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雪下來時,娟子正伏在浴室里給別人搓澡。
“你們是什么意思?別人的錢是錢,我的錢是廢紙???沒見過你們這樣做生意的……”聲音夾著絲絲的硬氣從外面扎進(jìn)來。
洗浴中心一樓大廳里燈火輝煌,等候洗澡的人三個一幫兩個一伙,正在散淡地聊著,忽然鉆出這樣一個近乎尖嘯刺耳的聲音,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去,一副驚異動容的神態(tài),一個拿著紅色錢包,衣著華貴的胖女人正在柜臺前舞著大手。
隔壁浴室里正在洗澡的人們都停了下來,豎著耳朵聽,心里納罕著——誰?吵架了?幾個好奇的女人也洗得差不多了,于是擦干身子開門找人。
浴室里熱氣蒸騰,朦朦朧朧,大家在縹緲的水霧中,各個都是入浴的美人,在娟子的熱情服務(wù)下,心里曼妙舒爽。尤其是當(dāng)娟子給一位自己來洗澡,又沒有買搓澡票的老太太免費(fèi)搓澡的時候,大家的心里比蒸汽蒸過還熨帖。
當(dāng)大家聽到有個女人急著洗澡,吵著讓前臺服務(wù)員給她讓出上等房間的時候,浴室里平靜的湖水泛起了波瀾,一縷酸風(fēng),從湖面上削過來,就捎帶來一串酸溜溜的情緒。
“這是誰啊,這么霸道?”
“這個時候能洗上就不錯了,大過年的哪里都擠得要命,還要做香薰、桶浴、推油……什么高貴的人???”
胖女人粗糲的聲音突然再次響起。
“哎喲喲,這還有天理嗎?明明有人出來,還說沒空,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你們的老主顧,難不成你們不需要我照應(yīng)了?”聲音矯情得甜膩膩的,黏黏糊糊。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那是普通浴室,人多,怎么敢讓您進(jìn)去受擠不暢快?。 ?/p>
胖女人打斷了話頭,“得了,得了,說那么多廢話干鳥?老娘今天就委屈一下自己,普通就普通了,那里最多能洗幾個人?”
“平時最多十人,不過過年人多,基本上是兩個人一個水龍頭?!?/p>
“真他媽晦氣,我給你二十個人的錢,兩個小時內(nèi),只許出不許進(jìn),把高間的用品都給我拿來?!?/p>
娟子一聽,眉梢小心挑了一下胖女人,正在給老太太按摩的手抖了一下,心想,這可不是普通的主。
胖女人進(jìn)來就大聲嚷嚷:“你們都快洗啊,這里我包下了。”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要起來,娟子慢聲細(xì)語地說:“大娘,別急,我再給你按摩一下,您這肩周炎啊,必須經(jīng)常按摩才好?!?/p>
胖女人狠狠地剜了一眼娟子,粗聲大氣地說:“別磨蹭了,我趕時間,快點(diǎn)來給我搓澡。”
娟子輕聲說:“您得先泡一下才好搓,不然搓不透的?!边呎f邊走過來幫她打開了水龍頭,調(diào)好了冷熱水,然后又要回頭去給那個老太太按摩。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到了娟子的臉上,脆響撞到水花上,順著水皮滑翔。
所有人都愣住了,娟子的淚水酸了出來。
室內(nèi)嘩嘩的流水聲更響亮了。
胖女人真的生氣了,圓圓的臉上橫肉一塊一塊的抽動著,一雙三角眼惡狠狠地盯著娟子,一直剜下去,沉聲罵道:“臭婆娘,我說過了,這浴室我包下了,你竟敢不給我搓澡,還要我泡,你趕緊給我用去泥寶貝。”
娟子的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可……”
“可什么可?你聽不懂話還是怎么的?我說了這里我包了,你現(xiàn)在馬上為我服務(wù)?!?/p>
娟子還想說點(diǎn)什么,周圍的人仿佛回過神來,齊聲說:“給她搓吧!”
