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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影

        2010-12-31 00:00:00大袖遮天
        最推理 2010年23期

        在這個小區(qū)內住了快一年了,鄰居卻還是不認識幾個。除了那幾個當初買樓的時候一起找過開發(fā)商麻煩的“難友”,唯一認識的,就是在我之前就已經(jīng)買下這里房子的同事趙寧,以及樓下那一群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太——也只是認得臉,卻多半不知道姓什么。

        我所住的這個單元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兩張陌生的面孔。據(jù)物業(yè)的人說,是頂樓有一戶人家的房屋用來出租,因為房東為人苛刻,租戶換了好幾個。

        頂樓的上一個租客是兩個剛畢業(yè)的小伙子,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凌晨才回家,據(jù)說是做IT的。但沒過兩個月他們就不見了,換了一個女孩。女孩長得很漂亮,杏核般的大眼睛,黑亮黑亮的,瘦削的長臉,漆黑的頭發(fā),皮膚有點蒼白,柔弱的身姿,很像是林黛玉般的病美人,可惜的是一條腿跛了,在地面上拖著,像拖著一件多余的東西。她搬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家,搬家公司將大件都搬到了樓上,剩下一些零碎,因為樓層太高,工人們偷懶,就放到了一樓的樓道口,正對著我家的大門。女孩低聲央求他們把這些零碎都搬上去,工人們嘻嘻哈哈地拒絕了,車子發(fā)動,轟的一聲走了。我當時正敞著門吹風,看到她無可奈何地提著兩個塑料袋,跛腿在地面上拖行,便起身提起她剩下的那些零碎——那是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頭放著拖鞋臺燈之類的物件。她似乎吃了一驚,抬起頭,亮得驚人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我?guī)湍惆伞!辈恢獮槭裁矗冶凰吹糜行┎缓靡馑?。她猶豫了一下,微微笑道:“那謝謝你啦?!彼穆曇粲悬c嘶啞,像風吹一樣弱,好像生怕人聽見。說完就趕緊低下了頭。我這才回過神來——她的眼睛特別吸引人,我?guī)缀跞滩蛔¢_口讓她先上我家喝杯水,幸好她及時移開了目光,我才沒說出這么唐突的話來。

        小高層沒有電梯,起初我還勉強放慢腳步和她保持一致的步調,但她實在走得太慢了,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刻意放緩的步調似乎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她努力想加快步伐,額頭上掙出了汗珠。我不忍心看她這樣,打了聲招呼,便邁開步子,很快上到了頂樓。

        頂樓左邊的門大敞著,里頭堆了一地的東西,想必就是她的房間了。我等了好一陣,她才提著東西上來。我跟著她把東西放到房間里,剛放下,她便說:“謝謝你啦,本來應該請你喝茶,但我還要收拾房間……”我馬上會意地點頭:“好的,你忙,我先走了。我就住在一樓,有什么事可以隨時叫我?!彼c了點頭,嘴邊掛著微笑,眼睛卻始終沒有舒展開來,憂郁像兩片樹葉貼在她的眼睛里。

        這么漂亮的女孩,盡管腿跛了,還是忍不住讓人心生好感。當她再次下樓的時候,我從敞開的門里喊她:“喂!”她身子顫了一下,顯然聽見了我的喊聲,卻既沒回頭也沒停下腳步——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的腳步甚至加快了,盡管以她的殘疾,加快了速度也仍舊很慢。

        “喂!”我索性跑出房門攔在她前面。

        “對不起我很忙?!彼吐曊f,仍舊是那種風吹一樣微弱的聲音,眼睛低垂著,看也不看我一眼。

        “那……等你不忙的時候,能不能請你到……”我想請她到我家喝杯茶。雖然我們還算不上認識,但既然是鄰居,我又曾經(jīng)幫過她的忙,而且我長得也一副很善良的模樣,她應該不會拒絕才對。沒想到我的話還沒說完,她的臉上便露出一副恐懼的神情,身子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她搶白一般飛快打斷我的話:“對不起我沒時間……我要走了,真的很忙!”說完頭一低,從我身邊繞了過去。

        我有些尷尬,但也能夠理解。通常有殘疾的女孩都會更加靦腆內向,也許我太性急了,等慢慢熟悉以后,情況大概會有所好轉吧。

        事實證明我過于樂觀了一點。其后的幾次見面,她非但沒有提高一點點熱情,甚至連原先的友善也消失殆盡,一臉冷漠地從我面前走過,對我說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倘若我攔在她面前,她便露出一副十分厭惡的樣子。我雖然對她有好感,也并沒有達到輾轉反側的地步,更何況我原本也不是見女孩就追的男人,看她似乎把我當成了色男,我也就知難而退,再也不糾纏她了。

        只是,那雙杏核形狀的黑亮眼睛,常常在我面前晃悠。除了第一次見面,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雙眼睛,她后來從來不抬起頭看我,那雙眼睛就藏在睫毛和下垂的眼皮后。

        這事其實說起來有點奇怪。比她更漂亮的女孩我見過不少,其中有幾個還倒追過我,然而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讓我想要親近。這世界上漂亮的女孩不少,但真正的美人罕見,許多漂亮的姑娘徒有外貌和身材,卻沒有美人的氣質。具有美人氣質的女人,能散發(fā)出一種芳香般的磁場,即使在遙遠的地方,在喧囂的人群中,只要有她存在,她就能牢牢吸引人的目光。這樣的女人未必有精致漂亮,但就是會讓人覺得美。或許她就是有美人氣質的姑娘吧,即使一條腿殘疾了,卻仍舊顯得風華絕代。

        對方已經(jīng)明顯地拒絕了我,我也就打消了一切念頭,只將她當作一道美麗的風景來欣賞。我和小區(qū)內的朋友老唐聊天時,說起這個女孩,老唐馬上連連點頭,稱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他只可惜自己已經(jīng)結婚了,不然……后面的話他沒繼續(xù)說下去,在我和趙寧鄙視的眼光中嘿嘿地咽了回去。趙寧是我的同事,比我早搬來幾個月,標準的鉆石王老五,眼高于頂,曾經(jīng)有頂級美女倒貼錢來追他,也被他堅定地拒絕了。聽老唐說起有這么個女孩,他不由嘖嘖稱奇,表示自己一定要見識見識——這多半是很難實現(xiàn)的目標,他長年出差在外,很少回來住,而那女孩也很少出門,算是標準的宅女,兩個人遇上的概率,相當于火星撞地球。

        過了幾天,老唐鬼頭鬼腦地打電話給我,讓我馬上到他家去一趟。

        “干什么?”我問。

        “什么干什么?你快來,不然別后悔。”他聲音里透出一股樂滋滋的味道。

        “不會是又下載了什么黃片吧?”我問。老唐的老婆在另一個城市工作,兩人一個月難得團聚一次,他經(jīng)常背著老婆干些不三不四的事,他家電腦的硬盤,就是一個典型的黃片集中營。我曾經(jīng)應他的邀請去看過兩次,其變態(tài)惡心程度,實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以后類似的邀請,我一概拒絕。

        “黃片有什么好看的?是真正的好事,你不來別后悔!”老唐有些不耐煩。

        我竭盡所能地做著各種齷齪的猜測:難道他居然這么大膽子將小姐叫到家里來了?如果是這樣,那我更不能去了,我還不至于墮落到這個程度。

        “到底是什么,你先告訴我會死?。俊蔽覍χ娫捄?。

        “今晚8點,來不來隨便你?!崩咸频靡庋笱蟮亓滔逻@句話,便掛了。

        老唐可從來沒這么拽過!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看看時間,離8點鐘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匆匆吃完飯,收拾好屋子,再洗了個澡,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恐怖小說,等著8點鐘到來。

        8點還差10分的時候,我正打算出門,肚子忽然不爭氣地叫了起來。等我從廁所出來,已經(jīng)8點過8分了。走出樓道,看了看老唐家的窗口——剛才亮著的燈,此時已經(jīng)熄滅了,難道他不在家中?我有些疑惑,好在他家就在我家對門,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走進樓道時,迎面遇上了那跛腿的女孩,她神色有些慌張,幾乎一頭撞到了我的身上。為了躲避,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連忙扶住她,她掙脫我的手掌,拖著那條殘腿,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

        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她低垂的頭抬起來,那雙黑亮的眼睛驚鴻一瞥,我從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她臉上被恐懼扭曲的表情定格在我記憶中,讓我不明白的是,那表情中還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像是……內疚?我一邊上樓一邊琢磨著,女孩的影子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老唐家到了,我按了按門鈴,沒人回應。樓上下來一個人,我認出這是經(jīng)常和老唐一起打牌的牌友,便問他老唐在不在,他點點頭:“在啊,剛才我上來的時候還看到他敞開門在等什么人呢?!?/p>

        他一定是在等我。上廁所之前我還看過,他家窗口的燈還是亮的,但此時從貓眼望進去,屋里卻一點光也沒有。是臨時有事出門嗎?那至少也該給我打個電話啊。我掏出手機撥打老唐的電話,手機響了許久也沒人接聽。當手機快要進行下一輪重撥時,我終于發(fā)現(xiàn),手機的鈴聲正從他的房間里傳來。

        手機在房內,人去哪了?

