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陷在關(guān)于南方或者北方的概念里。殘疾人C,詩人L,畫家Z,F(xiàn)醫(yī)生……還有M或者X,還有……正如史鐵生在寫作之夜始終無法確定的一樣,從南方到北方,從北方到南方,究竟是誰的命運讓我不斷想起這兩個詞,我亦無法確定。正如我并不知道這個小站是屬于北方還是南方--在我徐徐打開或者即將合上《務(wù)虛筆記》的時刻,我突然感覺到了生命憂傷的特征——從北方到南方,從南方到北方,不斷變化的站臺,或許正是我們將要為之糾纏的生命場景?
那么,我現(xiàn)在是在南方或北方?抑或南方或北方以外的小站?我不知道。關(guān)于南方或者北方——關(guān)于生命與愛情的偈語,歷史與生活的虛幻或真實,意義或夢想,我想,從那個寫作之夜開始,這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似是而非,包括我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安靜地坐在這個小站的某列車上,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正在前進或后退--不斷變化的靜止或運動的參照物,讓我不斷前進或后退。我亦是一個虛擬的物象--我不能清晰地分辨自己所處的狀態(tài),包括我所要去的方向--是從南方到北方,還是從北方到南方?我不知道。那些破碎的、分解的、融化的、重組的……那些南方或北方以外的,那些夏天的墻、白色鳥、白楊樹、那些葵林……那些孤獨與欲望,那些讓史鐵生的寫作之夜開始或者終結(jié)的意象,那些紛亂的靜止或運動著的列車,那些不斷接近我又將我拋棄的意象,讓我在這個夏天的午后如塵如煙,如夢如幻。
如濛濛細雨中的一只鳥。一只白色的鳥。它飛過鋼筋與水泥的叢林,飛過車來車往的站臺……它從我車窗外的那隅天空飛過。它張惶而又急迫。它的翅膀急切而又沉重,--在細碎卻連貫的細雨里,它的偶然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這樣的比喻。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呢?南方還是北方,或者都不是。正如我,從寫作之夜開始,我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的來去。寫作之夜的迷離,“往事或者故人,就像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里,從黑暗中飄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我不得不承認,在寫作之夜,在南方或北方,史鐵生已經(jīng)把我所有的痛苦,把我還有這只白色鳥兒的痛苦,全部洞悉。我們是安靜或者心潮起伏呢?--在寫作之夜,那個落葉飄零之夜,那些印象的花紋,那些花開的方向,我想我們并不會知道。
而列車并沒有啟動。那些南方或北方的字樣,還清晰地在我的視線里安靜地呈現(xiàn)著,糾纏著,像一些滄桑的符號,提醒我--列車還沒有到點,這場細碎卻連貫的細雨還沒有結(jié)束,這個小站,這只鳥,還將留給我短暫的遐想和等待!
所以我還要繼續(xù)閱讀下去--殘疾人C,詩人L,畫家Z,F(xiàn)醫(yī)生……還有M或者X,還有……他們的故事,注定只能在列車開啟的時候才宣告結(jié)束。列車開啟的時候,不能看任何書報--直到現(xiàn)在,我仍清楚地記得,在小學(xué)課本里,老師早就這樣告誡我們,說在啟動的列車里讀書看報,對眼睛的傷害很大……所以我只能在列車啟動之前,再一次注視他們,再次走進他們的寫作之夜……
二
星期八招待所。我閉上眼睛。半個緣。陽光左岸。我看見很多大幅的廣告--跟寫作之夜一樣迷離的廣告,那些迷離的詞匯,在一片迷濛里無限迷濛。我看見時空在這里錯亂,方向在這里撲朔迷離--那也是真實與虛幻的寓言么?生命與愛情的清晰或曖昧,往往在形而上的層面讓我們變得似是而非。正如殘疾人C所說的那樣。殘疾人C說:“O錯了,她大錯了,她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但不必對愛情失望……愛情本身就是希望,永遠是生命的一種希望……F醫(yī)生在古園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y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這是序幕的開始還是序幕的終結(jié)?--在寫作之夜,開始或結(jié)束的愛情,是否能在一些不期而遇的廣告詞里獲得某種佐證?
