貨司機(jī),而我開起了那輛帕桑特。
在派出所的門口,阿倉拒絕和我一起進(jìn)去。我知道,他是懼怕自己的沖動。如果沒有他的沖動,我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莊嚴(yán)的警徽之下。但那件事因我而起,絕不能怪阿倉。阿倉認(rèn)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阿火,你記住,你可以不進(jìn)去,也可以隨時出來,我們再去闖天下。這是一個大雪冰封的寒冷冬天,我抬頭看著暮氣沉沉的清晨天空,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只有三面墻、生的火永遠(yuǎn)支撐不到天明的框架之中去了。即使天明之后火星依然閃耀又怎樣呢,等待我們的又是一個徹骨寒冷的冬天。只有我們才能了解,寒冷是如何讓人骨骼作響,從肺里顫抖。我們熬不過那樣一個又一個永無休止的冬天,我們會像兩只凍僵的狗一樣死去,然后被當(dāng)作肥料焚燒掉。阿倉剛才也看到的,去年冬天的那幢高樓現(xiàn)在已是四面圍墻,它把我們擋在了外面,已經(jīng)把我們拋棄在沒有一點人間氣息的暗夜的雪里。但我堅定地向阿倉點點頭。
值班警察是位矮個子青年,若不是桌子的固定寬度提醒了我,我險些認(rèn)為遮蓋他臉的帽子只是誰隨手?jǐn)R置在桌子上。他顯然對我的來訪十分厭煩。吱吱作響的空調(diào)使室內(nèi)溫暖如春,我打擾了他的清夢。
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是來自首的。
他看上去并不在意,只是瞟了一眼手邊的槍。他肯定想象不出此前我經(jīng)過了多么痛苦的內(nèi)心波折。他連續(xù)打著呵欠總算把我的姓名、年齡、住址、身份證全部問完并潦草地記了下來,然后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剛才你說自首來著。
我要求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但語氣中仍傳達(dá)出明顯的驚恐,我感覺到自己在發(fā)抖。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說服自己站在這里的理由了,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轉(zhuǎn)身。我說,我開車撞人了……我是說,我好像撞到人了(這是兩個小時前柏萬的原話)。
嚴(yán)重嗎?他的語氣依然沒有熱度,也沒有任何情緒。我感到透骨的冷,彎下腰企圖把腹肌壓到大腿上,幾乎是下意識地瞅了西墻上的空調(diào)一眼。
我不知道。我說,我很害怕,下車不敢看就跑了。
車牌?
禾A0259。銀黃色帕桑特。
什么地方?
黃潛路口。
在這一問一答之中,他開始翻閱右手邊那堆凌亂的文件。我已經(jīng)緊張得想奪門而出了,終于,謝天謝地,他找到了。這次,他睜著惺忪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看了我?guī)籽?,有一種朦朧的含義不清的物質(zhì)在里面流動。我?guī)状尾铧c脫口而出說,真是我。
你不像個有錢人。他語氣平緩,聽上去毫無內(nèi)容。但我為之揪心,我開始明白,為了達(dá)到目的,需要克服的不僅是我自身的心理障礙。幸好這點柏萬早料到了,我按照他吩咐的一字未改地說,我是打工的,給老板開車。
矮個子緩慢地?fù)u搖手說,我是問你能賠多少?
車買了保險的。
他幾乎是瞬間暴怒起來,神情出人意料地突然亢奮無比,罵了一句粗話后,他厲聲問,你,能賠多少?現(xiàn)在情況是,保險全賠也不夠!
