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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旺的田野

        2010-12-31 00:00:00彭興凱
        山花 2010年24期

        1

        喜旺從地里回來時,兒子小寶還沒有起床。東邊天上的一顆大太陽已升得很高了,有一縷陽光還大模大樣地鉆進(jìn)窗子,舔在兒子的屁股上。女人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挎著一只小籃子,正忙著給兔子喂食。顆粒狀的兔飼料里面含有微量元素,極益于兔子的健康生長。但這種飼料也太貴了,一袋要好幾十元錢。不過,在喜旺看來兔子就是他們的搖錢樹,花再大的本錢也值得。他總是咬著牙跑到鎮(zhèn)上,把飼料一袋一袋地買回來。

        女人看見喜旺回來,跟他打招呼,說,回來了?

        喜旺說,回來了。

        女人說,你先歇一歇,等我喂完兔子就吃飯。

        喜旺把扛在肩上的镢頭一丟,蹲在院子里吸起一支自卷的喇叭煙。他愛吸煙。吸煙是他的唯一享受與嗜好。他只要一把那種濃濃的、辛辣的霧體吸入口腔,就覺得特別舒暢和通泰,身上的疲累也會跟著一掃而光。幾口煙霧吸進(jìn)腹內(nèi)又吐出來,喜旺的臉上果然就現(xiàn)出一種舒服與滿足,甚至連一道道的瓜溝似的皺紋也平展了許多。他就一面吸著煙,一面等著女人喂罷兔子之后吃早飯。

        一會兒,女人就給所有的兔子喂完了食。她把手里的小籃子一丟,去廚房盛飯,眨眼的當(dāng)兒,就把飯菜擺上了桌。飯是日日雷同的家常飯:清水煮面條,鹽煮花生豆,還有一碟母指粗的胡蘿卜咸菜條。女人遞給喜旺一雙筷子說,吃吧,你一定餓了。喜旺說,叫小寶起來一快吃。女人說,我都叫他八遍了,連個屁也不放一響!喜旺說,那就再叫叫他。女人就砰砰地摔打著手里的一把筷子,沒好氣地對著小寶住的房間叫。叫了半天,小寶才睡眼腥松地走出來。十八歲的兒子已經(jīng)長全了身量,個子與爹一般高,眉里眼里也極像爹,只是身上的穿著打扮與爹不一樣。爹穿得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他則穿一件牛仔服,上面還有無數(shù)個小口袋;爹推著青光頭,他則留著長長的發(fā),內(nèi)中還有幾縷染成了黃的。小寶顯然還沒睡醒,一出門便打了個大呵欠。打過呵欠之后,他又揉揉眼,才在飯桌前坐下來。但望著桌上的飯菜,他卻沒有動筷子,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

        喜旺說,吃呀,小寶。喜旺說著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條,呼嚕嚕先吃了一大口。

        小寶卻仍然皺著眉頭沒有動,抱怨說,又是面條!天天面條!我都吃膩了!

        一直冷眼望著的女人終于開了腔,你想吃山珍海味,下館子去呀?家里只有面條,愛吃不吃!

        不吃就不吃!小寶將手里的筷子一摔,站起來就要走。可還沒轉(zhuǎn)過身,就讓喜旺一把扯住了。喜旺說,面條好吃哩!早先連面條也吃不上哩。喜旺說著發(fā)現(xiàn)自己碗里臥著一只蛋,他就用筷子夾起來,向著小寶的碗里撥。那是女人特地為他打的荷包蛋。那荷包蛋白皮兒,溏心兒,一咬甜甜的黃兒就會冒出唇角兒,喜旺平素最是愛吃這一口。女人忙制止,但為時已晚,荷包蛋早已撥進(jìn)小寶碗里了。

        小寶看見碗里的荷包蛋,才重新在桌邊坐下來。但他并沒有喝碗里的面條,他只艱難困苦地皺著眉,慢條斯理地把那荷包蛋吃掉,然后抹一下嘴,轉(zhuǎn)身就朝門外走。女人厲聲說,你要去哪里?小寶回嘴說,我要去哪里你們管不著!說著將門砰地一摔就走掉了。女人氣得索性連飯也不吃了,將碗一推,手里的筷子在桌上一摔,沖著喜旺嘆,咱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孩子呀!這是個敗家子、二流子?。?/p>

        喜旺說,他還小呢!樹大自直呢!

        女人說,他還小呀?都十八了!

        喜旺說,十八也是個小孩子呢!

        女人說,哼!都是讓你這個當(dāng)?shù)膽T壞了!

        喜旺沒否認(rèn),嘿嘿笑著說,誰讓咱就這么一個兒子呢!

        小寶的確是喜旺唯一的兒子。不過在小寶之前,喜旺還有兩個女兒。只是這兩個女兒都相繼嫁人了,現(xiàn)在他的膝下就只有小寶這么一個孩子。這唯一的兒子,還是他與女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超生的,為此他被罰款五千元。十八年前的五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變賣了所有的家當(dāng),又求爹告奶東鄰西舍地借,才勉強繳上。后來的日子里,他的任務(wù)就是一面養(yǎng)育著這個可以沿續(xù)香火的兒子,一面還這五千元的債。他沒有其他的掙錢門路,只有在田地里勞作,一分錢的收成不知靠多少滴汗珠子才能換回。直等兒子長成一條小伙子,他的汗珠差不多蓄成一個溏,才好歹把債還上了。

        還上債的喜旺便有點渾身輕松的感覺。眼下他正聚集著力量,要建一棟帶玻璃門窗和前出廈的新瓦房。新房要蓋五間,兩間他和女人住,那三間則留給小寶娶媳婦。這也是生下兒子小寶后,他唯一追求的遠(yuǎn)大目標(biāo)。一想起他的目標(biāo),他就覺得肩上擔(dān)子的沉重,也覺得渾身有力氣。他三下兩下把碗里的面條吞下肚,將嘴一抹,扛起镢頭就走。女人匆匆收拾好飯桌,也扛起镢頭跟上來。兩口子便走出窄巴巴的村巷,相跟著下地去了。