        我又按了好一會門鈴,始終沒人回應,只好回去了。老唐在搞什么鬼呢?我被他放了鴿子,盤算著要讓他請我吃一頓。

        但我再也沒有機會宰他一頓了。從那以后我就沒有見到過老唐。若不是一個星期之后江潮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我恐怕永遠都不會想到老唐其實是出事了。想到這個,我不免覺得有幾分悲涼:說起來我和老唐也算是朋友,當初和開發(fā)商吵架的時候,我們一起商量過許多點子,搬進來之后也沒少在一起玩,然而,當他突然消失的時候,我既沒想到去尋找他,也沒因為他的消失而埋怨,只是認為他離開了這里,也許是搬家了,也許是換了工作。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冷漠的人,但不知不覺之間,我就染上了這種幾乎稱得上是習慣的冷漠,一個人的存在或者消失,沒有讓我的生活發(fā)生任何改變。

        江潮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樓下吹風。那時已經(jīng)快晚上10點了,外面走動的人不多,偶爾有幾個,也是下班回來的人,腳步匆匆。風撩動著綠化帶里的樹冠,小區(qū)的路燈十分明亮,各家的窗口閃著燈光,許多窗口沉浸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小區(qū)似乎沒有以前那么熱鬧了。仰頭望望我所在樓房的頂樓,那美麗女孩的窗前,掛著厚厚的窗簾。她家似乎始終被窗簾遮掩著,每次我抬頭看,無論白天黑夜,窗簾從沒有撩開過。

        在空曠的小區(qū)人行道上,江潮一行穿制服的人顯得非常突出。因為認識江潮,而他恰好又負責我們這片社區(qū),所以一看到穿警服的,我就馬上想到會不會是他。他剛剛進入警局,對制服有著狂熱的偏好,走到哪里都將那身警服穿得一絲不茍。

        “老江!”發(fā)現(xiàn)果然是他,我連忙大聲招呼。

        江潮跟在三個警察身后,作為新進的菜鳥,他暫時還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后頭??吹轿?,他驚喜地一笑,接著馬上醒悟過來似的,遠遠朝我揮了揮手,便走進了老唐家所在的那棟樓。

        半個小時后,他們出來了。一個老警察帶著老唐的老婆先行離開,另兩個警察仍舊留在屋內,江潮朝我快步跑來。

        “有吃的沒有???我還沒吃晚飯呢!”他一開口就是這一句話,讓我簡直哭笑不得。好在我家里頗有殘羹剩飯,便將他領回來,擺了一桌子“豐盛”的剩菜,又給他開了瓶啤酒。他狼吞虎咽地吃著,我喝著啤酒陪他。

        通過江潮,我這才知道老唐是真的失蹤了。他老婆一直打他的手機打不通,回家也找不到人,這才急了,打電話報警。江潮本來已經(jīng)下班,在警局聽老警員聊過去的案子,接到報警,便隨著警車一起出來。趕到唐家一看,老唐的妻子正站在門外,手足無措。看到警察來了就像看到親人一樣,眼淚飛快地涌出來。江潮他們一進門,就知道她為什么是這種反應了——屋子里非常亂,似乎經(jīng)過了一場混戰(zhàn),地上到處都是碎瓷片,半只陶瓷花瓶摔在門口,沙發(fā)和茶幾、電視機柜都被拖動,不再呆在原來的位置上,所有的燈連同燈罩一起碎開,碎片飛得到處都是。而所有這一切中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到處都是血!整個客廳,從天花板到墻壁,再到地板,到處都是噴濺狀的血痕。

        “我出過幾次兇案現(xiàn)場,”江潮說,“基本上,一個人如果出這么多血,就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了。我們帶隊的組長一看這情況,連屋都沒進,直接呼叫法醫(yī)和刑偵組,我們就在門口問了些情況,然后讓兩個前輩守著屋子,他自己帶著那家的女主人去社區(qū)醫(yī)院看看——那女人嚇得已經(jīng)快休克了。”

        他的話剛說完,屋外便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兩輛警車停在我和老唐的樓房之間。

        “來了,我得趕緊出去?!彼哑【票环啪蜎_了出去,我一看,啤酒杯滿滿的,一口也沒動,這才想起他上班時間從不喝酒。我本來想等他回來給我講講下面的情況,但等了很久,老唐家的窗口仍舊顯出一片忙碌的身影和亂晃的電筒光。我熬不過他們,只得自己先睡了。老唐那張胖臉多次晃入我的夢境,仍舊是嬉皮笑臉的模樣,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他家里的血,馬上嚇醒過來。醒來之后想起老唐,不由一陣黯然——也許這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傳來門鈴聲,我迷糊之中反應慢了點,門鈴聲便變成了捶門聲,伴隨著江潮的喊聲:“劉楓,劉楓!”我這下完全醒了,飛快地跳下地把門打開,江潮魚一樣閃身進來,將門一關,整個人撲到了空調前,對著空調的出風口吹冷風。我聞到一股濃重的汗味。

        “忙完了?”我問。

        “算是吧,反正我可以回去了?!彼c點頭,“明天還有很多事呢?!?/p>

        “什么情況?老唐到底是死是活?”我最關心的就是這個,除死無大事。

        “不知道,沒看到他人。法醫(yī)采血檢驗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還有很多帶血的指紋,死的可能性相當大——對了,你那天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情況?”他現(xiàn)在才想到問我這個,我不禁懷疑他作為警察的資質。我將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聽到那女孩的出現(xiàn)時,他警惕地看了看我:“你說她的神情很驚慌?”我點點頭,看他那懷疑的表情,忍不住敲了他一把:“你不要亂懷疑人,人家是個殘疾人,而且當時身上也沒沾一滴血,再說了,尸體……不,人,關鍵是人都沒找到,她一個殘疾女孩不可能做到那種事!”我下意識地替她辯護著。江潮仍舊未褪去懷疑之色,他這個人完全可以稱為中國版的糊涂偵探,有時候很精明,有時候又笨得嚇人,永遠無法確知他的哪一條猜測是正確的。然而,當我辯護的話說完之后,想起那女孩古怪的神情,我心中也不禁產(chǎn)生了懷疑——她平時幾乎不怎么下樓,即便下樓,也是匆匆低頭行走,很少和人打招呼,那天怎么會突然去老唐他們樓里?以她的性格,難道會去拜訪什么人嗎?

        疑問和擔憂滾雷般在心中橫過,這一晚再也無法入睡,江潮卻沒心沒肺,剛一躺下,鼾聲便響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江潮就出門了。半個小時后,再見到他時,他的表情已經(jīng)變得非常嚴肅,看著我的眼神冷冰冰的,仿佛不認識我似的。我們是在小區(qū)的物業(yè)辦公室見面的,這里暫時被警方辟為問話的地方,而江潮和兩個目光銳利的刑警,就是負責問話的人。我有幸被第一個邀請到這里來談話,看江潮的神情,自然是拜他所賜,想必他已經(jīng)將我昨晚說的話告訴了上級,他的上級或許還不至于懷疑我,但江潮這沒腦子的家伙,顯然已經(jīng)將我列入了嫌疑人名單,瞧他那冷漠而懷疑的眼神,不定心里怎么后悔當初將案情告訴我的呢。我在心里罵了他一千八百遍,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他沒大腦的事實。

        兩個刑警中瘦削蒼老的那個顯然是頭,他神情疲憊,一支接一支抽煙,等我將昨晚對江潮說過的話又復制了一遍之后,他又問了我一些意料中的問題,比如老唐跟我什么關系,那女孩什么人,老唐平時有什么仇人之類的。大部分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能說的我全都說了,江潮仍舊保持著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凝視著我,一直將我目送出房子。離開辦公室,將門帶上之后,我又退回去,將耳朵貼在門上——不出我所料,里頭那個瘦警察正壓低聲音訓斥江潮:“小江,你當警察也有好幾個月了,怎么還是這么一驚一乍的?我們做警察的不是演電視,現(xiàn)實中的警察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擺出一副懷疑一切的表情。你那同學沒問題,我跟你打包票好嗎?”江潮這臭小子仍舊不服氣地嘟囔著:“你憑什么說他沒問題?”那瘦警察的聲音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做警察這么多年,這點眼光應該還是有的……再說證據(jù)你都看到了,我們重點懷疑的該是誰你應該知道,事情要懂得分輕重……你堂哥沒教你嗎?”江潮的堂兄江闊天,是市局的刑偵隊長,在本市很有名氣,沒想到卻有江潮這么一個腦子進水的堂弟,連我也不禁搖頭嘆息。

        正搖頭嘆息中,門開了,我一跳閃到一邊。江潮沮喪著臉走出門來,完全沒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我跟著他走了幾步,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一轉身看到我,臉上警惕的神色一閃而過,很快就像泄了氣似的,垂下肩膀嘆了口氣。

        “你連我也懷疑?腦子進水了吧?”我敲了他一下。

        “唉……其實我也知道你沒問題,但當年我們老師說過,做警察的不該被表面現(xiàn)象所蒙蔽……”他絮絮叨叨地想背誦課堂講義,被我一把打斷了:“行了別啰唆了,快告訴我什么情況!”他又嘆了一口氣,這才把接下來的事告訴我。

        昨晚他們調了物業(yè)的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老唐最后出現(xiàn)在小區(qū),就是一個星期前他約我上他家那晚。他在晚上6點多走進樓道,之后便再也沒出來過。小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設置得非常巧妙,樓房的正面和背面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唐無論是從門還是從窗離開,都必然會被錄入其中,但上面完全沒留下老唐的影子。也就是說,老唐自從那天進入了他家所在的樓房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那么老唐現(xiàn)在還在那棟樓里?”我疑惑地問。

        “應該是這樣……所以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那棟樓監(jiān)控起來,今天一家一家地訪問。”他說。

        另外一個情況就是,那天晚上,老唐家的燈在8點過8分的時候熄滅,而在8點差2分的時候,那瘸腿的女孩出現(xiàn)在老唐家的門口,8點過6分的時候,她從樓道里跑出來,正好與我相遇。老唐家燈滅之前,有不少人在窗上看見老唐晃來晃去的身影,在8點鐘的時候,老唐對面的鄰居聽見他家的房門打開過,那女孩走進去了,很快又走了出來。

        也就是說,那女孩是最后一個見過老唐的人。

        正聊著,旁邊走過一個警察,那女孩低著頭跟在他身后。她似乎十分害怕,渾身止不住微微地顫抖,偶爾抬起頭來朝身后瞥一眼,仿佛有什么人正在跟蹤她。

        “來了?”江潮跟那人打招呼。那警察朝江潮點點頭,帶著女孩走進物業(yè)辦公室,江潮想跟進去,辦公室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他尷尬地朝我笑了笑,我拽著他坐在架空層的石凳上。石凳邊上開了一桌麻將,幾個老頭老太太在議論老唐家的事,說得十分神秘,但也沒有什么新的內容。唯一讓我留心的是其中一個姓方的老太太說的話。

        “聽說最后一個見到老唐的是陳榴,”方太太“啪”地扔出一張四條,“陳榴出來以后,老唐家的燈光就熄滅了,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我的心中猛然一動。

        陳榴就是那女孩的名字,我低聲問江潮:“老唐家的鄰居說沒說陳榴進去和出來時是什么表情?”

