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我又一次來到這片高崗。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看不出與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高崗上種滿了玉米,眼下正是玉米拔節(jié)的時期,它們挺著腰,似乎每一時都有新的葉片抽出來。葉片連著葉片,一行行一壟壟,這無邊的綠色直融入天際。此刻,一輪紅日西沉,它的四周裹著濃濃的霧氣,襯著這無邊的玉米田,更顯得蒼茫。
玉米就在我面前放肆地生長著。
這些玉米的腳下,偶爾可以見到一些被泥土掩而未埋的藍色大磚。這樣的大磚,當年可是金貴得很呀,聽村里的老人們說,一撇子秫秫才能換八塊。現(xiàn)在,它們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棱角,卻仍然倔強地鉆出頭來,仿佛向路人訴說著什么。
“唉,多好的一處院子啊!”
我扭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位老農(nóng),他扛著個糞箕子,里面裝著滿滿的青草。老人面無表情地站著,蓄著山羊胡子,眉毛和頭發(fā)都掉得精光了,一雙眼睛微微瞇著,像在欣賞著什么。
“您說什么?一處院子,在哪兒呢?”
老人仿佛沒有看到我,自顧自地欣賞著。
“這棵靈子棗樹多大??!方圓幾百里再也找不到第二棵了??上Я耍上Я恕?/p>
老人嘆著氣,胡子微微顫動著,好像累了,就勢把糞箕子放在地上,坐在邊沿,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來,點燃了,才對我笑了笑,慢慢地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
民國24年,注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正月十五這天,孩子們的燈籠還沒挑出來呢,滾滾的雷聲震耳欲聾,河岸上的一棵老柳樹被震死了。
“正月里打雷,遍地是賊?!睂τ谀且荒陙碚f卻是應(yīng)驗了這句老話。那年麥子還沒收呢,老日就來了,城里飄揚著的膏藥旗晃人的眼。縣長跑了,部隊也跑了,剩下的就是漢奸了。一時間,土匪四起,盜賊遍地。這溫暖的東南風(fēng)吹過的鄉(xiāng)村,看似平靜的表面下,處處隱藏著人們復(fù)雜的眼神。
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活得過今天,看得見明天。當他們試圖向遠方遙望的時候,正是那一片片的莊稼擋住了視線。人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舊侍候著土地上的莊稼。
縣城東南五里有一個大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寨四周拉起了高高的寨墻,墻外挖開了深深的寨溝,數(shù)百寨兵日夜把守。
這寨總姓謝,叫克家,五十歲,瘦高個,紫黑的面龐,沒人見他笑過。春上因為領(lǐng)導(dǎo)抗稅,被縣政府關(guān)進到大牢里,正巧老日打來了,整個縣城都逃空了,他才揀回了一條命,都說他暗中和地下黨有聯(lián)系,常有地下黨在寨里過夜、開會,遇到困難,克家總是不吝財物,大方接濟。
去年年成不好,手頭緊了,克家便把西地十畝淤地當給了小耿莊的李蘭勤。這李蘭勤也是個地主,有著數(shù)百畝土地,還在歸德府經(jīng)營著幾個煙館,人送外號“五頃四”。 這小耿莊離寨子只有一地遠。說是小耿莊,其實就住他一家,也就一座大院子。這院子真不賴,高堂瓦舍,騾馬成群,尤其是院子中間有一棵靈子棗樹,那是李蘭勤先祖手植的,少說也有一百多年了,兩個長工雙手才能摟抱過來,真真是根深葉荗,遮天蔽日,半個莊園都在這棵棗樹的蔭蓋之下。李蘭勤格外看重這棵棗樹,他覺得自家的風(fēng)水好就好在這棵棗樹上。
這李蘭勤財大氣自然就粗了,不光和逃跑的縣長拜過把子,也和現(xiàn)任的偽縣長換過帖子。為此還得到了兩桿長槍。就靠著這兩桿長槍,李蘭勤父子干脆拉了一隊人,成立了“保安團”。
剛收了麥,從寨里來了一個老頭,這老頭是個經(jīng)紀人。這天來不為別事,只為了替克家贖回西地那十畝淤地。
李蘭勤在棗樹下踱步,說,這不合規(guī)矩,地都種上秫秫了。收了吧。
老頭說,克家說,你要非得種,克家分一半。
李蘭勤大怒,他敢!有本事叫他來搶!
