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蕙來城的那一年，正好是春天。

站在“合家歡”招待所的平臺上可以看到鐵路那邊的江灘。

那會兒，江灘下的沼澤地正往上\"噗噗\"地冒著蘆葦。剛開始，它們只露出尖尖的腦袋，怯弱而警惕，像蟄伏的兔子。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過后，似被地底下的什么抽著，蘆葦瘋了般一個勁地往上竄。轉(zhuǎn)眼間，碧綠的枝條連得密不透縫，枝葉間相互攀結(jié)，把堤下的江水都給擋住了。

只要不當班兒，李蕙就徒步穿過一條廢棄的鐵路來江灘坐會兒。

傍晚的江灘有一種孤獨的靜美。李蕙站在江堤上，看著那望不到盡頭的江水，想起靴家坳，又想起表姐說的那件事，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2

兩年前，李蕙高考失利，李炳發(fā)怕女兒呆在家里窩出心病，便托在城里的侄女李應芳，給李蕙找份事做。

事兒不大，在一家招待所里當服務員。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掃客房、換洗床單被套，送開水。每月還有兩天休息，逢到休息日，李蕙就去表姐家?guī)兔Ω牲c家務活。

那天，表姐打來電話，讓李蕙晚上去家里吃飯。李蕙挺納悶，昨天休息不是才去了嗎?她話少，沒多問，晚上和人換了班就去了。

表姐家住在附近的一所大學里，和其他住一樓的住戶一樣，門前有個用木柵欄圍成的小花園。園子里種著幾株梔子花，一棵廣玉蘭樹。這時節(jié)，花期已過了，只有滿樹的綠色召示著盛夏的情意。

進了屋，李蕙才發(fā)現(xiàn)表姐家來了客人?？蛷d里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微胖的女人，女人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靠著個年輕男子。表姐見李蕙來了，忙站起身，笑瞇瞇地走過來，拉著李蕙的手說:“蕙，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張姨”，又指指旁邊那男的，“那是張姨的兒子小陳?！蹦悄猩钷タ戳艘谎郏槃x時就緋紅，忙轉(zhuǎn)過頭去，摁起手中的電視遙控器。電視上，畫面不停地翻動著。

李蕙聽到小陳兩個字，心微微蕩漾了一下，腦海里迸出穿著白襯衣走在大隊部路上的靴家坳小學三年級的小陳老師。小陳老師其實叫陳曉，但靴家坳的人都管他叫小陳老師。李蕙抬眼瞄了對方一眼，小陳一張細白臉，眉毛淡淡的，下巴上有一茬剛刮過的胡根，泛著青色。張姨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李蕙，目光像尺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說:“不像鄉(xiāng)里娃，長得倒白凈”。這時，那男孩聽到母親的話，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李蕙一眼。李蕙覺得有點窘迫，忙低下頭，說:“姐，我去幫姐夫做飯。”就朝廚房走去。聽到表姐在后面說:“我妹一念完書就來城里了，沒怎么下地，他爸疼著呢，所以沒鄉(xiāng)下孩子的那份粗野相。”

李蕙想:誰說我沒下地，農(nóng)忙時我也抱谷子呢。她拉開廚房的隔離門，一股香濃的魚味撲進鼻子。

“好香啊?！?/p>

姐夫回過頭，“是蕙來了?！?/p>

李蕙看到案臺上擺著幾碟涼菜，旁邊的水池子里泡著幾個臟盤子，便伸手去撈盤子。

姐夫一邊往鍋里放佐料，一邊說:“這里沒什么事，你出去陪客人說說話?！?/p>

李蕙不動，繼續(xù)洗著手里的盤子。

姐夫認真地看了李蕙一眼，說:“蕙，你來城里快一年了吧?！?/p>

李蕙說:“八個月了?！?/p>

姐夫從鍋里舀了點湯，湊到嘴巴邊嘗了嘗，點點頭，然后蓋上鍋蓋，只聽見從鍋里冒出一陣細微的“撲啦啦”的聲音。

“嗯，那來城里的時間不短啊，城里比靴家坳好吧?”

李蕙不答話，姐夫又說:“你看那個男的怎么樣?他叫陳子龍，你姐給你們介紹了吧?”