        “說了?!苯币矇旱土寺曇?,他很喜歡這種神神秘秘的氣氛,這樣會讓他覺得自己承擔了秘密而艱巨的責任。

        “怎么說的?”我問。

        “據(jù)說,陳榴到老唐家門口的時候,不停地朝后看,仿佛身后有什么人在跟著她——當然她身后什么人也沒有,這從錄像上可以看出來——而且她的表情十分奇怪,好像非常害怕,渾身不停的發(fā)抖。那鄰居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因為老唐平時很和善,不至于會讓陳榴這么害怕。等老唐把陳榴放進去,幾分鐘后陳榴再出來時,她幾乎是從門里逃出來了,門內像是有人用力拽著把手,不讓人將門打開。陳榴剛從微微敞開的一道門縫里溜出來,門就啪地一聲關上了。陳榴當時嚇得不停地哭,捂著嘴跑?!?/p>

        陳榴哭了?但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在發(fā)抖,并沒有看到眼淚。這么說她已經(jīng)在匆忙間將眼淚拭去了……房間門在她離開之后自動關上,這說明房間里還另有其人,那個人也許對老唐和陳榴做了什么,讓她感到恐懼……但她為什么什么也不說呢?是因為她的自閉嗎?我滿腦子疑惑,耳朵里不停地傳來鄰居們關于陳榴的議論。鄰居們對陳榴的看法和我差不多,都認為她是個少見的美女,而且特別招人憐愛,就是不喜歡和人交往,尤其很少用眼睛看人,就算偶爾和她說句話,她的眼睛也只是盯著地面,一副時刻害怕著什么的模樣。

        “我看她孤單單的挺可憐,好幾次想讓她上我家吃餃子,每次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狈嚼咸f完這句話,發(fā)出一聲嘆息,緊接著驚叫一聲,狂笑道,“哈,清一色,自摸!”

        我們說話的時候,江潮一直用渴望的眼神盯著物業(yè)的辦公室。我知道他一定非常想進去,他堂兄江闊天是他的偶像,成為一名出色的刑警是他的夢想,可惜他到現(xiàn)在還只是一個普通的片警,這次要不是出事的地方是他負責的區(qū)域,他連手都插不上。

        不過,這一次沒有直接參與對陳榴的詢問,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陳榴走進辦公室?guī)追昼姾?,門開了。

        門只挪開一道縫隙,陳榴仿佛要掙脫什么束縛似的,從門縫里鉆出來,那門在她身后又迅速關上了。陳榴滿臉淚水,神色慌張驚懼,雙手捏成拳頭環(huán)抱在胸前,拖著跛腿拼命朝前跑??吹轿覀?,她仿佛被電擊了一般,所有的動作驟然停止。那一瞬間,她的表情似乎完全轉變?yōu)榭瞻?,好像我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陳榴!你怎么了?”江潮想去扶她——看陳榴的模樣,任誰都會想要去扶她。我盯著她那雙潮濕的眼睛,滿腔憐愛,心里涌上一個無法遏制的念頭,剛要開口,她的臉扭曲成一張充滿恐懼的臉譜,迅速垂下眼簾:“屋里……你們快去看看!”

        在她垂下眼簾的那一瞬間,漲潮般彌漫在我胸間的憐愛之情,忽然失去了動力。我仿佛從一個迷夢中走出,頭腦驟然清醒起來。

        不好!

        我一把扯過還在愣神的江潮,沖到物業(yè)辦公室前,敲了兩下門沒反應,抬腳就想將門踹開。

        “你干什么?”江潮一把拉住我。

        “陳榴……你沒看到她的表情?你不覺得剛才的情形和老唐失蹤那天發(fā)生的一模一樣?”我一口氣噴出這些字眼,江潮這才明白過來,不等我再說下去,他已經(jīng)一腳將門踹開了。

        在他抬腳的同時,我回頭望了望——陳榴拖著腿努力朝前走著,在她身后,拖著一條漆黑的影子。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黑的影子,就像是黑油漆在地面上涂抹出來的人形。

        此時,太陽剛剛露頭,路燈早已熄滅,建筑和人的影子都是淡淡的灰色,唯獨她的影子,黑得一塌糊涂。

        下一秒,江潮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我迅速扭過臉去,忍不住也驚叫了一聲。

        小小的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幾張辦公桌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椅子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燈、茶杯、花盆……能碎的東西都碎了,仿佛有人用紅油漆涂抹了一遍房屋,鮮血幾乎將房間內部完全涂滿了。

        這一次消失的,是三名警察。

        第二批警察來的時候,鮮血的檢驗報告也出來了。老唐家的血是老唐和另一個人的,辦公室的血是三個警察和另一個人的,兩組血液中暫時找不到主人的血液屬于同一個人。兩處地方都發(fā)現(xiàn)了許多帶血的指紋,然而,除了陳榴的指紋尚未檢驗過之外,這些指紋并不屬現(xiàn)場的其他任何人,老唐家一共有兩組指紋,物業(yè)辦公室有四組指紋,其中有一組指紋和老唐家出現(xiàn)的一模一樣。

        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到了陳榴身上,而陳榴卻縮在她的屋子里,不接電話,也不開門。隔著門,我們聽到她大聲抽泣著喊:“不想死就別招我!”

        誰也不想死。這兩起案件的詭異之處,連警察也有些發(fā)怵。如果說老唐的失蹤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那么,這幾個警察的失蹤,則完全是在我們眼皮底下發(fā)生的。辦公室離我和江潮不到10米遠,整個辦公室只有一張帶防盜網(wǎng)的窗,防盜網(wǎng)完好無損,連窗玻璃都沒打開。我們親眼看到那警察帶著陳榴走進了辦公室,親眼看到兩個曾經(jīng)詢問過我的警察站在門口將他們倆人接了進去。而幾分鐘之后,除了陳榴之外,其余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們留下了鮮血,除此之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所有的人都感到此事有些恐懼的時候,陳榴從她的房間里走了出來。她仍舊低垂著眼簾,從議論紛紛的鄰居們之間走過,徑直走到蹲在花壇邊上愣神的江潮身邊。

        “你們有什么話,就問吧?!标惲裼么禋獍阄⑷醯穆曇舻馈?/p>

        江潮還沒來得及反應,旁邊的兩個警察已經(jīng)一撲而上,用手銬銬住了陳榴。陳榴吃了一驚,用力掙扎著,但兩個警察完全不理會,拖著她就上了警車。

        “這……不能這樣吧?”我推了推江潮,“她是主動出來的,事情這么怪,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就把她銬上了?”

        “當時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嗎?”江潮說。他的神情十分猶豫。我知道他的性格,依照他自己的意思,陳榴不該抓,至少不該不問一聲就銬上,但動手的兩個警察是刑偵隊的前輩,他對所有刑偵隊工作的警察,都有一種如同滔滔江水的仰慕之情,這使得他又不愿意否認他們的行為。

        他還在猶豫,那輛警車卻動了起來,像是里頭在進行劇烈的搏斗。我和江潮對視一眼,這回他沒再犯迷糊,和我一起沖了過去。

        警車窗上掛著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拉了拉車門,打不開,也聽不見里面有什么聲音,但整個車身仍舊在劇烈震蕩著。江潮把所有的車門都試了一遍之后,摸起一塊石頭就砸玻璃。

        玻璃紋絲不動。

        “你們配的防彈玻璃?”我也撿了塊大石頭用力砸,玻璃還是不動。

        “防個屁彈??!”江潮急得臉都歪了。車子仍舊在劇烈震蕩著,車頂上鼓起一個包,但卻依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這明顯不對勁,車頂可不是一塊薄鐵皮,要讓它鼓起一個包來,那得多大的力氣,發(fā)出的聲音一定不小,此刻卻這么安靜,仿佛那只是一塊塑料薄膜,被吹起了一個氣泡。

        遠處的兩個警察跑了過來,一看這架勢,其中一個身高將近兩米的警察,二話不說,從腰里拔出手槍,對著窗玻璃就是兩槍射過去。照這么射,肯定會射到車里的人,但此時沒有任何人覺得他的行為不對——就算射到人,也總比人消失了要好。