娟子感激地看看眾人,扶起床上的老太太,給老人穿上拖鞋,然后刷床,細(xì)致地洗手,又鋪上一塊一次性塑料薄膜。
胖女人挺著滿是贅肉的腰身,在眾目睽睽之下躺到了床上,眾人忍不住看去。
胖女人躺在那里就是一塊發(fā)面饅頭,渾圓的臂膀,有娟子的腿粗,肥嘟嘟的手像一把蒲扇,短粗的手指戴滿黃黃白白的戒指,柱子一樣的大腿,絕對不比娟子的腰細(xì),只有那本該高聳的雙峰,卻像灌滿水的氣球,向兩側(cè)倒垂著。
“這身段,活像案板上待宰的肥豬!”有人開始竊笑。
娟子開始給胖女人全身打去泥寶貝,然后拿了一塊嶄新的澡巾,在熱水中揉了揉,開始給她搓背。雖然這肉皮有點(diǎn)糙,但娟子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這個可怕的顧客。
“你沒吃飯?。吭趺从袣鉄o力的?”胖女人嚓嚓的聲音打向娟子。
娟子已經(jīng)加了十足的小心,細(xì)致地做著這一切,搓好了沖洗,再去汗蒸,等毛孔放大了又做奶浴。浴液涂抹好了以后,娟子又開始進(jìn)行按摩,促進(jìn)吸收。揉捏、震顫、抖動、搖晃、推壓、叩擊……凡是她會的手法,她都毫不吝惜地用在了這個顧客身上。
反反復(fù)復(fù)的按摩,娟子的汗順著發(fā)梢滴了下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她直了一下僵硬的腰,長期的勞作,她已經(jīng)腰肌勞損了。
很多次她都想放下這份工作了,可是她需要錢,她不能不硬撐著。平時每天大約能給二十個人搓澡,每個她能賺五元,如果有做奶浴的,刮痧的,她還能多賺個十元八元的,一天下來,揣個百八十的回家,雖然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但是一想到丈夫有錢養(yǎng)病了,孩子的書本費(fèi)補(bǔ)課費(fèi),還有房租……都有了著落,她的心里就熱乎乎的,她仿佛看到了兒子用舌頭舔著糖葫蘆的滿足相。
雪靜靜地下著,年味在這雪花里穿梭流淌,她想象著過年的感覺,忽又心里一沉,一路剪起滿腹的愁緒,在濃烈的年味里,浴室像個突起的小柵欄,戳在漫天漫地的時光的流里。
她忘了剛才的一幕,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搖了搖頭,嘴角堆起了一絲笑意。
這是她今天第四十八個顧客,四平八穩(wěn),很吉祥的數(shù)字。本來第四十個顧客的時候,娟子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加上孩子也打電話要她回去。可是今天的顧客特別多,本來可以加臨時搓澡工,但是她實(shí)在是想多賺幾元錢,她想給孩子買幾串糖葫蘆,她想不起自己多久沒給孩子買過糖葫蘆了;還要買只烤鴨,烤鴨二十元一只,自從房子沒了,丈夫腿傷不能干活了,她就沒給孩子買過。她今天寧可多干幾份活,也要給孩子買只烤鴨回去,她答應(yīng)了孩子的。她還想給丈夫買個電熱寶,家里冷,他又行動不便,抱在手里暖和;她還想買二斤肉,過年了……為這,她也不能放過賺錢的機(jī)會。
可是娟子怎么也沒想到,在今天這個小雪花天氣,在這個過年的日子,即將離開浴池的最后的時刻,會遇到這樣一位主顧。她咽下了委屈,今天過年,她不想生氣。這些年的經(jīng)歷讓她相信生活會好起來,丈夫出事之后,那么多人幫助了他們,她相信政府會給他們解決一些實(shí)際問題。
娟子繼續(xù)忙碌著,想想這些,心里有了一份平靜,就網(wǎng)住了一方天。
按摩完了,又去給這位刮痧,她小心地伺候著,仿佛那一個波浪一個波浪的身軀,像一張張疊著的鈔票。她忘記了辛勞,似乎看到了丈夫活蹦亂跳地幫她包餃子,兒子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烤鴨腿,送到她的嘴邊。
胖女人終于睜開了慵懶的眼睛,如果不是趕飛機(jī),她也許要睡個懶覺。娟子扶起她,到洗浴間沖洗身體,水柔柔的流過那些高山和洼地,濺到地上形成了朵朵美麗的水花。此刻胖女人紅光滿面,剛進(jìn)來時的煩躁和怒氣早都煙消云散了。她看了一下時間,匆匆穿好衣服化了妝,又讓娟子給她吹干頭發(fā),然后一溜風(fēng)似的走了。
這個時候,一個東西像一道紅光,硬生生扎進(jìn)了娟子的眼睛。
浴室里終于沒有了人,娟子開始清理房間,她要趁下一伙人進(jìn)來之前把浴室休息室都打掃一遍,然后把工作交給夜班搓澡工,她該回家了,丈夫孩子還在等她做年夜飯呢。
然而就在她拉開胖女人的儲衣柜時,她愣住了,一個紅色的錢包赫然躺在最上面一層的櫥柜里,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跡:幸福的錢包。她的心立刻咚咚地跳起來,她想伸手去拿,又做賊似的把手縮了回來,側(cè)耳聽聽外面沒人進(jìn)來,她迅速地拿起錢包,打開一看,很厚的一疊百元大鈔,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咂了一下嘴,忽地感覺有一種東西流進(jìn)心里,除了一種奢望,還有一種肥盈盈的想往。
這么多錢,讓她一下子想到了丈夫的腿。
這時,又一伙人進(jìn)來了,邊脫衣服邊罵那個讓她們多等了兩個小時的胖女人。
“這個女人真是狗仗人勢!”
