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成不變地生活下去看成是“逆來順受”,把這次寫作視為“反抗”。
2010年4月6日,北京紅十字賓館里,31歲的農(nóng)民工周述恒隔幾分鐘就能接到手機來電,全是媒體采訪要求。這讓他很為難?!笆謾C馬上就沒錢了,我讓老婆給我充錢,你們現(xiàn)在可不可以先打賓館的電話?”
這樣的情形讓他受寵若驚。13年來,從未有哪怕一家媒體關(guān)注過他,盡管他評價自己這13年來的生活“震撼、恐怖,可當驚悚小說來讀”。
現(xiàn)在,他,一個老家在四川達州、工作地及居住地都在福建省福州市的農(nóng)民工,因為出版了一本46萬字的小說《中國式民工》突然受到關(guān)注。
小說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首印三萬冊,一周后又加印了一萬本。圖書編輯說,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一位副部長“點名要看這本書”。
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他給自己取名周小凡,他還有不少“親朋好友”,像堂兄周小林、同鄉(xiāng)張志偉、女友英子、工友劉全海??“都是真實故事,只不過名字改了。”
不要工錢,只要包吃包住就好
面對本刊記者,周述恒應(yīng)付自如。他似乎早就在等這一天,“只有媒體多多報道,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才可能知道有這么本反映農(nóng)民工群體的書?!?/p>
他戴著500度的金框近視眼鏡,小心翼翼地坐在你面前,像個書生。
不過,他一再強調(diào),文質(zhì)彬彬是假象,嚴肅起來時,他的眼神里會透出一股殺氣:在他當農(nóng)民工13年的日子里,不少即將要火拼起來的場合,這股殺氣屢屢將對手嚇走。他說,這得益于練過兩年武。
周述恒對農(nóng)民工有自己的理解,“沒有固定工作就是農(nóng)民工。”在他的打工生涯里,多數(shù)工作都是如此,接個散工干幾天,立馬又得另換一家。
這種日子很難捱。有段時間,散工也不好找,他只好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滿福州亂轉(zhuǎn),尋找招工信息。
最慘的一次,周述恒持續(xù)失業(yè)半年,沒有任何生活來源,實在沒飯吃只能找同鄉(xiāng)借錢,再通過關(guān)系央求一家工廠收下他,“不要工錢,只要包吃包住就好?!?/p>
和他年紀相仿的農(nóng)民工,大部分都餓過肚子,“一個月生活費80元還要活下來”的日子,也經(jīng)歷過。
盡管早已成熟練工,2008年金融危機發(fā)生時,周述恒又一次失業(yè)。他不得不重新開始找工作。
只是,這一次,多年的情感積累,讓他有把話說出來的沖動。他把一成不變地生活下去看成是“逆來順受”,把這次寫作視為“反抗”。
一個農(nóng)民工寫什么書
這幾乎是一個“愚蠢至極”的決定。
他的房間只有十幾平方米,一床、一桌和一個簡易衣櫥,占去了大部分空間。因為女兒剛出生不久,這么間小屋子,現(xiàn)在又擠進了張嬰兒床。
寫作期間,朋友來串門只能坐床上了。聽說周述恒居然在寫小說,朋友都覺不可思議?!耙粋€農(nóng)民工寫什么書!”“異想天開!簡直是神經(jīng)病!”
周述恒有些苦惱:真的要寫下去嗎?寫完了又給誰看?