我橫下一條心,快速說,全部!以柏萬的實力,就算死一個人又怎樣,何況這世界上有許多類似那個老女乞丐的人,生命分文不值。
矮個子幾乎是瞬間又委頓下來。從抽屜里摸索半天,在我面前放了一張空白的筆錄??粗要q疑的表情,他又罵了一句粗話說,人都撞了,誰還誣陷你不成。先簽字,回頭再補訊問內(nèi)容。他又惡狠狠地加重語氣說,簽字!我?guī)闳タ纯茨强蓱z的女人。
出來時,天光已大亮了。也許是雪的緣故。雪已悄悄地下了起來,碩大的雪片,像秋天山野里漫天飛舞的柳絮。阿倉倚在拐角處默默抽煙。他看到我時神色漠然,一言不發(fā)。我們坐著警車去醫(yī)院,街上仍然沒有什么行人。一些清道夫把路上已經(jīng)融化的臟雪往兩旁掃去。兩旁建筑物的輪廓也漸漸明晰起來,它們死氣沉沉的樣子雖然未曾絲毫改變,但每扇窗戶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氣,里面,應(yīng)該很溫暖。我透過車窗,看到血紅色的警燈,忽閃忽閃地把道路映射得幽魅無比。
醫(yī)院里。我們看到了那個不幸的女人。她滿身插滿白色的管子,像一盆未經(jīng)修剪的雜亂無章的根雕,臉上被紗布裹緊得只剩下一只鼻孔。她似乎已經(jīng)完全和管子合二為一了,仿佛她命中注定的痛苦正以這些白色的觸須向外蓬勃生長。我看不見她痛苦的面容,也無法想象她眼睛里此刻的憂傷絕望和驚恐。但這一切我從她丈夫身上全部看到了。那是個三十來歲黑瘦的男人,他一眼便知和我們一樣來自鄉(xiāng)下,農(nóng)民氣息從他的鼻孔、發(fā)根、眼風(fēng)和呼吸里一刻不停地噴涌而出。他背駝得很厲害,以至于從前面看去他的脖頸很長,而從背后看上去卻像一根耷拉的木樁,他的頭發(fā)以無法形容的形狀糾結(jié)在一起,中間有幾縷顫抖地斜斜挺拔著。他和他懷里沉睡的孩子一樣沉默無言。那孩子不超過三歲,在睡夢中也露出一臉苦楚的面相。在我們探視般來訪的整個過程中,男人始終保持一種對抗性的沉默。他的眼神在短暫的憤怒無疾而終之后,除掉似乎無所事事而衍生的茫然,就看不出另外的表情了,但正如他的瞳孔一樣,雖然深不見底,但卻始終像鑲嵌在火山口上?;蛟S會有什么馬上就要爆發(fā),我趕緊逃了。
矮個子警察讓阿倉回去籌錢,他伸出一只手說,除全額保險金,至少還得準(zhǔn)備這個數(shù)。你得跟他回派出所,他毫無歉疚意味地道歉說,對不起了,傷者隨時有死亡的可能,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六個小時,下過兩次病危通知書了。
我找了個借口在矮個子視線之內(nèi)的拐角處給柏萬打電話。他似乎才剛剛醒來,在電話里還不停地打著呵欠。他的呵欠依然帶著酒氣,而且聽上去那么心滿意足。三個小時之前,他也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給我電話。他一開始只是埋怨我為什么不去接他。我提醒他,我是向他請過假的。我晚上要去陪小桑,為她過二十三歲生日。他沉默了半天,似乎想不起來。當(dāng)我為了抵擋這種沒有動靜的壓力——像我和阿倉這樣的人,深夜里面對無聲的手機(jī)會覺得驚恐——正準(zhǔn)備更為詳盡地提醒他時,柏萬突然說,出車禍了。