        喜旺家的地都在山里。山是青石山,遍地是石頭和荊棘,地都巴掌似的大,一塊一塊的,零零碎碎的,遍布在山坡上。這樣的地不能用機耕,也不能用牛犁,只能用镢頭一下一下地刨。兩人出了村,涉過村旁一道小河,沿著一條小路來到山里,便揮動著镢頭刨起來。過了年就沒下一場雨,地里旱得要命,一镢頭刨下去,就是一股黃塵。那黃塵又讓風(fēng)一刮,直向臉上撲,一會兒,兩人臉上便成了土黃色。女人抬起眼,向著山坡上望那些地,不由愁煩地嘆了一口氣,說,這么多的地,啥時候能刨完?。肯餐敛帘粔m土迷著的眼睛說,咱身上的力氣又不用花錢買,怕什么?說著索性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光脊梁。扒了光脊梁的喜旺像一把干柴,似乎一陣風(fēng)就要吹倒的樣子,那一條一條的筋脈就像樹根,亂七八糟地盤結(jié)在那里。一顆不大的腦袋,像是只靠一根筋支撐著。

        女人心疼地說,看你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還不是累的?

        喜旺說,怕累就別當(dāng)莊戶人呀?咱可是天生受累的命呢!說著更有力地?fù)]動起镢頭。甩出的汗珠濺起來,雨點似地落到地上,噗噗噗直冒塵煙。

        女人沒再說什么,只是賭氣似地?fù)]動起镢頭。風(fēng)似乎更大了些,在土地被翻起來的同時,兩人也被自己制造起來的黃塵淹沒了。

        2

        喜旺和女人在地里埋頭勞作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小寶正走在去鎮(zhèn)子的路上。從村里到鎮(zhèn)子并不遠(yuǎn),騎著自行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小寶騎著的自行車是山地車,半舊不新的樣子,小寶騎在上面高高地撅著屁股。

        小寶的大名叫魏小寶。這個名字與金庸小說里那個韋小寶只一字之差,而且也僅僅是音同字不同。小說中的韋小寶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帥哥,一共娶了七個老婆。魏小寶也和那個韋小寶差不多,他每天去鎮(zhèn)子上學(xué),根本無心上課,抽冷子就朝錄像廳里跑。他最愛看香港和臺灣拍的那些言情片,尤其是那些露著屁股的花花鏡頭,更是讓他百看不厭。他也就成熟得比別的同學(xué)早,十六歲的他,就與三四個女生談過戀愛,其中還與一個叫黃小惠的女生鉆了幾回樹林子。就因為這個黃小惠,他被學(xué)校開除了。那一天,見他被學(xué)校掃地出門,手里提著一只破書包從學(xué)校回來,娘氣得直抹眼淚,爹卻嘆了一口氣,在一邊安慰說,回來就回來罷,回來跟我一起下莊戶。說著就抄過一把鋤頭塞進(jìn)他手里。他把鋤頭接過來,卻咣當(dāng)一下子又丟開了,哼哼鼻子說,我不干!我不會跟著你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的!說著甩甩袖子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guān)死了門。自此之后,小寶再也沒進(jìn)學(xué)校的門檻,也沒跟著爹下一次地。他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朝鎮(zhèn)子上跑。

        魏小寶的確不想當(dāng)農(nóng)民,他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穿著警服、掖著手槍、騎著摩托的警察。魏小寶常這么想,如果他的爹是縣長鄉(xiāng)長就好了,他這個縣長或鄉(xiāng)長的兒子就可以毫不費勁地當(dāng)上警察了。即使不是縣長鄉(xiāng)長,是村長也不錯。村里和他差不多大的虎子比自己還操蛋,就因為爹是村長,就到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聯(lián)防隊員去了??墒牵牡合餐鷧s什么長也不是,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他當(dāng)警察或聯(lián)防隊員的理想也就成了極其遙遠(yuǎn)的事情。若不是后來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他的情緒還不知變得有多糟糕呢!

        魏小寶騎著山地自行車去鎮(zhèn)子,就是要去會這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不是與他鉆樹林子的黃小惠。黃小惠在他被開除學(xué)籍之后轉(zhuǎn)了學(xué),再也沒有與他聯(lián)絡(luò)過。這個女孩子叫李小惠,是悅客來酒館里的女招待。李小惠的年齡和黃小惠一般大,模樣似乎比黃小惠更漂亮。她染著黃頭發(fā),露著肚臍眼,鼓著倆奶子,眉眼兒喜歡一脧一脧的,風(fēng)騷得不行。魏小寶喜歡的就是這類的女孩子,一見著她,就讓她給迷倒了,天天跑到鎮(zhèn)上去會她。只是讓魏小寶有點不快的是,李小惠除了和自己好之外,還和別的男人好。在別的男人中,就有那個當(dāng)聯(lián)防隊隊員的虎子。

        魏小寶騎著山地車趕來時,虎子正好駕著一輛摩托車躥過來,在酒館門外嘎地一聲剎住了。虎子穿著警服,戴著頭盔,一條電警棍吊在屁股上,牛皮哄哄的。他沒下摩托車,也沒熄火,只是將一根手指頭伸進(jìn)嘴里,吹出一聲嘹亮的唿哨。隨著唿哨的吹響,就見李小惠背著小坤包,蹦蹦跳跳從酒館里跑出來,一抬屁股坐在了摩托車的后座上。魏小寶一下子怔住了。今天縣城逢山會,來了好幾家跳光屁股舞的歌舞團,昨天他和李小惠約好了,要一道去縣城趕山會。可是,她卻坐到虎子的摩托車上了!見虎子一踩油門要走,魏小寶急忙趕過去,把虎子攔住了。

        虎子橫魏小寶一眼說,小寶,你他媽的要干什么?

        魏小寶沒理睬虎子,拿眼望著李小惠說,小惠,昨天不是說好了,我們一快去縣城趕山會嗎?

        李小惠說,是呀?可我等你半天了,也沒把你等來呢!

