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東京。在青春出版社過了一年半的編輯生活后離職,成為活躍的散文作家。一九七八年,《知性壞女人的諫言》一書大暢銷,激起一股“知性壞女人”的風潮。收錄連載于《角川月刊》二十篇極短篇推理成集的《第三個星期三的韻事》是她成為推理作家的第一步。除了發(fā)表以潛伏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怖與異常心理為主題的懸疑長篇推理之外,一九八九年,以《妻子的女友》獲頒第四十二屆日本推理作家協(xié)會獎(短篇項目)。
在昌彥面前擺滿了料理盤。由于每一盤都只是動過幾下筷子,所以服務生們似也沒瓣法端走。但,緊接著卻又是新的一盤料理上桌了。
他小心避開周遭人們的眼光,向服務生使了使眼色,低聲要求服務生端走全部餐盤。
坐在鄰座的妻子眼睛發(fā)亮,說:“是烤肉呢!”
并肩坐在妻子對面的雙胞胎女兒們則齊聲叫著:“哇,是肉呢!”
可能是新郎那邊的親戚吧!坐在隔壁圓桌的客人們皆面帶微笑,望著雙胞胎女兒。
妻道子低聲對女兒們說:“要有規(guī)矩些!珠緒姑姑換好衣服馬上就會過來了?!?/p>
“換好衣服?”令年才剛就讀小學的雙胞胎女兒們幾乎是同時反問。
“新娘子都要在途中換衣服的呢!剛才是穿和服,對不?這次一定會換很漂亮的禮服了?!?/p>
“什么顏色的禮服呢?”雙胞胎又同時發(fā)同。似乎兩人所關心的問題總是相同。
同樣容貌、同樣發(fā)型、同樣表情的兩個小女孩頻頻講出同樣的話,感覺上很可愛,有時候卻也會感到恐怖。
“會是什么顏色呢?”道子搖搖頭,望向昌彥??赡苁呛攘似匠N春葢T的葡萄酒,兩頰紅得有如涂上一層朱砂,“珠緒的禮服是什么顏色呢?”
“不知道?!辈龔┗卮?。是自己都覺得驚訝的粗暴語氣。
但,妻子似不放在心上。
道子對同桌的公婆不知講了什么話,他們好像覺得好笑,同時掩嘴笑了。
這是很尋常的婚宴,出席飯店婚宴會場的約莫有八十人。
嘴巴一直講個不停的男性司儀從方才就對著麥克風念賀電內(nèi)容。新郎獨坐在新人席上,似乎有些不自在,嘴唇掛著戲劇般的微笑。似是公司同事的男人們不時對他開玩笑,但或許是假裝沒聽見吧:總覺得上半身一直不安的晃動。
感覺上,新郎像是俊男演員T年輕時代的翻版。年齡三十二歲,比珠緒小三歲。所以列席者皆知道,對新郎而言,這是第二次的婚禮。
妹妹珠緒和將成為她丈夫的安藤,好像本來就不打算舉行婚禮,更別說婚宴了,但是新娘的父親卻說服她了,當著安藤面前說結婚是一輩子一次的事,無論如何必須隆重,引起周遭之人失笑。
而,父親此刻就在昌彥面前,邊等著去更換衣服再出來的女兒,邊不住望向門口。
“你不要眼睛四處亂瞄呀!”昌彥的母親嘲諷著說,“身為新娘的父親,這樣是不行的。對了,道子,你聽我說,你爸爸昨夜好像還睡不著覺呢,半夜里爬起來喝白蘭地,是自己一個人呢!簡直就像白癡?!?/p>
道子吃吃笑了:“不過我可以了解這種心情的,要把像珠緒這樣漂亮的女兒嫁出門,感覺上就好像戀人被搶走了一般?!?/p>
“不可以這樣講。都已經(jīng)三十五歲的女兒了,我才以為這樣能安心養(yǎng)老的松了一口氣,誰知道身為人父的卻是如此奇怪的浪漫呢!”父親并未加以反駁,視線仍舊徘徊于門口,有點羞赧地笑了。
父母親這對結婚多年的夫妻并肩坐在一起時,看起來就像是兄妹。昌彥曾經(jīng)想過,如果把父親的頭換到身穿黑紋和服的母親身上,應該也沒有什么不對勁:此刻,兩人同樣輪廓的臉上,戴著酷似的鱉甲框眼鏡,擠出同樣的皺紋的笑著。
昌彥邊在視野的一隅映入雙親的臉孔,邊用力子切燒烤的牛排。
他忽然在想:這兩人到底幾歲了呢?六十六歲,抑或六十七歲?
盡管外觀蒼老,可是如果兩人一起開口,幾乎和以前毫無改變,還是同樣天真無邪、同樣善良,夫妻倆經(jīng)常會為了些許小事而感動,從來不會懷疑任何事物。
雙親是屬于擁有幸?;橐觥⒊掷m(xù)著幸福的家庭生活,未經(jīng)歷過多少辛勞或煩憂而邁入老境的稀有人種。長子順利成長后成為醫(yī)師,而一向令人嫉妒的長女也同樣順利成長為貌美的女性,剛剛在父母面前穿上新娘服出嫁了。
昌彥在想:如果他們能一無所知的幸福地死亡就好了。
對于失去食欲的胃,勉強咽入的牛排塊有如小鉛塊般鈍重。他把刀放回盤子上。
“你一直都沒吃東西呢!”道子在他耳畔低聲說,“你大概吃慣這樣的料理而覺得膩吧!等回家后,我做茶泡飯給你吃?!?/p>
他喜歡妻子這樣的講話方式。正因為道子不是那種會一一追問為什么不吃呢?為何只是一直拼命喝酒呢?會不會是你妹妹結婚讓你有什么煩惱呢?……他才會和道子結婚。
感覺上道子和他的雙親有某些神似,經(jīng)常會對事物善意解釋,從來不會產(chǎn)生猜疑心。
一直在念賀電的司儀大聲說:“新娘已經(jīng)換好衣服進場,各位請用力鼓掌歡迎。”
也不知是誰挑選的,擴音器播放電影《慕情》的主題曲。兩扇門被拉開了,珠緒在媒人的陪同下靜靜進入,身穿胸口有蕾絲裝飾的淡藍色長禮服,往上梳的頭上戴著同色的絹制帽子。
會場的燈光熄滅,投射燈照在珠緒身上。
有人嘆息出聲:“哇,好漂亮!”
