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和我的鄰人一樣過著單調、貧乏的生活,卻一直期望擁有不一樣的人生。那時候,我只認識當?shù)氐泥l(xiāng)親,他們的生活太落寞太暗淡了。從他們身上,我只感受到無休止的沉淪。我要逃離這種命運,二十歲沒到,我由閱讀而開始練習寫作,期望一個新的世界出現(xiàn)。即使是在最好的年華,我心里的饑餓總比喜悅多,而生活也總是以各種日常的不如意提醒我。一一開始,是別無選擇的牛活造成我的堅定,后來我慢慢感受到文字對我的召喚。當我學會虔敬、深入地閱讀,我沉迷于精神的親人們偶爾向我投來的目光。我的快樂很容易,我只需感受他們,一切變化就會發(fā)生。
但我無法像向往的那樣明亮起來,打開的門越來越多,晦暗卻一點也沒有減少。我需要在黑暗中使用眼睛,在死寂中聽到樂音,學習一切聽和看的能力。那么小,對生活的艱難毫無準備,我居然就堅信:最卑微的生命也應該有屬于自己的歌。這一信念一直鼓勵我,推動我,至今未變。我也曾懷疑這些努力的意義,我是否達到了希望中的某一個點,但一個最渺小的人要唱出自己的歌,這是誰都阻止不了的。這是隨著生命而來的恩賜,我可以享有。
從1985年開始,我開始了我的卑微之歌的寫作。我唱得誠摯而幼稚,我?guī)缀跏顷P著門唱。在人們眼中,我是不入流的“另一個”,生活中的我卻是時時被我的內心拒絕的“另一個”。那些年,少有人熟悉我的嗓音,我成為我自己的秘密。我不動聽的聲音一直在唱我自己的卑微的歌。到今天回頭看,我只有這一支歌會唱,也最愿意唱。
我學會了“在殿堂和閨房之間來回奔跑”,但我少有閨房之詩,更多的是暗房之詩,個人的情感觸動我的神經(jīng),暗房的濃霧卻整個壓住了我的思想。我需要更為開闊的空間,從個人的卑微之詩,到他者的卑微之詩,我在一點點讓出我自己,完善我自己,也在這出讓的過程中成長。我出版于1997年的第一本詩集《飛奔的雪花》和2005年的《一個人的對話》,記錄了這個稚嫩和蛻變的過程。
我力求自己的語言葆有一種音樂性,這流動的喜悅與艱難,這高翔與無處依傍的游蕩,就像我所知道的生活一樣。而保持誠實的嗓音需要不斷流的愛、自省和慚愧的能力。需要保持與體溫相匹配的溫度,而不是凌空虛蹈的自娛自樂。但我希望我寫出的文字能最大限度地忠實于自我,也忠實于旁觀者?;蛟S是受了文字和不朽的事物的魅惑,我偶然也會有豐盈搖曳的時候,那是我對美的事物仰慕的結果,是一些青春期遺留下來的情不自禁的舞蹈。
但我常常處于失語的窘境,我總是發(fā)現(xiàn)我要接近的事物離我很遠,也沒有寫出自己想寫的詩歌。我還遠不能領會存在的博大,神秘,無窮盡。這使我更為迷戀事物隱藏的另一面,那些尚未被我察覺的活動著的秘密圖像,文字本身的兩面的途徑,它們自身的自由意志。一段時間,我在詩歌中較多地使用了暗喻,讓它們朝向燈光眨眼。
2004年開始,我更專注地投入寫作,但是我的腳步也滯重了,我擔心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我有很多感覺空茫的時刻,甚至黃昏來臨,隨夜晚消隱的事物也會讓我感到每一步都在踏向虛空。向何處去?我經(jīng)常這樣問自己。我需要走近,但事實上我仍在遠離。我在無效中勞動,或許這就是我的宿命。
而愛和消逝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冷漠的風很快就可以將一個人卷走。假如文學還可以帶來一些事物的尺度,假如從各種概念中派生出的“存在”使生活變得更有意義,使用的文字即使是渺小的,但卻是善的,那也將產(chǎn)生慈悲的力量。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獲得了很多快樂。詞語構成我另一副精神的骨骼,這使我覺得獲得了兩次生命。如果一個空洞、簡單,而另一個充盈、喜悅,這還有什么不能忍受呢,最終,我會從狹隘中走出來,特別是當我把一個喜歡的作家視同親人,傾聽他說話,同時也對他說話。
做一個真實的人與擁有自由心靈的他者。這是對待生命最好的辦法。你寫什么?為誰而寫?一個聲音說,“萬物正筆直地躺在那兒,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是一個圓圈……”爭辯一直存在,但另一個人說,“在我們身后,躺著永恒。”我不是很清楚自己了解多少,只知道除了唱出真實之歌,還要唱出回旋曲,還要學會唱出安魂曲。
“有許多重物要由精神來承擔,要有人們敬畏寓于其中的強力負載的精神來承擔,它的力量渴望重物,渴望最重物?!边€是尼采,他經(jīng)常會像幽靈那樣出現(xiàn),自說自話地對精神的變形進行解答。難度寫作,抵達精神的最深處的寫作,或許就是這樣一種“強力負載”:渴望重物,渴望最重物。這就是一個寫作者的命運?;蛟S這將使手中的筆帶它的主人越走越遠、越走越艱難。但這過程令人興奮,也讓我更敬畏地對待生活中的每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