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清新的。當徐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東西的時候,驀地感到了空氣的清新。這是早晨的空氣。時針剛剛指向六點。徐老太太雖說沒有戴表,但憑著她六十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與生活習慣,還是八九不離十地估摸出了大致的時間。
徐老太太抬起身,彎曲變形的脊椎使腰身不能完全直起。近幾年,徐老太太時不時地感到腰椎的疼痛。吃了些止痛片、雙氯滅痛、氨氛待因等止痛藥,只是僅僅地頂一時,沒從根本上解決什么問題。徐老太太也曾想過去醫(yī)院看看,但聽說去一趟得花不少的錢,就打消了那個念頭,只能時常跟著別人一起感嘆,這病真的是看不起呢。孩子們倒是多次勸過徐老太太,徐老太太只是說沒事。徐老太太是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徐老太太知道孩子們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那幾個錢??尚炖咸褪窍虢o孩子們省些。這腰便慢慢地彎了下去,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蝦米。
一只手抵住門框,另只手伸到背后捶打起后腰。一下一下,很是用力。腰身在捶打下漸漸有些輕松,感覺不是那么疼痛。每次腰痛起,徐老太太都要捶打上一氣,只不過捶的力氣越來越大,捶的時間越來越長。歲數(shù)大了,真的是不中用了。徐老太太無奈地嘆著氣。
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身心。天空很藍,沒有一絲云影,顯得那么清澈、深邃。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徐老太太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連續(xù)幾天的陰雨,使一切看上去都是濕漉漉的,空氣也顯得有些晦暗,到處透著一種霉變的氣息。徐老太太的心情隨著這幾天的陰雨,也一直暗淡了幾日。徐老太太害怕今天也是陰雨,那樣,兒女們、孫子孫女們就要遭罪,要遭受淋雨了。雖說現(xiàn)在交通工具發(fā)達,大小車輛有的是,只要肯花錢,車能一直開到家門口。孩子們有的自己也有車,來去很方便??墒牵炖咸€是不想讓兒孫們淋著一絲一毫的雨水。徐老太太舍不得兒孫們遭受一丁點的罪。沒想,早晨爬起身時,天空竟出奇的好。徐老太太不禁念了聲:阿彌陀佛!真的是老天在照顧呢。
左側院門傳來開門聲。風吹雨淋日曬下,黑色油漆有些落色,有的地方已脫落的鐵門吱的一下被推開。徐老太太不用看也知道,出來的是老馬頭。每天早晨,老馬頭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巷子口右側的公廁里倒尿盆。然后回來生火做飯,給老伴洗漱完畢后,喂老伴吃上一口。老馬頭的老伴五年前突發(fā)腦血栓,經(jīng)及時搶救,生命無礙,卻留下后遺癥,癱在了炕上。全靠老馬頭的精心伺候。
老嫂子,這么早就去買菜了?老馬頭端著尿盆經(jīng)過徐老太太身邊時,跟徐老太太打了聲招呼。徐老太太嗯了聲,目送著老馬頭的背影顫顫巍巍地向巷口走去。有時,伺候一個人也是一種幸福啊。徐老太太無端地發(fā)出了感慨。畢竟自己不是孤孤單單的,每天能有個人說說話,嘮嘮嗑。就是什么也不說,屋里也有個人氣。徐老太太的丈夫去世已有二十多年了。
徐老太太哆哆嗦嗦地從褲腰上摸出鑰匙。鑰匙是一串,有那么四五把。徐老太太找到那把“三環(huán)”牌的插進鎖孔,扭了一下,打開鎖。推開同樣有些斑駁的黑漆門,俯身將腳邊的方便袋一個個倒進門里,回轉身,將門合上,又俯下身,雙手去撿那些方便袋。卻怎么也無法一次都拎起,只好一次拎起兩三個,走過有五米長的過道,放到屋門口。來來回回走了三四次,才把那些袋子都倒了過來。徐老太太有些納悶兒,剛才從市場是怎么把那些個大大小小十幾個袋子一股腦拎回來的。
