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幾個瑩石礦的打工仔同時住進了中和醫(yī)院。他們都患上了同樣的病——矽肺病。這種病是由于吸入大量粉塵導(dǎo)致的,目前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尚無法治愈這一頑癥。女醫(yī)生于華所負責(zé)的病號孫明,病情最為嚴(yán)重,估計他最多只能活兩三年,少的話也就是幾個月。面對這些不知不覺中染上惡疾的打工仔,于華十分同情。
不久,這些打工仔的家屬相繼趕來,孫明的媳婦是個又干又瘦的女人,還帶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小男孩閑不住,總是對病床邊上的輸液管感興趣。于華就扯了一個舊的扔給他,他高興地挽在手里, 笑著說:“姐姐,我爸爸說,他病好了,給我買好多玩具,我就不玩你的輸液膠管了?!庇谌A的心不禁一顫,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會好的,你爸爸的病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毙∧泻⒏吒吲d興地跑遠了。之后,于華把膠管隨意地編織成幾個圖形送給他,他高興地拍著手說:“姐姐,你的手真巧,跟我爺爺一樣?!庇谌A好奇地問:“你還有一個爺爺,他怎么沒來?”小男孩說:“爺爺病了,好幾年都不能下炕。爺爺會用草葉給我編蛐蛐、螳螂,像真的一樣!”說著用兩只黑黝黝的小手一比劃,眼睛里放著光。
沒過幾天,母子倆就要走了,家里還有一位癱瘓在床的老人,需要人飼候。小男孩這時已經(jīng)攢了一小捆輸液管子,那個疲憊而憔悴的女人,扯過來準(zhǔn)備扔掉:“要這沒用的東西干啥?”小男孩哇地哭出來,辯解說:“是醫(yī)生姐姐給我的,她說爸爸的病好了,就不用這個了?!迸说哪樕犀F(xiàn)出苦楚的神色。于華不忍地說:“就讓孩子帶著吧?!蹦莻€女人瘦弱的雙肩一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含著淚說:“謝謝?!甭酝A送?,又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我……我脫不開身,孩子他爸就請你多費心了?!庇谌A握住她那雙粗糙的手,說:“嫂子,你放心回去吧,這是我的職責(zé)?!?/p>
起初,礦場老板來得還挺頻繁,也很熱情,可是一段時間后,他就不來了,藥費也已經(jīng)拖欠了好幾萬,醫(yī)院打電話一問,電話無人接聽,派人一查,原來礦場老板前些日子都是在放煙幕彈,為他攜款潛逃贏得時間。醫(yī)院無奈,只得對這些民工停止治療。
于華代表醫(yī)院,向?qū)O明他們宣布完決定后,病房里頓時死一樣沉寂。片刻后,壓抑在這些打工者心里的情緒,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
“喪盡良心的老板,不得好死!”
“我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這不是要把我們坑死嗎?”
“找他的家人,我們不行了,也別讓他好過!”
眾人找到老板的家里,早已是人去樓空;再到工廠,工廠也已經(jīng)停工;最后找到當(dāng)?shù)卣?,一連跑了好幾個部門,卻都以種種理由相互推諉。這幾個重病纏身的人站在大街上無依無靠,有的人不禁嗚嗚地哭起來。
孫明那張陰郁的臉抽動了一下,目光里透出了瘆人的氣息:“難道我們就沒人管了不成?”他轉(zhuǎn)眼看看另外幾人,“大伙兒有沒有膽量,跟我走!”
“有,都到這種程度了,還怕什么!”
孫明帶上他們幾個人,直奔縣政府大院,這里他們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進了政府大樓,那幾個主管的頭頭一看他們來了,都悄悄地躲起來。這次,孫明沒有去敲那些主管負責(zé)人的門,而是一層一層地往上走。快到最頂層了,他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個小伙子問:“孫哥,你這是要帶我們?nèi)ツ膬?”