我一時仍然反應(yīng)不過來,蠕動著嘴唇,正準(zhǔn)備尋找詞語安慰他,柏萬又突然像個事不關(guān)己的電視解說員一樣說,就在黃潛路口。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她是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仿佛從天而降。就掉在車前窗上,然后翻滾到后面去了。聲音巨大,當(dāng)時我覺得好像油箱爆炸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我能想象出深夜時分那個路口霧氣蒙蒙、禾城在飄蕩的霧氣中像陰森森的古老園林的樣子。雖然那里除掉幾桿路燈外空曠無比,但阿倉曾經(jīng)說得很對,城市對我們就是危機(jī)四伏的深山老林。一年前的冬天,寒冷經(jīng)常迫使我們深夜起身圍繞著黃潛路口不停地跑步,累了,停下來,會更冷,我們會散步到天明。天明,我們鉆進(jìn)商場,吸進(jìn)人們呼出來的熱氣,慢慢溫暖。
柏萬似乎又睡著了,很長時間后突然說,我喝酒了……所以……我跑了。天亮后他們立刻就會查出來。沒什么大事,賠錢而已,賠多少都行。我現(xiàn)在不能去,還滿嘴酒氣。你先去頂一下。不會虧待你。
他說得很輕松,所以我聽時倒也不覺得沉重。
柏萬現(xiàn)在是清醒的,因為他提醒我,你是說昨晚陪小桑來著吧,我記起來了,那是個不錯的姑娘。可以結(jié)婚。那你除掉工作,還得要錢。
他其實不必明說,我懂。就像我不必說明阿倉會懂一樣。
雪越下越大了,有亂風(fēng)刮起。天地間混沌一片。不再像我和阿倉小時候,雪花不再是精靈,它不知從何時蛻變成一種包羅人間骯臟與罪惡的雜質(zhì),由大地升騰到天空,又偽裝成白色緩慢下落,飄浮在空氣中,混亂、渾濁。我看不見天空,也看不見大地,一切都被它掩蓋,被它吞噬了。
我簡短向柏萬描述了情況,他聽上去不以為意,有氣無力又慢條斯理地說,多少都可以賠。別擔(dān)心阿火,有保險公司呢,我們賠不了多少。他還說,阿火你撐住,我不會虧待你。他又說,但不能任由他們敲竹杠,先冷處理,裝成沒錢的主。
我說,那個女的快死了。
柏萬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輕哦了一聲,半晌才說,沒這么嚴(yán)重吧,我跟你說過,我那時已經(jīng)減速了。算了,死了也沒事。大不了賠錢了事而已。你知道生命本來就無常,誰也說不好。
我打斷他,我確實需要錢。
這句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早已想好了。工作——我的司機(jī)生涯遲早要結(jié)束,說不定就在今天。阿倉兩個小時前就提醒過我,無論如何,即使我扛下,柏萬都不會再放一個炸彈在身邊。無論怎樣,有了錢,我可能不會和小桑結(jié)婚,至少我可以實現(xiàn)她的夢想。
柏萬斟酌了一會說,你要多少。
我倉促地說,你先交十萬給阿倉。
在派出所茫然等待的時間里,我一刻不停地在腦海里放映昨晚的畫面——那是我一生以來最為幸福的時光。
小桑點燃燭火。二十三根銀白色的秀氣蠟燭呈橢圓形排開在花團(tuán)錦簇的乳白蛋糕上,鮮紅的“我的小桑,一生快樂!”在燭火中歡欣雀舞。小桑的背后是黑暗,我的背后也是黑暗,但我的面前是光亮的小桑。小桑的臉龐在燭火的輝映之下彤紅而圣潔。她笑靨如花,深情地注視著我,而后緩慢地閉上眼睛。她虔誠地雙手合十,良久。而后,緩慢地睜開。突然,她優(yōu)雅地張開雙臂,朝我撲過來。我感到有一股熱騰騰的氣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小桑緊緊地?fù)Пе摇?/p>
我輕輕地推開小桑,看著她已如帶雨梨花般的臉說,小桑,你二十三歲了,這一年,我一定要讓你實現(xiàn)愿望。她淺笑著點點頭說,阿火,我許了兩個愿的,阿火,我要愛上你。