這是一片棚戶區(qū),始建于五、六十年代的集體房,每趟住有二十戶,淹沒在高樓大廈的背后。政府曾多次喊著要進行改造、動遷,已經(jīng)喊了有十來年,也未見動靜。政府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主街道兩側,搞開發(fā)區(qū),主要道路的建設上,根本無暇顧及棚戶區(qū)。這些棚戶區(qū)就好像華麗外衣包裹下的一小塊瘡瘍,雖有些痛癢,但無關緊要,無礙大局,只有在夜深人靜,無事可做時,才會偶然想起。屋子只有兩間,進門就是廚房,里屋是臥室,四十平米左右。每屋的中間又做了間隔,以便放些東西,堆置些雜物。空間便越發(fā)顯得狹小、逼仄。徐老太太有時自己也覺得奇怪,就這么屁大點的地方,當初是怎么生活著六口人來的。
徐老太太洗洗手,從后窗臺上端過昨晚做的飯。窗戶上釘著紗窗布,卻不怎么通風。前后房間隔太密,很少有風絲吹入。飯多少有點餿味。現(xiàn)在正是三伏時節(jié),什么吃食都耐不住高溫的侵蝕,很快就會發(fā)生霉變。徐老太太用水把飯投了投,撈出來,盛上一碗,就著昨晚吃剩的半個咸雞蛋,幾口將飯扒拉進肚。就一個人,徐老太太能將就就將就。飯不好做,每頓只吃上一小碗,只能一次做出一天的。徐老太太每晚做上一頓。晚上氣溫低不易壞,到中午氣溫高時,飯也就吃完了。
洗好碗筷,徐老太太打開碗櫥,倒騰出全部的盆,挨個擺到地上,盆共有三個,一個大的,兩個小的,大的是鋁盆,小的是塑料的,一個是紅色的,一個是綠色。又把碗櫥里的盤子碗搬出來,放在鋁盆里,添上水,仔細地洗起來。碗筷總也不用,并沒什么油漬,只是落了一些灰塵,清水洗洗就又干干凈凈的,泛著光亮。碗與盤子很不整齊,大小、花樣、深淺不一。徐老太太從大到小把碗與盤子摞好,搬到里屋北柜上,查了查,碗有六個,盤子四個。還得到鄰居家借幾個。徐老太太自言自語道。
自打兒女們成家立業(yè),搬出去另過以來,全家人還從未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就是逢年過節(jié),也是走馬燈一樣,這個來,那個走。今天這個有事,明天那個串不開,大家很難聚到一起。徐老太太也就沒有準備過多的碗筷。今天卻不行了。今天大家都要來。今天是個大團圓呢。
這個團圓是早就定下的。那天是正月初四,女兒寶萍帶著外孫女琳琳來給徐老太太拜年。閑談中,外孫女琳琳問徐老太太多大年紀了?徐老太太笑著逗外孫女,你猜猜看。琳琳眨巴眨巴眼睛,得有六十了吧。徐老太太感慨地說,還六十呢,早就沒了。琳琳問道,那你六十幾了?徐老太太說,問你媽。琳琳扭轉頭,問寶萍,我姥姥到底六十幾?寶萍瞧著徐老太太的臉,想了想說,應該六十三、四了吧。徐老太太說,六十六嘍。真的嗎?琳琳叫道,那個是大壽啊。琳琳趴到徐老太太背上,摟著徐老太太脖子搖晃著,姥姥,你哪天過生日啊,讓大家好好給你辦辦。徐老太太說,陰歷七月二十一。陰歷七月二十一?琳琳問道,那陽歷是那一天啊。徐老太太說,不知道,你去日歷牌上查一查吧。琳琳離開徐老太太的背,走到日歷前,翻看起來,陰歷七月二十一……陰歷七月二十一……哇噻,是陽歷八月十五日,星期天。琳琳大叫起來,正好大家都休息,我也放假,這下可以好好熱鬧熱鬧了。姥姥,你的生日太偉大了。琳琳夸張地說道。琳琳是遼寧大學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徐老太太望著琳琳開心地笑了。
在琳琳的催促下,寶萍當即給兩個哥哥,一個弟弟打了電話。兄弟們一聽也非常高興,都表示要辦,一定要辦,風風光光地辦,全家人都要來,一個也不能少。哥幾個要去飯店,徐老太太不同意。在家吧,在家好,在家隨便。徐老太太不在乎生日不生日的,徐老太太只想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在一起聚一聚,歲數(shù)一天大于一天,過一天就少一天了,徐老太太很想大家能在一起快快樂樂地過一天。說不定自己哪天就沒了。徐老太太時常發(fā)出一聲感嘆。哥幾個擰不過徐老太太,只好依了徐老太太,紛紛表示早點來,大家買菜。徐老太太說,不用你們買,有那個心就行了。菜我去買。寶萍說,那也行,到時候咱給媽出錢就是了。又說,媽,你把菜買回來就行了,由我們來做。徐老太太并不指望兒女們來做,有那句話就夠了,就知足了。