似被這句話所暗示,掌聲更響亮了。到處都閃起照相機的鎂光燈亮光。
道子很興奮,半站起身的鼓掌。父親眨動濕潤的眼睛,有那么短暫的瞬間,臉頰掠過一抹分不清是滿足或痛苦的輕微痙攣。母親可能是要隱藏羞赧吧!大聲對孫女們說話,并未望向女兒。
珠緒、珠緒……昌彥在腦海中反復念著。盡管是很迷人的姓名和美麗的臉龐,從某一時期起,卻已是形同陌路的妹妹、感受不到親情的妹妹,不僅這樣,有很長一段時日,更是成為令他恐懼的妹妹。
妹妹走上新人席,和新郎相互微笑。鼓掌聲更熱烈了,多盞投射燈的圓形亮光重疊轉(zhuǎn)動,集中在兩人身上。在光圈中,珠緒環(huán)顧會場,開朗地微笑著。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每一種五宮皆很小,遠遠望去只像是漆成紅色或黑色的點,但,其排列卻非常巧妙……每次見到珠緒,昌彥都會聯(lián)想到少女飾偶,美麗、清純、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冷漠之少女飾偶……
珠緒冷靜的視線緩緩地流連于整個會場,不久停留在昌彥就座的桌上,牢牢盯住昌彥的臉。
昌彥避開視線,略顯慌亂地叼著香煙,點著。會場很暗,幸好沒有人見到他把香煙叼反了,濾嘴著火。
即使到了三十八歲的今日,昌彥仍舊時常會做噩夢。夢的內(nèi)容大致相同,他在旅途上找尋旅館,人已經(jīng)很累,只希望能夠盡快休息,不管什么樣的旅館也沒關系。
明明是險峻高山環(huán)繞的荒僻鄉(xiāng)間,眼前卻突然出現(xiàn)宏偉的旅館,感覺上似是專供團體旅客住宿的溫泉旅館。
和氣的掌柜出來,表示空房有很多,遞給他鑰匙,上面系著寫有號碼的大木牌。他邊看著房間號碼邊在長走廊上走著。整棟旅館有如迷宮,被紙門圍住的約莫四張榻榻米半大小的房間呈不祥感覺的規(guī)則排列。
走了一會兒,眼前是狹窄的樓梯。上了樓梯,前面是一道短廊,短廊盡頭又有樓梯。
身穿黑色和服的女中們忙碌地端送料理,但是每個房間都靜悄悄的,沒有人的動靜。他開始感到非常害怕了。在夢里,他心想:啊,差不多快來了!
他拼命地想讓自己醒過來,但是,手腳卻無法動彈。
不久,“那個”果然出現(xiàn)了。有東西倒在昏暗走廊的角落。不能看,必須假裝沒有見到盡管心里這樣想,視線卻被其吸住了。
那只是單純的黑塊、黑影。但,黑影卻站起來了,轉(zhuǎn)眼之間化為人形,臉上有眼睛,絕對忘不了的小眼睛
他在夢中怒叫:“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是打算說‘很好吃’,對吧?”黑影默然無語。接著,輕笑出聲,說:“很好吃哩!”
昌彥嚇壞了,身體僵硬,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昌彥和珠緒的父親任職于食品關系的公司。那是經(jīng)常會調(diào)動職務的公司,尤其是隸屬營業(yè)部門時,幾乎是每兩年就會接獲調(diào)職命令,也因此,昌彥讀過三所小學。
在他念中學三年級、珠緒念小學六年級那年春天,全家又從名古屋遷往兵庫縣的N町。父親上班處在大阪梅田,從家里搭乘電車約需一小時。出了最近的私鐵車站,步行回家約十五六分鐘。
走出車站,有噴水池的小廣場四周都是商店,但是只要穿過商店街,便是能眺望到田園風景的典型新興住宅區(qū)。
新居是公司宿舍,位于平坦角落,可遠眺開始有挖土機開發(fā)的小山丘。宿舍附近的住家密集,可是一旦過了這片地區(qū),就幾乎見不到類似住家的建筑物了,一眼望去盡是蔥田。而,昌彥和珠緒上學的中學和小學也在蔥田的正中央。
母親曾目擊四位農(nóng)家主婦在蔥田角落圍成圈狀的小便,從那之后,即使是在超級市場買回的蔥,也會行跡異樣熱心地用洗潔精清洗。見到這情景。父親總是笑著說只要煮熟,根本沒必要擔心。可是母親卻不聽,表示撒蔥花時并未煮過……
記得聽說過參加社團活動遲歸的中學女生某次曾在蔥田遭變態(tài)者襲擊,于是中小學的家長會員輪流巡邏蔥田。但,依昌彥的記憶,他從未見過巡邏蔥田的大人。
放學后,沿途也沒有可違反校規(guī)去買零食享樂的商店,每天都是毫無刺激的生活。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邊斜眼看著蔥田邊一心一意擔心高校入學考試的自己,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在那些蔥田的邊緣,一位被叫為阿正的老人搭蓋了一間小屋,獨自孤單生活。阿正的工作是收破爛,他繞行住家和小辦公室之間回收舊紙張、衣物、硬紙箱、已壞掉的電器制品等物,送往舊貨回收場,換取微薄的金錢。.