我第一次見到小桑是在火車站。柏萬邀請了全國各地的訂貨商同來禾城,美其名曰研討紡織行業(yè)未來的十年走勢,以及如何引進(jìn)國外前沿紡織理念,并開創(chuàng)時代潮流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柏萬等哪能研究什么走勢與潮流呢,他們不過是一些經(jīng)濟(jì)效益至上的商人。所以柏萬的實際目的只是花錢讓他們消費,吃好喝好玩好,然后在最后的——也是唯一具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合作儀式上獲取一批訂單罷了。柏萬的引導(dǎo)性和功用性自是一開始就異常鮮明,精明如柏萬,也自然良好地掌握了全局,且收獲頗豐。或大或小的訂貨商都被他冠以各種頭銜,很多是柏萬一時起意或召集策劃部群策群力之作,比如穎城紡織大亨、湖州服裝世家、禾城紡織協(xié)會名譽副會長、禾城學(xué)院藝術(shù)系名譽博士等,這類名頭不切實際虛妄無比,但這些人均沾沾自喜異常受用地互不或裝作互不相知,至少,他們認(rèn)真裱好掛在辦公室的墻上又可以忽悠他的訂貨商或供應(yīng)商。這招所起的作用已經(jīng)令人拍手叫絕,柏萬又給每個人都頒發(fā)了種類迥異又非常切合他們各自癖好的獎項。諸如最佳出口(境)銷售獎、最佳支持禾城經(jīng)濟(jì)事業(yè)獎、禾城紡織科學(xué)技術(shù)獎等。合作峰會上,由禾城一位副市長親自出席頒獎,一干商人聚集一堂再次合作,附庸風(fēng)雅了一通。由此可知,柏萬洞察人們心理的水平多么高深,毫不掩飾地直擊軟肋,而且也足見他在禾城的活動能力不可小覷?;蛟S可以說,基于柏萬的了解,替代者他勢必會選擇我。
那已是春天早早來臨的時節(jié)。大街小巷春意盎然,綠色已經(jīng)從各種載體之上冒出來了,甚至是從石頭縫里鉆出來,從鋼筋混凝土的縫隙里擠出來。微風(fēng)優(yōu)柔地飄蕩著,撲人之面,暖意洋洋且讓人頓生生活如此美好之感。我的任務(wù)是穿梭于火車站與賓館之間,一茬一茬地運送。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所以一天之內(nèi)我要來回近十次。我干脆就一直在火車站等。小桑就是這樣出現(xiàn)在我視線里的。
春天里,小桑仍然身著厚實的灰色棉襖。她臉色黯淡,且風(fēng)塵仆仆,頭發(fā)蠟黃而稀少,像長得不可思議的松針糾結(jié)在一起,緊緊伏貼在肩上,有幾縷很突兀地支棱起來。她看上去很不干凈,但讓人又分明感到一塵不染。兩天里,她或站或蹲或在人群中游走。她長時間地站在進(jìn)站口或出站口,任由匆忙的人們在她前后、兩側(cè)不停穿梭,她在人群之中顯得干癟而孱弱。有時,她會被人流完全淹沒,但下一刻又會從未移動位置地顯露在我眼里。哪怕她地處人群正中央,依然給我一種邊緣之感。有次近距離地遭遇時,我看見她的眼底注滿著怯弱、渺茫、決絕但又有一種清澈、優(yōu)柔、深穩(wěn)的韻致。她的眼白仿佛鑲嵌上了一層不易捕捉的微藍(lán),藍(lán)色在她眼睛里四處游動,毫無定跡,若有似無。她的視線是向內(nèi)的,所以與其說她飄忽在人們頭頂?shù)难酃庵袏A帶著一絲觀賞,不如說成睥睨。她像池塘里晚風(fēng)中孤立的嫩荷,堅韌地?fù)u曳,正如與她之間阻隔著滿塘的泥濘一樣,她身上的某種定力,讓人只敢遠(yuǎn)觀。她那微抿著的嘴角弧線、平坦但總讓人覺其深鎖的眉頭,還有她的眼風(fēng),手停駐空中的姿勢,以及她站立的樣子都讓我想到了小蘇。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第二天黃昏,某個訂貨商沒有如約前來,我勢必空車回公司時,我喊住從旁邊走過的小桑。她二話沒說坐上了我的車。這于她其實也只是一種地理位置的轉(zhuǎn)換而已,在溫暖的車內(nèi),小桑依然保持著在人群中的姿態(tài),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沒有絲毫削減。我問小桑去哪,她輕忽地說,不知道。從后視鏡里,我?guī)孜纯吹剿拇烬X有所啟動。于是,這天黃昏至深夜,小桑一直坐在我的車內(nèi),往返于賓館與火車站之間。