        魏小寶說,我現(xiàn)在不是來了嗎?你快下來,我?guī)闳コ抢铩?/p>

        李小惠并沒有從摩托車上跳下來,她仍舊坐在后座上,歪著腦袋打量魏小寶的自行車,嘴一撇說,你就讓我坐這破自行車呀?哼!你不覺得掉份,我還覺得掉份呢。說著親昵地攬住虎子的腰,嗲聲嗲氣地說,虎子哥,你還愣著干什么?咱們快走呀!虎子沖魏小寶聳一聳肩,歪一歪鼻子,一踩油門,摩托車就載著李小惠箭似地向前躥去。李小惠那一頭長長披肩發(fā)讓風(fēng)吹動起來,火焰一樣在浪漫地飛揚。

        酒館門口,魏小寶像只木雞似地呆立在那里。

        3

        喜旺與女人收工時,太陽就要落下西邊的山。干燥的風(fēng)還在刮,到處飄舞著枯葉、雞毛與紙屑,以及舊地膜和紅紅綠綠的方便袋。那顆就要落山的太陽也給吹得迷迷蒙蒙,看上去就像女人哭腫的眼睛。喜旺和女人在風(fēng)里勞作了一天,差不多成了土人,身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用手在脖子或臉上一抹,就會抹下一大把粉狀的物質(zhì)。整個人似乎讓這種粉狀物質(zhì)噴塑過,皺巴巴的十分不舒服。兩人走到村外的小河邊,將镢頭一丟,撩著河水沖洗起來,剎那間,原本清清的河水一下子渾濁了。

        進(jìn)了村子,走進(jìn)家門,女人馬不停蹄,便一頭鉆進(jìn)廚房去了,喜旺則取一籃子顆粒飼料去喂兔子。兔子也早餓得不行了,正在探頭探腦眼巴巴地望。喜旺就一把一把地抓了飼料向著籠子里送。飼料一添進(jìn)去,兔子們就迫不及待地吃起來,兩瓣小嘴唇索索地動。望著兔子吃得香甜,喜旺的肚子叫得更響了。忙活了一天,吃了早飯就顆粒未進(jìn),人都快散了架。他真想抓一把兔飼料丟進(jìn)嘴里,先把肚子打發(fā)一下,但他到底沒有這么做。他知道自己是人,人是不能吃兔子的食物的。他就忍著餓喂兔子。他知道等給兔子喂上食,女人也該把飯做中了。他忽然就有些羨慕起這些兔子來,覺得這些畜類比人還有福氣,每天呆在籠子里什么活也不干,就能享用到這么好的食物。而人要想吃飽肚子,就得拼命地去干活,去地里苦勞苦作。他想,如果真有來世,那就托生個兔子吧。

        給所有的兔子喂完食,女人也把飯做好了。喜旺就在飯桌旁邊坐下來。晚上的飯要比早飯豐盛復(fù)雜一些,喜旺拿眼看時,是一鍋豬油燉菠菜,一碟蔥拌豆腐皮,還有一只切成兩半的咸鴨蛋。飯則是黃燦燦的玉米面煎餅。女人說,他爹,吃吧。女人說著把筷子遞到他手里,又給他盛了一大碗菠菜。

        喜旺接在手里卻沒有動,他向門外望了一眼說,小寶怎么還不回來呀?

        女人說,鬼知道他到哪里瘋?cè)チ?,咱先吃,不等他?/p>

        喜旺說,還是等等吧。他也該快回來了。

        女人說,回來?哼,他哪一天不是三更半夜才回來?你等他,不把肚子餓扁呀你?吃!咱不等他!說著自己先吃起來。

        女人已經(jīng)對這個兒子絕望了。女人沒想到自己會生養(yǎng)下這么一個兒子,整個一個敗家子。當(dāng)年生他時,原本是為著將來養(yǎng)老的,現(xiàn)在看他不務(wù)正業(yè)的樣子,算是沒一點指望了。兒子不在家時她還舒服些,一望見他那流里流氣的樣子,她就皺眉頭。早知這樣,還不如不生這個孩子呢。當(dāng)年為了生他,她算是遭罪了,為了逃避村里計劃生育突擊檢查,她裝瘋賣傻,天天把狗屎朝自己身上抹,大冬天的就向大口井里跳。有一次村干部要帶她去做孕檢,眼看就要抓住了,她急了,當(dāng)著好幾個男人的面脫了褲子,把自己的光屁股亮出來,才算逃脫。一想起這些,她就越是傷心得不得了。

        就在女人為兒子傷心的時候,小寶回來了。載著兒子回來的,不是那輛山地車,而是一輛突突響的摩托車。兒子進(jìn)門時連車也沒下,依舊在上面騎著,七拐八彎地進(jìn)了大門,在院子里停下來。喜旺和女人幾乎同時怔在了那里,又幾乎同時叫起來,小寶,這車是哪來的?

        小寶熄了火,說,哪來的?我買的唄!

        喜旺和女人叫,你哪來的錢買這玩藝兒?

        小寶說,借的唄!

        喜旺和女人便更大聲地叫起來,小寶,你怎么這么大膽呀?還敢借錢買摩托車!

        小寶脖子一梗說,憑什么不能借?人家都有摩托車,憑什么就我不能有?

        喜旺和女人說,人家是人家,咱能和人家比嗎?咱家里窮,你知道嗎?咱房子還沒蓋,你知道嗎?

        小寶說,我不知道!反正我錢是借了,你們愛還不還!說著進(jìn)了屋,一頭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guān)死了門。喜旺和女人追過去,他已經(jīng)把門從里面插死了。女人怔著看喜旺,喜旺也怔著看女人。兩人都不知說什么好。半天之后,女人突然眼一閉,就向后倒去,喜旺急忙伸手把女人抱住了。他急得大聲說,他娘,你怎么了?女人只是閉著眼不說話。他又大聲喊,女人還是閉著眼不說話。喜旺就害怕了,急得團團轉(zhuǎn),正要背著女人去衛(wèi)生所,這時候女人突然睜開了眼,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喜旺一邊用手擦著她臉上的淚,一邊勸慰她,說,他娘,你要想開哩,車已買了就買了吧。

        女人哭著說,咱攢這點錢容易嗎?那都是血汗錢呀!

        喜旺說,別的孩子都有了摩托車呢!咱也不能讓咱孩子受委屈呢!

        女人還是哭著說,咱的房子還蓋不蓋???

        喜旺說,反正咱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汗珠子,趕明兒再掙唄!

        女人撫摸著喜旺干巴巴的胸堂說,你看你瘦得,就剩下一張皮了。你身上還能流出多少血汗來呀?