為何老人被街坊鄰里稱為阿正?迄今仍不太明白其理由。他是靜默、和善的老人,不管誰向他搭訕,或詢其健康狀況,他一定只回答“馬馬虎虎”。曾經(jīng)有人說他可能名字叫“正雄”,才會被叫成“阿正”,但是……阿正的名字并不是正雄,而是鯨岡庸之助。
當然,昌彥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
昌彥是在四月中旬一個陽光像盛夏般強烈的午后第一次見到阿正。學校放學回家時,他見到自己家門前停著一輛老舊的人力三輪車,門內(nèi)有一位戴著臟污圓頂帽的矮小老人正在捆扎搬家時用過的硬紙箱。妹妹珠緒蹲在一旁,很熱心看著老人的動作。
老人身穿灰色棉布臟襯衫、褐色長褲?;蛟S曬多了陽光,也或許積存太多油垢,老人浮現(xiàn)青筋的壯碩手臂散發(fā)出巧克力色的光澤。
珠緒比老人更早發(fā)現(xiàn)昌彥,發(fā)出“啊”的一聲。本來,她對自己親人也是沉默寡言,“啊”的出聲時,微微瞇眼,是她獨特的打招呼方式。
循著珠緒的視線,老人回頭望向昌彥,然后,大概是打招呼吧?有如聰明的駱駝般輕輕點頭后,移開視線。
黑紅色的臉上有無數(shù)的深皺紋,充分述說著他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但,給予昌彥特別強烈印象的卻是他的眼睛,像線一般瞇細的眼睛……那看起來似在松餅上用刀割開一道縫的浮腫眼睛既似在笑,也似在哭,卷起昌彥無法理解的悲傷和空洞的漩渦。
后來母親告訴昌彥那就是阿正,并說他從多年前就在田邊蓋一間小屋居住,好像沒有親人,不過地主提供一小塊土地供其使用,還不能算是被社會摒棄之人……
在少年的純樸好奇心理驅(qū)使下,昌彥這天就背著母親來到阿正居住的小屋附近。
雖是與上下學的路不同方向,但他馬上就知道地點了,由家里騎腳踏車不到五分鐘。在蔥田邊緣道路盡頭的田埂路上就能見到覆蓋著多片疊合鐵皮屋頂?shù)男∥?,小屋再過去就是那一帶最大片的雜樹林。附近連一戶住家也沒有。
小屋右側面被覆著無數(shù)鮮綠色的蔓藤,或許因為這樣,看起來并不像想象中那樣破舊,若依不同觀點,也許還是會讓小孩子著迷的神秘小屋。
小屋四周,壞掉的腳踏車、映像管有隙痕的電視機、長青苔的廢輪胎、乍看猜不透是什么物件的殘骸之銹蝕零件等等,堆積如山。昌彥遠遠眺望著那些東西,內(nèi)心被煽起想更接近看看的欲望,卻又怕被阿正發(fā)現(xiàn),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折回了。
昌彥至今仍不明白,地主為何會答應讓阿正在田埂邊蓋建小屋。是如母親所說的,地主因為同情阿正,才以令人難以相信的低價提供一部分土地嗎?還是地主和阿正之間有外人所不知的某種協(xié)定?
反正,被叫為阿正的老人就這樣在蔥田邊緣生活著。有人說阿正自十年前就住在該處,也有人說應該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在沒有水電的情況下生活了十幾年,昌彥一直感到不可思議,但,阿正似絲毫未覺得不方便,總是拖著堆滿廢棄物的人力三輪車慢慢走著。有時候會在車站前見到他,有時候則出現(xiàn)在町外的巴士調(diào)度場。如果未在町內(nèi)出現(xiàn),通常就是在小屋附近流連整理廢棄物。
這位安靜、嚴肅的孤獨老人的身影,總是融入N町一帶的風景中,也因為這樣,不需要多久的時間,昌彥全家就已接納其為鄰居之一了。
珠緒究竟何時、在何種契機下和阿正熟稔,昌彥不知道。進入中學就讀時,珠緒已經(jīng)常至阿正的小屋玩,所以或許搬來此地后過沒多久,她就和阿正很熟了。
從出生以后就是不需家人費心的珠緒,成長之后也未曾發(fā)生過任何問題。盡管她并非很用功,在班上卻總是名列前茅,再加上平日沉默寡言、令人很難接近的印象,反而獲得同學的信任,自從升上小學高年級以后,不管轉(zhuǎn)讀什么學校,總是被推選為班上的干部。
話雖如此,她也并非很受歡迎的人物。珠緒沒有朋友,雖然偶爾會帶班上女同學回家,但在這時候,親切招待的反而是母親,珠緒自己則顯得很無聊的樣子。母親看不過去,有時候會叫她“珠緒,何不和同學玩撲克牌”,或是“讓同學去看看你的房間呀”,但她總是曖昧微笑而已,動都不動。
對班上同學而言,珠緒似是難以接近的存在。當然,可能有人會恨她,不過暗中對她抱持憧憬的同學似也很多,而,珠緒帶回家的幾乎都是善良的女同學。
當自己帶回家的客人要離去時,珠緒總是一臉松了一口氣般的表情送至玄關,然后用旁人聽起來很親切的語氣說:“再來玩!”
但是,等玄關外的同學高興地消失,玄關門關上后,瞬間,她仿彿連對方姓名皆已忘掉般地轉(zhuǎn)身,邊打呵欠邊走向自己房間——這就是她和同學交往的方式。
另一方面,昌彥一步一步地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自很久以前他就擬定目標了,考上縣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著名縣立高校后,他就針對下一個目標日以繼夜的用功。所謂下一個目標乃是考上大學醫(yī)學院。
一向被公認為用功、努力、誠實的他,全心全意地朝這方面實行。盡管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真的是努力、誠實的人嗎?但,至少他的確是腳踏實地的在做。
他只要稍微松懈,成績就跟著下降??墒?,妹妹并未很認真,卻能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績。對此,有時候他也很氣憤,為什么兩人腦筋的構造會有如此差異?而,心里一生氣,他就會拼命用功,于是成績又再度爬升。
若說他是優(yōu)秀的學生,其實也只是揮汗努力的結果。這就是他和妹妹最大的不同處。
所謂的火往風下延燒的確沒錯,當時全國擴散著校園抗爭,當然也蔓延至他就讀的高校,和大學生一起參加抗爭運動的學生們組成共同戰(zhàn)斗體,在校內(nèi)引起騷動。他也曾感到刺激,全身血液沸騰。但,不管受到何等執(zhí)拗的誘惑、昌彥卻絕對不會去參加集會!
對于脫軌的生活方式他曾經(jīng)有過興趣,不過也明知道那并不適合自己。他一直持續(xù)追逐著極端個人的夢想,目標就只是能夠考上醫(yī)學院、并且順利成為醫(yī)師。
話雖如此,也并不是整天到晚念書。他的高校生活極端均衡,戀愛過,也失戀過;更有過幾位可稱得上朋友的人;去過同學家,也邀過同學到自己家。
其中,最常至家里玩的是同班的望月。望月參加新聞社團,在男學生流行留長頭發(fā)的時代,卻理著光頭,待人溫柔、個性開朗。
望月似乎對珠緒有好感,每次來家里都會想見珠緒,并找某種借口要珠緒同席。而珠緒通常也都絲毫不顯害羞模樣地接受其邀約。
珠緒進入昌彥的房間時,都正襟端坐在床邊,聽著望月瞎扯,該笑的時候一定會笑,該點頭的時候點頭,被問什么事也都坦率回答。可是,不到三十分鐘絕對會突然站起,走出房間。
望月回去后,昌彥曾試著問:“喂,你覺得望月如何?”