李蕙用干凈抹布把盤子擦干，輕輕放到壁柜里。一邊洗手一邊說:“還行吧?！庇终f:”我沒細看?！毙南?長得太白了，又弱，像根蔥似的。

姐夫揭開鍋蓋，一陣香濃的魚味竄出來，水霧遮住了姐夫的臉，他的聲音也像打濕了:“那孩子，就是說話有點結(jié)巴。”

李蕙想，跟我說這些干嘛。她看見裝蒜的碗里剩下兩瓣蒜片，便從柜底下的籃子里撿出幾坨蒜，坐在廚房門口的折疊凳上剝起來。客廳里傳來姐姐和張姨她們的說話聲，電視里在播著某個地方的新聞。

李蕙覺得今天不該來。她有點埋怨表姐在電話里沒說清楚，如果知道有客人，說什么她也不會來的。

吃飯的時候，表姐特意讓李蕙坐在張姨身邊。席間，他們說些學校里的事兒，后來又說到打牌。張姨便側(cè)過頭來問李蕙:“李蕙，你會不會打牌?”見李蕙搖頭，張姨又說:“不打牌好。那你平時下班后做些什么?”李蕙輕聲說:“就呆在寢室里看書，睡覺。有時也出去逛街?！睆堃绦α似饋?，夾了一塊魚肚送到李蕙的碗里，說:“看書好，趁年輕是應該多看書。以后沒事，讓子龍接你來我家玩。我家書很多，子龍他爸是附中的老師。”說完，張姨望向?qū)γ娴年愖育?“子龍，以后帶李蕙來咱家玩?！贝蟾藕豢诓?，陳子龍模糊地應了一聲。

李蕙想起姐夫的話，就特別希望陳子龍能說幾句話。但直到晚餐結(jié)束，陳子龍除了簡單地應和外，沒說一句完整的話。

他們走時，表姐拉著李蕙去送。出了柵欄，張姨他們站在園子外道別，李蕙看見陳子龍悄悄拿眼瞄自己。冷不防地，她故意抬起目光直直地盯過去，陳子龍慌忙低下頭，看著地上。路燈下，地上兩條影子，一瘦一胖，一高一矮，像兩棵連體樹。

表姐說陳子龍話說長了就愛結(jié)巴，都二十六了，還沒談過朋友，家里準備給他物色個農(nóng)村女子。結(jié)了婚，媳婦就去學校食堂上班，享受正式職工的一切待遇。

“這以后啊，就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某抢锶肆?。”表姐看著李蕙，很有些意味深長。

“我看張姨對你印象不錯。蕙，你是咋想的?”李蕙只覺得腦袋猛地被人灌了鉛，沉沉的。她羞紅了臉，聲音低得像蚊子:“姐，我還不想談朋友。”

表姐笑了笑，拍拍李蕙的肩膀:“姐不催你。不過，姐是從靴家坳出來的，那山深著哩。一旦進去了就難得出來。你想想你媽是咋死的?等抽空回去一趟，和你爹商量商量，想好了，再給姐回話?！?/p>

晚上，李蕙怎么也睡不著。她一會兒想起難產(chǎn)而死的娘，想起靴家坳小學三年級的小陳老師，一會兒又想起張姨和張姨的兒子陳子龍，腦袋沉沉的，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再去表姐家時，總像藏了什么，手里做著事情，心里卻老想，表姐怎么不問呢?她已拿定了主意，如果表姐再拿這件事問她，她就說，她將來想回靴家坳。

可到了那個將來，那個人還在不在靴家坳小學教書呢?就是在，誰又能保證他也喜歡自己呢?