        兩槍射出去,玻璃上連個白印也沒留下,子彈反彈出來,射進旁邊一棵樹里。

        而車子激烈的震蕩,也在此時突然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一道縫隙,陳榴從縫隙中溜下車。她剛一離開,那兩個警察與我和江潮一起撲了上去,同時掰住正要合攏的車門,兩個刑偵隊的警察還將手槍伸進去,卡在車門口。車門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拉扯著,即使是我們四個拉著,也仍舊拉不住,那兩把卡住車門的手槍,在大力的壓迫之下,慢慢地變癟了。

        但也就是利用這一下緩沖,我看到了車內的情況。

        車內到處都是血,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情形和前兩次一樣,沒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車門終于關上了,那兩把手槍完全報廢成薄薄的鐵皮。

        我們胸膛急劇起伏著,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刑偵隊的警察到底不同,那高個警察最先反應過來,低頭一把揪住正從地面上爬起來的陳榴。

        “說!到底怎么回事?”他目露兇光,眼睛血紅。

        楚楚可憐的陳榴,如同鷹掌中的黃鸝,淚眼迷離,讓人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懷里。我竭力將目光從她身上轉開,不允許自己對她再有任何同情。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影子上。

        那是一條漆黑如墨的影子,比所有的影子都更黑。

        “你們看。”我指著她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在那一霎那,我看到影子猛然扭曲了一下,但陳榴本身卻并沒有任何動作。

        江潮和兩個刑警注意到這影子之后,忽然都沉默下來。那高個警察吸了兩口氣之后,晃了晃在他巨掌中打顫的陳榴,聲音變得十分冷靜:“說吧,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陳榴搖晃著腦袋,“每次我剛進門,事情就發(fā)生了,我只覺得腦袋嗡地一響,好像要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等我再清醒過來,就變成這樣了……”她低垂著目光不和我們對視,看神色,顯然沒說真話。

        可就算她不說真話,我們又能怎么樣呢?

        “你們有什么話就問我。”陳榴說完,猶豫了一下又說,“如果有事要找我,就在我門口貼紙條,說有事想問我……千萬……千萬不要說讓我來一趟……或者……”她話沒說完,驀然住嘴,眼睛盯著腳下的影子,露出驚恐的神情。

        這下我們都看見了,她腳下的黑影,忽然蛇一般纏上了她的腳踝,似乎正要沿著她的身體爬上來。她白皙的腳踝仿佛被墨水浸染了似的,迅速變黑。就在這一霎那,她猛然抬起眼睛,緊緊盯著盯著前方——在我們左側,方老太太正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一看到她那種迷離恐懼的神情,便大聲喊:“陳榴,你別怕,中午到我家來吃餃子,我剛包的鮮肉餃子!”陳榴露出一絲苦笑,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道:“好的,謝謝!”

        就在她們說話的時候,那道黑影靜悄悄地從她腳踝上退了下去,安安靜靜地橫在地上,除了顏色漆黑之外,看上去和普通的影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走了……記住……”陳榴低著頭說完這幾個字,便拖著瘸腿慢慢往回走。

        包括高個刑警在內,誰也不敢再阻攔她。直到她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江潮才喃喃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過我拿到了這個。”高個警察臉色有些發(fā)白,朝我們伸出手來。那有著厚厚老繭的粗大手掌中,橫著幾根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還有一塊橡皮。

        “這是什么?”我指著橡皮問。

        “指紋?!彼f。

        這件事最終還是落到了江潮的堂兄江闊天頭上。據(jù)說他很是接觸過幾個詭異的案件,局領導親自來看過現(xiàn)場之后,便決定由他來負責這個案件——原來的案件負責人已經(jīng)死在了物業(yè)辦公室。江闊天做事不甚拘泥,經(jīng)過江潮勸說,他居然同意讓我參加他們偵破的全過程。

        江闊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他的辦公室里,聽我們幾個人匯報所發(fā)生的一切。他聽得十分專注,我們輪流講述,每一個人講述一次,我便仿佛重新經(jīng)歷一次當天的遭遇。盡管并沒有親眼目睹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仍舊禁不住感到脊背上竄上一股寒意。

        最后講述的是那高個警察,他言簡意賅,幾句話說完當時的情況之后,便戛然而止。房間里一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辦公室的門,便在此時打開了。

        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看起來比江闊天大不了幾歲,兩鬢的頭發(fā)卻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

        “老江,結果出來了?!彼屏送蒲坨R,將報告遞給江闊天。

        “什么情況?”江闊天一邊看報告一邊問。

        “多出來的一組血液,是陳榴的。”法醫(yī)說。

        “哦?!苯熖觳粍勇暽攸c了點頭,“指紋還是沒找到主人?”

        法醫(yī)詭異地一笑:“并不是完全沒找到……”

        “哦?”江闊天抬起頭望著他,“老王,你又有什么報告上不能說的發(fā)現(xiàn)?”

        他們兩人神情鎮(zhèn)定,我和江潮已經(jīng)交換了無數(shù)驚疑的目光——如果多出來的一組血液是陳榴的,為什么陳榴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消失?她身體上會不會有什么傷痕?最重要的是,法醫(yī)部門早已下了結論:任何一組血液的量都非常大,無論是誰,如果失去了這么多血,都只有死路一條。而陳榴在三個現(xiàn)場都留下了大量的血液,照常理她應該已經(jīng)死去三次了……難道……難道她不是人?想到她身體下拖著的詭異黑影,我抹了一把冷汗。

        “你看?!崩贤鯊目诖锩鲆粡埓蛴〔蕡D,上面是幾個指紋,下面分別標記了發(fā)現(xiàn)的時間和地點,并且進行了編號。其中編好為“2”的指紋,在三個現(xiàn)場都出現(xiàn)過。

        我們幾個都把頭湊過去,沒看出任何問題。江闊天凝視了一會,抬起手來,看了看報告,將報告和彩圖并列放在一處。

        報告翻到的那一頁,同樣是一張彩圖,同樣數(shù)目的指紋,同樣的編號,但就連我這個外行也看得出,報告上的指紋和彩圖上的指紋,沒有一個相同的。

        江闊天迅速將報告翻到前一頁,那一頁上打印了每個被害人以及陳榴的指紋。

        這下我們看出來了,這一頁上的指紋,和老王從口袋里摸出來的彩圖上的指紋,可以一一對應。而陳榴的指紋,就是彩圖上標號為“2”的那一組。

        報告上的另一張彩圖上的指紋,正是從現(xiàn)場采取的指紋樣本,那么老王的那張彩圖又是怎么回事呢?這回江闊天沒有再問,只是瞥了一眼老王,老王便自動招認了。

        “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法醫(yī),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老王又推了推眼鏡,冰冷的臉上基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從現(xiàn)場采取的指紋,與陳榴以及被害人的指紋,完全不同。若不是我們辦公室來了個二世祖,這其中的奧妙恐怕一輩子都發(fā)現(xiàn)不了?!闭f著,他露出一絲微笑。

        “你是說周世?”江闊天也咧開嘴笑了。

        “周世是誰?”我小聲問江潮。

        “周部長的侄子。”江潮也小聲回答我。

        那么周部長又是誰?我還想問,被江闊天一個眼神將口舌封住了。

        “周世來技術部實習的這段時間,主要工作就是做指紋對比。他平時沒事就拿著那套指紋鑒別系統(tǒng)亂玩,這一次的指紋,同樣不例外。我們忙得很,只要他不來搗亂就行了,也沒理他,隨他一個人在電腦上鼓搗。沒想到他忽然大聲招呼我們,說他發(fā)現(xiàn)案子的重大秘密。他這話誰信呢?但他就是這么個人,想要讓你看什么東西的時候,就能將辦公室弄得吵吵鬧鬧,讓你什么也干不了。純粹是為了讓他安靜下來,我才走到電腦邊,隨便往電腦上瞄了一眼?!崩贤跽f到這里,舉起手中的彩圖,“就這么一瞄,我就看出問題來了?!?/p>

        “什么問題?”江闊天問。

        老王沒有回答,他將彩圖面朝窗口舉起。太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彩圖被照得有些透明,另一面的圖隱約從背面透出影子來。我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江闊天卻已經(jīng)“啊”的一聲,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將手里的報告舉起來,放到彩圖的旁邊,兩張圖,一正一反,這下我們都看出來了——老王的彩圖,經(jīng)過陽光透射,從紙張背面看過去,恰好跟江闊天報告彩圖上的指紋完全一致。也就是說,現(xiàn)場采取的指紋,和被害人的指紋,就像是一對鏡像,或者用另一個更形像的比喻:像是印章和印章印出來的字,兩者一正一反。

        而實際上,我們印在任何地方的指紋,都不是我們自己真實的指紋。真實的指紋存在于手指上,印下來的指紋,恰好就形成真實指紋的鏡像。

        那么,現(xiàn)場采集來的指紋,并不像正常情況下那樣,是采集的指紋鏡像,而正好是真實的指紋。

        但,真實的指紋,又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在手指以外的地方呢?只有手指上才會存在真實的指紋,其他地方出現(xiàn)的,一定都是形狀相反的指紋鏡像,這點是肯定的。

        所有人都看著老王,期待他對此有個解釋,可他只是聳了聳肩,表示他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我不由又想起了那纏上陳榴足踝的黑影……

        江闊天什么也沒說,只是警告我們,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再接近那女孩。

        事實上,不需要他的警告,我們也敢輕舉妄動。基本上沒有人真的想死,或許我們并不怕死,但,至少于我而言,像老唐他們那種死法,我還是無法接受……為什么我會想到死呢?除了那些血跡之外,并沒有任何證據(jù)說明老唐已經(jīng)死了。同樣留下大量血跡的陳榴不是還活著嗎?然而我就是感覺,他們已經(jīng)死了,永遠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回到小區(qū)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公司打來電話,問我是否知道趙寧的去向,我感到奇怪:趙寧不是在外地出差嗎?然而老總回答說,趙寧已經(jīng)將近一個星期沒消息了,起初他也以為他是在外地上班,但手機始終聯(lián)系不上,打通了沒人接,打電話給外地的客戶,客戶說趙寧根本沒上他們公司去。聯(lián)系了趙寧認識的所有人,沒有任何人知道趙寧的下落。

        也就是說,趙寧失蹤了。

        “報警了嗎?”我問老總。

        “報了。”他回答。

        掛了電話,站在樓下仰望趙寧家的窗戶,我突然冒出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趙寧會不會和老唐一樣?