他那臺二手電腦也不聽使喚,常常莫名其妙地壞掉。有一次好不容易寫了一萬多字,還沒存檔電腦就壞了,只得從頭寫起。
好在妻子對此并不太反對。于是,17個月來,處于半失業(yè)狀態(tài)的周述恒白天出去跑跑活,晚上趴在電腦前寫作。有時會一直寫到次日凌晨。
雖然很激動,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說并不賣座。他將部分小說放在起點中文網(wǎng)首發(fā),卻很快被淹沒。
在這個“85后”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陣地里,他寫的這種反映現(xiàn)實疾苦的小說根本無人問津。穿越、重生、YY(網(wǎng)絡(luò)用語,指“意淫”),主角快速成功,繼而懷抱美女而歸的情節(jié),在這兒才是成功之道。
這給周述恒帶來無情打擊:農(nóng)民工文學(xué),究竟寫給誰看?在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泥牛入海后,他改將小說發(fā)布在讀者群體更為小眾的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網(wǎng)站“紅袖添香網(wǎng)”,居然當天引來一萬人“圍觀”;幾天后,他又找到了“煙雨紅塵網(wǎng)”,“圍觀”人數(shù)迅速躥至2萬人。
轉(zhuǎn)機來了。不少網(wǎng)友開始聯(lián)系他,支持他。更多的網(wǎng)友希望這本小說可別寫著寫著就“太監(jiān)”了(網(wǎng)絡(luò)用語,指“放棄”)。他堅持了下來,并因為網(wǎng)上的火爆而受到出版社垂青。
去去去,我們這兒不是慈善機構(gòu)
如今,小說出版了,記者紛紛邀約采訪,對周述恒來說,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場“白日夢”。這個夢,他在多年前曾做過。
他生活的地方絕對是窮鄉(xiāng)僻壤:房子用木塊和土砌成;冬天睡覺時用稻草取暖;做飯是用罐子從房頂?shù)跸聛恚旅纥c柴火,整個房間熏得漆黑;廁所就在豬圈里??
這是1996年四川省不少農(nóng)村的真實景況。當時的四川,正開始以密集的廉價勞動力源源不斷供給溫州、廣州、廈門、福州等東南沿海城市。
周述恒就是在這一年坐上火車來到福州。他原本可以考大學(xué),但在15歲那年,一場意外奪去了母親的生命。他只能輟學(xué)。
愛好武俠小說的他當時還天真地做著夢:自己會不會是一位“大俠”?;蛘?,至少能妙筆生花,繪出許多俠客形象。
但夢想很快破滅。他發(fā)現(xiàn)他練的那些所謂武術(shù),對于謀生毫無用處;他寫的一本30萬字的武俠小說,七次拿到出版社咨詢均遭拒:你有錢嗎?你有名嗎?沒錢、沒名,出什么書?
他只好做了與同齡人一樣的選擇——當一個農(nóng)民工。
此時,他仍然做著夢——有一天“榮歸故里”。他誤以為,火車過了一個又一個山頭,迎面而來的會是一件又一件浪漫的事。
只是這種浪漫一轉(zhuǎn)身就變成了嚴酷。在福州,他挨家問招不招工,每一家都回答不要。通常的情形下,他連工廠門都進不了,“去去去,我們這兒不是慈善機構(gòu)。”
周述恒無數(shù)次和守門的保安說,自己什么苦都能吃。得來的卻是一瓢冷水:回去吧,中國能吃苦的人太多了。
打工噩夢
若干年過去,周述恒不得不感慨,自己當初把打工想象得太美好了。
他至今仍對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記憶猶新:用香蕉水抹去塑料桶上的字。這份工作需要每天工作12小時,月工資僅120元。他每日聞著刺鼻的香蕉水味,拼死拼活干了一整月,月終時不僅沒拿到工資,還因為沒有擦干凈等原因被工廠扣錢,最后反而欠了工廠80元。
由于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他得了急性哮喘。因為這個病,周述恒得以從工廠出來,但是沒有拿到一分錢賠償,工廠說他是被“勸退”的。
他身邊的朋友們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周述恒不少從事裝修業(yè)務(wù)的朋友,需要每日用電鋸切割建材,卻沒有口罩可戴。有人為了省錢,甚至干脆住在裝修屋里。
積年累月的工作給這些農(nóng)民工的身體種下惡果。周述恒親眼見到一些農(nóng)民工得了職業(yè)病,回鄉(xiāng)后就死去了。還有些農(nóng)民工,因為長期接觸化學(xué)材料,生下智障的孩子。