珠緒微笑,回答:“沒什么?!?/p>
和以前相同,昌彥無法明白珠緒真正的心意。
望月曾表示希望和珠緒單獨相處。昌彥抗拒不了其熱情,某次,答應替他制造機會。當時,昌彥是高校二年級、珠緒是中學二年級的冬天。
昌彥告訴望月,珠緒就讀的中學位于蔥田正中央,要他在珠緒放學的固定時刻前往,假裝和珠緒偶然碰面。那是刺骨寒風吹掠蔥田的冰冷日子,光是想象倨傲的珠緒被突然出現(xiàn)的望月打招呼時會擺出何種態(tài)度,就覺得很有意思。
昌彥在家里等待,但,妹妹一直都沒有回來。他心想:或許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也不一定。他甚至也能夠想象,珠緒邊冷得發(fā)抖地坐在昏暗的田埂上,邊愉快聽著望月的話之情景。
這天,珠緒六時左右才回家。盡管因為晚歸被母親責罵,她仍未露出絲毫不自在的樣子,態(tài)度也和平日相同。
翌日上學時,望月叫住他,邊露出滿口蛀牙的牙齒,邊爽朗地笑了:“真是大失敗!珠緒聽都不聽我說地逕自走著,沒多久就進入一間小屋內(nèi)。我雖然緊跟在后,她卻連頭也不回。住在那兒的是個收破爛的老頭子吧?他走出門外,瞪著我,也許認為我是色情狂或什么吧!”
“那個人在我們這兒被叫做阿正?!辈龔┱f。當身為親人、必須說明妹妹不可思議的行動時,他感到有點羞恥,“珠緒在放學后似常到他那兒,不過,我完全不明白她喜歡那個老頭子的哪一點,怎么看,他都已經(jīng)是我們的祖父輩年紀了。”
“嗯?!蓖抡UQ邸4髮W畢業(yè)后希望當新聞記者的他,故意裝出世故的表情,說:“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珠緒看起來雖然那樣老成持重,其實卻仍只是個小女孩。這是常有的事,我想,那位老頭子一定不把她當小女孩看待,而是視同對等年齡,所以對于自以為成長的她來說,就成為最佳談話對象了?!?/p>
昌彥頷首。由于有著較他人走在時代尖端的自負心理,珠緒不想和同齡之人交流,也因此才希望找比自己年長許多的人為談話對象吧:
“即使這樣,也未免太差勁了,我居然會敗給像那樣的老頭子.”
本來,就不可能會真正愛慕著比自己小三歲的女孩吧,所以望月這樣笑著說過之后,再也不提想和珠緒單獨相處之事了。
昌彥迄今仍無法理解,對于珠緒頻繁至阿正的小屋去玩,雙親為何長期間視若無睹。
若是希望讓子女能夠接受同樣的教育,應該會很認真去考慮女兒不和同學交往、放學后經(jīng)常至祖父輩年齡的男人的小屋去玩會有什么后果吧!但,昌彥的雙親對此似完全不放在心上。
是因為珠緒在校成績頗好、而且每進入新學期都被推選為班上干部嗎?對于珠緒稍呈異常的孤獨癖、不像是少女的沉默寡言、拼命隱藏感情的個性,雙親似乎毫不擔心。即使這樣,母親也曾在晚餐席上質(zhì)問過珠緒。當夜,父親尚未回家。
“珠緒,你好像常去阿正那兒,和年紀差那么多的老人,你們究竟談些什么?”
珠緒回答:“也沒有什么,通常都沒有交談?!?/p>
“沒有交談?不會只是默默呆坐吧,”
“偶爾是會談些書本方面的話題?!?/p>
“書本?”母親明顯露出好奇心,很有趣似的反問,“阿正對讀書有興趣嗎?嘿,真令人吃驚。是讀些什么書呢?童話?應該不可能吧!”
“嘻嘻!”珠緒笑了,“那是媽媽不知道而已。阿正的腦筋很好呢!他家里有許多難懂的書哩!阿正說他差不多全部讀過?!?/p>
“阿正讀難懂的書?怎么可能!”母親笑了。那是似獲判決無罪時庶民之笑!
珠緒可能不懂母親話中之意吧,眉頭微微往上挑:“阿正會從垃圾堆中找出哲學書籍、詩集或文學全集之類,因為丟棄書籍的人太多了。雖然大多很臟了,但是阿正會把它們擦拭干凈后再仔細閱讀,他很偉大哩!”
“真令人無法相信!”母親說著,望向昌彥,很天真地征詢其同意,“昌彥,那一定是騙人的吧,阿正會讀什么哲學或文學,這附近沒人會相信的。也許他會讀個一兩本書也不一定,但,不可能是哲學書吧,爸爸和媽媽都沒有讀過那種書,像他那種老頭子更不可能的,不是嗎?”
昌彥聳聳肩,恨恨地說:“那種事和我們無關的?!?/p>
坦白說,真的毫無關系!阿正是和昌彥的人生沒有任何關聯(lián)的人,年紀相差一大截、際遇也相差一大載,母親在飯桌上提起此一話題令他很不愉快,而頻繁去找那種人、更企圖夸贊對方的妹妹更令他不愉快。
父母就是這樣似春風般的和孩子們友好相處,但,當珠緒升上中學三年級的第二學期,高校入學考試迫在眉睫時,情形還是有變化了。
某個星期天下午,父親找昌彥過去。父親坐在客廳桌前,交抱雙臂,母親靠著父親正座,一望即知雙親是打算進行家庭會議了。
“昌彥,你坐這邊?!备赣H故意用沉重的語氣,說。
母親馬上補上一句:“不是為了你的事,是珠緒的事?!?/p>
昌彥在父親旁邊坐下后,父親立刻放下雙手,說:“有件事請你幫忙,你能現(xiàn)在就去那男人的小屋把珠緒帶回家嗎?”
“那男人?”昌彥故意反問,“是誰?”
“你知道的?!蹦赣H說,“就是阿正。”
“她今天好像也去那老頭子的住處,明明告訴過她,馬上就要考試了……已經(jīng)到了必須靜下心來用功的時期,這孩子還去那種地方,如果考不上高校怎么辦?”