徐老太太把香蕉、蘋果、桔子、瓜子、花生、糖塊的袋子挑出來,拎到屋里柜上。徐老太太本想把這些擺到盤子里,但盤子太少,還不夠裝菜的,就算了。都是自家孩子,就不弄那些虛的了,實惠兒的,誰愛吃啥就自己去袋子里抓啥得了。然后,打開裝著鰱魚的塑料袋,將鰱魚倒進盆里,添上水。魚很大,三斤一兩,半截身子搭出了盆外。魚小不好吃,只有夠一定分量才行。徐老太太將魚扶起,把魚身子彎進盆里,魚猛地擺了一下尾巴,水濺了徐老太太一身,有幾滴水珠迸到了徐老太太的臉上。徐老太太伸手抹了把臉,無聲地笑了。
徐老太太手扶著門框,探頭向里屋墻上掛著的鐘望去,差五分鐘七點。時間還早。徐老太太決定先出去借盤子碗,回來再整飯做菜。
出了門,徐老太太向李永福家走去。李永福與丈夫是一個廠子的工人,兩個人的關系非常好,丈夫活著的時候,兩個人三天兩頭地湊到一起,今天在你家,明天在他家的喝上一口。菜也不整什么,家里有啥是啥,能下酒就行。倆人常說,喝的是感情酒。只要感情深,就是吃鹽水蘸醬油這酒喝起來也高興。難得是兩家的女人,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感。偶爾難免也會流露出點不滿,但也并不說什么,只要兩個人坐到了一起,家里有什么菜也盡量地做什么,誰讓兩個人的關系那么好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丈夫去世后,李永福就很少到家里來了,只在家里有什么事,有什么干不了的活時,才過來幫幫忙。徐老太太知道,自己一個寡婦過日子,李永福是怕招閑話呢。來往勤的,倒是徐老太太跟李永福老伴了。倆人沒事時就坐到一起,嘰嘰呱呱的嘮個沒停。
推開門,徐老太太看到李永福的小女兒娟子正在收拾著屋子。徐老太太很感意外,這不年不節(jié)的,娟子怎么會來呢?徐老太太熱情地打了聲招呼,娟子來了,什么時候到的?娟子見是徐老太太,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來,徐姨來了,快屋里坐。一面往屋里讓,一面說,我昨天晚上到的。娟子的家在三百多里外的另一個市。徐老太太進了屋,沒見到李永福兩口子,就問,你爸你媽呢?娟子說,去市場買菜了。徐老太太說,娟子來了,是該買點菜。又說,多住幾天再走,你爸你媽老惦記著你,沒事時總跟我叨念著你。這次來就多住幾天,好好陪陪他們。有空時也到姨家坐坐。娟子說,不行啊,單位很忙呢,家里也脫不開身,要不是我爸今天過六十六大壽,我是不會這會兒來的。徐老太太一怔,怎么,你爸今天過六十六歲生日?娟子說,是啊。我爸今天過六十六歲生日。我就是特意來給他過生日的。我們本來想去飯店給他過,可他和我媽說啥也不同意,說在家氣氛好,隨便。其實他們就是舍不得花錢。就這屁大點的地方,一會兒得來一大家子人,十多口,真不知怎么擠得下。我們哥三個都說好了,錢由我們出,他們死活就是不同意。人老了,就是犟。為了讓我爸高興,我們只好依著他了。娟子的臉上掛著一絲無奈的笑。
徐老太太也笑了笑。徐老太太想,哪一個當父母的不為兒女們著想呢。等你老了,就明白當父母的心了。徐老太太起身告辭。娟子說,再坐會兒吧,徐姨,我爸我媽就快回來了。我們娘倆也有半年多沒見面了。徐老太太說,不坐了。不走到姨家坐坐。娟子望著徐老太太的背影,問道,徐姨,你來有事嗎?徐老太太停了一下腳,沒事,就是來看看你爸你媽。說罷,走出了屋門。沒事時過來坐啊,徐姨。娟子說。好的。徐老太太應道。
徐老太太去別人家借了十個碗,六個盤子。在這住就是這樣好,鄰里鄰居的,都認識,不像住在樓里,連對門的住的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連個說話嘮嗑的人都沒有。徐老太太就差這一點,無論兒子們怎么勸說,也堅決不到兒子家去住。