        想到這個,我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想點別的。

        此時正是陽光最強烈的時候,太陽曬得人發(fā)暈,但架空層下還是聚集了一堆老頭老太太,他們今天沒打麻將,只是在低聲說著什么??吹轿襾?,便都拉住了我,問我案件的進展。我搖頭說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嘖嘖贊嘆幾聲,一個額頭上長著一塊胎記的老頭湊過來對我說:“你知道嗎?方老太太……我們懷疑她出事了?!?/p>

        “怎么了?”我心頭一驚。

        “方老太太不是讓陳榴中午到她家吃餃子嗎?”旁邊的保安接口道,“陳榴不是挺古怪嗎?一屋子的人就她一個人沒失蹤……我就多長了個心眼,中午特意盯著監(jiān)控屏幕???2點的時候,我看到陳榴上樓了,還看到方老太太從窗口伸出頭來對她揮手。幾分鐘以后,陳榴又從樓里跑了出來。我記得老唐家出事的時候,那段錄像和這段非常相似,陳榴的表情和動作幾乎都完全一樣。我覺得不對勁,馬上跑到方老太太家敲門,敲了半天門,始終沒人答應,但我肯定她就在家里?!?/p>

        又一個人失蹤了嗎?

        我有些驚恐地望著他。

        小區(qū)內到底失蹤了多少人呢?老唐,趙寧,加上方老太太,我們已知的就有三個,是不是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調出錄像給我看看……”我對那保安說。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這才醒悟過來——雖然江闊天允許我參與他們的調查,保安卻并不知道。但這并沒有太大困難。我將保安拉到一邊,把我的猜測告訴他,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

        “陳榴搬進來多久了?”他聲音有些發(fā)顫地問。

        “大概半個月左右?!蔽艺f。

        “那資料都還存著呢……我們一起看,只看跟她有關的錄像,到晚上應該能看完。”他說。

        我點點頭。

        15天的錄像資料著實不少,但因為只要盯著陳榴一個人,看起來速度非??臁:芸煳揖桶l(fā)現(xiàn)了她生活的規(guī)律。除了買生活必需品,她基本不出門。當她出門的時候,遇到她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朝她身上望,她始終腳步匆匆,似乎想躲開人們的目光。

        除了購買生活用品之外,她只有過幾次短暫的出門機會。每次都是到另一棟樓,進去不到幾分鐘,便滿面驚慌地沖出來,徑直沖進自己所在的那棟樓。

        她這么沖進老唐家又沖出來,同樣的,也這么沖進方老太太家。除了他們倆之外,她這樣走進別的樓房又在幾分鐘后從里面沖出來的動作,一共發(fā)生了11次。

        其中有一次,就發(fā)生在趙寧家所在的那棟樓。

        如果每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就會失蹤一個人,意味這這個小區(qū)里已經(jīng)有11個人失蹤了。

        也許還不止11個人……照今天早晨發(fā)生的情況來看,只要和她同處一個房間內,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會消失。如果她進去的那間房并不止一個人,那失蹤的人數(shù)肯定不止11個。

        到快晚飯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將錄像看了好幾遍。

        現(xiàn)在要確定的是,那11戶人家,是不是真的像我們想的那樣都失蹤了。但我們并不知道那具體是哪11戶人家,這就需要靠江闊天他們了。我打電話將這個情況告訴江闊天,十幾分鐘后,他便趕了過來。

        “把錄像給我看看!”一到物業(yè)辦公室,他便發(fā)令道。

        我們將那些錄像又看了一遍。

        “哪個是老唐?”當我在旁邊告訴他某棟樓就是老唐所住的樓房時,他忽然開口問。這話讓我不知如何回答。畫面上顯示的是陳榴從老唐家沖出來的情景,老唐本人卻并不在畫面上。

        “倒回去看看,我記得剛才好像看到老唐了?!蔽艺f。

        保安將畫面倒回去,當老唐的胖臉出現(xiàn)時,我指著他告訴江闊天:“就是他?!?/p>

        “再倒?!彼f。

        畫面倒回去很多,一直倒回到陳榴出門采購生活用品的時候,在某個畫面出現(xiàn)時,江闊天突然喊:“停!”

        畫面上,老唐和陳榴擦肩而過。江闊天重新按下播放鍵,于是我們看到,老唐和陳榴擦肩而過,老唐忽然轉身喊了陳榴一聲,陳榴保持著怯生生的姿勢經(jīng)過他身邊,驀然抬起眼睛看著他。因為攝像頭功能有限,我們看不清陳榴和老唐的表情,他們就這樣停留一會,似乎在交談著什么,陳榴點了點頭,很快兩人便背向而行。

        這正是老唐失蹤那天上午發(fā)生的事。

        江闊天看得眼睛發(fā)亮,而我完全看不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接下來,江闊天又調出趙寧和方老太太的錄像看了,基本情節(jié)和老唐的完全一樣,都是先遇到陳榴,陳榴看他們一眼,兩個人交談一陣,陳榴點點頭,之后陳榴便進入他們所在的樓房,然后沖出來。

        當再一次看到陳榴進入某棟樓房再沖出來時,我猛然心中一跳,大喊一聲:“停!”

        畫面定格在陳榴沖出來的那一刻。

        我湊近屏幕仔細察看——沒錯,我沒看錯,怎么現(xiàn)在才注意到呢?我又是驚恐又是興奮,指著畫面,回頭看著江闊天。

        “什么?”江闊天探過頭來問。

        “影子!”我無法壓低自己的聲音,“你看她的影子。”

        江闊天只掃了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

        “影子怎么了?”保安還在傻乎乎地問。

        沒人回答他。

        我和江闊天都看出來了,陳榴的影子,黑得不同尋常,就像是用黑油漆畫在地面上的人形。

        而最關鍵的是,那影子,并沒有跛腿。

        我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注意到陳榴的影子了,那并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也許在無意之中,我發(fā)現(xiàn)陳榴的影子和她本人的身形并不對稱,這才格外留意。

        “倒退一下看看?!苯熖煺f。

        倒退了幾分鐘,畫面回到陳榴進入樓房之前——此時,陳榴的影子淡得幾乎看不出來,這似乎才是正常的影子,然而,我始終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屏幕上實在看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

        我們重新過了一遍,每當陳榴從別人的樓里沖出來,她的影子都會變得那樣漆黑而怪異,完全不符合她的身形。此時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去看看陳榴,看看她的影子現(xiàn)在是什么樣,還有,她身體上究竟有沒有能導致流血的傷口,然而……我敢去看陳榴嗎?誰敢去看陳榴?明知道陳榴有問題,但就連警察也不敢動她,動過她的警察是什么下場,大家都已經(jīng)看到了。

        “也許……我們該去看看陳榴?!苯熖炀従彽馈?/p>

        “什么?”我驚訝地看著他。

        “陳榴是不是跟你說過,如果有事,就去找她,在她門上給她留言,但不要讓她自己過來?”他問。

        我點點頭。

        “你是不是曾經(jīng)到過陳榴的房間?”

        我又點點頭。

        “那么,你為什么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他笑著問。

        我愣住了。

        “也許……并不是所有和她接觸過的人都會發(fā)生什么,你看……”我指著屏幕,忽然說不出話來。

        屏幕上和陳榴交談過的人,真的都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嗎?和陳榴交談過的人極少,而每次她和人交談之后,她都會進入某棟樓再沖出來……我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那些和陳榴交談過的人,就是陳榴進入樓房去拜訪的人,而他們的下場,也許就和老唐一樣……但如果是這樣,為什么我會沒事呢?難道……我驀然睜大了眼睛。

        “難道是因為……在那棟樓里?在陳榴自己所在的樓房里和她交談,就不會出事?”我問。

        他搖了搖頭:“起初我也以為是這么回事,但你看……”他指了指屏幕,“并不是所有的人和她交談過之后,她都會進入別人的樓房?!?/p>

        的確,雖然她和人交流得很少,但路上還是難免會和人打招呼。

        “而且,她不是也在你們那棟樓之外和你們說過話嗎?你和江潮現(xiàn)在都還好好的。”他說。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暈了。

        “你看,”他又指了指屏幕,“你發(fā)現(xiàn)沒有?她和人說話的時候,一般不抬起眼睛?!?/p>

        我點點頭。這個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她過于羞怯的緣故,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敢肯定。

        “那些失蹤的人……我暫且認為,那些失蹤的人,就是在她產(chǎn)生進入樓房再沖出來這套動作之前和她交談過的人——我們可以看出失蹤的人和陳榴的活動之間的規(guī)律:陳榴抬起眼睛看著失蹤的人——失蹤的人和她交談——她點頭——陳榴進入樓房——失蹤的人失蹤——陳榴從樓房里沖出來。”他點燃一支煙,往椅背上一靠,笑著問:“明白了嗎?”

        完全不明白!