想到這，李蕙覺得心里分外難受起來。她又害怕表姐問起。

表姐只問她，什么時候請假回去。

李蕙說，這段時間旅店里客人多，等緩些日子，生意淡下來再回去。

3

沒等李蕙回靴家坳，李炳發(fā)自個兒來了。

李炳發(fā)來時，李蕙正在表姐家里擦地?？匆姷蝗徊宦暡豁懗霈F(xiàn)在面前，嚇了一跳，還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見爹樂呵呵地，不像有事的樣子，李蕙便猜到一定是表姐為了那件事，給爹打了電話。都快兩個月了，李蕙依舊沒個態(tài)度，人家小陳邀請了她好幾回，她都以工作忙為由給婉拒了。

大概那邊催得緊，姐便叫來爹商量。

表姐叫蕙放下活，陪爹坐著，自個兒到廚房給李炳發(fā)倒了杯水，先向爹打聽了一些家事。慢慢，便把話題轉(zhuǎn)到那件事情上來。

表姐說:“人都看過了，男的二十六，比蕙大七歲，在圖書館上班。他爸是老師，娘以前是學校的會計師，因為以前坐月子時落下的虛病，前些年從學校財務室退下來了。總之，男方的條件是沒話說的。就是這孩子說話有點結(jié)巴，話長了就說不利索”

爹吸了口煙，頓了頓，問道:“是大舌頭吧。他家里幾口人?”

表姐說:“有個姐姐，嫁到北京去了。家里就他一個兒子?！?/p>

爹點了點頭，看著蕙，“蕙，你說說，人你也看了，你是個啥意見?”

李蕙不說話，只顧低頭絞著手中的珠鏈子，那還是來城之前，小陳老師送她的。

爹把剩下的一截煙掐滅，夾到右耳上，等下次煙癮發(fā)作時再取下來抽。這是爹多年形成的習慣。

見李蕙不說話，爹吐出一口煙，幽幽地說:“蕙，你得往遠處想哪。你姐是過來人，她說的保管沒錯。”頓了一下，又說:“閨女啊，你娘就是因為這大山才死的啊，要是在山外，她也不至于——唉——娃呀，你得從長計事?！?/p>

說畢，大家都不吭聲。李蕙覺得兩塊石頭往心上壓下來。

還是表姐暖了場:“要不這樣，蕙，我明天跟張姨回話，就說你同意試著和子龍交往一段時間。”

李蕙半晌沒吭聲，聽到爹重重地咳了一聲，好久才輕輕“嗯”出來，眼睛卻紅了。

她怎么會忘記呢，娘死的那個晚上。

那是十四年前，那個晚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李蕙從夢中醒來，是娘痛苦的叫喚聲驚醒了她。透過木窗，李蕙看到外面灰蒙蒙的，院子里的泡桐樹落光了葉子，只剩光光的枝椏，像猙獰的爪子。娘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屋子里傳來零亂的腳步聲。李蕙從床上爬起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五歲的孩子打著赤腳，站在她娘的房門前瑟瑟發(fā)抖。

許多年后，李蕙還能憶起。那天，她看到劉二嬸，張大媽，還有幾個模糊的人影不停地在娘的床前晃動，像風中的蠟燭。后來，她聽到爹哭喊著說要下山去醫(yī)院。再后來，聲音一點一點弱下去，外面明亮起來。幾乎是在李蕙要睡著的那一刻，她聽到一個男人尖啞的呼喊聲，把正要透光的天又深深地壓了下去。

從那以后，李蕙剪了平頭，因為再也沒有人為她梳辮子了。

母親因為難產(chǎn)而死在了山里。這不僅是李蕙心里的痛，也是李炳發(fā)一生解不開的疙瘩。

當初，李炳發(fā)送李蕙來城時，也是希望閨女能嫁到城里，像她表姐李應芳那樣，徹底跳出農(nóng)門。

4

在靴家坳，李應芳算是個名人。靴家坳的家長們在送子女外出打工時，都會提到芳子。芳子是李應芳的小名。

“你看看芳子，多能耐，人家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現(xiàn)在可好了，不僅自己在城里生了根，還把老李叔和她妹子也接到城里去了。地都不用種了?！奔议L把女兒剛穿上身的新衣服抻了抻，囑咐道:“在城里機靈點，看事做事，有機會就談一個。家里是不指望沾你的光，只巴望你也能做個城里人，離開這窮山溝?！?/p>

女孩一撇嘴，剛想說什么，看家長把目光落在靴家坳那望不穿的山巒上，眼里似乎還有了潮氣，便把要說的話咽回到肚子里。

是啊。城里多好啊，有自來水，清亮得可以擰開管子就喝。出門就是車，哪像靴家坳?去一趟鎮(zhèn)上，得來回一整天。靴家坳的山啊，真的像靴子一樣，而且不是一般的靴子，是長筒馬鞭，把靴家坳人嚴嚴實實包在了靴子里。