洗好借來的盤子碗,徐老太太打開裝有豬肘子的方便袋,將豬肘子放到菜板上。豬肘子是凈肉,被剔除了骨頭,用白線橫一道豎一道地纏裹得緊緊的,有的地方的線都勒進了肉皮里。徐老太太用刀把線一條條割斷,從肘子上扯去。有勒得太深的,用手扯不出來,徐老太太就拿來一只筷子,將線頭纏在筷子上,用力地拽出。收拾凈纏繞的線,徐老太太把肘子從中切開,再切成四半,然后把肘子切成薄薄的片。肘子肉嫰嫰的,熏制得一點也不油膩。徐老太太將肉片一片片地碼好,從碗櫥底下摸出一頭蒜,一瓣瓣細細剝好,放到案板上,用刀拍成蒜泥,放到肘子肉上。這樣,吃起來才更有滋味。大兒子寶國小時最愛吃肘子,無論是醬肘子,煮肘子,炒肘子,還是燉肘子,怎么吃都沒個夠。小的時候,大概是七、八歲,那年年三十,家里煮肘子,剛剛開鍋不久,寶國就趁家人不注意,掀開鍋撈出肘子,狠狠的就是一口。肘子滾燙滾燙,也沒有煮爛,寶國不但沒有啃下肉來,還把嘴唇燙出了一圈白亮亮的水泡,害得吃飯時不敢張嘴。徐老太太看著寶國想吃又不敢吃,不吃又饞得慌,只好張大嘴巴,將肉片小心地一點一點塞進嘴里的樣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如今好了。如今再也不是那個憑票供應,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頓肉的時代了。再也不用急三火四地搶著吃了。如今只要你有錢,只要你愿意吃,你可以隨時隨地買來吃。寶國再也不缺肘子吃了。寶國可以放開肚皮隨意吃了。寶國每次在這吃飯,徐老太太都要去買上一個肘子。寶國已經(jīng)不怎么愛吃了,每次只吃上幾片。寶國多次對徐老太太說過,媽,以后就別買了。徐老太太每次仍舊去買。徐老太太只知道寶國愛吃豬肘子,徐老太太不知道寶國除了豬肘子外還愛吃什么。徐老太太曾問過寶國,寶國也沒說出愛吃什么,只是說簡簡單單弄點清淡的就可以了。徐老太太不知道清淡的是什么,只好還去買豬肘子。徐老太太看著寶國吃就喜歡。寶國是這個市的城建局局長,什么也不缺,只要愿意吃,每天都可以山珍海味。
碼好了肘子肉,徐老太太開始撕燒雞。燒雞油汪汪的,泛著誘人的香氣。燒雞與肘子都是在王記熟食店買的。在這一帶,王記熟食店是最有名的,薰制出的熟食味香色美,肥而不膩,別有風味。價格雖然比別人家的貴些,生意卻一直很好。徐老太太每年都要給兒女們買上幾回。徐老太太不心痛錢。給兒女們吃,花多少錢都愿意。徐老太太自己時,卻從未買過。雞皮油滋滋的,弄得徐老太太滿手。徐老太太將手指放進嘴里吮了吮,嘴里霎時溢滿了香氣。徐老太太很想放進嘴里一塊肉嘗嘗,可徐老太太卻舍不得。徐老太太想給二兒子寶柱多留一口。對于燒雞,寶柱不像他哥寶國吃肘子有個夠。寶柱也不缺燒雞吃,寶柱也可以想吃每天每時都可以吃到。對于一個經(jīng)濟效益非常好的公司副總來說,這沒什么。寶柱吃燒雞有個習慣,不能用刀剁,只能用手撕。寶柱說過,一用刀剁,就有了刀味,吃起來就不是原汁原味了。
殺那條魚時,徐老太太費了些力氣。魚太大了,一只手按不住,尾巴一甩,身子一蹦,就脫離了徐老太太的掌握。徐老太太手中的刀不能準確,平穩(wěn)地剖開魚的肚脯。買魚時,賣魚的要給徐老太太殺了,收拾干凈,徐老太太沒讓。徐老太太認為魚死的時間太長了,肉不新鮮。只有現(xiàn)殺現(xiàn)燉,味道才鮮美。徐老太太把魚撈出,放到地上,按住魚身,掉轉過刀身,用刀背狠狠地砸擊著魚頭。一下,一下,砸了有十來下,魚才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徐老太太把魚重新?lián)爝M水盆里,轉過刀刃,開始剝魚鱗。刀鋒過處,魚鱗一片片地脫離了魚身。剝凈了魚鱗,徐老太太從屋里炕席下找來剪子,剪去魚鰭,剖開魚肚,掏出魚腸、心、肝等雜物,將魚鰾重塞回魚肚子里。又從魚頭里摳凈魚鰓。這樣魚頭吃起來才會沒有土腥味。魚頭和魚鰾是小兒子寶亮的專用食品,哥哥姐姐們從來都讓著他,即使他不在家,也絕沒有人去動。寶亮體質不好,自幼體弱多病,每年冬都要患上肺炎,住上一段時間的院。三歲那年冬天那次最為嚴重,差點就去見了閻王。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才使三天三夜沒合眼,摟著高燒不退,眉眼不睜,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的寶亮醒過來,那天是大年三十。