我不知道。我閉上了眼睛。在看過那些迷離的廣告后,我閉上了眼睛。我回到了自己的寫作之夜--我想起了B和S還有F,他們都是我生活中的B和S還有F,他們并不是史鐵生寫作之夜的B和S還有F。在我自己的寫作之夜--那些落著雪的冬夜,我絲毫嗅不到有老柏樹飄漫均勻的脂香,有滿地鋪撒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但跟史鐵生相同的是,那一定也是一個落葉飄零的夜晚,當我想起B(yǎng)和S還有F(當然還有自己,也用C來代替吧)時,一枚落葉正飄過我的窗前,孑孑地墜落在我的視線之外,及至悄無聲息。那個夜晚,我一直在構(gòu)思我的《玩笑的時光》,我原本想把他們寫進小說的細節(jié)--比如在某個下弦月的夜晚,在B的單身小屋,S緊緊抱住了B。S粗壯的雙手有力地穿過B的月白襯衫,進入B的雙乳,然后滑過腹部,然后抵達那個幽秘的所在。但S沒有想到,B的指甲總是深深鍥進他的肉體,B一直在拒絕著。S一直弄不明白,B為什么總愛叫他獨自來她的小屋,S一直以為他對B的付出(他經(jīng)常開車送她,她裝修房子的一切工作都是他幫的忙)會讓B感動,一直以為這是B對他的回報。所以S總是不明白,B為什么又要拒絕著--S知道,從B的目光里完全可以看出,寡居了三年的她分明是渴望著的……S百思不得其解。當S終于說出“我是不能離婚的,你就做我的情人吧”的時候,B使勁掙脫了S的雙手。而S,在那個下弦月的夜晚,毅然摔手而去。而那個下弦月的夜晚,當S終于在門邊回過頭來,他就看見了B雙目里的淚光以及淚光背后的矛盾與后悔……而S終究離開了那個小屋,帶著不解和遺憾。又比如在一個安靜的午后,在F的辦公室,F(xiàn)對B說:“如果我現(xiàn)在就擁抱你,你會拒絕嗎?”F是個詩人,F(xiàn)詩人很浪漫。在B寡居以來的三年里,F(xiàn)詩人就一直在說著喜歡B的話,甚至還為B寫下了十四封十四行情詩。F詩人說十四是他專為B選好的吉數(shù)。是他自己的愛情數(shù)字。后來F詩人甚至離了婚,并說是專為B才離婚的。F詩人用詩歌一樣的語言,在無數(shù)公開的場合贊揚了B的美麗(而實際上B曾經(jīng)的美麗已經(jīng)泛上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不止一次讓B真實地美麗著……沒有人知道F詩人是出于真心還是懷著某種企圖,也沒有人知道B是怎樣看的F詩人。只是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F詩人對B不斷說著的玩笑。F詩人也許沒有料到所有的故事最終會在這個安靜的午后來臨,--就在他說出想要擁抱B的時候,B卻已經(jīng)緊緊抱住了他,并用雙唇緊緊堵住了他的雙唇……F詩人終于逃遁似的沖出了辦公室。F詩人沒有料到,一向認真保守無比的B竟然會如此熱烈,讓他猝不及防。沒有人知道F詩人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沒有人知道他逃離的緣由,包括B。包括我自己。我覺得就像那個殘疾人C一樣,我覺得這一切對他而言,更近乎一種遙遠的傳說--生命與愛情的花朵,對他而言,永遠是一種悖論。生命與愛情的偈語,永遠開放在他凋零的花朵之外……那么,我還是就繼續(xù)閉上我的雙眼遐想吧。現(xiàn)在,列車究竟是向著南方,還是北方呢?--或者向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讓我的寫作之夜再次失眠,再次失重并殘朽不堪?
三
而我真是殘疾人C么?
我不得不承認,殘疾人C,詩人L,畫家Z,F(xiàn)醫(yī)生……還有M或者X,還有……在寫作之夜,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殘疾人C。我想殘疾人C,或者就是史鐵生,或者就是我,或者都不是我們?!耙环鶝]有背景的畫面中,我看見C坐在輪椅上,寬厚的肩背上是安謐的晨光,是沉靜的夕陽,遠遠看去像是一個玩笑……”在寫作之夜,我問他:“生命的密碼是什么?”殘疾人C說:“是殘疾也是愛情……”這也是一種悖論么?在寫作之夜,我正忍受著長達了十八年的疾病的折磨。而另一方面,那個神秘的老中醫(yī)還在沒完沒了撥通C的電話。還在催C去購買他的中藥。C對M(我暫且稱他為M吧)說:“你的中藥沒有效果呢……”C不愿直接說出不再接受M治療的話。但M似乎并不死心,為著說好的每個療程三百元的費用,M一定還想再給C治上幾個或者更多的療程,還在說著他前后矛盾、前言不搭后語的很多話。M不知道,在這個寫作之夜,蔓延在C身體內(nèi)部的病菌,正不斷奔跑,像一些蟻群,在他體內(nèi)渡引千軍萬馬,--咆哮,讓他體內(nèi)的血,逐漸失去血色……M甚至不知道,在疾病的另一端,C的愛人,早已離C而去。C內(nèi)心的花朵,早已枯萎。M當然更不知道,在寫作之夜,我輕輕地問C,我說:“此時,你內(nèi)心的密碼是什么?”C說:“是安謐的晨光,也是沉靜的夕陽……”我說:“是玩笑么?”C說:“是,也不是……”
而我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我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朋友L。我的生活中的朋友L。而非詩人L。朋友L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不知道為什么就患上了前列腺炎,不知為什么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我認識L的時候,L正跟殘疾人C一樣,渴望著一場愛情--他枯萎的男人的花朵,正渴望著一次燦然的意外的開放。后來朋友L終于戀愛了,也終于失戀了--他枯萎的花朵終究沒有意外地開放!朋友L終于沉寂了。只是他總是說,--還沒患病的時候,他跟一個北方女子有過愛情,后來患病了,就輾轉(zhuǎn)來到南方,從北方到南方,他其實在有意學(xué)會忘卻,也學(xué)會安靜……而朋友L,在我的寫作之夜,他的出現(xiàn),是否與殘疾人C或者我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呢?
我依然緊閉著雙眼。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車窗外的一切正紛紛快速往后退去。近處的廣告,遠處的山、樹木,遠處的大地,遠處的房屋,還有山野之間的墳?zāi)埂绻运鼈優(yōu)閰⒄瘴?,我則是運動的;如果以我為參照物,它們則是運動的。運動和靜止,其實是相對的兩個概念。正如南方和北方--我想,從南方到北方,或者從北方到南方,其實并沒有任何本質(zhì)的不同,正如生命與愛情的偈語一樣,它們最終都是殊途同歸--開放或者枯萎,結(jié)束或者開始,以形而上的形式接近絕望或者希望。那么,我這是向南還是向北呢?--我是否回到了那個寫作之夜--那個落葉飄零的夜晚,我獨自到那座古園里去。我看見C還在那兒。我問C:“我就是你嗎?”C沖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嗎?”C說:“我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這或許就是一種悖論,或者悖論本身,我最后說。對C說。對自己說。對正在奔跑的列車說。對著列車上的這段務(wù)虛時光說。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