但羨慕歸羨慕，私底下，人們議論李應芳時，總會不經(jīng)意地拋出一句:那男的年紀也大了些。聽說，是在大學里燒鍋爐，人又黑。要是我閨女，還不一定同意呢。”

李蕙想想，覺得表姐挺可憐的。

表姐結(jié)婚那年，李蕙因為要參加中考沒有去。后來，上高中時缺一千塊錢，李炳發(fā)便帶了李蕙來城里找李應芳借錢。

那時，鎮(zhèn)上去城里的班車稀少，價格也貴。李炳發(fā)便帶著女兒走水路，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第二天下午才到。

表姐家住在一棟筒子樓里，一條長長的走道，兩邊都是門。他們上到三樓，李蕙看到正對面一間大房，站滿了人。后來才曉得那里是水房，人們在排隊洗涮。走道上，每家門邊，都砌著一個條形的水泥灶臺。灶臺下一律堆著黑煤，墻上訂著柜子。若是兩個人在走道上碰上了，還得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

表姐家就在其中的一扇門里，李蕙怕進去時弄錯了，特意數(shù)了一下，是第五間房。他們被表姐帶進去時，房間里飄浮著一股辛辣的氣味，一個男人正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剝大蒜。房間里擱了張床，一排三扇門的組合柜和一個洗臉架。

李炳發(fā)讓李蕙叫那個男人姐夫。男人嘶啞地應了一聲，也不停手。李蕙接過表姐遞過來的茶水和爹并排坐到床沿，偷眼打量那個一邊剝蒜一邊和爹說話的男人。

男人只怕有四十多歲了，黑臉膛上爬滿了絡腮胡子，乍一看有點像三國里面的李逵，只不過面相軟多了。頭上稀稀落落的幾根長發(fā)，被特意梳攏到中間，蓋住了中間那塊旱地。他說話時，如果頭搖動得厲害，那塊旱地就像閃電一樣露出來。李蕙看看表姐，表姐剪著齊耳短發(fā)，穿一件素格子連衣裙，像個剛出學校的女學生。李蕙覺得他們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對父女。

這么多年下來，表姐老了，姐夫更老，完全就是一個老頭的樣子。但怎么說呢，到底是城里人，因為不干重活，比起爹李炳發(fā)還是年輕許多。雖然爹只比姐夫大九歲。

爹是做得太苦了，因為娘的死，這些年，心里更苦。

李蕙想著這些，眼淚悄悄爬了出來。

5

李炳發(fā)走后，過了些日子，表姐來電話讓李蕙去家里。去了才發(fā)現(xiàn)陳子龍也在。陳子龍看見李蕙，叫了聲李蕙，臉倒不紅了。

姐夫帶女兒出去了，不在家。表姐說，“今天周末，你們?nèi)ソ稚限D(zhuǎn)轉(zhuǎn)吧，等下來家里吃中飯?！?/p>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學校。

大街上人來車往。李蕙說:“有沒有安靜一點的地方，附近有公園嗎?”

陳子龍猶豫了一下，看看旁邊沒人，說:“要不，我們——我們坐車——去——去——江——江灘——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吧?！?/p>

陳子龍說完后低下頭，臉漲得通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李蕙想，不該讓他說話的，可總不能不說話呀。聽到他說去江灘，李蕙又一驚，難道他也經(jīng)常去江灘。

陳子龍穿一件灰色夾克，把一張臉襯得挺清秀。

他們站在馬路邊等公汽。因為周末，出門的人很多，車廂過道里擁滿了人。兩人好不容易擠到車廂后，占住一個空檔。李蕙看陳子龍一只手抓住椅把，身子橫著。這樣李蕙就處在一個半包圍的圈子中。李蕙想，他這是怕別人擠著自己呢。但她一聲不吭，眼睛望著窗外。

