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交流藝術(shù)方面,最要緊的環(huán)節(jié)是,明確分清什么是俏皮、什么是滑稽。先說俏皮這件事。
我從小在北京上高小四年級,一直上到高中。那時就覺得北京人憨厚,說話挺有趣。我們學(xué)校門外總有許多做小買賣的,賣的是學(xué)生愛吃愛用的東西。住家的胡同里,走街串巷的小販更多了:賣菜的,賣花生、脆棗、南肉的;清早賣饅頭,晚上賣硬面餑餑,賣水蘿卜,賣夜壺的……他們一邊走,一邊吆喝,都各有韻調(diào),很好聽。
他們生活辛苦,收入勉強養(yǎng)家糊口,但很少見眉頭緊皺的苦相。問起他們,有時會說:“今天,賠本兒,賺吆喝啦?!币宦牼褪鞘芸嗳俗晕艺{(diào)侃的話。批評什么人胡鬧,常用語是:“吃飽了撐的?!北本┑那纹ぴ捒烧媲纹ぃ缯f:“老太太上電車——您先別吹。”外地人可能不明白。早先北京的公共交通工具只有一種,是有軌電車。開車的腳踩鈴聲(口當(dāng))(口當(dāng))響,老百姓管電車叫“(口當(dāng))(口當(dāng)) 車”。乘客上齊了,賣票的吹哨,司機才開車。老太太趕來上電車,她走得慢,怕賣票的吹哨,車開了,她趕不上,老遠(yuǎn)就喊:“您先別吹!”罵人也俏皮:“餛飩鍋里煮皮球兒——說你混蛋,還一肚子氣?!庇幸晃幌壬悬c傲氣,不理人,面無笑容,別人說他是:“見了他爸爸都不樂的。”話里就帶挖苦又討便宜的口氣。“嗑瓜子兒嗑出臭蟲來——什么仁兒都有?!边@句俏皮話多半是從北京來的。
愛說俏皮逗笑的話,說不好能起反作用。如一人說:“什么?”別人回一句:“神馬(什么)?神馬在廟里哪,胡蘿卜在窖里哪。”那就叫“貧嘴”了?!柏氉臁倍喑鲈诒本?。
這種逗笑的說法有幾個特點:一是出奇,也就出人意料,但又能讓人理解,一聽就明白。二是曲折、含蓄地表達,不用直敘。做買賣的目的,也就是愿望,是為了賺錢。小販說的是賺了,然而,賺的不是錢,是吆喝。哪里有賺吆喝的?聽來就奇特,但也明白,說的意思是吆喝多了,白費氣力,這當(dāng)然是虧,不賺什么,這是反話說法。
“俏皮話”略有不同,說了前句(前段)聽不明白,解釋了才清楚,但前后兩段是一句話,是聯(lián)著說的,“您先別吹”,妙的是巧用“吹”字的雙關(guān)含義,更妙的是情節(jié)想得有趣,這里也有巧思。俏皮話用的比喻、夸張、雙關(guān)等等方法,都用得出奇見巧,才使人覺得滑稽。
當(dāng)然,夸張用語也離奇。公共汽車人多太擠,說:“把人擠扁了”,聽來很平常,如說:“擠成像片兒啦?!本陀X滑稽,因為夸張得出奇,是一般人沒想出的說法,引起人的聯(lián)想,很形象,想來可樂:比喻中的形象使人感到矛盾突出,滑稽總是出于矛盾的。有人靠嘴說為自己討好,和狗掀簾子的嘴相比,顯然帶有尖刻的諷意。
出奇,也就是不協(xié)調(diào),這正是產(chǎn)生滑稽的元素。用滑稽的方式說話,就有幽默感,俗話說是“俏皮”。
談完了俏皮,再來說說滑稽。
侯寶林在《夜行記》表演中,說那舊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聽的人沒有不笑的。還不僅是笑,而且越琢磨越有味兒,覺得說法新奇巧妙。還會評論說:“很幽默?!倍嗄昵?,我在朋友家看到一只貓,一見就覺可笑,因為貓鼻子下面有塊黑斑,像希特勒的臉,他這模樣在漫畫里常見,就感覺這貓的樣子很滑稽。聽過《夜行記》的人,都明白這個段子是諷刺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意思很清楚,既幽默,也很滑稽。
各國理論家都研究幽默,見解各有不同,看各國的百科全書里幽默的詞條就知道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肯定幽默會逗人笑。逗笑通稱“滑稽”。所以,想探討幽默的道理,不妨從滑稽著手來研究,考察造成滑稽的原因。
其實,這原因很多人都體會到一些。比如,看見男人頭上裹著女人的紗巾,就覺滑稽;因為走時匆忙,沒仔細(xì)看清把襪子穿錯了,一只藍(lán)的,一只黃的,人見了就會笑,自己發(fā)覺了也會感到滑稽。那只貓的樣子,恰好和希特勒的樣子相像,這種巧合看來也滑稽。這種種現(xiàn)象見得多,仔細(xì)想一下,就會歸納出造成滑稽的原因來。顯然,男人是不披紗巾的,那是女人用的東西,男人披上紗巾,看來很不相稱,不協(xié)調(diào),因出奇而引起人笑。人在社會生活中,日久天長,就有共同的語言、語法,相同的習(xí)俗。見慣了一般的常態(tài),也有一般人都認(rèn)同的常情、常理和邏輯性。違乎這種常情、常理、常態(tài)和邏輯性,就會感到不協(xié)調(diào),不相稱,會覺得滑稽。
