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民政局，我頭也不回走到車邊拉開車門。

沒想到程勇追過來，等一下。

我回頭看他，做了我16年丈夫的男人。我認(rèn)識他時，他還那么年輕，16年后，他額頭有了深刻的皺紋，鬢角，有了白發(fā)——他的每一點改變，都在我的記憶里?？墒乾F(xiàn)在，我和他不再有關(guān)系。

但我還是等了他。

他走到跟前，有點為難的樣子，這件事，能不能不告訴媽?

瞞得住嗎?我問他。

我是說，能不能先不告訴她，我怕她受不了。他低下頭來，你知道的，她疼你。

就這三個字，我忽然就抑制不住，眼淚一下沖進(jìn)了眼睛，在眼淚落下之前，我點點頭，迅速轉(zhuǎn)身上車，發(fā)動車子。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而我的眼淚，不是為他，不為我們走了16年卻還是終于破碎的婚姻。是為她，我叫了16年媽的那個女人。

我記得，再過幾天，是她70歲大壽。前些天，她對我說，娟子，等我過壽，你給我買件大紅的毛衣。還有，要新皮鞋，要花圍巾。

我說，都買，還買新首飾，全套的，好不好?

她笑得合不上口，那表情，像即將要得到新玩具的小孩。

把車停到路邊，我想著她，眼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終于，身體伏在方向盤上，放聲大哭。不顧后邊長長的鳴笛，直到不遠(yuǎn)處路口的警察過來敲窗子。

我抬起頭，隔著玻璃，他被我的失態(tài)嚇一跳。

我擦去眼淚，搖下玻璃，對不起。

他小心翼翼，你沒事吧。

我點點頭。沒事，我只是，忽然想……想我媽。說完，忍著再度沖進(jìn)眼眶的淚水，再次發(fā)動車子，慢慢離開。

是2008年初秋的一個午后，我和程勇結(jié)束了長達(dá)16年的婚姻。兩處房子，我和他各一處，積蓄給我，女兒給我，媽，給了他。

只能給他，那是他的媽。

在我們決定離婚的這段時間，程勇找借口把她送回了老家。他不是個沒膽量的男人，在這些年里，他一次次用外遇打擊我對婚姻的固守，直到我守不下去。曾經(jīng)我一直以為，我委屈的守候是因為我愛他，在意這個婚姻，直到我目睹了他和情人約會的一幕，卻感不到心疼時，才知道，我的固守，多半原因，是因為她。是因為，這不僅僅是我們的家，也是她的家。

所以婚姻的千瘡百孔，我一直努力縫補，不讓她看見。可是，程勇去意已決，甚至已經(jīng)顧不上她。

我能如何?

房子，我要了新的一處，回去收拾衣物，好多是她的，放在一起糾纏不清，終于收拾不下去，坐在一地凌亂中，難受得透不過氣。

她總會知道的，她知道了，會如何?我想不下去。

2

16年前，我28歲，是那個年代的大齡剩女，相貌平平但家境優(yōu)越，為此高不成低不就。那年春天，朋友介紹了程勇。

他比我小一歲，農(nóng)村出來的男子，家中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普通的農(nóng)民，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將他們兄妹撫養(yǎng)成人。他是幼子，卻爭氣，考了好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的政府部門做事。

朋友都不太贊同，程勇家庭負(fù)擔(dān)太重，而我卻認(rèn)定，在這樣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男人會更有愛心，更懂責(zé)任。

程勇話不多，也沒有不良嗜好，有一點土氣，但相貌堂堂。交往半年，我決定嫁了。

是訂婚后才跟程勇回家的。

她竟在村口等著我們，沒有電話可以聯(lián)系，不知道她等了多久。那年她54歲，已經(jīng)是頭發(fā)半白的婦人，面容滄桑，看得出來，刻意穿了最體面的衣服，并不合身?？匆娢遥斐鍪謥砭屠∥业氖?，叫我，娟子，走，走，跟媽回家。