到了江灘，李蕙看見陳子龍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十月的江灘，有些冷清。通往景區(qū)的各條路上，廖廖的，偶爾才見一個人影。天空藍得發(fā)亮，園子里的樹木還是郁郁蔥蔥的，不見一點蕭瑟。

她們坐在江堤上的木條凳上，堤下的沼澤地里，蘆葦叢微微泛出黃意，有的已長出白茅。在風中，顫顫兢兢地搖晃著。

陳子龍不大說話，李蕙想著他大概是自卑。表姐說過，他每日的去處，除了家就是圖書館。想想，這也是個可憐的人呢。

穿過灘地上黃白相間的蘆葦叢，就是長江。這時的長江水寬闊而平靜，一浪一浪輕拍著堤岸。江心上，船只像風，無聲地掠過，好一會兒，才聽到從碼頭處傳來“嗚嗚”的鳴笛聲，悠長而古老的調(diào)子像漣漪蕩開，余音久久不絕。

江水一直伸到霧氣朦朧的遠方，李蕙把目光定在那遠方。慢慢地，從那水天一色的地方，她看見了靴家坳上空的炊煙，看到田埂上走著的父親。三年級的小陳老師，這時一定夾著教案，從靴家坳小學的銹鐵門里走出來，白襯衣在通往大隊部的土路上飄動著，像山坳上滑下來的云。

陡然間，李蕙有些傷感，她看著身邊一言不發(fā)的陳子龍，想著明明是與他在一起，可心里惦記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小陳老師。

6

第一次見到小陳老師時，李蕙還在靴家坳小學當代課老師。

當時，靴家坳小學缺老師。李蕙正好高中畢業(yè)在家閑著。李校長便對李炳發(fā)說，讓李蕙去學校代一段時間的課，等上面派老師下來。也是讓李蕙鍛煉鍛煉的意思。

那天，李蕙上完課，回辦公室，看到李校長正和一個年輕人坐在桌子邊交談。那人穿著件白襯衣，在土灰色的辦公室里顯得特別打眼。

李校長見李蕙進來，忙說:“李老師，你過來一下。這位就是來接替你工作的小陳老師”，李校長指了指年輕人，年輕人對李蕙點了點頭。李蕙看他一張娃娃臉，眼睛上兩道濃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像抹了油似的，直垂到耳朵邊上。如果再長一點就要趕上李蕙的短發(fā)了。

小陳老師來后，李蕙結(jié)束了在靴家坳兩個月的教師生涯。

小陳老師似有些過意不去，每次碰到李蕙時欲言又止的。他住在大隊部的一間空房子里，每天上學或放學，會經(jīng)過李蕙家的菜園。有幾次，李蕙在園子里碰到他。兩人隔著幾畸菜田，李惠低頭摘菜，從菜葉的縫隙里，她看到他往園子邊的路上走來，腳步越走越慢。到了離菜地十幾米遠的地方，小陳老師停下腳步，朝園子里看。隨著小陳老師的停止不前，李蕙摘菜的手反倒更快了，像一陣風似著，往前卷著。

但到底什么也沒說，小陳老師站了一會兒就走了，直到那件白襯衣隱進了綠油油的竹林，拐進了大隊部的紅磚房子里。李蕙才直起腰，朝那個人站的地方望，不偏不倚，一條直線。再看紅房子那里，只有門前一棵大樟樹，密密細細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

回過神來，地上攤著的一堆莧菜。李蕙又發(fā)愁了，看樣子，得吃三四天。

再去菜園子時，李蕙就瞅著小陳老師上課的當兒。摘完菜，走上那個人每天必經(jīng)的路，李蕙的心里就多了些東西。說滿又像是空了一截，說空又覺得沉沉的。

她開始盼望太陽早點下山，天一黑下來，月亮剛探出山頭，小陳老師就會坐在高高的渠道上吹笛子。

先是那邊傳來鳥鳴似的幾聲，接著笛子清清涼涼的響起來。

這個時候，李炳發(fā)靠在院里的一把躺椅上。李蕙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微側(cè)著頭，手里捻著活兒。