父親的不安令昌彥心里很痛快,他面帶微笑,說:“應該更早責罵珠緒的,像那種老頭子,簡直就是人生中的殘兵敗將,是斗敗之犬。珠緒就像收容了斗敗之犬,也像留下年邁的仆人,自以為自己是公主般,太糟了,真是搞不懂,已對人生絕望的家伙,和他談什么詩或小說,究竟有何樂趣?”
“詩?小說?這是怎么回事?”父親瞪視昌彥。
“聽說阿正讀那種東西!珠緒深信不疑呢!不過,可能只是拾來擺著撐面子吧!”
父親氣憤了:“你快去帶她回家?!?/p>
昌彥本來打算下午去圖書館和望月會合,一起用功之后,再至町內(nèi)溜達,可是,父親會對珠緒說些什么話,卻又令他好奇不已。
他騎腳踏車前往阿正的小屋。有幾個孩童在秋日暖和陽光照射下的蔥田田埂上游玩,他們拼命想折斷長在田里的芒穗。這不算什么壞事,但是昌彥經(jīng)過時,仍慌張地一哄而散。
昌彥把腳踏車停在小屋前。他找尋小屋入口,來到一扇木板門前,似是用拾獲的遮雨門直接當成門戶。
屋內(nèi)流泄著帶有哀愁的古典音樂,昌彥雖想,大概是唱片吧,但,又想起小屋并未接電力,聳聳肩,迷惑著是該出聲叫呢,抑或敲門呢?
不久,他握拳,輕敲木板門,同時小聲說:“有人在家嗎?”
他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阿正的小屋。蔓藤的葉端緩緩搜尋能攀附之點的往上伸展,隨風搖曳。鐵皮屋頂已多處銹蝕,剝落下來的紅色粉末沿著木板墻染成似血跡般的漬痕。
到處是灰塵。鐵銹干燥的氣味、朽木的味道、小屋散發(fā)的汗臭般味道、經(jīng)年累月被踐踏的泥土味……他忽然感到無聊透頂了。
木板門打開,阿正戴著圓頂帽出現(xiàn)時,昌彥終于明白自己原來只是對這男人感到輕蔑。
“舍妹應該有來叨擾你。”昌彥瞪視對方,說。
面對面站立時,他發(fā)現(xiàn)阿正比自己矮了一個頭。
正面地板上可見到正播放古典音樂的電晶體舊收音機。小屋內(nèi)部遠比想象中明亮,約八張榻榻米大小的木板房間中央有個大玻璃窗,玻璃擦拭得纖塵不染,可眺望窗外的蔥田、雜樹林、和包容一切的天空。
屋內(nèi)堆放著沾滿塵埃的橘子箱和硬紙箱、以及不知自何處拾回的小學生用書桌、背墊破了的孩子椅等等,不過卻給人整齊的印象。
珠緒從舊圓木椅站起來,回頭望著他,手上拿著缺口的褐色馬克杯。
“珠緒,哥哥來接你了?!卑⒄f。聲音雖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卻無關西腔調(diào)。
珠緒不悅似的輕輕微笑,問:“有什么事?”
“爸爸在叫你。”
“你哥哥不要進來嗎?我泡茶給你喝?!闭f著,阿正微笑,上面的門牙掉了兩顆。
室內(nèi)流泄的清亮小提琴音和照出塵埃的秋日光線,以及如珠緒所說的堆放房間角落的幾冊厚書,不知何故,讓昌彥感到輕微暈眩。
“走吧?!彼麑γ妹谜f。
珠緒比想象還更順從地把杯子放在椅子上,對阿正說:“謝謝您的招待,我會再來。”
阿正用力頷首,小眼睛瞇得更細了,望著昌彥,問:“明年要考大學了?打算進什么科系?”
“醫(yī)學院?!辈龔├淅浠卮?。
“嘿,那不錯哩……”阿正浮現(xiàn)笑容,是可視為贊許和滿意的暖和笑容,但,昌彥卻憎恨這種暖和。
他心想:這樣孤獨的老人,不應該在沒有水電設備的小屋中邊聽古典音樂邊浮現(xiàn)暖和的微笑的。
和珠緒一同出到小屋外,蔓藤葉在風中發(fā)出婆娑聲。堆滿銹蝕雜物的小屋旁可見到里面放著泛黃毛巾的嶄新洗臉盆。收音機內(nèi)傳出女人說明“方才播放的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是……”的聲音。
風勢有點轉(zhuǎn)強,鐵皮屋頂發(fā)出吵雜聲響。
昌彥讓妹妹坐在腳踏車后座,悶聲不吭地回家。至于父親如何訓示妹妹,他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
一旦一項記憶清晰后,其他記憶也開始呈現(xiàn)清楚的輪廓了。在昌彥的記憶汪洋中,鮮明得近乎恐怖的并非那天的阿正,而是望月交給他的用報紙裹住之物。
那一年的十一月上旬,星期天傍晚,望月打電話找他出來。
珠緒從前一天就感冒發(fā)燒,躺在床上。明明不會很冷,但是為了珠緒,家中門窗全部關上,非常悶熱。距離考試只剩不到三個月,若在這時候被傳染就糟了,所以昌彥借此機會出門。
會合的地點是車站前面附近的咖啡店。望月一大早就獨自去爬山,才剛剛回來,皮膚被曬黑許多,不住嘆息似的說:“山上真不錯呢,只要去爬山,便能夠拋掉各種煩惱……”
望月看來有些疲倦,找昌彥出來,好像也只為了告訴他這些話。
兩人面向柜枱邊喝咖啡邊閑聊,不久,望月看了一眼手表,于是兩人一起走出店外。在清爽的秋風中,町上已被夕陽染紅。
“呀,我差點忘了?!蓖掳淹噬目ㄆ渖嘲诺降厣希艔埓蜷_,說,“能幫我看看嗎?”
他拿出的是用報紙裹住的小包東西。報紙是望月參加的新聞社團所編輯的、版面很小的校內(nèi)刊物。
昌彥打開一看,里面滿是小顆的栗色蕈菇。
“這是蕈菇吧?”