那一刻，握著她粗糙的手，我感覺到一種溫暖。我已經(jīng)6年沒有叫過媽，母親已經(jīng)走了6年。

豫北的農(nóng)村，生活條件很差，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因為我的到來，重新刷了一層白漆。她說，小勇說，你爸媽都是城里的干部，來農(nóng)村不習(xí)慣吧。

沒事。我笑起來，挺好的。

她拉我坐下，給我拿紅薯干，炒花生，年糕……總是看著我，像是想要看到心里。而我沒想到，她一個農(nóng)村婦人，不卑微，不虛榮，甚至不客套，只是那么自然地親近我。

看得出來，對我這個相貌平平的城里媳婦，她格外滿意，有親戚鄰居來，不停跟人家說，娟子如何，娟子家如何……不顧兒子的阻止。而我，只在旁邊微笑。

因為要籌辦婚禮，我們只住了兩天就回去了，走之前，我拉著她的手，媽，你要是不嫌城里生活悶，等我們回去，你就收拾收拾去城里吧，想住到什么時候都行。

她的手在我手里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媽，我們想讓你去，幫我們做做飯看看家，只要大哥二哥他們同意。我說得很婉轉(zhuǎn)，也很確定。

他們同意、同意……她一連聲，然后裝著不在意地轉(zhuǎn)過身，撩起衣服來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我下了決心，以后要對這個老人好，要像對自己的母親那樣對她。

3

她真的跟我們回了省城，衣服我都沒有讓她帶，回來，買了新的給她。

她很高興，總是念叨，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而她的跟隨，也成了我的福氣。她很勤勞，平常的家務(wù)活全都替我們包下了，尤其我懷孕后，前前后后、從里到外，什么都不讓我伸手。飯菜也做得好，她來以后，我胖了許多。

孩子出生了，自然交給她帶，除了吃奶，孩子每天都在她的懷里。最初幾個月，干脆我同她一床帶著孩子睡，程勇睡另外的房間。后來，孩子開始喝奶粉，她就獨自帶著孩子睡，晚上起來喂孩子、換尿片從來不讓我們插手——我們要上班，她怕我們休息不好……

這樣瑣碎細(xì)致的愛，一天天，終是讓我們過成了一家人。

女兒三歲的時候，程勇被派出駐村，一走，就是三年。家里，只剩了我們?nèi)齻€女人。女兒小時候身體不好，容易感冒發(fā)燒，有時候會在半夜突然發(fā)燒，哭鬧不停。而上世紀(jì)90年代初的省城，深夜的出租車并不是那么便利，于是一次次，我和她，輪流抱著孩子去醫(yī)院，然后輪流守著——她守的時間總是比我長，因為我要上班。常常地，我下班的時候趕去醫(yī)院送飯，看到她滿臉疲憊地坐在床邊，卻一直握著女兒的手……無數(shù)個這樣的畫面，讓我知道了，我們是這個世上最親的人，雖然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

我也細(xì)致地照顧著她，吃的穿的用的，都給她最好的，并開始寵她，像每個孩子寵年邁的母親那樣。她對我的依賴，也漸漸，超過了依賴自己的兒子。

有一次，她病了，不湊巧，我出差在外。沒想到程勇送她去醫(yī)院，她卻不肯，就一句話，我要等娟子回來——她并不懷疑兒子的愛，可是，她不放心。她習(xí)慣了依賴我。

她就那么固執(zhí)地要等當(dāng)時正在廣州的我。

我知道后，連夜坐了飛機(jī)趕回來，氣都沒喘一口，帶著她去醫(yī)院。

好在，她的病有驚無險。她好轉(zhuǎn)一些的時候，我忍不住責(zé)備她，媽，你就不能先來醫(yī)院?非等我?!