在男權(quán)社會中,丈夫權(quán)勢大,甚至打老婆。所以,老婆怕丈夫,便是常情。反過來,丈夫怕老婆就成了笑話。人穿襪子都成雙,習(xí)慣上顏色相同,穿成一藍(lán)一黃,也成笑話。這都是和習(xí)慣上所常見、常聞?wù)卟煌?,顯得不協(xié)調(diào)造成的滑稽。巧合也出人意料,是造成滑稽的一個原因。不論巧合與不協(xié)調(diào),都使人感到出奇,乍一見、乍一聽常會引人笑起來的。當(dāng)然,使人驚恐、擔(dān)心的事是不會感到可笑的。
有人看見朋友的小兒女很可愛,把孩子抱在懷里,不料那孩子尿了他一身,使他顯出尷尬相,也會引人笑起來的。尷尬和狼狽相都會造成滑稽,尤其是對立面的人之尷尬的遭遇都會引起笑來的。畫漫畫諷刺什么人,常把他畫成可笑的狼狽相。相聲諷刺也如此,漫畫中的人物多畸形,有的頭特大,腿特短,行動舉止常作夸張描繪,因夸張而變形變態(tài),這都是為造成不協(xié)調(diào)的滑稽。
當(dāng)然,掌握了俏皮與滑稽的真正風(fēng)格,人們才可能言之有理,談之有物,最終接近語言交流的真正藝術(shù)。
啟功先生很幽默,一天,他和畫家黃胄在一起。黃胄病足,拄著拐杖走得慢。啟先生雖年逾八十,幾步就走上樓梯。黃胄開玩笑說:“你走得跟兔子似的:”啟功回一句:“怎么,你想和我賽跑呀?”誰聽了都笑,因為想起龜兔賽跑的童話。
我常說過兩人吵架的笑話。吵急了,一個恨恨地說:“你有什么了不起?能把我吃了。”另一個沉得住氣,說:“不能!我是回民?!币痪湓挵褜Ψ綒獾冒胨溃瑒e人聽了大笑,因為想到回民不吃豬肉。
在幽默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里,這種藝術(shù)方法在漫畫和詩里見得較多:文學(xué)作品如老舍在《真正的學(xué)校日刊》一文最后一句中寫道:“國畫教室新雇女模特,下午各班一律無人,暫借大禮堂上課。”
不須解釋,一想就明白說的是什么,這叫意到筆不到,繪畫中也有這說法。
劉禹錫在《元和十年自朗卅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中寫的是:“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p>
這首詩得罪了朝中新貴,劉禹錫被迫害遭貶,因為詩中的桃樹,顯然是影射攀附了新上臺的當(dāng)權(quán)者而爬了上去的那一批官員。十幾年后,他被召回京師。重游玄都觀,又寫了一首《再游玄都觀》:“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p>
這首詩意思很清楚,一看就明白。在漫畫里,這種方法常見,如我畫的《電視劇本在創(chuàng)作中》,畫中幾位劇作家正圍著一張床在苦思。??措娨晞〉娜丝戳藭靼椎?。
我曾在一篇雜文《支撐》中寫過:中國是發(fā)展中國家,讀書人不多,多讀的更少,卻形成一個特殊階層。民主革命陣營劃成分,因為人數(shù)較少,稱之為“知識分子”。正如思想先進的人少,稱為“先進分子”,“積極分子”;落后的人也少,稱“落后分子”。后來,“先進分子”也稱“先進人物”,但“落后分子”很少聽說叫“落后人物”的。英雄更不多,叫“英雄人物”,不叫“英雄分子”。
這段話沒作什么解釋,讀者會由此想到幾十年里中國“知識分子”所處的社會地位。話里有話,可沒說出來,正如那幅漫畫是畫里有話,也沒說出來,但看的人會領(lǐng)悟的。幽默的曲折、含蓄,會使人感到有回味,就在于這個“悟”字,也就是“領(lǐng)會”、“意識到”。直說出來,不給人留點思索余地,就談不上有深度的回味了。
“知識分子”這名稱,好像是從蘇聯(lián)傳來的。過去我們學(xué)的是蘇聯(lián),讀的是從蘇聯(lián)翻譯過來的書,這稱呼也就傳過來了。如今,已經(jīng)叫過幾十年,不知以后怎個稱謂。已經(jīng)叫慣了,現(xiàn)在還是依舊,看來也許會改的。其實,在日常生活中,在語言文字的交流方面,的確有數(shù)不清的理念和規(guī)矩,需要揣摩、思索和悉心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