        喜旺說,誰讓咱就是下力氣的命呢?還是認(rèn)命吧!

        女人偎在喜旺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喜旺看到女人哭,鼻子里也酸了,眼里的淚水也嘩嘩地流出來。不過,他沒讓自己哭出聲,他見淚水流到下巴上,又流到女人的衣服上,忙抹了抹,使勁把淚忍住了。

        這天的晚飯,他和女人都沒再吃下去。后來見天黑了,便上床睡下了。兩人在地里勞作了一天,早累得筋疲力盡了,一會兒都睡了過去。

        4

        第二天一大早,鎮(zhèn)上一個賣摩托車的老板來到喜旺家,把一張五千元的欠條丟給了喜旺。喜旺看了借條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嘆口氣,跟著那老板到鎮(zhèn)上,從信用社取了五千元存款,為兒子還上了摩托車錢。這五千多元錢,差不多是他在地里苦勞苦作兩年的收成,在一張一張數(shù)給那個老板的時候,他心疼得不僅手都抖起來,連心都一個勁地直哆嗦。他覺得兒子小寶也太不懂事了,為了一輛摩托車,他建房子的計劃至少要推遲兩年。這兩年的勞作,又要從他身上流掉多少汗水呢?流汗他倒不在乎,關(guān)鍵是這樣一來,房子到什么時候才能建起來呢?

        早在十年前,村里人就都住上瓦房了,現(xiàn)在二層小樓也有好幾家筑起來,似乎只有他喜旺還住著那種低低破破的草房,這讓他很是在人前抬不起腦袋。眼下在村里,最讓人看重的事情只有兩件,就是兒子和房子。沒有兒子,就預(yù)示著你要絕后了,人們看不起你;沒有瓦房,就說明你沒能耐、窩囊,人們也看不起你?,F(xiàn)在兒子是有了,也養(yǎng)大了,可房子的問題還沒有解決,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喜旺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沒讀過一天書,也不會做生意,甚至連果樹中藥材什么的也不會種植,唯一的進(jìn)錢門路就是種糧食作物和喂那幾只安哥拉長毛兔。好在村里人門路多,沒幾戶認(rèn)真種地的了,他便在種好自己那幾畝責(zé)任田的同時,又承包了十幾畝地。這樣一來,他在喂飽自己的同時,也用地里出產(chǎn)的糧食換了些錢。

        為兒子花掉這五千元錢之后,他干得更賣力氣了。他想把莊稼種得更好些,把這個虧空補上。

        得了摩托車的小寶是一派歡喜。每天吃過早飯,大紅頭盔一戴,騎上摩托車就向鎮(zhèn)子跑。有了摩托車,他與虎子對李小惠的競爭就占據(jù)了上風(fēng)。盡管虎子的爹是村長,自己又是牛氣十足的聯(lián)防隊員,可人長得太拿不出門了,個子短小又肥胖,活像個剛從田里挖出來的大土豆,而魏小寶卻細(xì)柳高挑、濃眉大眼,帥得像周杰倫。李小惠如果不憨不傻,她是不會選擇虎子的。在悅客來酒店門前嘎地一聲停下摩托車,魏小寶也學(xué)著虎子打一聲唿哨,就見李小惠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撲鼻地走出來。等讓李小惠在車后座一坐,他就一踩油門上了去縣城的路。

        天越來越暖和了,路兩邊的樹木全綠了,李小惠原來穿的厚厚的毛裙脫掉了,換上薄薄的花裙子。她染成黃色的頭發(fā)也更長了,摩托車箭一般地奔馳著,她的長發(fā)與裙裾就給鼓蕩著的風(fēng)兒撩起來,火焰似地飄揚著。兩人去縣城也沒什么事情做,就是逛商場、溜冰、玩游戲機、去網(wǎng)吧,和城里的男孩女孩一樣,拿著糖葫蘆或者冰棍邊吃邊壓馬路。直等玩膩了,才駕著摩托車返回來。兩人在縣城的所有花銷,當(dāng)然都是由魏小寶支付的。他知道自己是個男子漢,有義務(wù)埋單。他顯得十分慷慨和闊綽,手里的百元大鈔一甩就是一張,好像他是個腰纏萬貫的富人。他的慷慨與闊綽,也總能博得李小惠燦然的一笑。

        魏小寶沒工作,他的錢當(dāng)然是從爹娘那里討來的。每次去縣城之前,他都要向掌管著錢的娘討要。娘若是不答應(yīng),小寶也有辦法對付。他會先來一番摔摔砸砸,然后跑到床上去躺著,用被子蒙住頭,水不喝飯不吃,一副絕食的樣子。這辦法的效果相當(dāng)好,娘就是再嚴(yán)厲、再心硬,也經(jīng)不住他這一招,乖乖地把錢取出來,塞給他。他就把錢掖在衣袋里,騎著摩托車,飛似地到鎮(zhèn)上,然后在悅客來酒店門外打一聲唿哨,等著李小惠上車。李小惠每周有一天的假,他帶她去縣城,大都是在她休假的這一天。

        這天天氣很好,魏小寶又載著她向縣城奔去。一顆初夏的圓太陽掛在天上,把四野照得一派明媚。李小惠豐滿的胸脯柔軟地觸在他的脊背上,讓魏小寶覺得十分受用,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最幸福和快樂的人。當(dāng)時他嘴里正吹著歡快的口哨,路上并沒有多少車輛和行人,他的車速也就沒有減慢的意思。然而,就在轉(zhuǎn)過一個彎道的時候,一輛解放牌大拖掛像是失去了控制,沖著他轟隆隆撞來。他嚇得差點呆住了,嘴里的口哨變成了一聲驚叫。就在那大拖掛要撞上他的一剎那,他本能地將車把一拐,摩托車幾乎擦著那大拖掛的身體沖了過去。與大拖掛的撞車避免了,他的摩托車卻撞上一個正在路邊行走的老頭。老頭被撞倒在路基下,他和李小惠也從車上飛起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那輛摩托車則在路上打了幾個滾之后,讓另一輛過來的大卡車軋在了車輪下。

