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8月，我22歲，結(jié)束了在北京大學一年的印地語強化培訓后，被調(diào)到西藏軍區(qū)政治部，分配在廣播隊。廣播隊在亞東邊防哨所設(shè)有廣播組，負責對印軍廣播。

我在拉薩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就被派到了不通車的卓拉山口。那里海拔4000多米，高寒缺氧，環(huán)境十分惡劣，一年中有一半以上時間因大雪封山而與世隔絕。由于卓拉山口地處印度洋和青藏高原熱冷氣流交匯處，就算到了夏天也是云遮霧罩。每當日過午后，陣陣云霧從山下涌來，生活在哨所上的人就感到胸悶、頭疼、惡心，吃不下東西。當時，由于邊防建設(shè)還十分落后，戰(zhàn)士們?nèi)齼蓛傻鼐幼≡诙床皇嵌?、窩不是窩的坑穴中。夏天，穴中的水“啪啪”往下滴，用粗木板、爛木頭搭起的“床”下積著一洼水，被褥濕潮，散發(fā)出一股霉臭味兒。冬天，穴中滴水形成一條條比象牙還要粗長的冰掛，人在坑穴面行走，稍不留神就會碰得頭破血流。戰(zhàn)士們就在這樣的坑穴中，憑著一腔熱血保衛(wèi)祖國的邊防。這里看不到報紙，讀不上家信，收音機的信號也很不好，夜里常常連蠟燭都沒有。由于氣壓太低，煮不熟飯，大家每天只能吃夾生大米飯伴干菜。因缺乏維生素，大家的指甲翹得像小勺一樣。

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結(jié)束后，中國軍隊撤回麥克馬洪線以北20公里處。為了搞政治攻勢，雙方在中(國)錫(金)邊界的幾個重要關(guān)口都架起了對峙的高音喇叭，每天進行3遍廣播，你方喊罷我登場。聽老同志講，我方當初是扯起嗓子隔著界墻喊話，“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了揚聲器，喊話才不那么費力了。再后來，換成了有線廣播，碩大的廣播喇叭并排安裝在邊境線上，可將聲音傳到10多里外。我們這些學過印地語的戰(zhàn)士，到這里來的任務(wù)就是擔任播音員，每天對印軍廣播。我們廣播的內(nèi)容十分嚴肅，除了讀毛主席語錄外，還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印地語廣播，這些內(nèi)容需要在晚上錄制好。由于山口上接收信號不好，錄制節(jié)目是很頭疼的一件事，往往要錄制兩三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印地語節(jié)目在晚上11點以后才有，每次我們錄制完都已經(jīng)是翌日凌晨。早上7點我們要準時廣播，6點鐘就得起床發(fā)電。高原上，部隊規(guī)定的睡眠時間為9個小時，可我們只能睡四五個鐘頭。當時，對印軍廣播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wù)。我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一天不洗臉、不吃飯，一個月不洗澡是常事兒。

我們剛到山口時，比我們早來的同志故意逗我們，講了不少印度士兵來摸營的事。我們越聽越害怕，生怕不明不白地當了俘虜。但一個星期后，我們半夜開著門睡覺也不怕了，還敢在夜間到處行走。因為我們明白了“臺風中心最平靜”的道理，雙方士兵受邊防政策、紀律約束，輕易是不會過境挑釁的。

由于不通公路，我們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每年夏季從亞東鎮(zhèn)招募幾十名藏族民工，背運半個月時間。付給民工的搬運費是每斤物品近1元，相當于5斤大米的錢。那時，我每月津貼12元，新戰(zhàn)士每月8元。照此算來，我們在山口上搞對印廣播，代價是很高的。

當時，卓拉山口的物資匱乏，文化生活也極其單調(diào)。這里種的菜長不起來，養(yǎng)的豬也不能成活，一日三餐只能吃陳年舊米、干菜，味同嚼蠟。最好的時候能吃上一點山下背上來的蘿卜和土豆。我們每周能看一場電影，但只有《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這些老片子。因為太寂寞，一部《地道戰(zhàn)》我看了10多遍。為了找樂趣，我們就逗老鼠玩。卓拉山口的老鼠特別大，毛茸茸的，很是可愛。我第一天到卓拉山口，發(fā)現(xiàn)屋角有幾只小動物在啃吃蘿卜，便問組長:“咱們這里還養(yǎng)了兔子?”組長笑道:“哪里是兔子哦，是老鼠!”

卓拉山口的自然條件雖然艱苦，也有美麗的一面。杜鵑花開時，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十分壯觀。喜馬拉雅山上的杜鵑樹生命力極強，在山下是喬木，隨著海拔升高就變成了灌木，到了4000米以上，它就變成“小草”了，可年年還是照樣開花。

1972年9月底，卓拉山口遭遇了一場特大暴風雪，我們的廣播線桿被雪掩埋。暴風雪停止后，我和戰(zhàn)友踏著積雪去查線。誰知剛下山，暴風雪又來了。10級以上暴風吹得我們根本無法行走，只能在雪地里爬行。由于缺氧，加上風又大，噎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爬兩步就得停一下，用手在雪地上刨個窩兒，把臉埋進去呼吸。過了大半天時間，才爬了不到50米遠，我們幾乎凍成了冰人，不得不放棄下山檢修的計劃，就近鉆進一處哨所。我們的棉褲、毛皮鞋和皮肉凍結(jié)在一起，哨所戰(zhàn)士用皮大衣給我們包上焐熱，老半天才脫下來。我的臉受到強紫外線的灼傷和暴風雪的凍傷，從前哨下來后，到后方野戰(zhàn)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院。現(xiàn)在，每到冬季或體虛上火，我的嘴唇就會潰爛——都是當時落下的后遺癥。這次大風雪持續(xù)了幾個月，線路實在無法修復。經(jīng)上級批準，我們停止了對印軍廣播。一段時間后，印方見我方停止了廣播，他們也停止了。從此，亞東邊防持續(xù)了將近10年的“敵對廣播”終于畫上了句號。

(壓題圖:作者在喜馬拉雅山上的廣播站工作)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