直到初二清晨,寶亮的高燒才漸漸退去,逐漸脫離了危險。對寶亮徐老太太與老伴特別的偏愛,哥哥姐姐們也處處讓著他,什么重活累活也不讓他干,就是端個茶倒個水,只要自己能倒開空,也很少叫他。只有一次吃魚時,寶柱沒有讓著他。那次不能完全怪寶柱,是寶亮不懂事。寶亮讓寶柱陪他玩彈球。寶柱沒空。寶柱正在寫作業(yè)。寶柱說等一會兒,哥還有兩道題就做完了,哥做完了就陪你玩。寶亮不干,寶亮非讓寶柱現(xiàn)在就陪他玩。寶柱煩了,說,去,一邊呆著去。寶亮急了,一把搶過寶柱的作業(yè)本,猛地撕下寶柱的作業(yè)。寶柱上前就要打寶亮,但看看在一旁忙著做飯的母親又沒敢,只能自己氣得渾身直哆嗦。那天正好燉鰱魚。吃飯時,寶柱慢慢地剔著魚肚脯肉,瞅寶亮不注意,快速夾起魚鰾,扔到嘴里,急三火四咽進肚里。寶亮一見,氣得將筷子一摔,躺到地上,打起滾來,放聲大嚎。氣得徐老太太將寶柱按住,狠狠地打了一頓,令寶柱的屁股紅腫了好幾天。那一年,寶亮十歲,寶柱十五歲。從那以后,兄弟們再也沒有動過魚頭、魚鰾。過后,徐老太太每次想起,都十分后悔,不該那么狠地打寶柱。當時,對寶亮實在是太溺愛了。
收拾好魚,用清水洗了兩遍,魚便白白凈凈的,沒有一絲的血水。徐老太太打開液化氣灶,開始燉魚。液化氣是這兩年才用上的。以前,徐老太太一直用煤爐子。孩子們多次讓徐老太太改用液化氣,徐老太太就是不肯。徐老太太說用那玩意太危險。其實,徐老太太是舍不得買氣的錢,點上一罐氣要五、六十元錢呢,得買多少煤球啊。最后,還是女兒寶萍先斬后奏,把氣罐拉來,徐老太太才不得不用。藍藍的火焰舔著鍋底,鍋很快熱了上來。徐老太太往鍋里倒上油,待油熱了,將魚放進鍋里。魚太大,鍋里放不下,徐老太太將魚攔腰切開,又在魚身上斜著切上幾道,這樣能更好地燉進調料味。把魚煎得兩面焦黃,淋上些醋去除土腥味,放進蔥、姜、蒜、花椒、大料、紅辣椒等調料,添上水,調好醬,放好精鹽、味素,用小火慢慢燉起來。徐老太太燉魚每次至少要燉上半個小時,魚燉得時間越長,滋味才更能燉進肉里,吃起來才越香。
很快,屋里便蒸騰起熱氣,使本來就不透風的屋子更加的悶熱。徐老太太拽過毛巾擦了下臉,汗仍不停地流出來,衣服早就被汗溻透了。今天是三伏的第三天了。前兩天下雨還沒感覺十分的悶熱,太陽一出來,就讓人受不了了。徐老太太打開水籠頭,接了半臉盆水,洗了把臉,然后將毛巾放進盆里投了投,擰去水分,伸到衣服里,將前胸后背擦了擦。徐老太太感到多少涼爽了些。
徐老太太決定去趟小賣店。天這么熱,該給孩子們準備些涼啤酒。徐老太太一直不贊成孩子們喝酒,喝酒傷身不說,還經(jīng)常誤事。都是在外面做事的,你知哪塊兒沒注意,做錯了說錯了什么。以前他們來,徐老太太從來不給他們買酒,他們也都知道徐老太太反對,就盡量不喝,實在想喝了,就自己出去買個一瓶兩瓶的,從不多喝。今天不同,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就讓孩子們喝點吧。徐老太太掀開鍋蓋,看了下鍋里的湯還很多,又用鏟子鏟了鏟鍋底,見魚沒有粘在鍋底上,才放心地出了家門。拐過街口,來到馮家食雜店。
徐老太太沒喝過啤酒,也沒給孩子們買過,不知什么啤酒好,就問,有什么啤酒?看食雜店的是馮家的小兒子馮果,剛滿十八歲,染著一頭的黃頭發(fā)。馮果的嘴不停地咀嚼著,不時地吐出一個泡泡。有大雪和沈陽。
就這兩樣嗎?徐老太太又問。
嗯。馮果吐出一個泡泡,很大,噗的一下破了,沾到了鼻尖上。
有那個什么、什么泉嗎?徐老太太又問。徐老太太聽兒子們說過,說那個酒還不錯,就是記不住名字了。
馮果摳下沾在鼻尖上的泡泡糖,說,是惠泉吧。
對,對,是惠泉。徐老太太忙不迭地應道。
現(xiàn)在沒有,你要是要,我得現(xiàn)去給你進。
那酒多少錢一瓶?
三元五。
徐老太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衣兜。這么貴啊。
馮果又吐出一個泡泡,伸出舌頭舔了舔,將泡泡收了回去。這還貴啊,那可是好酒啊,大酒店里要賣八元錢一瓶呢,就是小飯店還賣五元錢呢。
徐老太太咬咬牙,說,好吧,我要。
馮果說,你要多少瓶?