“你問我,我也不懂?!辈龔┰囍勎兜?,但是除了濕土味,沒有其他味道。
蕈菇是很平常的蕈類,一看即知的?!拔冶緛硪詾槿绻軒c新鮮食物回家給媽媽做菜,她一定會很高興,不過,途中卻失去自信,因為若是毒草就糟了?!?/p>
“最好找人鑒定一下比較保險?!?/p>
“我不認識對此很內(nèi)行之人。當然,問山莊的主人應該沒問題,可是我是在山莊借用廁所之后才采摘到這些東西……”
“我覺得最好不要吃以防萬一?!?/p>
“也對?!蓖抡f著,從昌彥手上接過包裹,“考試前若吃蕈菇中毒,會鬧笑話的,何況別人一定會很高興少了一個競爭的對手,算啦!”
昌彥牽著腳踏車,兩人繼續(xù)逛著,走向位于商店街一隅的小型兒童公園。大約每隔一小時,有市營巴士駛過公園前,只要趕上時間,望月搭乘巴士回家比搭乘電車還更近。
在巴士招呼站查看時刻表,一看,很幸運的,只需要等待大約十分鐘,兩人便在公園的涼椅坐下等侯。
公園里有幾個孩童在玩,卻未見到大人。
“如果是真的蕈菇,那就太可惜了?!蓖抡f著,很舍不得似的撫摸蕈包,“但,總不能把有毒的東西拿回去給媽媽,否則一定會被她殺掉,”
“哈、哈!”昌彥笑了,心想:只下過是山上采摘回來的蕈菇,怎會有人如此執(zhí)著呢?
“沒辦法,還是死心吧!”望月把包裹丟進一旁的垃圾筒。
以鐵絲編成的圓筒型垃圾筒內(nèi)有三角形牛奶盒、臟污的周刊雜志、沾有溶化冰淇淋的錫箔紙等等,包裹沉入其底下。
不久,巴士來了,望月邊算著零錢邊上車。不知是否金額不夠,他很慌張似的摸索口袋。這中間,巴士已經(jīng)離去了,后車窗映著淡淡的夕陽。
昌彥心底有一股被拋棄般的孤獨感。他坐在腳踏車座墊上,動也不動,忽然不想就這樣回家了,心想:如果和望月一塊搭乘巴士就好!然后前往某處陌生的町鎮(zhèn),管他是蕈菇或毒蕈,全部吃光后好好睡個大覺。
突然,垃圾筒映入眼簾。筒底可以見到剛剛望月丟棄的報紙包。
望月的話復蘇了!!總不能把有毒的東西拿回去給媽媽……
“有毒的東西”幾個字在他心中靜靜化為漩渦,心臟掠過一絲壓迫感,火燙的血液緩緩循繞全身,耳朵火熱。
為何忽然想做那種事?已經(jīng)是過了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記憶完全消失,或許因為曾經(jīng)努力想忘掉吧!或者是本來就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
回過神來時,他已如竊賊般左顧右盼地望著四周。垃圾筒附近沒有孩童,只有稍遠處的沙堆上有三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在玩沙,另兩個蕩秋千的女孩已離去。
昌彥從腳踏車下來,走近垃圾筒,輕輕伸手入內(nèi),取出包裹。感覺包裹上有點濕潤。
他沒有想接下來要怎么做,也不去想,只感到心中掠過狼狽的興奮,唇際浮現(xiàn)微笑!!是自己都感到可憎的殘酷微笑。
之后,他將包裹塞進夾克口袋,迅速跨上腳踏車。
兩天過去,三天也過去了。這中間,珠緒向?qū)W校請假,只是靜靜在家里躺著休息。燒已經(jīng)退了,可是來家里診療的醫(yī)師吩咐要暫時安靜休息。
這三天之間,昌彥沒有在町上見過阿正。但,也并非沒有接連多日未見到阿正的經(jīng)驗,所以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也許是去某個較遠的町鎮(zhèn)收舊貨也未可知,
昌彥認為這樣的推測極為妥當,勉強抑制內(nèi)心萌芽的不安??墒?,過了半個星期,到了星期五,也沒有見到阿正時,不安開始膨脹了。
為了摒除不安,他試著由各種角度去發(fā)揮想象。譬如,也許和珠緒同樣感冒躺在床上爬不起來。雖然拿走蕈菇時精神好像不錯,但有可能當晚突然發(fā)燒的,而發(fā)燒會喪失食欲,當然不會想吃油炸蕈菇之類的東西,所以那包蕈菇最后仍被丟棄……
星期六。這天早上,珠緒仍微微發(fā)燒,父親很擔心,要她下星期再去學校,所以,她從早上就躺在床上看書。
昌彥這天也沒有上學。到了這個時期,很多同學已經(jīng)全面請假的至補習班上課,或在家中K書,因此雙親也沒有說什么。
上午,他在自己房里用功。但,其實卻是坐立難安,隨便吃過午飯后就出門。當然,對母親是說要上圖書館。
那是個眼看就要飄雨的冷風刺骨之日。昌彥怕被鄰居們見到,先騎腳踏車假裝前往車站,途中再回岔路迂回繞向蔥田。
阿正的小屋附近沒有人影。他確定之后,把腳踏車停在雜樹林里,以防被人發(fā)現(xiàn)。
他知道自己的呼吸逐漸急促。心里想著:放心,不會有事,卻同時又有了不祥地想象,同時,很害怕去確認這種想象的真假,深吸一口濕冶的空氣。
他小跑步穿越田埂,來到阿正的小屋前。從外面看,并無任何改變,他試著找阿正平常拖著的人力三輪車,發(fā)現(xiàn)停在爬滿蔓藤墻壁的對面。他回想,上星期天來這里時是什么樣子呢?
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那天,人力三輪車豈非也同樣停放該處?
面朝木板門,昌彥咬緊下唇,拼命地說服自己:是太會胡亂想象了!
他極力忍住想離開的沖動,敲門。但,里面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他伸手向木板門。木板門發(fā)出軋軋聲的開了。在可眺望蔥田的朝南的窗戶右側,可見到收藏鍋、壺類廚房器具的木箱,木箱旁是火爐,爐上放著焦黑的平底鍋。很奇妙的,最先映入昌彥眼簾的就是平底鍋:
平底鍋內(nèi)留有幾塊也很難看出原來形狀的燒焦之物。破木板地上攤開著報紙,上面有盤子,盤內(nèi)未見到食物殘渣,只是整齊擺放一雙染成褐色的筷子。
忽然昌彥聞到穢物般的臭味,他忍不住掩鼻,視線在虛空中游移。房內(nèi)很窄,他馬上就見到自己想見也該見之物了。
窗戶左側一隅散落著很多書,似是堆放的書傾倒下來,而,書堆間有一團黑影。昌彥情不自禁后退,沒必要確定,很明顯已經(jīng)死亡。
他感到頭皮發(fā)麻,手腳不住顫抖。感覺上似明知會演變成這樣,至少,充分知道會變成這樣的可能性,
他激烈地、歇斯底里地自問:該如何是好呢?