她很有理由的口氣，跟著別人我就是不放心。

她的口氣，像個小孩子。她越來越像小孩子了，是因為我的寵愛吧。

那次，她好了以后，有天，我們一起包水餃，頭對頭地，她忽然對我說，娟子，要是哪天你和程勇不一起過了，你得帶著我，我要跟著你過。

我笑，說，好，要是我跟他離婚了，我一定帶著你。

然后她忽然就不笑了，看我半天，娟子，我可是認(rèn)真的。

我的心，不知怎么，就在她的注視下，第一次因為她那么狠狠地疼了一下，然后我拍拍她的手，媽，看你都亂想些什么?

她囁嚅著，我就是想跟著你過。

我說，好。跟著我，這輩子你就跟著我享福吧。

她這才笑起來。

沒想到，一語成讖。

4

其實婚姻的漏洞早就出現(xiàn)了，也正是程勇駐村的那三年，他有了第一次外遇，為此，他的工作結(jié)束后，職務(wù)沒有改變，還受到了警告處分。

這樣的事，自然瞞不過我。我得知后，無比傷心?？勺罱K，還是選擇了忍耐，我不想失去這個婚姻，也害怕她知道，在她面前，并不敢流露，我已經(jīng)開始在意她，很在意。

而從此，我們的婚姻里，也就再也沒有離開外遇的陰影。

因為她，因為女兒，我曾經(jīng)想就這樣過下去吧?？勺罱K，還是破碎。

我搬去了新家，里面一應(yīng)俱全，女兒也在，可是，我還是覺得空空蕩蕩，因為，我失去了她。

那些天，我總是夢到她，夢到她喊我的名字，醒來，一頭的汗。很多次，想給她打個電話，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更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能瞞她多久。卻沒想到，很快，她的電話打過來了，先是讓程勇的大哥接通的。大哥的聲音很焦灼，娟子，我們瞞不下去了……

然后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確切地說，是她的哭聲。

是孩子一樣號啕地哭，也不說話，不管我怎么喊她，都不答應(yīng)，只是哭?？蘖撕芫茫薜媚沁叺脑捦惨驗槌睗裎乙呀?jīng)聽不清晰。

然后，她把電話掛了，自始至終，什么都沒有說。

那一刻，我的心，如扎滿了荊棘。

之后，斷斷續(xù)續(xù)，會有她的消息，是曾經(jīng)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傳遞過來的，說她又回來了，跟著程勇住。說，老太太身體忽然不行了，頭發(fā)全白了，腰彎了，人瘦了很多。程勇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會照顧老人?

我的心，為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消息始終疼痛不堪，可是，不管我如何心疼，我們的關(guān)系和情感，在16年后還是這樣戛然而止。

然后，女兒放了寒假，提出來要去奶奶那里住幾天。

女兒自小跟著她長大，感情深厚，不管怎樣，她們此生都是親人。

我將女兒送過去，買了些東西讓女兒帶給她。

周末，女兒回來了，吃飯的時候，鄭重地跟我說，媽，你把奶奶接過來跟你一起住吧。

我說，你說什么呢?

女兒說，奶奶一點都不好，身體不好，不快樂，瘦了很多。她應(yīng)該跟著你過。

傻孩子。我嘆氣，哪有這樣的道理?，F(xiàn)在，她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可以前你也叫她媽媽。女兒不依不饒。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說，有些事，她要長大后才明白吧。我只能說，媽不是不想，但是媽沒辦法。

可是她說你說過的。你說即使你和爸離婚了，你也會帶著她的。女兒看著我，媽，你跟奶奶承諾過嗎?

我的眼淚，就這樣再度被女兒的話逼出了眼眶。那時候，只是一句沒有預(yù)想到這種結(jié)局的承諾，只當(dāng)是一句溫暖的玩笑，想不到真的會有這樣一天。

媽媽你知道嗎?奶奶說她恨你，她恨你自己走了，不要她了!她說你說話不算話!

女兒哭了。我們抱在一起，哭得不能自抑。

可是程勇，你，你們，能把你們的媽媽送給我嗎?

如果你們愿意，我會愛她到終老?？墒?，你們不會答應(yīng)的，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再為她去做，我們已經(jīng)失去彼此了。媽你知道嗎?我們的愛，注定了，只能這樣無奈!

摘自《家庭主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