徐老太太想了想,說,二十瓶。徐老太太知道孩子們都很能喝,每個人都能喝上個五、六瓶。還是讓他們少喝點吧。
馮果說,行。不過你得先交錢,不然我進來了,你不要我賣給誰去?咱們這兒你也不是不知道,誰會舍得喝這么好的酒啊。剛才李永福來也要買惠泉,我就是讓他先交的錢。
徐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掏出手絹包,打開,查了查,只有七十二元五角了。徐老太太將七十元放到柜臺上,然后將剩下的二元五角包好,裝進衣兜里,摸了摸,說,買回來你用冰柜給我鎮(zhèn)上,我要涼的。
馮果說,好,好,好,給你鎮(zhèn)上。你就是不說我也得給你鎮(zhèn)上。這么大熱的天,誰喝熱啤酒啊。
回到家時,魚燉得剛剛好。徐老太太找了個大魚盤盛出魚,將魚身從斷開處對好,澆上魚湯,揚上些香菜末,看上去又是一條完整的魚了。
涮了三遍鍋,才徹底涮去魚腥味。添上水,放進排骨。排骨都是一根一根的,只從脊梁處斷開。賣排骨的說她這么大歲數(shù)了,拿回家去剁也費勁,要幫她剁成小塊,她也沒讓。水開了上來,水面上漂起了一層沫子。徐老太太撈出排骨,倒掉鍋里的水,再重新添進新水,放回排骨,調成小火,煮了起來。鍋里什么調料也沒放。寶萍說過,要吃就吃它個原汁原味。寶萍吃排骨只蘸些蒜醬。肉煮得爛爛的,一動就從骨頭上脫離下來,撕下一條,放進蒜醬里蘸一蘸,送進嘴里,別有一番滋味。寶萍最愛吃排骨尖上的那段“脆骨”,咬在嘴里,咯嘣咯嘣響。徐老太太想想就樂,你說一個女孩子家,怎么愛吃那種東西,難得她有一口好牙齒。
里屋北墻上的掛鐘敲響了報時聲。徐老太太側耳仔細聽了聽,鐘聲響了十下。兒女們就要來了。徐老太太手里加緊忙活起來。還有四個菜,是大孫子愛吃的燉牛肉,二孫子愛吃的炒肥腸,孫女愛吃的炒魷魚,外孫女琳琳愛吃的干煎黃花魚。徐老太太不指望兒女們幫她干什么,徐老太太想讓孩子們進屋就能吃上飯。前幾天,寶萍來電話時說琳琳跟同學去了黃山,這個假期不一定能回來了。徐老太太不管,徐老太太仍做了琳琳愛吃的菜。萬一琳琳突然到家了呢。給每個人都做了愛吃的菜,要是琳琳進屋沒看到她愛吃的干煎黃花魚,該有多傷心啊。
街上不時響起腳步聲與說話聲。每一次都令徐老太太非常的激動。徐老太太不知自己怎么了,為什么會如此輕易地激動。徐老太太想起四十八年前秋后的那一天。那天也是一個艷陽天。頭天二表嬸與爹娘說好了,讓徐老太太與二表嬸娘家的侄子見見面。徐老太太不止一次聽二表嬸說過她娘家侄人品如何如何好,人長得怎么怎么英俊,家庭條件也占中上游。那天,精心打扮過的徐老太太躲在里屋。外面門一響,心便莫名的突突直跳,臉便不由自主的掛滿了紅霞。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老伴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徐老太太都記不得有多少年沒這么興奮過了。每次的腳步聲都沒在門口停留,每次的說話聲都越門而過。
在期盼中做好了菜,徐老太太將桌子在里屋放好,把菜一一擺上。望著滿桌的菜,徐老太太心里充滿了甜蜜。六十六年了,頭一次有人給自己過生日。早些年生活條件不好,沒誰顧得自己的生日。這些年條件好了,生日時,徐老太太就在早晨做飯時給自己煮兩個雞蛋。徐老太太從沒想過讓兒女們給她過一回生日,也從未在兒女們面前提過哪天過生日。只要他們過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強。要不是這回外孫女琳琳提起,寶萍張羅的,徐老太太也不會主動說的,雖說在這兒,人們很講究過六十六歲生日,認為六十六是大壽,一生中,人們最注重的只有兩次生日,一次是六十六,一次是八十,而八十很少有人能活到,因此人們其實最為看重的是六十六,很多人家都大操大辦,大開宴席,宴請親朋。徐老太太不是不想過,徐老太太是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孩子們除了生日外,還是很惦記自己的。
徐老太太覺得桌子上缺了點什么。是什么呢?生日蛋糕。徐老太太不止一次從電影電視里看到,桌子的中間擺著一個生日蛋糕,上面插著代表歲數(shù)的蠟燭,點燃,唱起生日歌,許下一個心愿,一口氣吹滅,切開分給眾人。徐老太太把菜往桌邊挪了挪,將中間倒出來。女兒寶萍說過,要給她買個生日蛋糕,一個大蛋糕。
徐老太太淘了兩碗米,放進電飯鍋里,又洗了三十個雞蛋放進去。徐老太太準備讓孩子們每人也吃兩個沾沾運氣。本來,徐老太太想包餃子的。但徐老太太怕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家里又只有一個爐灶,就算了。都是自家孩子,吃啥都不會挑的。汗又濕透了衣服。徐老太太重新打了盆水,洗把臉,擦擦身子。打開衣柜,找出套比較新,比較利整的衣服換上。徐老太太想給孩子們一個清爽的感覺。徐老太太不想讓自己在孩子們面前身上散發(fā)一股酸臭氣。子女們還行,還有兒媳、女婿呢。備不住,大孫子興許把新搞的對象帶來呢。
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孩子們還是一個也不見蹤影。徐老太太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家門,來到街口。太陽毒花花的,徐老太太不禁有些頭昏目漲。徐老太太往邊靠了靠,站到房子的陰涼處。馬路上人來人往,行人如織。徐老太太怎么看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永福拎著一編織筐的啤酒從馮家食雜店里走出來。見到徐老太太,李永福問道,嫂子,大熱天的,在這站著干嘛?徐老太太說,不干啥,天太熱,出來涼快涼快。徐老太太多少有些慌亂,不知怎么,徐老太太突然不想說實話。
李永福問,吃了嗎?