        這次車禍,魏小寶和李小惠都受了點輕傷,那輛摩托車卻成了一堆廢鐵。那個老頭除了撞斷一條腿之外,還折了三根肋巴骨,人也昏死在那里。當(dāng)魏喜旺與女人得到消息趕到縣城時,那老頭還沒有從昏迷中醒來。不過,他的家人卻都早早地趕來了,男男女女足有十幾口,把個病房擠得滿滿的,正圍著魏小寶罵罵咧咧、推推搡搡。魏小寶像只落水的雞,只有勾著腦袋任人宰割的份,而那個李小惠,不知什么時候早溜掉了。看見魏小寶的家長進(jìn)了門,十幾個男女又把攻擊目標(biāo)轉(zhuǎn)移過來。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女人火氣最大,手指都點在了喜旺的腦門上。

        胖女人說,你這爹是怎么當(dāng)?shù)模B(yǎng)的什么兒子?。∧銈兊戎?,萬一有個好歹,你們?nèi)业置?/p>

        胖女人說著,嘴里的唾沫子彈似地噴到喜旺的臉上。

        魏喜旺一生老實本分,從來沒闖過什么禍?zhǔn)?,也從來沒遭受過這樣的斥責(zé),又躲不得爭不得,抬眼看見兒子,肚子里的委屈和氣惱就躥了上來。他大叫了一聲,突然跳起,脫下鞋子就要去打兒子。但鞋高高地舉過頭頂了,卻又定格在那里不動了。他看見兒子額頭上的傷,心一下子就軟了。一旁的女人咬著牙對喜旺說,打呀!打呀!咱還要這禍害干什么?見喜旺舉著鞋仍不動,她就跳上前,劈手從喜旺手中奪過,高高地舉過頭,狠狠向兒子甩下去。但就在鞋子落在兒子身上的一瞬間,女人的手卻被喜旺抓住了,說,他娘,要打就打我吧。是我養(yǎng)的兒子呢!說著在地上一蹲,抱著了腦袋。

        一家三口從縣城回到村子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村里人都在吃晚飯,可以聞到從鄰居院子里傳來的飯菜香。他們午飯沒有吃,晚飯也沒有吃,可誰也沒有饑餓的意思,倒是那十幾只安哥拉長毛兔餓壞了,正在那里砰砰地彈蹄子。三人也顧不得理睬它們,進(jìn)了家門,屁股往板凳上一坐,都陰沉著臉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小寶干脆走進(jìn)自己的屋,把腦袋埋進(jìn)了被子里。喜旺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在了墻上。女人沒嘆氣,卻嗚嗚地哭起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女人哭著說,咱的命怎么這么苦,養(yǎng)了這么個禍害精!

        喜旺嘆口氣說,別哭了,哭有什么用?

        女人仍舊哭著說,我想笑,可能笑得出來嗎?闖下這禍?zhǔn)?,得多少錢往里填呀?咱掙這點錢容易嗎?怎么能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

        喜旺說,這是命。咱就認(rèn)命吧!話是這么說,想起自己種田時受的苦累,想起自己的瓦房還沒有蓋起來,不由也哭起來。他的哭聲非常大,嗚嗚的,淚嘩嘩地滾滿了臉。他的女人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哭,嚇得瞪大了眼,忙過來用手給他擦眼淚,越擦他的淚水越滾得洶涌,哭聲更大,她就不擦了,索性與他相抱在一起,也放大了聲音哭起來。

        兩口子正在那里抱頭大哭,小寶的舅推門走進(jìn)來。

        小寶舅住在另一個村子,他是聽說小寶出事的消息后才特地跑來的。喜旺與女人忙住了哭,給小寶舅讓座。等小寶舅坐下來,兩口子又一發(fā)哭開了,邊哭邊訴說發(fā)生的事情。小寶舅沉吟一下說,糟了,出了這種事,不知得用多少錢來填呢!交警要罰,得一大筆錢,老頭醫(yī)療費,又得一大筆錢。交警罰款還好說,頂多也就幾千元,那老頭的醫(yī)療費,可就難說了。少了三萬兩萬,多了十萬八萬,若傷得厲害,再遇上個難纏的主,三十萬五十萬也可能。喜旺和女人全呆住了,把眼駭然地瞪圓了。

        喜旺說,這么多?扒我的皮賣我的肉咱也拿不出?。?/p>

        女人說,他舅,你說我們該咋辦啊?

        小寶舅說,趕緊托個有頭有臉的人去城里找。

        喜旺和女人同聲說,他舅,找啥哩?

        小寶舅說,一要找交警,要交警把咱們承擔(dān)的責(zé)任擔(dān)少一點,二要找大夫,要他們別用高級藥,傷治得差不多了就快點出院。尤其找大夫最重要。你們知道現(xiàn)在什么人最黑嗎?就是那些穿白大褂的大夫。他們?yōu)榱硕嗄锰岢珊酮劷穑冎ㄗ雍诓√柕腻X。你只要住進(jìn)醫(yī)院里來,就等著讓他們扒皮吧!

        喜旺說,可咱們是兩眼一抹黑,找誰替咱說話呀?

        小寶舅說,好好想想,看村里誰家城里有人,多給他們送些禮,人家就會答應(yīng)的。小寶的舅又說,沒有利錢賺,誰還起早五更?。坑侄谡f,別太在意錢,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5

        小寶的舅走后,喜旺和女人搔著腦袋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村長,也就是那個與魏小寶爭李小惠的虎子的爹。他之所以當(dāng)上村長,就因為城里有人,而且城里的那個人,還是一個級別不小的官,是個啐口唾沫也能砸出坑的主。去年,虎子把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糟蹋了,讓人告了官,就是在這個當(dāng)官的打點下擺平的,非但連個毫毛也沒動就給放了回來,還當(dāng)上了牛皮哄哄的聯(lián)防隊員。

        可一提起村長的名字,喜旺就打起怵。喜旺家與村長家沒有什么仇,可也沒有什么交情。而在這個村,與村長沒有什么交情,也就和與村長有仇差不多。全村三百來戶人,誰家不巴結(jié)著村長?過年要請他的酒,過節(jié)要給他送禮,村長家若有個病啊災(zāi)的,或是什么紅白事,都爭著搶著隨份子、遞紅包,也就惟獨喜旺家不跟風(fēng)。喜旺不巴結(jié)村長,也不是顯自己的牛氣,主要是家里太窮了,舍不得拿錢來打水漂,再一說,他老實本分地種自己的地,不違法、不亂紀(jì),他村長還能怎么著?事實也真是這樣的,在村里,出義務(wù)工,他跑在最前邊,收提留集資,他總是第一個繳納。他雖然沒文化,可深知繳上皇糧天不怕的道理。然而現(xiàn)在,兒子闖下這禍端,他不得不求到這個村長的名下了。

        他對女人說,咱是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哩。

        女人說,誰讓咱養(yǎng)了這么個禍害兒子呢!