凌晨時分,我和小桑蹲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一人吸溜著一碗泡面。這是我請小桑的第一頓飯。夜空高遠(yuǎn)而寥廓,有幾粒寒星蘊藏其間,長久凝視著,會讓人心里充滿了清潔之感。我面向小桑坐著,認(rèn)真地端詳她的側(cè)面,從這個角度看去,她眉宇之間與面部輪廓之上,還殘留著青澀的氣息。她注意到我在看她,側(cè)頭過來朝我笑了笑,純潔無比,讓人頓時自覺洗去塵埃的笑容。
漸漸地,小桑在我的眼中變得立體起來。但對小桑的了解,仍只能來源于她不多且不經(jīng)意的訴說。小桑的訴說零星而且虛浮,像夜空中漂游的淡云一樣令人無法觸摸。我覺得幸運的是,小桑與我之間,雖不可能無話不談,至少有時她會主動了。小桑會說,我家就在禾城,但我不想回去,他們也不會找我。她會愿意為了打消我多么庸俗的疑慮又說,他們以前找過的,但現(xiàn)在不了。
這仍然是個什么也沒有解釋的模糊說法,徒增我的疑慮而已。但這對我一點都不重要。不知從何時起,我每天都想見到小桑,我不關(guān)心她的過去和故事。唯一重要的是她是小桑,是我總是想見到的小桑。而只要我想見她,幾乎在火車站總能找到。
小桑跟我說,她大學(xué)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也不想明白,所以有次我說,小桑別跟我說這些好嗎,對我來講,你是小桑就好了。小桑又看著我,一塵不染又耐人尋味的眼神和笑意。
但我對火車站與小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充滿好奇心的。有幾次我問及,她都緘口不言。當(dāng)我不再抱有獲得解釋的希望時,有一天夜里,天空中飄著毛毛細(xì)雨,寂靜的夜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悠長的汽笛聲時,小桑神色喜悅又充滿憧憬地說,阿火,我想坐火車周游全國,我要在每一個一眼就喜歡上的地方住上一小陣子,我要清晨、正午或午夜走在那些陌生地方的陌生街道上,像現(xiàn)在這樣,仰頭看著天空。我說,你可以去啊。小桑的眼光掃視在夜空中,似乎在捕捉汽笛劃過的痕跡。
我想了想說,小桑,其實你可以去工作的,等攢夠了錢。
我不想,小桑說,就像我不想讀完大學(xué)一樣。
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小桑。我認(rèn)真地看了她半天說。
小桑只是一如往常,以她慣常的笑容回答了我的疑問。我捉摸不透也理解不了的小桑。
讓我覺得幸福的是,除面向我之外,我從未看過小桑露出笑臉。我始終覺得,小桑的笑容里顯露了她的內(nèi)心,但我卻始終與其隔了一層油膜,我看不清,也找不到可以穿透的節(jié)點?;蛟S是這一天開始,我愛上了小桑??粗鴮ξ倚σ庋笱蟮男∩#袝r我真的覺得她就是那圣潔的女神,這種說法,只有面對過圣潔女神或者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愛上了一個女人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無論如何,一切不需要問,一切也不需要知道,疑問和探究在小桑面前都是愚蠢而庸俗的。
阿倉不厭煩小桑,但他覺得無法理解。他為小桑精密計算過,工作兩年,她的愿望就能自己去實現(xiàn)。老實說,我和阿倉一樣不理解,但不同的是,我不會對此刨根究底。阿倉問我,是因為小蘇嗎?