徐老太太說,沒呢。
李永福說,要不到我家去吃吧。
徐老太太說,不了,不了。我的飯菜都做好了,一會兒就回去吃。
又問:孩子們都來了?
李永福說,來了,都來了。這幫孩子,真能喝,剛買了二十瓶啤酒沒夠,這不,我又去買了二十瓶。李永福的話音里釋放著無比的幸福喜悅,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洋溢著不可抑制的快樂。
徐老太太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旎厝グ?,孩子們都等著呢。
好的。李永福說。
望著李永福拎著啤酒吃力的背影,徐老太太輕聲說道,祝你生日快樂。
李永福沒有聽清,回頭問道,什么?你說什么?
面對著滿桌豐盛的菜肴,徐老太太一點食欲也沒有。瞟了一眼鐘,已經(jīng)二點半了,孩子們還是一個也不見蹤影。街上傳來了李永福與老伴送孩子們的聲音。聲音里滿是喜悅與戀戀不舍。李永福反復叮囑著孩子們慢走,走好。孩子們不住地應著。李永福的老伴吩咐道,到家后來個電話啊。徐老太太猛然醒悟過來,對啊,給孩子們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怎么回事。
電話是去年大兒子寶國掏錢給安的。起初,徐老太太不同意,自己一個人,沒有什么用,浪費那錢干啥。寶國不肯,怎么沒用?你一個人在這兒,要是有個什么急事或有個頭疼腦熱的,誰知道?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不就馬上來了。徐老太太想了想,認為寶國說得在理,同意了。寶國給預交了二百元話費。寶國與那哥幾個說好了,每年輪流給繳電話費。電話安上后,徐老太太還一次也沒往外打過,只是偶爾接接兒女們、孫子孫女們電話。
墻上貼著電話號碼,是琳琳用電腦做的,字很大,用一號字打印的。從寶國開始,按大小排列。徐老太太把眼睛湊上去,從第一趟看起,每看一個號,在電話上按下一個鍵。電話響了幾聲,通了。接電話的是大兒媳婦。對大兒媳婦,徐老太太沒什么好印象,仗著男人當局長,總覺得高人一等,盛氣凌人。說話的口氣簡直自己就是局長。當初寶國還是工人的時候,大兒媳婦是個很溫順和氣的人,隨著寶國職位的一點點提升,大兒媳婦的脾氣也跟著發(fā)生了變化。人啊,真是個善變的動物。徐老太太有時發(fā)生感慨,牛個啥,要不是我兒子寶國,你還不得在街道工廠里整天撅著個屁股賣苦力啊。
徐老太太不想聽大兒媳婦打官腔,直接問道,寶國呢?
大兒媳婦說,睡覺呢。
徐老太太說,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睡覺?
大兒媳婦說,中午有個建筑承包商請吃飯,這不才回來,有點喝多了。
徐老太太嗯了聲,沒再說什么。
大兒媳婦問道,有事嗎?用不用我給傳達一下?
徐老太太說,沒事,我就是問問。說罷,放下了電話。
徐老太太愣怔了一會兒,開始給二兒子寶柱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家里也沒人接。徐老太太看了眼電話號碼單,見后面還有手機號,就拔了手機號。只叫了兩聲號,寶柱便接了電話。你好,請問哪位?
徐老太太輕輕應了聲,是我。
寶柱沒有聽清,又問,誰啊?
徐老太太大了聲,我,你媽。
寶柱一驚,忙說,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徐老太太說,沒事,沒出什么事。
寶柱還是有些不放心。徐老太太從來也沒給他們打過電話,要是沒事,她是不會給打的。媽,到底有什么事,快說啊。
徐老太太聽出了寶柱的焦急,心里很是溫暖。孩子們還是很惦記她的。沒事,真的沒事,我就是突然想你了,想給你打個電話。
寶柱放下心來,沒事就好。媽,你可嚇壞我了。
徐老太太說,你在哪呢?