        “你好好想想?!苯熖斓氖謾C響起來,他朝我點點頭,走到窗口邊接電話。

        我還能怎么想?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跳著看錄像。這么一看就看出來了,確實像江闊天所說,事件的發(fā)生遵循他所說規(guī)律,這么說,一切都源于陳榴抬起眼睛的那一刻……我想起陳榴那雙黑亮憂郁的杏核狀大眼睛,那雙眼睛里藏著什么秘密呢?

        江闊天放下電話,我還是什么也沒想明白。他搖頭嘆息一聲:“想想老唐,想想方大媽——老唐那么興奮地讓你到他房間去,為的是什么?陳榴為什么會到方大媽家去?”

        “陳榴到方大媽家去,是因為方大媽請她去吃餃子啊……”我愣愣地說,忽然明白過來。

        是邀請!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我剛要開口邀請她到我家,就被她慌張地岔開了話題。陳榴并不認識那些和她搭話的人,但卻能上門去找他們,那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像方大媽一樣邀請了她——是他們請她上門的!而這邀請的動力,應該是來源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怪不得她總是低垂著眼睛,原來是為了防止別人看到她的眼睛從而產(chǎn)生邀請她的欲望,那天故意岔開我的話題不讓我說出邀請她的話,也是出于好意……然而既然她不愿意被人邀請,又為什么要用那雙眼睛誘惑別人呢?為什么她被邀請之后,就會發(fā)生那一系列古怪的事情呢?想到這里,我又陷入了迷惑之中。

        “傳說吸血鬼并不能隨便奪取一個人的靈魂,”江闊天說,“據(jù)說只有接受了邀請,吸血鬼才能主宰一個人的生命?!?/p>

        “吸血鬼?”我激靈靈打個寒顫。

        “行了,江潮馬上就來,具體怎么做,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你和他先談談,然后去找陳榴?!彼鹕砭妥?,“這事怎么解決,關鍵看陳榴自己?!?/p>

        “喂!你就這么走?。俊笨吹剿觳娇邕M警車,我感到六神無主——我既不信任江潮也不信任自己,唯一看起來發(fā)現(xiàn)了真相并且知道如何化解的江闊天也走了,我頓時覺得小區(qū)內危機四伏。

        江闊天走后沒多久,江潮來了。他帶來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通過調查,發(fā)現(xiàn)我們小區(qū)的確有五起失蹤案件已經(jīng)備案,他們進一步通過自來水公司和電力公司查詢,發(fā)現(xiàn)除了沒有裝修的房間之外,小區(qū)內一共有11套房,在最近半個月內,出現(xiàn)了水表電表讀表數(shù)據(jù)為0的現(xiàn)象,其中最長的15天,最短的是半天。這意味著這些房間內沒有人居住和活動。11套房,正好和我根據(jù)錄像統(tǒng)計的失蹤人數(shù)相符合。由于小區(qū)內有不少外來人員在本地購房,所以大部分人的失蹤,并沒有任何報案。在我和江闊天研究錄像資料的時候,江潮和他的同事們已經(jīng)查過了這11套房,除了老唐的房間查過之外,另外10戶人家的狀況,和老唐家出事后的情況一模一樣,這其中就包括趙寧和方老太太。自然,他們也在每一戶人家都找到了那種鏡像指紋,而陳榴的鏡像指紋和血跡,在每戶人家都出現(xiàn)了。有的房內失蹤的人數(shù)是一家?guī)卓谌耍y(tǒng)計起來,一共有27人失蹤。

        另一個消息,是關于陳榴的身世。調查陳榴的身世并不費什么力氣,將陳榴的名字輸入公安系統(tǒng)內部的數(shù)據(jù)庫,很快就調出一大堆相關資料。陳榴,23歲,關西省間關市人,從小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生活。陳榴到派出所報案的次數(shù)非常多。最早的一次是在她8歲那年,她一個人跑到派出所,報案說母親虐待她。當時辦案民警在她身體上發(fā)現(xiàn)了新舊傷痕多達100多處,大部分是用手指掐和煙頭燙出來的。她母親承認,因為離婚后心情煩躁,經(jīng)常將怒火發(fā)泄在陳榴身上,并且保證經(jīng)后一定克制自己。陳榴被母親領回家后,又來過兩次派出所,表示母親對她的虐待并未停止,但派出所的人也無能為力,只能對她母親訓斥一番了事。

        小學三年級時,陳榴第一次被同學虐待。她被一伙同學關在學校的儲物柜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而那時候的陳榴已經(jīng)因為缺氧昏迷過去。當她在醫(yī)院醒來之后,迎接她的不是母親的懷抱,而是母親的一個大耳光。母親認為陳榴太不爭氣,被人欺負到如此地步還不知道反抗。陳榴的母親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召集所有施虐學生和家長們開了一次會,最后每個學生向陳榴道歉。但從那以后,針對陳榴的虐待事件就層出不窮,她身體上出現(xiàn)的傷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而她始終堅持到派出所報案,到后來,派出所的民警看到她就繞道走開,她便坐在派出所門口等著,直到她母親跑來,一頓棍棒將她打回家去。

        高中畢業(yè)以后,陳榴在附近的餐館找了個服務員的工作。有兩三年的事件,派出所再也沒有接到陳榴報案,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認為她終于脫離苦海了。然而,就在幾個月前,陳榴被一名喝醉酒的客人逼到一個房間里,將房門反鎖,陳榴在絕望之中從六樓跳了下去,經(jīng)過搶救,命保住了,一條腿落下了永遠的殘疾。陳榴再次報案,但因為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那名客人正在對她施暴,此事不了了之。

        最震撼人心的是近兩個月發(fā)生的事。

        兩個月前,陳榴傷愈出院。出院后的陳榴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開始注重打扮。她天生麗質,盡管跛了一條腿,但稍加打扮,加上眼波流轉,便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她經(jīng)常在夜晚行走在當?shù)氐募t燈區(qū),常有人看到某個男人邀請她走上自己的汽車,幾分鐘后,陳榴再從車上下來,車內便什么人也看不見了,沒有人,也沒有血跡,那居心叵測的男人就此人間蒸發(fā)。警方多方面調查,查不到任何線索,沒有任何證據(jù)顯示陳榴對那些男人做了些什么。盡管如此,陳榴的故事已經(jīng)在間關市傳開了,人們說陳榴是女巫,也有人說她是妖怪,許多人遠遠看見她就繞道而行,就這樣,陳榴離開間關,來到了南城,并搬進了我們這個小區(qū)。

        這就是陳榴的故事。

        這個故事聽得我渾身發(fā)冷。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陳榴那雙驚懼的黑亮眼睛,還有她那仿佛總在恐懼著什么的神情。我仿佛看見她拖著傷腿,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人們見到她就紛紛閃開,只有她的影子相伴……

        我忽然很想擁抱她,告訴她不要害怕——這輩子有什么人曾經(jīng)對她說過這句話嗎?也許她需要的只是這句話而已。

        “我們去找陳榴吧?!蔽艺酒饋淼馈?/p>

        這一次江潮沒有問為什么,他只是默默點了點頭。沒心沒肺的傻小子,眉頭似乎也有些沉重起來。

        走到樓下,仰望陳榴家永遠不曾拉開的窗簾,我的胸口微微一酸:生活在黑暗中是什么滋味呢?陳榴,在黑暗中呆了那么久,還能回來嗎?我想起她總是低垂的眼睛,不禁輕輕呼了口氣——那并不是她自愿的,否則她就不用垂著眼睛躲避人們的邀請。她被人拋棄得太久了,就像沉入沼澤的人,原本有很多機會安全地將她救出,但所有的人都只是眼睜睜看著她下沉,到現(xiàn)在,我們這些救她的人,自身也有了被拉入沼澤的危險。

        但她已經(jīng)被拋棄得太久,我怕再不伸手,連她自己也要拋棄自己了。

        我們登上六樓,敲了敲門。

        “誰?”陳榴驚慌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是我,我是警察。”江潮說,“請開一下門?!?/p>

        里頭傳來輕微的忙亂聲音,貓眼閃了一下,房門打開了,陳榴從門縫中鉆出來,反手將門輕輕帶上。

        “有什么事嗎?”她仍舊低著頭。

        “是不是邀請了你,就會發(fā)生可怕的事?”我直截了當?shù)貑枴?/p>

        她渾身劇烈一顫,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說完這句話,她一轉身,拉開門閃身進去。她正要關門,我將門拉住了。她在里頭發(fā)出一聲驚呼,“放手!”我感覺到一股很大的力氣從門上傳來,門一點點合上了。

        一個女孩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我朝江潮使了個眼色,他雙手掰著門框一用力,整個人閃了進去,我也趕緊跟了進去。

        一進門,我們就愣住了。

        現(xiàn)在是白天,外頭太陽曬得人出油,屋子里卻伸手不見五指,仿佛一潭幽黑的潭水,不僅漆黑,而且冰冷,連一點熱氣也感覺不到。

        “這么黑,開窗??!”正當我在體會這種帶著恐懼味道的幽黑陰冷之際,沒心沒肺的江潮喊了起來,他完全領會不到這種意境啊……而下一秒,眼前一亮,他直撲過去將窗簾拉開了。事后我問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huán)境下他是如何找到窗簾的,他說他方向感好,認準了窗戶那邊撲過去,揪住了像窗簾的東西就使勁拉。

        陽光射進來,我們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漆黑,不光是窗簾的緣故。這房間里一切都是黑色的——墻壁,天花板,地板,桌椅,沙發(fā)……甚至連電視機柜上放著的一盆茉莉花,開出的居然也是黑色的花朵。