收秋的時候,李蘭勤果然沒見到一粒秫秫籽。
這仇就做下了。
二
民國24年的臘月,似乎比任何一年的臘月都漫長而寒冷。麥苗像汗毛一樣在風(fēng)雪中瑟瑟發(fā)抖,樹木光禿禿的枝丫驚恐地刺向天空。
突然,一陣喜慶的嗩吶聲由遠及近,一列長長的迎親隊伍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蜿蜒行來。
這個世道再亂,也打不破生老嫁娶的規(guī)律。
克家的女兒今天出嫁,但花轎里坐的卻是克家需要護送出去的一個傷員。
隊伍行至小耿莊卻停了下來,嗩吶也悶了。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凄厲地叫著。
前面橫著一輛太平車,當人們打算把太平車挪動的時候,李蘭勤帶著他的“保安團”從家中沖出來。李蘭勤腰里別著一把盒子槍,指點著說,把花轎放下。
克家走出來說,咋了蘭勤,都是老鄰居百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人不親水還親,借你貴道,放我們一馬吧。
李蘭勤沒有回答,用一個指頭指了指縣城方向,得意地冷笑著。
交涉失敗。
克家抓起帽子,大吼一聲,摔在了地上,立時,人群都亮出了家伙,長槍短炮,相互對峙著。
顯然,這些使慣了镢頭的農(nóng)民對于打槍畢竟心懷畏懼,并不是那么得心應(yīng)手。他們手里的槍的作用更多的是安慰自己,并且使對方畏懼。對于真正打仗,他們是外行。
正在這時候,寨門開了,數(shù)百個寨丁從里面沖了出來,雖然拿的都是鐵鍬與糞叉,甚至還有鐮刀,但足以使那幾個“團丁”嚇得半死,槍桿子顫了幾顫,發(fā)一聲喊,都跑了。
李蘭勤放了兩槍,見寡不敵眾,便和兒子也沿著小路跑了。
寨兵沒有追趕,他們沖進李家。李家的家小都在歸德府,其他人都逃了個精光。寨兵們抄了李家,最后放了一把火,幾百人才在煙霧中三三兩兩地回去了。就像下地回來一樣,他們說笑著,掂著自己得來的東西,一口缸,一把掃帚,甚至一個尿壺……
李蘭勤父子看著火起,也不敢去救,倆人呆望了片刻,咬著牙跺了幾腳,走了。
三
民國25年春,大旱。寨里的老賀推著獨輪車去東南鄉(xiāng)(今永城一帶)買秫秫,在一個小酒館里吃飯的時候,偶然見到了李蘭勤,李蘭勤穿著國軍的軍裝,已經(jīng)做了團里的軍需官了,兒子也做了副官。李蘭勤認得他,便跟他打聽家里的情況。
兩杯酒下肚,李蘭勤問,我家的靈子棗樹還有吧。
沒了,昨天才刨了。
老賀沒說瞎話,自從院子燒了之后,這棗樹就半死了,克家又讓人把皮刮了,就是絕了姓李的風(fēng)水。
李蘭勤仰脖又干了一杯,臉似豬肝,氣如牛喘,把酒杯啪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把寨里的人都用機槍嘟嘟,一個也別想活……
第二天,起得早的人看到從東南方向開來了一支人馬,國軍的模樣。雖然路過的軍隊多了,不過是要糧要錢的,克家正派人去交涉。沒想到那隊伍卻爬上寨墻來了。寨兵一見是正規(guī)軍,連槍也沒敢放,嚇得人影也沒了一個。
隊伍進到寨里,李蘭勤父子拉著豬肝一樣的臉,手拎著張著嘴的盒子槍,滿寨子叫著殺人。他們抄了克家的家,從磨道里拉出克家,李蘭勤上去就是幾個大耳刮子,又跺了他幾腳,然后五花大綁,把克家?guī)ё吡恕3隽吮遍T,一直過了黃河大堤,在灘里才打碎了他的腦袋。
這個時候,老賀才滿頭大汗地推著車子回來報信。
四
老人講完了,天已經(jīng)擦黑了。他又摸出一支煙點上。
“后來呢?”
“呵呵,哪里還有后來。不過,后來李蘭勤父子身上有人命,當然不敢回來,跟著老蔣跑到臺灣去了,后來不打仗了,他還回來看過呢,在那棵靈子棗樹的地方哭了一通,就又走了。對了,他還做了件好事呢,投資建了一所學(xué)校,供這幾個村里的孩子讀書。
“再后來,社員把這片高崗清理了出來,都種上莊稼了。咦,這真是塊好地哩,年年的莊稼都邪,看著不咋樣,就是能打出數(shù)來。你說怪不怪?”
老人走了,那明滅的煙火伴隨著輕輕的咳嗽聲消失了。
我獨自站在這兒,還回味著這個故事。這七月的夜晚蟲蛙爭鳴,讓人也跟著不得安寧。
是啊,一個故事哪能經(jīng)得起如此多的后來。對后來的探究,要使很多人失望,所謂的恩怨情仇,終歸是一把老淚,一抔黃土。
就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演繹了多少恩恩怨怨,承載著多少酸甜苦辣,埋藏著多少故事與命運,現(xiàn)在,土地睡著了,無聲無息地睡著了。是記憶太過于豐富,還是歷史太過于厚重?抑或這只是一種習(xí)慣,一種容納滄桑的習(xí)慣?
此刻,只有這土地上的莊稼是清醒著的,他們生生不息,無怨無悔,它們扎根于歷史的泥土里,生長于新的時代中,結(jié)果于明日的歲月……
其實,每個人都只是一株長在歷史上的莊稼,這片土地容納了他們的所有,消化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一切的光榮要歸于土地,一切的痛苦也要歸于土地,一切的一切,終究也要歸于土地。
對于這片土地來說,一季莊稼的收割,往往就是另一季莊稼的播種。一個故事的結(jié)束,也許就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只不過變換了下人物的名字罷了。更多的時候,它甚至連名字也不愿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