孫明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往上走,有保安想攔阻,可見了這氣勢,哪個敢上前?到了樓頂,孫明從懷里掏出一幅早已準(zhǔn)備好的條幅,從樓上放下來,上面寫道:“身患絕癥無人管,老板逃走,部門不管,我們只有跳樓!”孫明對另外幾個人說:“如果再沒有人理的話,我就先跳下去,回去跟你嫂子說,我對不起她。”大家都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一舉動,立刻引起了轟動,很多記者聞風(fēng)而來??h長也急了,立刻組織人員解救、勸說,下面警車呼嘯不斷。最后,孫明等人又被送回了中和醫(yī)院。縣領(lǐng)導(dǎo)親自來看望,并承諾一定會為大家解決困難。消息很快被各家媒體報道,一筆筆飽含著同情的捐款,陸續(xù)通過各種渠道轉(zhuǎn)到醫(yī)院。對這幾個病重的打工仔來說,這畢竟是件好事,而孫明卻沒有一絲笑意,反倒心事更重了。于華看在眼里,就開導(dǎo)他:“那個老板跑不掉,公安局已經(jīng)發(fā)了通緝令,還有,與那個老板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被審查了?!睂O明淡淡地一笑,說:“于醫(yī)生,你是個好心人。那個黑心老板要是真的找不到,我做鬼也饒不了他。”
這天,于華巡視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孫明床位是空的,問同病房的病友,大家都說沒見。于華在住院部找了一大圈,才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孫明,他正躲在那里偷偷地抽煙。于華沖上去一把扯下他嘴里的煙卷,呵斥道:“你不要命了!這種病絕對不能抽煙?!睂O明央求著說:“于醫(yī)生,你這是對我好,我知道,可我就這點兒嗜好,你就滿足我一次吧?!庇谌A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孩子老婆想想吧,她們失去你這個家庭支柱,可怎么過啊?”話一出口,于華頓時覺得自己失言了,這不是往孫明的痛處捅嗎?孫明明顯哆嗦了一下,眼里浸出了淚花,自言自語道:“是啊,他們怎么過啊……”于華趕緊安慰他:“只要你積極配合治療,這病會好,會好的?!睂O明苦笑了一下,可憐巴巴地走了。望著孫明的背影,于華嘆了口氣,把那半支香煙狠狠地碾碎,扔進垃圾箱。
半個月后的一天,于華正在給這幾個患病的礦工檢查體溫,縣里的一個負責(zé)人興沖沖走了進來,還帶著幾個記者。那個負責(zé)人清清嗓子,鄭重宣布:“老板被逮了回來,款也追回來了。政府決定拍賣他的礦場,為大家治病,決不能讓農(nóng)民工兄弟受委屈?!庇谌A忍不住帶頭鼓起掌來,含著淚說:“太好了,你們有救了,有救了!”記者不失時機地對工友們進行采訪。
大伙都說了些官面上的話,諸如感謝政府、感謝領(lǐng)導(dǎo)等等。輪到孫明的時候,孫明忍著咳嗽,推開記者,湊到那個負責(zé)人面前,神色莊重,一字一頓地問:“要是我們死了呢,怎么辦?”這話顯得很不合時宜,那個負責(zé)人有些尷尬地說:“當(dāng)……當(dāng)然,按因工傷亡對待。”接著記者又去采訪別人了。
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孫明問完了這句話后,臉上流露出安詳平和的神態(tài),他一個人慢慢地退出人群。從衣兜里掏出一封信,塞在于華的手里:“于醫(yī)生,麻煩你替我寄出去好嗎?”于華笑著說:“行,沒問題?!睂O明一步一步地向窗口走去,他爬到窗邊的那張病床上,拉開了窗戶。于華發(fā)現(xiàn)不對頭,忙問:“孫明,大冷的天,你開什么窗子?”此時孫明已經(jīng)把一條腿跨出了窗外,他回過頭來,凄慘地一笑,對那個負責(zé)人說:“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啊!”
“你要干什么?千萬別做傻事!”于華撲過去,想拽住孫明,可為時已晚。孫明頭朝下,猛地扎了下去,緊跟著是沉悶的一聲響。
人們跑下樓,來到孫明的尸體前,只見他摔得腦漿迸裂。一個工友伏在孫明的尸體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孫哥啊,最難的日子,你都挺過來了,現(xiàn)在事情有了轉(zhuǎn)機,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啊!”
于華這才想起那封信,那是孫明寫給妻子的遺書。
桂云:
你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你別太傷心。
家里有父親一個病人,已經(jīng)把你折騰得夠戧了,如今又加上了我,我真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你該怎么過。有了那筆賠償款,父親的病也就有救了,你和兒子也能活得好一點兒,這我就知足了。我實在不忍心再拖累你。你才三十幾歲,再找個人家吧,自從你進了我們家門,沒享過一天福,我對不起你啊!記住,一定要把兒子教育好,讓他好好讀書……
眾人的眼淚都忍不住簌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