        “你……為什么把它們都涂成黑色?”江潮開口問。我?guī)缀跸胍话驼粕刃阉K€沒明白過來這是怎么回事嗎?瞎子也能看出,這根本不是什么涂料染成的黑色。

        “出去!你們出去!”從我們進門開始,陳榴就抱著胳膊蹲在沙發(fā)邊,渾身抖得似乎快要散架似的,翻來覆去就只是重復這么兩句話??吹剿欠N篩糠般的模樣,我心中一陣憋悶,順手將緊閉的玻璃窗打開了。

        “不——”聽到我開窗的聲音,陳榴驀然抬起頭慘叫一聲,我和她對視了一陣,我心中閃過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她驚慌地扭曲了臉,飛快地將頭低下去。

        “快捂住他的嘴!”她飛快地對江潮道。

        “能不能請你到我家……”我的話還沒說完,江潮就一把將我的口鼻捂住,令我完全無法呼吸。我手舞足蹈地掙扎著,江潮的手像是鐵箍一樣,拖著我就往門外跑,看著屋內的一切,我的眼睛越瞪越大——屋子內的黑色仿佛被蒸發(fā)了一般,我和江潮還沒退到門口,所有的黑色都逐漸變淡消失了,一切都恢復了本來的眼色,茉莉花潔白芬芳,沁人心脾。而江潮只顧著往外走,什么也沒看見。

        走出門外,陳榴一只手捂著自己的眼睛,飛快地將門關上。

        她為什么要捂住自己的眼睛?

        江潮終于將手放開了,我臉已經(jīng)憋得通紅。我憤怒地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振振有詞:“你不是說邀請她就會出事嗎?你剛才差點就開口了,笨蛋!”

        我不由愣住了。

        是啊,我剛才差點就……我抹了把冷汗。為什么她的眼睛一看到我,我就忍不住想讓她到我家去呢?究竟是觸動了我的哪根神經(jīng),讓我連這么危險的事都干得出來?我后怕起來,心臟狂跳,拍著江潮的肩膀連連稱謝。

        從進去到出來,也許不到1分鐘,我們什么還沒來得及問,就這么狼狽地出來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呢?站在陳榴家門前,我們面面相覷。江潮還想嘗試著再去按門鈴,被我制止了。不用想也知道,陳榴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打開房門。

        “你們……你們守著門!”陳榴的聲音忽然從房內傳出來,“別讓我出去!別讓我出去!”

        “為什么?”我大聲問。

        再也沒有回答,我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屋內輕微的啜泣和呻吟聲。

        我的心猛然揪成了一團。

        “發(fā)生了什么事?你開開門!”我用力捶門。

        “你們快走……守著門,別讓我出去!”陳榴尖叫道,她說的話自相矛盾,既要我們快走,又要我們守著門,究竟怎么回事呢?

        “你開門再說!”我堅持道。

        屋內忽然悄無聲息。我正要再敲門,門忽然打開了。

        陳榴站在門口,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盯著我。

        “你真的要我開門嗎?”她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帶著一絲挑釁的神色望著我。

        “對?!蔽夷馗械娇诟缮嘣?,回頭一看,江潮愣愣地盯著陳榴的眼睛,臉上顯出一副迷惘的神態(tài)。

        “能不能請你……”江潮緩緩說道。我心中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嘴,飛快地說:“能不能請你到我家坐一坐?”

        這話一說出來,有好長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響在我們之間。江潮驚恐萬狀地看著我,我的心也繃得緊緊的。

        “好的?!彼K于點了點頭。

        我呼出一口長氣。

        不管會發(fā)生什么,不管是什么,就在我這里結束吧。我不是英雄,但我確實不想看到一個人漸漸沉入沼澤,這么多年她一直在呼救,一直在呼救……也許我來得太晚了,但至少有個回應。

        陳榴緩慢地往樓下走去,怯弱的身子一步三搖,那條殘疾的腿在地板上拖曳著。我跟在她身后,仔細看著她的身體,她修長脖子上無法掩飾的傷痕、被折斷了一截的小手指、走兩步就似乎感到疼痛似的輕輕喘口氣……陳年的傷痛累累積壓在身上,這羸弱之軀如何承受呢?我禁不住輕輕抱著她的腰,她轉頭看我一眼,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我們沉默著走下樓,江潮也想跟下來,被我攔住了。他完全不知所措,走到三樓的時候,我聽到他在給江闊天打電話。

        這個二愣子!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們腳底下有什么不對勁。

        我們腳底下拖著一條淡淡的黑影,那是我的影子,和普通的影子沒什么區(qū)別。

        但陳榴的影子,卻幾乎看不見。她的影子仿佛被人撕碎了一般,只是一團碎片,支離破碎,互相并不連接。如果只看影子,我會覺得陳榴是個被撕碎的布娃娃。

        在我的家門口,陳榴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只是這么一下停頓,就讓臉上顯出同處的神情——那地上殘破的陰影,正慢慢爬上她的腳踝。

        “進來吧?!蔽抑鲃哟蜷_房門。

        陳榴拖曳著身體走了進來。

        我關上房門。

        她抬起眼睛看著我。

        就在這一霎那,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遏制的沖動。陳榴白嫩的脖頸,仿佛在呼喚著我的手掌,她全身上下都發(fā)出某種強烈的信息,我撲上去,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并沒有掙扎,只是冷笑著看著我。

        陳榴天生就是該被傷害的!我想要暴打她、殘害她、最后將她撕成碎片!這種思緒如同山呼海嘯般涌來,幾乎淹沒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掐著她的咽喉,兩條腿輪番踢踩她的身體……不,不該是這樣。我腦海里隱約有個聲音提醒我,事情不該是這樣。沒有人天生就該受到傷害,何況她受到的傷害已經(jīng)夠多了……我不是要保護她嗎?那么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可這種誘惑如何抵擋?像吸毒者看見了海洛因,像沙漠里瀕死的人看見了水,暴力的欲望在我眼睛里充血,尤其那雙黑亮的杏核狀眼睛,一直這么盯著我,更加刺激我的欲望……手掌里是什么呢?我低頭一看,一把水果刀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攥在手心里。我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我想要將陳榴黑亮的眼珠從那漂亮的眼眶里剔出來……我轉動了一下眼珠,地面上那是什么?地面上,陳榴殘破的黑影正在瘋狂地舞動,仿佛在掙扎在呼救,但那只是一團殘破的陰影,誰也聽不見它的聲音……眼前的陳榴只是冷笑,既不恐懼也不掙扎,仿佛在等待我的刀鋒刺進她的身體……我產(chǎn)生了一絲控制的念頭,但刀還是捅了出去……汽車已經(jīng)失控,在速度最高的時候奔向懸崖,而我能做什么?我最后的理智仿佛脆弱的剎車,在如此強大的力量之下徹底崩斷了,但我還能轉一下方向盤……

        血噴涌出來,陳榴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我的手松開了,她踉蹌后退,仿佛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地面上那殘破的影子也安靜下來,似乎靜靜地在聆聽。

        我倒在地上,水果刀插在右手的虎口上,疼得我渾身抽搐。在最后一刻,我及時將刀轉了個方向,插在了自己身上。疼痛讓我恢復了些許神智,然而這短暫的清明如同風中之燭,狂呼海嘯一般的暴虐欲望再次襲來,我猛地打開房門,一把將陳榴推出去,大吼一聲:“滾!”

        陳榴站在門口看著我,神色似驚似喜。門仍舊敞開著,她抬起手,輕輕將門關上了。

        門關上的一霎那,那種想要破壞和毀滅的欲望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虎口上的疼痛變得更加真切起來。我從地面上爬起來,正要找個東西按住傷口,門鈴響了,江潮的聲音傳來:“喂?怎么了?快開門!”我將門打開,江潮一眼看到我的手,吃了一驚,不由分說便拉著我要上醫(yī)院。

        “陳榴呢?”我問他。

        “她上樓來找我,說你受傷了,別的沒說。”江潮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想不明白。唯一知道的是:我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嗎?在陳榴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從社區(qū)醫(yī)院包扎回來,我感覺有些累,便靠在沙發(fā)上休息。江潮看地面上到處都是血跡,便拿著拖把來拖。

        “哎這是什么?”他忽然驚呼一聲。

        “又怎么了?”我有些不耐煩。

        “你快來看看……這影子……哪來的?”

        影子?

        我立即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走到他身邊一看——就在門口,剛才我和陳榴糾纏的地方,有幾片陰影。從形狀來看,看不出是什么東西投下的影子,我抬起頭四處望了一下,四周似乎沒有能投下這種影子的物體,而且現(xiàn)在光線的角度也不對,太陽從樓道對面射過來,完全被墻壁擋住了,我和江潮腳下都看不到陰影,這幾道陰影是怎么回事呢?

        “你看。”江潮用拖把碰了碰那影子,影子居然動了起來。隨著江潮用拖把追逐,那幾片陰影在地面上飛快地滑動著,明顯是在躲避拖把的騷擾,就在它們跑動的時候,我看出來了,這并不是幾片陰影,而是一個整體,是一個明暗相間的陰影。

        我從沒聽說影子能脫離本體自己存在,而且還具有行動能力,但之前見過陳榴腳下的陰影之后,眼前的景象并不讓我太吃驚。我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陳榴將她的影子留下了?沒有影子的陳榴,又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既然已經(jīng)冒險邀請她進來,并且僥幸活了下來,那就要將此事徹底解決,送佛送到西吧。我正要出門去找陳榴,卻聽到江潮又驚叫了一聲。

        又怎么了?