寶柱說,在郊外。這不,你孫女洋洋高中放假了,我跟你兒媳婦趁著今天星期天都歇著,領她出來釣釣魚,散散心,讓她放松放松。
徐老太太頓了下,說,那你們釣吧,注意點,別掉河里啊。
寶柱說,放心吧媽,不會的。過兩天我領洋洋去看你。
徐老太太說,好。
放下電話,徐老太太有些后悔,打電話的目的是想提醒他們今天過生日,告訴他們已為他們準備了一桌的飯菜,可是,卻什么都沒說。徐老太太決定這次無論如何也得說,讓寶亮去告訴那哥幾個,趕緊過來。
電話里傳來一片嘈雜聲與啪啪的敲擊桌子的聲音。寶亮大著聲音喊道,媽,有事嗎?
徐老太太說,你在哪呢?
寶亮說,打麻將呢。媽,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說。
徐老太太說,沒什么,只是,我今天……
寶亮沒等徐老太太說完,搶著說,媽,你等會兒好嗎,等我打完這把牌,馬上就到圈了,過會兒好嗎?別動,胡……哈、哈、哈……媽,一會兒再說吧。
徐老太太黯然放下電話,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孩子,真是白疼他了。從小到大,一直最偏愛的就是他??墒牵丝?,竟然光顧著打麻將,連多聽她說幾句都不肯。真是令人心寒啊。徐老太太傷了一會心,把希望放到了女兒寶萍身上。女兒的心與媽的心是貼得最近的。
寶萍也有些吃驚,畢竟這是徐老太太第一次打來電話。媽,你怎么了?
徐老太太說,沒怎么。
寶萍說,是不是哪不舒服?
徐老太太說,沒有。
寶萍說,那你是……
徐老太太說,沒什么,天太熱,沒啥事,就想起你來了,想跟你說說話。徐老太太忽然沒有了說出的興致。徐老太太想看看女兒能不能想起來。你在干什么呢?
寶萍說,織毛衣呢。我那件豆綠色的毛衣,就是去年我常穿的那件,你知道的,太舊了,都起球了。我把它拆了重織。
寶萍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的事。話題突然跳到了琳琳身上,你說這孩子也真是的,放假也不回來,一年就兩假期,半年都沒見一面了,也不說回來讓我見見,她壓根就一點也不體諒我這當媽的心……
徐老太太默黙放下電話,徐老太太什么也不想說了,徐老太太覺得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了。
徐老太太呆呆地坐在餐桌旁,桌子底下放著二十瓶“惠泉”啤酒,下午四點多鐘,馮果來了趟,問怎么還不去取啤酒,再不取,啤酒就都凍成冰了。徐老太太去了賣店,分兩次拎回了啤酒。太陽早就落山了,夏天就是好,都八點來鐘了,天才剛漸黑。徐老太太想吃點什么,中午就一口東西也沒吃。舉起筷子在每個菜上轉了一圈,又放下了。徐老太太什么也吃不下。
電話鈴驟然響起來。徐老太太一激靈?;剡^神來,徐老太太起身拿起聽筒。姥姥,生日快樂。祝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是琳琳。徐老太太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難得這孩子還惦記著姥姥,還記得姥姥的生日。
姥姥,你今天高興嗎?
高興,高興。
姥姥,咱家今天熱鬧嗎?
熱鬧,熱鬧。
全家人都去了嗎?
都來了,都來了。
很可惜,我沒有回來,不能跟他們一起熱熱鬧鬧地給您過生日。
沒什么,沒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姥姥就知足了。
姥姥,您怎么了?琳琳感覺出了徐老太太語音的異樣。
沒怎么,姥姥就是高興,姥姥高興。徐老太太話語有些哽咽,淚水流了滿臉。
沒想到,琳琳這么有心,大老遠的還打來電話祝姥姥生日快樂,比那幾個兒女們可強多了。徐老太太心里涌現(xiàn)出一絲溫暖。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徐老太太拿起聽筒。寶萍的聲音響在了徐老太太耳里。媽,對不起,把你的生日給忘了。要不是琳琳剛才打來電話,說你有些不對勁,問我今天大家給你過生日怎么了,我還沒有想起。下午你給我打電話我就覺得有什么事,可你怎么就不說呢?要是說了,我們下午不是都趕過去了嗎。現(xiàn)在都黑了,也沒法過去了。剛才我給那哥仨打了電話,說了這事,那哥仨都埋怨你下午打電話時不說,讓我跟你說一聲,過年,過年你過生日時,我們一定不會忘,一定風風光光地給你好好辦辦……
徐老太太回到餐桌邊,從桌底下摸出啤酒,啟開,依次將桌子上的每個酒杯倒?jié)M,然后坐回到座位上,剝了兩個雞蛋放到碗里,舉起面前的酒杯,向著滿桌的菜說道,祝你生日快樂!夜漫了上來,慢慢吞沒了沒有開燈的屋子,淹沒了徐老太太。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流進嘴角,徐老太太感到嘴里澀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