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了后路的變形

——讀韓東《知青變形記》

知青的歷史不過40來年。從最早的“六二、六三”城鎮(zhèn)青年下放農村“挑重擔”算起，距今也不到50年，而當年血氣方剛的知識青年，如今已垂垂老矣，好在大部分當事人還健在，不過，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這一代人實在難開尊口。畢竟，近50年的時間過去了，苦難已經足夠消弭于無形(這其中也包括我母親的知青往事)，他們中的一些人，即使愿意說話，或者偶爾敷衍成文，絮絮叨叨的追憶中，免不得夸大農村的美麗以及農民的淳樸，有誰愿意去書寫一個時代的壓抑，特別是性的壓抑呢?中國人實在是一個有趣的族類，通常情況下，都難逃這一條定律——好了傷疤忘了痛。所以，當事人的回憶，總是記得點滴美好而忘卻大面積的苦難。

作為一個知青的后代，懷著對這一段歷史的好奇，我讀過其中的篇什，但讀后的印象，好像當年知青下鄉(xiāng)，不是受難，反倒充滿了詩意。每次讀訖，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愿意跟隨當事人回到那個“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去“改天換地”，覺得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也不賴啊(現(xiàn)在，知識分子身上的惡劣難道還少嗎?)但，大量的歷史事實告訴我，我這是多么愚蠢的沖動。知青生活如果真的詩意盎然，那就不會有后來擠破了腦袋也要返城的集體舉動。我知道，壞的文學總會給人這樣的假象——壞的文學是從來不具備擊穿虛偽現(xiàn)實的力量的。在這個意義上，當代文學太需要一部高度真實、真實到殘酷的知青生活的長篇小說了。當然，這部小說，必須高度藝術化地去敘述，而不是簡單的事實(或事件)的陳述。這樣的一部能夠給一個荒誕、殘忍年代以鐵板釘釘一般真實的小說，無論現(xiàn)在或者將來，是多么的重要和必要。

好在這樣的一部作品終于讓我讀到了。韓東的《知青變形記》今年1月在《花城》雜志首發(fā)(單行本5月上市)，我就注意到了。我一口氣讀完，終于覺出了這段歷史的沉重和荒誕不經。此書一出，我以為，其余皆可廢棄不讀了。

“我們是乘一輛牛車進村的。拉車的牛只有一頭，有二十歲了，換算成人的年齡就是六十多。牛車更加的古老，木頭輪子上釘著膠皮，行進在小陽河堤上車廂一晃三搖，似乎隨時都會散了架。記不清是誰說了句:‘真過癮啊，就像躺在一只大搖籃里!’”

我不知道韓東的主人公當年是聽到了怎樣的宣傳下放農村的。我曾好奇地問過我的知青母親，她說她當年是受到“白米飯，噴噴香，放開肚皮由你裝”的宣講而興高采烈地下去的。韓東小說開篇一句“真過癮啊”，也是我母親當年出發(fā)時的感嘆。我完全相信小說中的這三男兩女一行五人，從南京下放到大范一隊的最初感受。換言之，當年的知青，都是懷著誠懇的態(tài)度去“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一番的。

但事與愿違，夢幻的泡影很快就破碎了。主人公羅曉飛等不得不接受嚴酷的事實。物質的極端貧乏、與農民溝通的困難倒在其次，精神生活一片荒涼的這幾個知青，首先得對付來自自身性欲的折磨，聚在一塊，他們開起了一頭名叫“閨女”的母牛的玩笑。可是“閨女”因病趴窩，因為有這次玩笑，羅曉飛遭到公社人保組的非法審訊，終于被誣陷為“破壞春耕生產”的“奸牛犯”，隨時面臨極刑的判決。恰在此時，村里的兄弟倆打架，哥哥為好失手打死了弟弟為國，至此，知青羅曉飛一個人的變形記開始了。此后8年，羅曉飛以王為國的名字活在村子里，娶了為國的妻子，接納了他的3個女兒。但世事蒼茫，8年后，大批知青返城落實政策，變形的羅曉飛卻從此不能變回原先的名字和知青身份，他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成了鐵板上釘了釘子的王為國，他完成了自己的變形——小說的最后，一切都顛倒過來了，當死去的王為國來到活著的羅曉飛的墓上三鞠躬——這個細節(jié)實在意味深長——羅曉飛掐斷了自己的歷史，也埋葬了他的知青生活。他知足了(不知足又怎么樣)。他接受了毫無人道可言的現(xiàn)實。他就是一個王為國了。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知青小說，韓東以極其真實、克制、寫實的敘述，撥開一個時代的迷霧，誠懇地切入到那個年代知青生活的核心中去了。韓東一氣呵成，幾無枝丫，直取一代知青生活的本質——他寫得孤獨而決絕。

從《扎根》開始，到這一部堪稱偉大的《知青變形記》，韓東一直在理解并書寫著一個屬于他的時代。他是如此地有耐心，幫助一代人復活一個又一個過往的活生生的細節(jié)。從知青羅曉飛的變形記里，我們也讀出了一代人的變形記——盡管，那一代人中的極大多數，稍稍變形之后，又幸運或者聰明地變了回去，因此，羅曉飛的斷了后路的變形，便顯得異常悲壯。當年龐大的知青群體中，類似于羅曉飛的“變形記”，我想決不會是一個特例。但，惟有韓東的這部小說——以知青這樣影響了一代人的命運，波及整個中國的公共題材，上升到現(xiàn)代小說藝術高度上去的，它的杰出才是一個特例。

韓東著

花城出版社 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