        轉頭一看——影子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墻壁,一點點陰影留在窗簾上,隨著影子在墻上滑動,窗簾也一點點合攏了。

        影子在關窗簾!

        我和江潮看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我想起了陳榴家那一屋子漆黑的東西,在我們拉開窗簾打開窗戶之后,屋內的黑色忽然消褪了,莫非那也只是覆蓋了一層陰影?那么它們?yōu)槭裁从窒柿四??難道它們不能見光?但這分明是悖論,陰影雖然是黑暗的東西,卻顯然是需要有陽光才能存在,沒有光,也就不會有陰影,無論事情多么詭異,這個基本的道理應該不會改變才是。

        正在思忖間,影子已經(jīng)將所有的窗簾都關上,房間里陷入了前所未見的黑暗之中,雖然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但也暗得不正常,現(xiàn)在是夏季下午4、5點鐘左右,這個時候,就算拉上窗簾,屋內也不至于黑暗到如此程度。隨著光線的消失,溫度也似乎一下子降低了許多。

        在一片黑暗之中,屋子中央的地板上,卻有著一點亮色,像一團破碎的人形,人形之上不斷變幻著一些圖案,我和江潮就像飛蛾看見唯一的亮光一般,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人形近旁。

        那變幻的圖案,起初速度極快,完全看不清內容,后來漸漸慢了下來,仿佛是電影快進的鏡頭,我們從中認出了陳榴和老唐,當圖案的速度達到正常時,我們眼前仿佛掠過了一部無聲的影片,如此恐怖,如此凄慘,讓我不敢想象片中人是如何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

        我們首先看到陳榴,就像我們常見的那樣,她那么怯弱、恐懼,走在小區(qū)的路上,每當有人靠近,她便垂著眼簾快步走開,直到她腳下那團殘破的陰影卷上她的腳踝。她仿佛被蛇咬了似的,咬緊了嘴唇,臉上露出無奈和抗拒的神情,抬起眼睛朝路邊某個人望了一眼。那男人立即走過來,和她說了些什么……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我們在錄像中見過的那樣,搭訕、點頭、進樓……陳榴走上了那男人所居住的三樓,房門開了,那男人露出真誠的微笑,歡迎她進屋,但她只是恐懼地瑟縮著,腿上盤卷著黯淡的影子,不情不愿地走進房間。

        房間的門在她身后關上了。

        就在門關上的一瞬間,兩人的神情都發(fā)生了變化。陳榴瞪大烏黑的眼睛,帶著冷笑凝視面前的男人,而那男人溫文爾雅的面孔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扭曲,轉換成一副猙獰的嘴臉。男人朝陳榴撲過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不想描述,那是人類所能經(jīng)歷的最血腥最殘暴的虐待,失去理智的男人瘋狂摧殘著面帶冷笑的陳榴,而他們腳下的陰影,逐漸變濃。男人濃重的黑影捂著臉,仿佛在哭泣。陳榴腳下的殘影逐漸完整起來,最后變成深黑的一道。陳榴的影子也在哭泣、在掙扎、在發(fā)抖,它不斷在地板上推動手掌,似乎想將施加于本體上的傷害推開。接著它開始滿屋子亂竄,想打開房門竄出去,它張開嘴嚎叫著,我仿佛聽見它尖利而凄慘的叫聲,就像當初的陳榴,一次又一次求助,卻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理會。那有罪的男人的影子,蜷縮在角落里,不敢正視自己的罪行。而那男人的本體,仍舊在殘酷地施加暴行,陳榴的身體被他撕扯得殘破不堪,就像剛進門時她腳下的影子一樣。地面上到處都是殘肢斷發(fā),陳榴幾乎是活生生地被撕扯成了好幾個部分,但她的臉仍舊在冷笑。

        暴虐的男人似乎終于疲倦了,坐下來喘氣。逃到一邊的黑影,慢慢爬到他身體底下,和他連接在一起。男人似乎慢慢恢復了神智,瞪大眼睛驚訝地望著地面上的陳榴,忽然抱住頭,似乎在慘叫。地面上的黑影也作出尖叫的形狀。男人站起來想逃,陳榴的影子忽然躥了過去,一把揪住那男人的影子,咬住了男人影子的脖子。男人的影子使勁掙扎著,但陳榴的影子死死咬著不放。一些液體狀的陰影從陳榴的影子嘴角流下來。在男人的影子被抓住的同時,男人本身再也無法動彈,他徒勞地邁步,卻抬不起腳來。他臉上露出深切的恐懼和絕望,在他腳下,他自己的影子正在和陳榴的影子搏斗,于是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拳打腳踢,仿佛被他的影子所操控了……陳榴的影子始終強悍地占據(jù)著上風,男人的影子漸漸不動了,隨著陳榴的影子進一步變黑,男人的影子顏色慢慢淡去,最后消失了,接著,那男人的身形也逐漸干癟消瘦,仿佛被什么吸取了血液似的,最后完全變成一張皮貼在地面上,最后,陳榴的影子哧溜一口,將男人的皮吞進了腹中。

        就在這一切進行的同時,地面上被撕扯成好幾塊的陳榴的身體,逐漸聚集在一起,重新組合起來。當男人的最后一點皮消失在影子的嘴中,陳榴的身體也完全恢復了。她的影子爬過她的身體,讓她終于蘇醒過來。她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掃視了屋子一眼,忽然露出極度驚恐的神色,打開門狂奔出去。

        那道漆黑的影子緊跟在她腳下。

        整個過程只有幾分鐘時間。

        隨后,一個又一個人在陳榴的目光之下,走上前邀請她,她進入一戶又一戶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是單身,有的是一大家子,但無論是誰,在陳榴進門之后的瞬間,都會轉變了嘴臉,以最殘忍最惡毒的方式來虐殺她。

        陳榴就這么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重生。我和江潮的汗水流成了溪。

        所有的畫面閃過之后,地面上那道發(fā)亮的人形消失了,我們拉開窗簾,陽光灑滿房間。

        最后活下來的是陳榴,還是陳榴的影子?我們無從判斷,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每個人見到她都會有那么強烈的欲望想要殘害她?我仍舊記得那種欲望沖擊時的感受,那簡直是無法阻擋的。世界上有人天生就是要被人傷害的嗎?而陳榴為什么又要一遍又一遍重復這種傷害的過程呢?為什么她的目光會有那種奇特的魅力,能引得別人不由自主地傷害她?為什么……

        無數(shù)的問題郁積在胸中,但當我們跑上樓想找陳榴去問個清楚時,卻看見房門大敞,江闊天在屋子中央坐著,一盆白茉莉在他身邊發(fā)出清甜的香氣。

        “陳榴呢?”我問。

        “她已經(jīng)走了?!苯熖煺f。

        “走了?什么意思?”我的心往下一沉,下意識地在地板上尋找某個影子。

        “她說謝謝你?!苯熖煺f,“她要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是嗎?”我還是有點不明白,江潮比我更不明白。

        “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江闊天說,“但她總算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了?!?/p>

        陳榴走后,我們小區(qū)鬧了一陣子鬼。我們經(jīng)常在地面上、墻壁上和天花板上,以及一切平面之上,看見許多快速閃過的黑影,它們匆匆奔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從其中認出了老唐和趙寧的影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越變越淡,最終完全消失了。也許它們一直都被禁錮在陳榴的房間里,直到我和江潮打開窗戶,才將它們釋放出來。它們產(chǎn)生于陽光,我相信它們最終也會回到陽光中。

        關于我房間里最后留下的那人形的黑影,我和江潮討論了許久:為什么當屋子里變黑的時候,它反而會顯得十分明亮呢?最后的結論是:因為它的顏色比正常的影子淺得多,而顏色的深淺是相對的,當周圍完全黑暗時,它這淺色的影子,也就顯得很明亮了。也許它代表了陳榴那些慘痛的記憶,最后她把它拋下了,是不是意味著她終于從過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也許,正邪和善惡,也都像那影子一樣,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就會顯出什么樣的色彩。

        關乎陳榴,許多謎團未能解開。我們只能嘗試著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釋。江闊天認為,陳榴想要報復所有的人,但她本性善良,不可能對無辜的人下手,要想殺人,只有讓別人先成為兇手,這樣她才有正當?shù)睦碛蓜邮?。而當我為了不傷害她而傷害自己的時候,施加于她身上的某種詛咒,或者說她自身的怨念,便煙消云散了。

        而我的看法是,那道黑影子是陳榴分裂出來的另一重人格,它保護著那個怯懦柔弱的陳榴不受傷害,當她的求助沒人理會的時候,她只好自己造出一個強大的陰影來對抗無休止的傷害。

        江潮則認為,所謂的每個人都想傷害陳榴,其實只是陳榴自己的想象。在陳榴一生中,一定也曾經(jīng)遇到過美好的事和美好的人,只是傷痛太深,覆蓋了所有令人愉快的記憶,只留下了憎恨和恐懼。

        至于陳榴為什么會具有這樣的能力,以及她究竟是影子還是人,這我們就無從知曉了。值得安慰的是,幾年后我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書店里遇到了陳榴,她拖著殘疾的病腿,懷里抱著一個嬰兒,身邊一個和善的男人是他的丈夫。我遠遠看著她,沒有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現(xiàn)在很幸福,這就夠了。終于有個人能夠保護她,她不會再需要那道陰影。

        陽光下,淡淡的影子拖在他們一家三口腳下,走出書店時,我不禁再次回頭,卻看到陳榴正對我淘氣地眨眼睛,那雙黑亮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憂郁。

        這樣真好,我也笑了。

        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走在陽光下,一面燦爛,一面清涼,哪一面也無法拋開,但你可以選擇面朝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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