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鄉(xiāng)心
鄒 禹
有人說,齊白石是一位有修養(yǎng)的鄉(xiāng)下人,是一位來自鄉(xiāng)間的文化人。他以一個農(nóng)夫的質(zhì)樸之情,以一顆率真的童子之心,在繪畫的道路上辛勤耕耘,使他的畫作充滿了泥土芬香和生活氣息,從而開創(chuàng)出文人畫壇前所未有的境界。
他的畫、印和詩一樣,集中表現(xiàn)了懷鄉(xiāng)的情感,兒時的各種草蟲、青蛙、魚蝦以及放牧、打柴等等都是他最愛的題材。在他的名畫——《牧牛圖》里,那位著紅衣裳白褲的赤足牧童就是他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在他的筆下,那些被鄉(xiāng)里人叫做“黑婆子”的黑蜻蜒、叫做“紅娘子”的紅甲蟲,畫鲇魚題“年年有余”,畫石榴象征多子,畫桃子象征多壽,這都源于農(nóng)民樸實的審美情趣,富有民間藝術的喻意象征特色;他筆下的鐘馗、壽星、仙佛一類的作品,也是農(nóng)民閑話聊天時常說到的審美對象。
多心伴著童心,齊白石一生童心不泯,對生活始終抱有美好的向往。著名評劇演員新鳳霞曾記述她與齊白石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白石老人坐下來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拉著我的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過了一會兒,護士伍大姐帶點責備口氣對老人說:‘你總看別人做什么?’老人不高興了,說:‘我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不能看她?她生得好看?!先苏f完,氣得臉都紅了……”正是出于這種率直的個性、純真的童心,使他能夠始終創(chuàng)造出情趣盎然、令人愉快的藝術形象。
說到底,他始終以一顆純真的心,沉浸在藝術的體驗之中,沉浸在他的藝術故鄉(xiāng)里。他藝術中的鄉(xiāng)心、童心和農(nóng)民之心的真誠流露,是他這位有文化的農(nóng)民,也是曾被人罵作“鄉(xiāng)巴佬”的藝術家獨特的、超脫世俗的藝術表現(xiàn)。
而齊白石也始終稱自己是木工、木人,直到晚年,他還記憶猶深地說:“余少貧苦……朝為木工,夜則以松火讀書?!彼挠≌掠校骸澳窘持T”、“魯班門下”、“木人”等等。
藝術三昧
豐子愷
有一次我看到吳昌碩寫的一方字。覺得單看各筆劃,并不好;單看各個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這方字的全體,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好處。單看時覺得不好的地方,全體看時都變好,非此反不美了。
原來藝術品的這幅字,不是筆筆、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個融合不可分解的全體。各筆各字各行,對于全體都是有機的,即為全體的一員。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濃或淡,或剛或柔,都是全體構(gòu)成上的必要,決不是偶然的。即都是為全體而然,不是為個體自己而然的。于是我想象:假如有絕對完善的藝術品的字,必在任何一字或一筆里已經(jīng)表出全體的傾向。如果把任何一字或一筆改變一個樣子,全體也非統(tǒng)統(tǒng)改變不可;又如把任何一字或一筆除去,全體就不成立。換言之,在一筆中已經(jīng)表出全體,在一筆中可以看出全體,而全體只是一個個體。
所以單看一筆、一字或一行,自然不行。這是偉大的藝術的特點。在繪畫也是如此。中國畫論中所謂“氣韻生動”,就是這個意思。西洋印象畫派的持論:“以前的西洋畫都只是集許多幅小畫而成一幅大畫,毫無生氣。藝術的繪畫,非畫面渾然融合不可?!痹谶@點上想來,印象派的創(chuàng)生確是西洋繪畫的進步。
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藝術的三昧境。在一點里可以窺見全體,而在全體中只見一個個體。所謂“一有多種,二無兩般”(《碧巖錄》),就是這個意思吧!這道理看似矛盾又玄妙,其實是藝術的一般的特色,美學上的所謂“多樣的統(tǒng)一”,很可明了地解釋。其意義:譬如有3只蘋果,水果攤上的人把它們規(guī)則地并列起來,就是“統(tǒng)一”。只有統(tǒng)一是板滯的,是死的。小孩子把它們觸亂,東西滾開,就是“多樣”。只有多樣是散漫的,是亂的。最后來了一個畫家,要照著它們寫生,給它們安排成一個可以入畫的美的位置——兩個靠攏在后方一邊,余一個稍離開在前方,——望去恰好的時候,就是所謂“多樣的統(tǒng)一”,是美的。要統(tǒng)一,又要多樣;要規(guī)則,又要不規(guī)則;要不規(guī)則的規(guī)則,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要一中有多;多中有一。這是藝術的三味境!
宇宙是一大藝術。人何以只知鑒賞書畫的小藝術,而不知鑒賞宇宙的大藝術呢?人何以不拿看書畫的眼來看宇宙呢?如果拿看書畫的眼來看宇宙,必可發(fā)現(xiàn)更大的三昧境。宇宙是一個渾然融合的全體,萬象都是這全體的多樣而統(tǒng)一的諸相。在萬象的一點中,必可窺見宇宙的全體;而森羅的萬象,只是一個個體。勃雷克的“一粒沙里見世界”,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就是當作一大藝術而看宇宙的吧!藝術的字畫中,沒有可以獨立存在的一筆。即宇宙間沒有可以獨立存在的事物。倘不為全體,各個體盡是虛幻而無意義了。那末這個“我”怎樣呢?自然不是獨立存在的小我,應該融入于宇宙全體的大我中,以造成這一大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