更為觸目驚心的則是工傷之痛。有一個叫秋娥的工友,在一次開工時,因為成品模具螺絲沒固定好,一整塊掉了下來,整只右手被齊齊砸斷。工廠除了支付醫(yī)藥費外,另外給了一萬五千元補償金。
秋娥傷愈后回了老家,沒法再找工作。同樣是這家工廠,另一位工友被噴出來的足有1000多攝氏度的塑料熔漿打在臉上,當即毀容??墒鹿屎?,她竟然沒有去找老板賠償,原因是這個職位能拿到1400多元工資,如果她去討要賠償,賠償金能拿到多少不說,這份工作是肯定保不住了。
第一份工作之后,周述恒跟著堂兄一起進了一家鏜鋼廠搬運鋼材。對他那時的年齡來說,這算不得好差事,但總算能養(yǎng)活自己了。
不久后,經(jīng)堂姐的一位朋友幫忙,周述恒又跳槽去了福州市一家鐘表廠。在福州,類似的電子工廠很多,已成熟練工的周述恒在不同的鐘表廠之間跳來跳去,試圖找到一家工資最高的,但結(jié)果卻大同小異:交完房租、準備好一個月的伙食費,只能余下百來塊錢。
城管對三輪車“捉了放,放了捉”
堂姐的這位朋友叫英子,說起英子,周述恒的臉上流露出光彩,因為他一度與英子成為戀人。
英子的原型是福州市城里人。與英子相戀那段時間,周述恒拼命工作,他去了電子城,那里可以只上白天的班,到晚上時,他還可以自己去擺地攤、騎三輪。
之所以去擺地攤、騎三輪,是因為微薄的工資無法滿足掙錢愿望。周述恒說他堂姐在福州干了八年,薪水總共漲了500多塊,漲速基本上沒跑過通貨膨脹速度。
然而干私活也有風(fēng)險。城管很快盯上了周述恒。稍有不慎,他的地攤貨物就會被抄走。最多的一次,當場損失了600多元的貨物,幾乎相當于他一個月的薪水。這樣的結(jié)局,讓周述恒直想哭。
三輪車更是城管“關(guān)照”的對象:抄走一輛三輪車,再讓農(nóng)民工贖回,就能收罰款250元。周述恒說,有那么一段時間,福州城管對三輪車可謂“捉了放,放了捉”。
1999年時,因為三輪車師傅對城管執(zhí)法意見太大,甚至發(fā)生了集群毆打城管事件,這件事,周述恒也寫進了小說。
小說里,同鄉(xiāng)張志偉為了掙更多的錢而去做了更為辛苦的建筑工,由于太累,在推水泥車的時候從四樓摔了下去,幸好因電線桿攔住,得以保命,但肋骨摔斷了四根。
同一時間,工友劉全海為前一份工作沒有拿到工錢的事而奔波,他最終同意了勞動局的調(diào)解:對于拖欠的工資只要一半,不再鬧事。劉全海對勞動局辦公人員千恩萬謝,但就在他拿著蓋有勞動局公章的調(diào)解書去找老板要錢時,遭到工廠保安一頓毒打。
95%以上的農(nóng)民工歸宿相同
讓周述恒痛苦的除了這些打工過程中的挫折,還有城市里那一道有形無形的“墻”:“融入不了城市生活,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周述恒開始變得很敏感。有一次他去買菜,一個本地人騎著摩托車過來買十斤萵筍,找錢時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兩毛錢就不用找了,我不是那些農(nóng)民工?!碑攬霰患づ闹苁龊懔⒖桃材贸鲥X給老板:“老板,五毛錢就不用找了,我就是農(nóng)民工?!?/p>
另一次,他去藥店買藥,服務(wù)員看他的農(nóng)民工裝扮,白了一眼說,這個藥很貴,你買不起的。周述恒當時就掏出所有的錢擺在柜臺上,“這些錢買得起嗎?”說完,他又把錢全部收起來,“我今天就是有錢,但我不買了?!?/p>
這份敏感也讓他選擇了與英子分手,“門不當戶不對,沒有安全感。”他最終選擇了與同樣來自農(nóng)村的方敏在一起。
如今,小說的出版并沒有減輕周述恒的焦慮。他說從出版方拿到了一兩萬版稅,“以后根據(jù)銷量可能還會有一點”。
但是,回到福州去當農(nóng)民工仍然是他無法擺脫的命運。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千百種人就有千百種命,但95%以上的農(nóng)民工,他們的最終歸宿,就是在為中國的城市化貢獻自己的青春或是心血后回到家鄉(xiāng),有的甚至帶著一身的傷殘病痛,終老在自己的那一畝三分薄地里。
“國家雖然提供了一個打工的場所,卻沒有很規(guī)范地制定出保護打工者的法律制度?!敝苁龊阏f。
他現(xiàn)在的希望是女兒的命運能與自己不同,“我希望她將來能做律師,不用害怕遭人欺負,還能幫人維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