往渠道上望去，收割完了的小麥地里，長著些半人來高的蒿草。月光下，淡淡的一個人影靠在一棵大樹下。

李炳發(fā)對李蕙說:“又是小陳老師在吹笛子呢。這娃怪得狠，咋要坐到渠道上去吹呢，天都涼了。這縣城來的就是不一樣，吹的這曲子也涼了些罷?！?/p>

李蕙暗笑，渠道正對著咱家院子呢。但她沒接話，抬頭往那邊看了看，又彎下身子，一顆接一顆地剝花生。暗紅的花生米像一串珠子，輕輕彈跳著，最后乖乖地躺在筲箕里，漸漸堆積起來。李蕙想起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她沒有見過紅豆，想那相思豆是比這花生要美很多倍的東西。

李炳發(fā)打了幾個哈欠，李蕙勸他進屋歇息。院子里，月光越來越明，井臺發(fā)出青幽的光斑，一棵碗口粗的桂花樹窸窸窣窣地婆娑著。看那飽滿的葉芯，怕是要開花了。

爹進屋后，李蕙坐到爹的躺椅上，旁邊的矮凳上放著一碗剛剝好的花生米。聽著從渠道上傳來的幽幽的笛聲，看著楊樹下不甚分明的人影，李蕙的心里既甜蜜又惆悵。

甜蜜的是，小陳老師是在給自己吹笛子呢。惆悵的是，昨天，表姐打來電話，說事兒找好了，讓李蕙這兩天就動身，早點去城里上班。

7

走前幾天，李炳發(fā)讓李蕙去鎮(zhèn)上買點需要的東西。李蕙決定去給頭發(fā)焗個油，這兩年，不知怎的，眼見著頭發(fā)竟慢慢泛出黃來。

路過學校，透過鐵門，院內(nèi)空蕩蕩的，連掛在屋檐下的銅鐘也收進去了。李蕙定神看著三年級的教室，講臺上沒那件晃動的白襯衣，只黑板上留著幾個粉筆字，看不清寫的是什么。

這才記起今天是周末。

從靴家坳去鎮(zhèn)上，來去要踏踏實實的一天。山上，涼風一陣接一陣地吹，大團大團的云絮，擦著山峰款款流動。山中布滿茶林，碧綠的茶樹掛滿青綠色的茶籽果，待到秋末，這些茶果就會由淺變深，成為靴家坳人換錢的茶籽油。

從山上下來，李蕙聽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回頭，見是他，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角。心正慌著，那個人就從坡上沖下來，到了跟前。李蕙看到垂在他額前的一縷黑發(fā)，臉突地紅了。

小陳老師說:“你去鎮(zhèn)上?”李蕙說過幾天要去城里，爹讓今天去鎮(zhèn)上買點東西。但她沒說出來，只輕輕“嗯”了一聲。小陳老師又說:“我到鎮(zhèn)上坐車，回家拿點東西?！?/p>

李蕙沒吭聲。小陳老師又說:“后天下午回來?！?/p>

李蕙想，我又沒問你，你倒說得仔細。只是，你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呢，我馬上就要去城里了。

李蕙覺得心里像被一塊濕手帕蓋住了，悶悶的。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陳老師在后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學校里的事兒。無非是哪個學生使了壞，哪個學生腦筋轉(zhuǎn)得快。

“李三峽是你家隔壁的吧?”陳老師突然問道。

李蕙點了點頭，想起他也許沒注意，便又輕聲“啊”了一聲。末了，想不過又問:“他咋的了?”

“這家伙膽子夠大的，居然敢玩蛇。昨天上課，把蛇放到講桌內(nèi)，我一拿教案，差點……呵呵……”

李蕙想說嚇著你了。沒說出來，抿著嘴笑起來。心想，你膽子也太小了，靴家坳的孩子沒幾個怕蛇的。李蕙小時候就玩過，學著賣藝人，把蛇繞在手上。

“都是些沒毒的小青蛇，你不要怕，熟了它們也通人性呢”。

“嗯。不過看著還是有點怕?！?/p>

李蕙想他這時一定有些難為情，臉該紅了吧。

快到鎮(zhèn)上時，陳老師輕輕咳了一聲，像是給自己打氣，“李蕙，如果我不來靴家坳，你還在學校里當老師吧?”