        他又對女人說,你說咱咋好意思跟村長開口哩?

        女人說,不好意思開口也得開呀!咱總不能任由著人家折騰吧?

        想起小寶舅說的話,喜旺垂下腦袋不吭聲兒了。他知道女人說得對,不好意思開口也得開了。別說家里窮得沒幾個錢,就是個富翁,也經(jīng)不住人家醫(yī)院里黑呀!這么打定主意后,他就站起來,準(zhǔn)備找村長去。剛走到門口又站下來,說,小寶他舅說,讓咱帶著禮物去,可咱有啥禮物帶呀?女人說,總不能空著手去吧?喜旺說,是不能空著手去呢!女人說,這么著吧,村長愛吃煙,你就到小賣部里買上兩條煙吧。女人說著搬個凳子來,站上去,從梁頭上取下一只籃,從籃子里取出一個包,從包里取出一個袋,從袋子里取出一個用舊手帕包成的小包。她小心地將那手帕打開,從里面取出一沓錢,在那沓錢里數(shù)出幾張,給喜旺遞過來。女人說,記著,要買好點的煙。喜旺點了頭,就走進(jìn)夜色里。

        村長家住在村口上,與喜旺家不很遠(yuǎn),是棟剛建起不久的二層小樓。小樓是灰白色的,樓頂起了脊,掛著金子似的琉璃瓦,在月光中閃閃發(fā)光,很是氣派。喜旺還是第一次進(jìn)村長家,推門進(jìn)院時就有點小心翼翼。一條大狼狗看見他,嗚地一聲撲了過來,若不是讓一條鐵練子拴著,早被咬著了。但他還是嚇得后退了好幾步,腦門上驚得淌下汗珠來。村長在家,剛吃過晚飯,一邊剔著牙一邊打飽嗝,聽到狗叫就走出來,把喜旺堵在了院子里。

        村長打量喜旺說,魏喜旺,你可是稀客呀?有什么事嗎?

        喜旺忙把笑在臉上堆了說,村長,你是知道的,俺家小寶出車禍了哩。

        村長說,出車禍,那就讓交警處理唄?我這個村長可管不著呢!

        喜旺忙說,村長,你別這么說哩。我求你哩,這事你得幫幫我哩。說著把夾在腋下的兩條煙取出來,向村長手里塞。村長接過煙,看一看牌子,臉就跌下來,說,喜旺,你這是干什么呀?你想讓我犯錯誤?我辦事,可是從不吃請受禮的呢!說著又把煙還給了喜旺。喜旺拿著煙,一時不知怎么是好。正尷尬著,村長說,我還有個會,喜旺你走吧。車禍的事,就讓交警處理吧。你要相信政府。說著就向院外走。喜旺一下子就急了,叫聲村長,淚不由滾出來。見村長不理他,仍然向著院外走,他就沖上去,跪下來,猛地抱住了村長的腿。村長站住腳,皺著眉頭說,喜旺,你這是干什么?喜旺哭著說,村長,你要幫我啊,你不幫我,俺家就過不下去了。村長望望喜旺沒說話,站在那里,從衣袋內(nèi)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啪地一下打燃打火機,點著,就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來。喜旺望著村長那包煙,原來是紅塔山,而自己送給村長的這兩條煙則是紅大雞。紅大雞一條二十元,紅塔山一條則是一百二十元。

        村長吸著煙開腔了,說,喜旺,我也不是不想幫你。你也知道,這年頭干什么難?就是求人難。若求人辦成一件事,沒有錢鋪路是根本不可能的。

        喜旺忙說,我知道。明天我就去銀行,花多少我就拿多少。

        村長說,你有錢打點,我也不能給你去找人。你也知道,現(xiàn)在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又是村長,忙著村里的事,還要忙著自家地里的活,總不能把我劈成三瓣吧?

        喜旺說,村里的事,俺替不了你,可地我會種。只要你幫俺過了這一關(guān),你家的地我替你伺弄!

        村長把眼突然盯向喜旺說,你真能替我伺弄地?

        喜旺說,不就是多出一點力氣嗎?

        村長嘆口氣道,看來我只好替你跑跑了。

        第二天,喜旺趕到鎮(zhèn)上從信用社提了六千元,把錢交給村長去城里跑關(guān)系,然后便扛起鋤頭向地里走去。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自己家的地,他出了村,朝著與自己家的地相反的方向走去。村長家的地也在山里,但土質(zhì)要比自己家的地肥沃許多,地塊兒的面積也大些,而且平平展展的,一眼望不到邊。只是地里的莊稼長得不怎么樣,苗兒黃黃的,都快要枯死了。春天就開始鬧干旱,到了夏天雨還是沒有下下來。喜旺家地里的莊稼,是他一擔(dān)水一擔(dān)水地澆灌的,苗兒都綠生生、水靈靈;村長家的地卻沒有澆灌,板結(jié)的土地都硬得像石頭了。他抄起鋤頭鋤了幾下,地里竟冒起了火星子。他知道要想讓這些苗子長出糧食來,必須先澆灌才行。他只好返回家,把鋤頭換成了一擔(dān)水桶。他開始挑了水,一桶一桶地澆起村長家的苗兒來。