“可不是嗎,仗著老公有錢就這樣作威作福?!?/p>
“沒辦法,這可是濱江市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老婆,你看見外面那輛紅色的寶馬沒有,這是咱們市里唯一一臺。”
“難怪她這樣,這叫財(cái)大氣粗……”
“聽說她娘家很有背景呢,連她老公都怕她三分!”
“她老公是不是那個打壞了人卻不給治病的彪哥?”
娟子聽到最后一句,她的腿軟了下來,癱坐在休息床上,她覺得這個錢包有些燙手,那紅紅的顏色仿佛是人的血——丈夫的血。
她傻愣愣地坐著,大腦被一個情景隨意切割著。
她想起了那次去給丈夫買藥時,在一輛公交車上,她的包被小偷盯上了,那里裝著東拼西湊的兩千元錢。就在小偷把手伸進(jìn)包里的時候,一位老人拉了她一下,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包,小偷沒有得手,惡狠狠罵了一句“老不死的”,悻悻的在下一站下車了。
她當(dāng)時感激得差一點(diǎn)給老人跪下。
那么今天,胖女人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會怎么樣呢?會著急么?也許不會,她有錢,不差這點(diǎn)錢的,可咱差錢,有了這筆錢就可以把丈夫的腿治好!
娟子一下子打開了心窗,天光就泄露進(jìn)來,濃稠的心香變得醇厚而光澤起來,她穿上衣服,鉆進(jìn)小雪花天氣里。
街上,小雪花輕輕地飄落,鞭炮聲不時地傳來,年的味道更濃了。
娟子站在路口,冷風(fēng)和雪花鉆進(jìn)了她單薄的衣服,她縮了縮脖子,又焦急地張望起來。
路上,車少得可憐,終于有了一輛出租車嘎的一聲,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車門剛打開,娟子就擠了進(jìn)去。
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街道兩側(cè)的高樓里彩燈閃爍,非常好看。
“真是過年了??!丈夫和孩子一定等急了,現(xiàn)在店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烤鴨也買不到了?!本曜酉氲竭@里心里酸酸的。
車停了下來,娟子付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車錢,有些心疼,不過轉(zhuǎn)念她又笑了,這是和我一樣的人??!她忽然有種同是天涯人的親切。
陽光路88號,永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紅燈高掛,彩旗飄飄。值班室里亮如白晝,這里聚集了很多人在打麻將。大家看到娟子都愣了,足足十秒鐘,才一下子站起來四個保安,呼啦啦像一面墻一樣擋在娟子前面。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你怎么又來了?”
“你們王總在么?”
“王總?王總可沒時間理你,快回去吧!大過年的,你這不是找別扭嗎?”
“我找你們王總,怎么能聯(lián)系上他?”
“別和她廢話,拿二百塊錢給她,讓她趕緊消失?!币粋€喑啞的聲音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
娟子的心一哆嗦,她最怕這個聲音了,一聽這個聲音,她的頭皮就發(fā)麻。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從皮夾子里拿出二百塊錢,不容分說地塞到娟子手里。
“我們老總開恩,過年了,拿回去買點(diǎn)啥吧!”
娟子剛要說什么,上來兩個保安把娟子架了出來。
娟子站在雪里,小雪花撲打著她的臉頰,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干什么來了,她急忙拿出錢包,順手把那二百元錢也夾了進(jìn)去。她對著轉(zhuǎn)身進(jìn)去的保安喊:“把這個拿給你們王總!”
保安把腳打住,滿臉狐疑地把錢包拿了進(jìn)去,王總打開錢包愣住了,大家也都愣住了。
“死鬼,都怪你不親自送我,害得老娘把錢包丟了,趕緊派人給我送兩萬塊錢來……”一個嚓嚓的聲音,盡管微弱,還是傳了出來,王總傻愣愣地接著電話。
忽然大聲嚷起來,“快去飛機(jī)場,把這個錢包給你嫂子送去!”
旋即人們發(fā)現(xiàn),彪哥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著娟子,臉紅得像那只“幸福的錢包”,娟子的臉上也著上了一層幸福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