阿倉顯然也看出了她們的共同點。我無法否認(rèn),但肯定不是最主要的。小蘇是我和阿倉來到禾城的直接原因,是她,讓我們在三面有墻的框架內(nèi)幾乎度過了一個寒冷的整個冬天。同樣是她,讓我遭遇柏萬,進(jìn)而遭遇到小桑。
我朝阿倉緩慢而堅定地?fù)u搖頭。我不想、其實我們也很少提到小蘇了。我無法理解小蘇在那天晚上說她要離開我時那么冷靜和絕情。當(dāng)天晚上,她就走了,除了隨手的挎包,她什么都沒帶,包括她曾視若珍寶的那些衣服、飾物和香水。她去了另一個男人那里。我同樣無法理解,當(dāng)打抱不平的阿倉把那個男人揍得軟癱在地,最后被診斷為胸部三根肋骨骨折時,站立一旁的小蘇居然跟我一樣冷眼旁觀。在那男人嗷嗷的叫痛聲中,小蘇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你們走吧。她的語氣就像對我說“我要走了”一樣令人無法難受,因為你在她和自己身上都將不會找到可以打擊的對象。在我們之間,她似乎再沒有什么問題要解決了,她不憤怒,不鄙視,她或許只是因此認(rèn)為內(nèi)疚已經(jīng)抹平了。是我和阿倉幫助了她。從這一刻起,我知道正如我在小蘇心中一樣,她也立即從我心中消亡了。這已構(gòu)成刑事犯罪,我和阿倉只有逃亡。
但絕不是只因為這些。小桑是一個會被我突然愛上的女人,不需要理由,也不可能找到理由。
柏萬是守信用的,他給了阿倉十萬。阿倉與我心意相通,他轉(zhuǎn)手就直接把這些錢轉(zhuǎn)給了小桑。但柏萬讓阿倉帶話給我,一次性的,到此為止,我如果不想繼續(xù)撐下去,愿意做的人比比皆是。
阿倉問我,怎么辦?
我?guī)缀跏欠潘恋匦ζ饋碚f,阿倉,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小桑會高興的。
小桑來看守所看我。二十分鐘的時間,我們幾乎相對無言。小桑的眼神依舊飄忽。我總是害怕她的這種樣子,她的眼神不著一物,但你卻感覺與她之間的所有空間之中無處不是她的眼神,把一切清洗得一干二凈,一塵不染清澈無比又萬事皆休,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了。小桑的眼神讓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長時間地看著我,我從她的眉宇之間第一次瞧出了另外一種情緒——焦慮。探視快結(jié)束時,小桑才開口說話,阿火,你為什么要這樣。這不是一個問句,聰明的小桑明了一切。她說話的口吻像剛進(jìn)來的第一秒鐘時向我頷首一樣,激切而溫婉。她沒有責(zé)問與贊賞,沒有熱情與漠然,她像個塵世之外的仙女,考究前生與來世一樣的自我叩問。她不需要回答。
我笑起來,熾熱地看著她說,小桑,你看你的眼神。
即使空寂的屋內(nèi)都是小桑的眼神,但她不可能看見。正如我愛小桑,但小桑不知道一個像我這種在塵世歷盡苦難的人愛她什么一樣。一如阿倉。阿倉曾多次詆毀我不著一物的愛情,他用的“虛無縹緲”的字眼其實再合適不過了。有一陣子,我很想告訴他,如果他也看到小桑凌晨時分在月臺之上聚光燈下漫步的樣子,他就明白了。聚光燈逼人的光線投射到冰凍的地上,像皎潔、凄清的白月光,連紙屑、散落在地的雜物也幻生出美感,連周圍黑黢黢的鐵軌以及隨鐵軌一同延伸向遠(yuǎn)方的黑色虛空也被月光下的小桑賦予了一層層神秘而沁人心脾的美。連鐵路工人與乘警嚴(yán)肅而麻木的臉龐與僵直又軟沓沓的身軀也散發(fā)出朦朧而若有似無的夢幻般直滲人心的美來。因為小桑,周圍所有候車的人都像身處童話之中一樣柔和無比。我曾斗膽向小桑夸贊過她月光下的舞步,但她只是含義不明地撇撇嘴,帶著一絲輕微的幾乎不可捉摸的倔強說,她不是在跳舞,只是在漫步。沒有人會理解我對小桑的愛情,不僅是阿倉,甚至包括小桑。