在這時,心中仍殘存的若有似無的理智令他想起報紙之事。那些蕈菇是用報紙包住,是印有他就讀的縣立高校名稱的報紙,一定會導致被發(fā)現(xiàn)此一犯罪行為……
他轉(zhuǎn)頭望著放筷子的盤子底下。報紙一角有熟悉的鉛字!他就讀的高校名稱。
他自喉嚨深處發(fā)出似嗚咽也似哀叫的聲音,用鞋尖踢開盤子,一把抓起報紙。濕潤的感覺令他涌升嘔吐感,他慌忙深呼吸,忍住,把報紙揉成一團,塞入長褲口袋。
背后有聲響。他怯懼地回頭——映入他視界的是站在敞開的木板門外雙眼圓睜凝視自己的珠緒。
“新郎新娘向雙方父母獻花表示感謝。”司儀的聲音在會場回蕩。
甜美的音樂流泄。在投射燈光照射下,雙方的父母狀似四個不動的飾偶。珠緒和安藤抱著幾近夸張的大花束走近雙親,從安藤手中接過花束的昌彥之父似達到感動的頂點,臉孔因哭泣而扭曲。
鎂光燈此起彼落的閃爍,會場溢滿掌聲。
珠緒面對自己父母微笑。她的臉孔、表情似和父親或母親毫不酷似,下,或許更不像是人類的臉孔,而是狡黠的美麗小動物的臉孔。
二十年前的那天,珠緒回家后并未對父母說什么,即使翌日,甚至第三天也一樣。
昌彥不明白她為何不說。而且,知道阿正死亡,她似乎也未受到嚴重打擊的模樣,更不想知道自己哥哥慌張地在現(xiàn)場抓緊報紙、揉成團塞入口袋的動作之謎。不僅這樣,甚至連一絲變化、混亂的跡象皆無。
阿正的尸體是被前來找他回收舊貨的鄰居主婦發(fā)現(xiàn),時間為又過一星期的星期二早上。
星期三的晚報社會版以“某孤獨老人之死”為標題,詳細報導阿正死亡之事。阿正的本名是鯨岡庸之助,乃是明治時代某大企業(yè)家的私生子,年齡六十一歲,曾就讀帝國大學,因母喪而輟學,開始浪跡全國之旅。
他是在東京主辦奧運的昭和三十九年來到兵庫縣N町,此后就沒有再和家人聯(lián)系,回收舊貨的工作似也始于當時。死因是食用毒蕈中毒致死,是一種酷似蕈菇、名為“苦蕈菇”的劇毒蕈菇。
基于回收舊貨工作的性質(zhì),警方推測鯨岡庸之助是攜回在某處拾獲的毒蕈,或是獨自前往山上采蕈菇,誤以為苦蕈菇是食用蕈菇,食用后中毒致死。依報導內(nèi)容,警方并未認為此是一樁犯罪事件。
從報紙上獲知阿正中毒死亡的消息,望月很可憐地激動不已,放學后,和昌彥并肩回家的途中,甚至還說:“我該不該向警方自首呢?”
望月認定是自己造成阿正死亡。在不確定是毒蕈或食用蕈的情況下便采摘帶下山太不應該了,何況還把它丟棄在那種地方……
昌彥沉默無語。他很想說“你沒有絲毫責任可言”,卻說不出口。應該向警方自首的人不是望月,而是他自己,所以,他沒有資格安慰朋友。
“你記得包裹毒蕈的報紙是什么報紙嗎?”望月臉孔扭曲,“是我們新聞社團刊行的報紙呢!”
“這我不記得了?!辈龔┱f。
向望月告白的契機就在那時永遠消失了。
“如果阿正拾獲那些毒蕈食用,報紙應該丟棄在他的小屋里,而警察并非白癡,終有一天會注意到,而知道是這所高校的學生采摘回來的毒蕈,那么,甚至很可能懷疑是計劃性的殺人?!?/p>
望月在意的是以前在蔥田等待珠緒時,曾被阿正瞪眼,而擔心因此被懷疑是對珠緒總是去找阿正之事暗地里懷恨,才利用偶然人手的毒蕈、企圖毒殺阿正……
“別胡思亂想!”昌彥說。真的是愚蠢的妄想!而事實上是自己讓望月陷入此種妄想,“沒有人會因為那種事懷疑你的?!?/p>
“我那天去爬山,家人和鄰居們都知道。而且,那張報紙只是試印版,并未正式刊行,能持有那種東西之人,絕對是新聞社團里的成員,亦即……”他望著昌彥,“就是我。”
昌彥沖動地幾乎脫口而出“放心,報紙我已經(jīng)收拾了”,他極力忍住,輕拍望月背部,說:“忘了它吧,這是意外,和你無關的?!?/p>
接下來有一段時期望月陷入神經(jīng)衰弱,無法全心用功K書,翌年的考試落榜了。當然,昌彥也是一樣。
昌彥堅持想讀東京的大學,要求父母讓他至東京補習準備重考,逐漸和望月疏遠了。
和他就讀同一所高校的妹妹從未來他的住處找過他,即使偶爾回鄉(xiāng),兄妹倆也幾乎毫下交談。珠緒出落得愈來愈漂亮了,同時也愈令人摸不清她的心思。時而,母親會發(fā)發(fā)牢騷,說“怎么會有你們這樣的兄妹呢?彼此間一句話也不說,簡直就像陌生人一般,看來兄弟姐妹之間會彼此爭吵的,反正感情更好”。
即使這樣,昌彥也不知多少次想問珠緒有關那天的事,他常對妹妹說:“我有件事想問你……”
但,每次,珠緒都故意裝出一副訝異狀,說:“什么事呢?”