李蕙一驚，他居然還把這事記著。她轉(zhuǎn)過身，看見小陳老師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忍住沒笑出聲:“不是的，我只是暫時頂一下，你不來，還是會有其他的老師來。”

兩人在鎮(zhèn)口分了手。李蕙一直往鎮(zhèn)中心走，其實理發(fā)店就在鎮(zhèn)口。但李蕙不想讓他知道她來鎮(zhèn)上是為了給頭發(fā)炬黑油。一直走到了賣衣服的街心，想必他這時一定到東邊的車站去了，李蕙才折回身，往鎮(zhèn)口上的理發(fā)店走去。

那兩天晚上，沒有笛聲，院子里空蕩蕩的。李炳發(fā)坐了不到半小時，就進屋歇息去了，他勸女兒也早點休息，說是夜晚越來越?jīng)隽恕?/p>

還有三天，就要去城里。李蕙睡不著。一個人坐在院里，院里的桂花樹開了，密密匝匝的葉子中擠滿了星星點點的黃花，像米粒那么細那么弱，薄薄的香氣似有似無。連月亮灑下的光里也散著淡淡的香氣。

李蕙看著那隱在明朗夜色中的紅磚房，想到那個人明天該回來了，而自己就要走了，突然悵惘得想哭。

最后一次去園子里摘菜，夕陽像磕出來的雞蛋黃，把園子里的各種蔬菜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李蕙一只一只地摘著辣椒。聽到學校里的鐘聲，知道放學了，突然緊張起來。

她屏著氣，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心口像被什么擂著似的，突突地跳起來。她知道機會來了，可在這關鍵的當口，她的腦子居然像洗過了一樣，事先想好的那些話突然沒了蹤影。李蕙手一松，頓時泄了氣，攥在手心里的一把辣椒，全散落到地上。她有些生自己的氣，昨晚想了一夜，就當朋友一樣，告訴他自己要去城里做事?？墒碌脚R頭，咋就不管用了呢。

她把頭埋得低低的，背對著那邊。

腳步聲突然沒了。她愣了一會兒，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必經(jīng)的那條路。路上空空的，那人竟不知了去向。

“蕙!”

她嚇了一跳，背后——，他居然繞到菜園子里來了，就站在她背后。

李蕙覺得被他看出了心思，又聽到他叫她“蕙“，臉頓時紅到了耳根。

“聽說你明天就要去城里?”

“你聽哪個說的?”

“李三峽?！?/p>

兩人一問一答，沒了話。小陳老師下到地里，也一顆一顆地幫忙摘起辣椒。

“再摘，下次就沒吃的了?！?/p>

李蕙這才發(fā)現(xiàn)籃子里裝了好些嫩瓣兒，都大拇指那么大，便停了手。

他們走上地埂。小陳老師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李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她抬頭看了看四周的山，覺得那山又長高了。

上了村路，陳老師突然遞過來一個東西，“這是我同學去云南帶回來的，送給你吧。”。

李蕙沒接，是串香木珠鏈，暗紅色，發(fā)著淡泊的光芒。

小陳老師說:“拿著吧，這是女孩子戴的，我要著又沒用?！?/p>

李蕙這才接了。

“那我回去了?！庇终f:“晚上聽我吹笛子吧。”

李蕙想了想，問道:“那是什么曲子?”

小陳老師說:“關山月?！?/p>

“好聽。我喜歡”說完，李蕙往另一條路跑去。

那個人還愣在岔路口。

去城里的那天，是個大清早。經(jīng)過學校時，遠遠地，李蕙就看到有個人坐在學校院墻外的臺階上。她低著頭緊走了幾步。李炳發(fā)以為閨女急著趕車，便說“不急，還早呢?！?/p>

李蕙也不回話，走過了學校好遠，才回頭去看。那人居然坐到了學校的院墻上，看到李蕙回頭，便揚起手。

那手一直招著，在李蕙的心里。

8

秋天來后，雨水漸漸多了起來。李蕙沒事時，還是喜歡一個人去江灘轉(zhuǎn)轉(zhuǎn)。

沼澤地上的那片蘆葦，被雨水澆透后，都黃了。有的捱不住，已經(jīng)白了頭，一蓬蓬的毛刷，像神仙的鞭子。

長江也瘦了，裸出一截黃褐色的旱地。江水倒比以往顯得清亮，漁船開始忙著撒網(wǎng)打魚，船兒像柳樹葉子飄浮在江上，無聲無息的。江灘上走動著三三兩兩的戀人，李蕙想，要是小陳老師也在城里打工就好了。