再也無話,二十分鐘的會見時間,小桑留給我的,讓我可以在勞教所冰冷的鐵柵門前,倚著墻角長久遠(yuǎn)眺層樓之上那自由的陽光時溫暖自己的,只是這一句話。當(dāng)然,還有那個凌晨時分,小桑的漫步之后,火車駛來,帶著許多夜行人的夢境。小桑和我上車。在擁擠的車廂里,我們因小桑寂寥的存在而顯得無比妥帖和安寧。我們計劃去云南麗江,最后卻直接去了中緬邊境。我們在雨中登那座不高的無名小山。春天,雨意闌珊。小桑沉思漫步跳舞,漫天的霧中,我們看不見底下的塵世,我站在小桑身邊,把心全部交給她,卻若即若離。小桑說,她想永遠(yuǎn)站在這里。我說,我要在這座山給你搭間茅草屋。小桑默不作聲,我靜靜地看著她。很久,她又說,住進(jìn)來前,我還要坐火車走遍中國。
半個多月之后,我終于站在了被告席上。法官們嚴(yán)謹(jǐn)?shù)纳裆屛倚幕?。哼哈二將一般兀立我兩?cè)的法警真讓我自覺成了罪犯。檢察官在毫無生氣地宣讀著對我的起訴。我才得知,那個被撞的女人已經(jīng)死了。她的丈夫第二天凌晨從五樓病房的窗戶上跳了下去。檢察官漠然地讀著下面的話:在寒冷的冬天清晨,我們觸摸到他已經(jīng)停止呼吸的身體,仍感覺到燙手無比,他的全身在死去多時之后仍然被仇恨與憤怒之火燒得通透、深紅。特別是他的眼睛,圓睜,怎么也撫閉不了,那是令人徹骨寒冷的熾熱控訴,那里,直到我們見時,仍在汩汩流淚。
柏萬會罪有應(yīng)得的。
我想知道,那個可憐孩子的下落,但他們只字未提,除掉公訴書最后請求撫養(yǎng)費時才似乎萬不得已添加一筆。正如小桑所說,人,總是找不到活著的重點。
旁聽席上只有阿倉。小蘇不在,小桑也不在。
當(dāng)法官宣判我三年牢獄的時候,正如我所預(yù)料的,阿倉噌地站起來。他碰倒了前后兩張和教堂里一樣的長椅,瘋狂地叫囂,不是阿火,是柏萬,阿火是無辜的,他是個冒牌貨,他是頂罪者。他是無辜的。阿倉在莊嚴(yán)的法庭上號啕大哭起來。
幸好,阿倉就此給法官的解釋是我被迫,而不是出于愛情。否則,會讓人們發(fā)笑的。也會讓一年前的我們發(fā)笑。一年前,在遭遇小桑之前,我已經(jīng)不相信愛情。
這并非是個惡有惡報的故事。但柏萬最終還是被繩之以法。于此,我才得知,柏萬此前已因逃稅罪被判過緩刑,這可能是他一直不敢親自前來而尋找我這只替罪羊的基本動因。如阿倉所愿,我不會再因交通肇事而受刑罰。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還是被投進(jìn)監(jiān)獄,六個月,理由是犯有包庇罪。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鐵柵門外的白雪已幾乎完全融化,地面又顯露出一成不變毫無生氣的青灰色來。尚未融化的雪也被一堆一堆地掃到角落里,表面已和骯臟的塵土無異,但我仍從縫隙里看到雪滴在陽光下歡快地閃光。它們在陽光下盡情而落寞地跳舞,像那夜白月光下圣潔的小桑。
在這樣的午后,我讀著小桑的來信:
阿火,我又在去麗江的火車上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臨時改變主意,直接去那座邊境小山。那山上有千年修竹,又有簇新的嫩枝??上悴辉谖疑磉?,我想你阿火。阿火,我期待著你出來,你帶著我周游中國。我牽著你的手跟著你。我們坐火車。阿火,你知道嗎,你實現(xiàn)了我的夢想。阿火,聽,火車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