對昌彥而言,“阿正”兩字就等于“毒蕈”,實在說不出口。他只好輕咳幾聲,說,“我想你知道的,那天你為什么……”
“別問我以前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敝榫w大聲笑著打斷他的話,“反正只是反復小時候吵架的事吧?抱歉,那種事我不會記在心上。”
珠緒開玩笑似的語氣令昌彥沒有勇氣繼續(xù)說下去,盡管告訴自己,只有現(xiàn)在才有機會,但,恐懼卻使他的喉嚨被塞住了。
直到十年前,珠緒才首度打破沉默,主動提起阿正的事。她從關西的短期大學畢業(yè)后,單身前來東京,進入商事公司任職。某日,突然毫無前兆的,她來找醫(yī)學院畢業(yè)、在都內(nèi)某私立綜合醫(yī)院擔任外科醫(yī)師的昌彥,說是要向已決定結婚的哥哥祝福。
“找個地方吃飯吧?”珠緒說。
昌彥笑了笑?!昂醚?”
雖認為妹妹可能有某種目的,卻沒有理由拒絕昌彥讓妹妹在醫(yī)院的停車場等候,開車前往六本木。
進入靜謐的懷石料理店,邊慢慢享受美麗餐具中的料理,珠緒忽然像想起來般的說:“你記得嗎?以前住在我們家附近的阿正爺爺?”
昌彥覺得差點透不過氣來,沉默下語。但,珠緒卻看也不看哥哥的反應,自言自語似的開始說話了,
“我最喜歡阿正。為什么呢?我現(xiàn)在仍不太明白??墒?,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安心。而且,我也最喜歡那間小屋,雖然臟,卻充滿陽光,由阿正自己做的玻璃窗能見到溢滿日照的蔥田呢!
“每次我去玩,阿正都會替我泡茶,很奇怪的茶哩!茶里加入很多糖,很甜,卻又很好喝。我們不太說話,我坐在他旁邊的椅子,默默望著蔥田。時而,我會對他說‘你說話嘛’,他就告訴我一些書本上的事。
“阿正最喜歡談詩和詩人,像是里爾凱啦!或是威里尼啦!也會朗誦一節(jié)詩作給我聽。什么樣的內(nèi)容都無所謂,我只是喜歡聽他朗讀的聲音?!?/p>
清酒含在口中變苦澀了。和道子的婚禮近在眼前,但,珠緒卻在此時提出這個話題,她內(nèi)心的惡意令昌彥感到恐懼了。
“不是父親,也不是祖父?!敝榫w接著: “稱之為朋友,年紀也相差太多,當然更不是情人。阿正就是那樣的人哩!或許,可以說是伙伴吧?而且不是人類的伙伴,是有如動物一般……對我而言,那間小屋是最能令我安心的巢穴,待在里面,我可以回歸自我……我沒辦法婉轉(zhuǎn)說明……”說到這兒,珠緒唇際湛出微笑,“可是,很遺憾,這么重要的伙伴卻被毒蕈殺死了,那對我是何等重大的打擊啊!”
“珠緒……”昌彥面向妹妹,“你到底……”
但,珠緒仿彿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寂寞地笑了:“是誰做的我很清楚,也知道那個人為何要這樣做。不過,我希望把阿正靜靜送往天國……他不適合世間的騷擾。不管是何種死法,至少他是死于自己最寶貴的巢穴里。我也曾希望死在那個巢穴。
“翠綠的蔓藤很美,在酷熱的夏天,蔓藤葉等于是遮陽簾,至于冬天,則可以防風。還有,屋內(nèi)有泥土氣息,有舊物的塵埃氣味……小屋對我非常溫柔。所以,小屋被拆時,我很悲傷,比阿正死的時候更悲傷。哥哥可能不會了解,我是何等憎恨從我手中奪走小屋的人吧!”
說到這兒,珠緒忽然住口,瞥了昌彥一眼。那一瞬間,兩入之間似漂浮著深不見底的黑暗。
但,珠緒馬上挺直腰桿,擠出燦爛笑容,伸手向清酒酒壺,說:“哥哥,恭喜你決定結婚了。我們兄妹是第一次這樣喝酒,對吧,再干一杯?!?/p>
向雙方父母獻花結束后,宴會也告結束。安藤和珠緒再度回到新人席,向所有參加者鞠恭致謝。
掌聲響個下停。投射燈光陸續(xù)照出新郎新娘雙方父母。
昌彥望著安藤。四年前,安藤和珠緒陷入熱戀,安藤妻子知道他和珠緒的關系后,誓言“我死也不離婚”,當時他很脆弱、無奈,不知如何是好,但,此刻的安藤卻不同,神采奕奕,而且似帶著醉意。
三年前,安藤的妻子開車出車禍,偶然被送進昌彥就職的醫(yī)院,那時正好是安藤和珠緒形同狂戀的時期??赡転榇怂喟?安藤的妻子在出車禍當時是爛醉如泥。
她的頭蓋骨凹陷骨折、肋骨斷兩根,不過似無性命危險。在外科急救時,昌彥也會同在場,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這位臉色青黑、憔悴的車禍傷患是妹妹的情人之妻的緣故。
“盛大的婚宴也已經(jīng)到了該結束的尾聲了。”司儀說。
會場內(nèi)一陣嘩然。飯店員工開始送結婚蛋糕至各桌。雙胞胎女兒已經(jīng)站起來想打開蛋糕盒,卻被道子責罵。
入口的門打開了。新娘新郎和他們的父母、媒人,背對金屏風排成一列。出席者陸續(xù)走向門口。
昌彥把雙胞胎女兒交給道子,佇立在遠離人群處,點著香煙。
周遭被熱鬧的喧嘩聲籠罩。能見到站在屏風前笑臉迎人的珠緒,興奮的櫻色臉頰眩眼。
珠緒、珠緒……昌彥在心中呼喚。這樣一來,我們算是互相扯平了,對吧!
三年前,他利用醫(yī)師的身分,秘密將不答應離婚的安藤之妻處死,因為,珠緒希望他這么做。
昔日被妹妹知悉的犯罪秘密早已過了公訴時效,但,昌彥之所以會答應妹妹的要求,并非害怕那樁秘密被公開,而是因為他害怕妹妹這個人,希望盡早清算彼此間的借貸關系。
為了脫離妹妹的威脅,只有這個方法。
此刻,在香煙煙霧對面的乃是一只令人不解卻又美麗的野獸。但,諷刺的是,他自己也和這只美麗的野獸有同樣的血緣!
無論如何,這種血緣必須斷絕才行。
忽然,昌彥轉(zhuǎn)頭望向被妻子牽著手逐漸走遠的雙胞胎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