李蕙接到爹打來的電話時，是秋末的一個中午。李蕙一個人坐在二樓值班，服務臺把電話轉(zhuǎn)到了二樓。李炳發(fā)先問了問李蕙的近況，然后就說起了小陳老師的事。

李炳發(fā)說，因為靴家坳小學的教室漏雨，沒法上課。小陳老師便揀了個休息日，趁著好天氣，上屋撿瓦。由于下過雨，屋頂上都長出了青苔。小陳老師一腳沒踩穩(wěn)，從房梁上掉下來，頭部正好磕在一堆碎瓦堆上。人當時還有氣，但抬到半山，沒挺過去”。

李炳發(fā)說到這兒，聲音也啞了:“好伢啊，可惜。要是搶救及時，還是有希望的，就是大山擋住了路啊——”

李蕙拿著電話，一直沒出聲。那個人，那個招著手的人，那個坐在高高的渠道上吹笛子的人，那個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人，掏著心窩子的人呵……

李炳發(fā)說完后，見那邊還沒個聲息，急得在電話里不停地叫閨女的名字，“蕙，李蕙，閨女啊，爹知道你的心事，你不肯處對像，是因為小陳老師吧?爹也知道，他為啥老是跑到渠道上吹笛子，咱家的院子正對著那渠道哇，我也是聽三峽那娃說的，小陳老師總找他打聽你的情況哩?！甭牭匠槠?，李炳發(fā)安慰道:“閨女啊，你就安了心，在城里好好活。這靴家坳的山太深了哪……”

李蕙什么也沒說，軟軟地放下電話。人趴在電話桌上，木木的，窗外，風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木。不知何時，秋天竟然已經(jīng)這么深了。

9

冬天快來的時候，李蕙回了一趟靴家坳。

靴家坳小學發(fā)生那件事后，房子被定為危房，棄置不用了。小學搬到了大隊部的紅磚房子里，上面又派了一位新老師下來。村里人說，新老師沒小陳老師和氣，也不喜悅，總板著個臉。

李蕙沒見過這位新老師。在家的那幾天，除了去自家菜園逛逛，就是一個人坐在渠道上。晚上，院子里格外安靜，李蕙望向那邊的渠道，那里更靜，只有風掠過楊樹，樹枝左右搖晃著。

在家住了五天，李炳發(fā)裝了一些土特產(chǎn)，讓李蕙帶給李應芳。

回城后，每逢李蕙休息，陳子龍就來招待所。倆人去江灘轉(zhuǎn)轉(zhuǎn)，末了在街口的館子里吃頓飯。有時，陳子龍的母親打電話來招待所，或差陳子龍來接李蕙去家里吃飯。李蕙去了幾次，房子挺大的，書也很多，但李蕙總顯得拘瑾，看書也沒從前那么投入了。

這年春節(jié)，李蕙沒有回靴家坳。陳子龍的父親給李炳發(fā)找了份寢室管理員的差事。還當著李蕙的面，把電話打到靴家坳村長家，讓李炳發(fā)來城里過年，過完年就直接上班。

臘月二十八那天，靴家坳已經(jīng)被濃濃的年事浸透了。人們看到李炳發(fā)背了簡單的行李，一早就離開了靴家坳，投奔他姑娘去了。

有人羨慕地說:李應芳真是有本事啊，不僅把自己嫁了出去，還把她表妹和叔子也帶出了農(nóng)門。

這個時候的李蕙，一個人坐在江灘的臺階上。看著白茫茫的一片蘆葦，想起第一次來江灘時，正是春天。那時，沼澤地上，蘆葦正攢著勁往上抽。一江春水掩在蘆葦下，正無聲無息地往東方流去。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艾絲絲，女，原名周鵬。八十年代出生，居湖北武漢。2009年下半年開始寫作，主要創(chuàng)作詩歌和小說。有作品見《星星》、《漢詩》、《山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