        水是從山坡下面的河溝里擔(dān)來的。

        從地里到河溝,差不多有三里遠(yuǎn),連路也沒有,都是荊棘和亂石密布的斜坡。他挑著兩桶水從溝里上來,走得就十分艱難和坎坷。一不小心絆倒了,人會摔傷不說,兩桶比油還金貴的水就報銷了。因此,每走一步,他都咬著牙,躬著腰,蹬著步,拼盡全身的力氣攀上來。實在累得走不動了,他才坐下來歇息。他自己家的地,就在對面山坡上。如果他的兒子小寶不闖下這禍?zhǔn)?,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自己家的地里務(wù)作著??墒乾F(xiàn)在,他不得不伺弄別人的莊稼了。他為自己地里的莊稼感到了不平和委屈,自言自語道,都怪我魏喜旺養(yǎng)了個狗兒子啊,實在對不起你們啦!這么說著,他像辦了虧心事似的,忙又跳起來去河溝里擔(dān)水。他清楚地知道,只有把村長家的地伺弄好了,他才有機會去伺弄自己家的地。

        這一次從溝里擔(dān)水回來,腳下讓石子一打滑,水桶在地上一碰,人便和水桶一起滾下了山坡。幸虧坡不陡,否則就是不把命搭進(jìn)去,也會摔斷胳膊腿。不過,他還是昏了過去,臉上腿上劃出好幾道大口子,鮮紅的血也汩汩地流出來。當(dāng)他從昏迷中醒過來,掙扎著要往起站時,卻怎么也站不起來了。當(dāng)時,他還以為自己的腿摔斷了,嚇得哭了起來。他清楚,如果自己摔成了殘疾,這個家可就完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是村里放羊的劉三過來,發(fā)現(xiàn)了他,相幫著把他從地上拉起,又試著走了幾步,才知道傷并不重。他咬著牙,挑著水桶又下了山溝。

        6

        等那老頭傷愈出院,又等交警部門把這案子處理完,差不多過了兩個月。

        在這差不多兩個月里,村長家的地都是由喜旺來伺弄的。為此,他省掉了回家吃早飯的時間,每天出門,都是帶著飯去地里吃。他和女人還做了分工,他伺弄村長家的地,女人伺弄自己家的地。但女人畢竟力氣薄,再加上地又多,兒子小寶還是一如繼往地不來幫襯,好多地里的草都長瘋了。他對女人說,我要是有孫猴子的本事就好了,拔幾根毫毛,在嘴里一吹,變成一群我,這樣就忙過來了。女人說,都怪咱養(yǎng)了這么個禍害兒子呀!要不,咱咋會受這苦累?喜旺就嘆口氣說,咱就是受苦累的命呢!自己家的地本來就種不過來了,再加上村長家的地,也真把他累慘了。晚上睡覺,他一會兒腰疼,一會兒又腿疼,一會兒腰和腿一起疼,連做夢發(fā)出的都是呻吟聲。每天早晨起床時,疼得更厲害,甚至連床都起不來了。他只得咬緊牙關(guān),雙手撐著床,掙扎著往起坐,最后都是女人過來幫扶著,才能勉強坐起來。

        女人心疼得掉眼淚,說,他爹,你就歇一天吧,再這么干下去,命也搭進(jìn)去了。

        喜旺說,地不等人啊,我歇了,地咋辦?

        女人說,也不能連命都不要了?。?/p>

        喜旺說,莊戶人命硬呢!累不死!

        交警將案子處理完之后,喜旺趕到縣城,為兒子小寶交上一千五百元罰款,又為那老頭支付醫(yī)療、誤工等費用二萬七千二百元。為此他把積存著蓋房子的錢差不多全都用掉了??纯创嬲凵希皇O虏蛔闳僭?。不過,對這個結(jié)果,喜旺還是滿意的。他想,如果不求村長給跑關(guān)系,他花得肯定會更多,就是不砸鍋賣鐵,也得扒幾層皮,欠下一屁股債。因此,他對村長還是很感激的。從縣城回村子,他家也沒進(jìn),就到小賣部買了兩條煙,去答謝村長。這回他沒買那種低檔的大雞煙,他花了二百多元錢,買了兩條紅塔山。村長這次收下了,拍拍喜旺的肩說,嗯,好!喜旺很高興地回到家,正在廚房做飯的女人得知結(jié)果,淚水卻立馬如泉似地涌流出來。

        喜旺說,你哭什么哭啊?

        女人說,錢都搭進(jìn)去了,咱們的房子這下是蓋不成了?。?/p>

        喜旺說,咱再攢唄。只要肯下力氣,就不愁掙不來錢呢。

        女人哭得更響了,說,加上那輛摩托車,三萬多元就這么打水漂了,那是多少年攢起來的呀!

        喜旺想想這些年為掙這些錢所受的苦累,眼圈兒也紅了,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撲簌簌灑下來。他趕忙用手背擦了擦,嘆口氣說,這是咱的命,認(rèn)命吧。小寶正好從外面回來,嘴里還叼著一支香煙。女人望著,氣就不打一處來。女人說,小寶,你又到哪里瘋?cè)チ??你知道你闖下這個禍,家里賠進(jìn)多少錢嗎?三萬多呢!這下房子也蓋不成了!小寶面無表情,只是梗了梗脖子,將下巴抬起來。喜旺說,幸虧村長幫咱走門路呢,若不,還不知要賠多少呢!小寶還是面無表情地抬著下巴,慢條斯理地吐著煙霧。女人想發(fā)火,但口氣卻又緩下來,說,小寶,你也該懂點事了。你知道你爹為求村長受了多少累嗎?給人家種了兩個月的地,還花了六千元!這次小寶開腔了,說,哼,誰讓你們?nèi)デ蟠彘L的?你們讓他騙了知道嗎?

        喜旺和女人不解地說,什么什么?

        小寶說,六千元村長根本就沒花,也沒為咱跑門路!

        喜旺與女人怔住了,說,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寶說,是虎子說給李小惠的,李小惠又說給我的。說著將煙屁股一丟,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下關(guān)上了門。

        喜旺和女人驚呆了。他們不敢相信小寶的話。如果小寶的話是真的,他們可讓村長坑苦了。想起那六千元錢,想起在兩個月里所受的苦累,喜旺氣得渾身抖起來。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跳個高,拔腿就要向門外走。女人說,他爹,你要干什么去?喜旺一跺腳說,找村長去!我要問問他,為什么坑咱們,他就不怕傷天害理呀?女人說,你問他,他會承認(rèn)嗎?他就說為咱跑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再說,人家是村長,咱得罪得起嗎?女人說得對,村長是不會承認(rèn)的,他一個草民百姓,和村長也不會爭出里表來的。他嘆口氣,突然抱著腦袋大哭了起來。女人看著喜旺哭,自己也哭了。兩人哭著哭著又抱在一起了。

        喜旺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沒起來。

        喜旺飯不吃,水不喝,牙關(guān)緊咬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有眼淚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第四天,喜旺還是掙扎著起來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這么躺倒的,地里的活計還等著他干,他要蓋新瓦房的目標(biāo)還沒實現(xiàn)呢!

        就在喜旺和女人擦干眼淚,重又返回地里勞作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小寶又躥到鎮(zhèn)上來了。摩托車報廢了,他沒騎那輛半新不舊的山地車。他交上了鄰村幾個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天天與他們廝混在一起。那幾個狐朋狗友都有摩托車,他就坐在他們的車后座上去鎮(zhèn)子,再在鎮(zhèn)上叫上李小惠,一同去縣城。去了縣城,他還是逛商場、溜冰、玩游戲機、去網(wǎng)吧,和城里的男孩女孩一樣,拿著糖葫蘆或者冰棍邊吃邊壓馬路,直到深夜才返回。有一段時間,他還迷上了跳舞,在歌舞廳一跳就是一個通宵。后來,城里掃黃掃得兇猛,歌舞廳都關(guān)閉了,他就和一幫狐朋狗友們帶著錄音機,跑到村外的樹林子里跳。

        一天,喜旺正在地里鋤玉米,村里放羊的劉三跑來說,喜旺,你還在這里鋤地呀?

        喜旺一怔說,怎么了?

        劉三說,還不看看你兒子去?

        喜旺說,我兒子怎么了?

        劉三說,正在樹林子里跳光屁股舞呢。真是臉也不要了,腚也不要了,男的女的脫得溜光光,在那里亮騷呢!

        喜旺丟下鋤頭就朝那片樹林子走。那是一片很大的樹林,密密的,一眼望不到邊。喜旺來到樹林子,便一直向著最深處走,一會兒,果然聽到砰砰嚓嚓的音樂聲,再向里走了幾步路,聲音就更大了,他分開幾叢樹枝子,一下子呆住了,只見一群十七八的小青年,一絲不掛,瘋了似地在那里扭,在那里跳。內(nèi)中一個是女的,也脫得一絲不掛,胸前兩只大大的奶子,就像兩只淘氣的大白兔,在不停地上躥下跳,一頭染成黃色的頭發(fā)披散著,如火焰似地飛揚。喜旺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嚇得尖叫一聲,奪路而逃。

        一氣逃回地里,喜旺的心還怦怦跳個不停。他沒想到兒子會做出這樣的事,這不是一群無恥的小流氓又是什么?他還記得多年前,這里曾搞過一次嚴(yán)打,有幾個小青年就是因為聚在一起跳光屁股舞被槍決了?,F(xiàn)在,他的兒子小寶不是找死是什么??!這么想著,他害怕起來,仿佛看到小寶正被抓起來,五花大綁地押往刑場。握著鋤頭的手顫抖個不停,用力鋤下去,鋤掉的往往不是草,而是莊稼苗。他腿一軟,跌坐到地上去,直到收工回家,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些。他覺得自己是該好好管教一下兒子了,不然,等真的讓公安抓走的那一天,后悔也來不及了。他沒有把兒子跳光屁股舞的事告訴女人,吃過晚飯,一邊吸著煙,一邊等著兒子的回來。

        夜里兒子回來,一進(jìn)門什么話也不說,就朝自己的房間走。

        喜旺原本打算好好教訓(xùn)一頓兒子,可是臨了,口氣還是那么溫和。他說,小寶,你等等,我有話對你說。

        兒子不情愿地站下來,一臉漠然。什么事?快說,我困了。

        喜旺說,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兒子橫喜旺一眼,我干什么你管得著嗎?

        喜旺肚子里的火氣終于躥上來,我管不著誰管得著?我是你爹!

        別說爹,就是我爺也管不著!說著一把推開喜旺。

        喜旺吼道,小寶,你好大膽啊,竟敢跑到樹林子里跳光屁股舞!你是不想活了吧?

        兒子打個愣怔,把眼吃驚地望過來,但馬上又鎮(zhèn)定下。對,我是不想活了!怎么著?告訴你吧魏喜旺,我早活膩了,你快去報告公安吧,我巴不得吃顆槍子呢!

        7

        喜旺躺在床上,兩只眼睛定定地望著黑暗發(fā)呆。他喃喃地說,咱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呢?女人聽了,也跟著喃喃地說,咱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呢?真是一個敗家子?。∠餐f,咱們祖祖輩輩,可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女人也說,咱們祖祖輩輩,可都是老實本分的人?。∠餐终f,敢情這世道變了啊?女人也跟著說,敢情這世道變了?。?/p>

        兩人說著,又都不吭聲了。

        喜旺在心里想,難道這個世道是真的變了嗎?女人也在想,難道這個世道是真的變了嗎?兩人想了半天,得到一個共同的結(jié)論是,這個世道是真的變了。就說村里人吧,哪個還有過去的樣子?過去是誰種的地好,誰最受大家的尊重,可現(xiàn)在呢,是誰最能掙錢,誰最風(fēng)光,根本不管你的錢是怎么來的。不是嗎?你看東院里的何東魁,天天販死雞爛狗,二層小樓也蓋起來了,在村里,他的腰挺得比村長還直;西巷里的王二才,原本是個娶不上媳婦的光棍,自從做了人販子,從山西拐來了婦女和兒童,一下子就掙大發(fā)了。還有莊南的小美,跑到大城市里去賣騷,與李小惠一樣染著黃頭發(fā),三年下來,竟開著小汽車回來了,一家人非但不覺得羞恥,還招搖得不行!似乎只有他喜旺本本分分地務(wù)作莊稼,可到現(xiàn)在還窮得連瓦房也沒住上,好不容易養(yǎng)了個兒子,還成了敗家子。兩人這么想著想著,都哭起來。兩人似乎哭得沒有眼淚了,只有嗚嗚地干嚎。女人突然不哭了,擦擦臉上的淚,一把抓住了喜旺的手說,喜旺,俺跟你商量個事,你能答應(yīng)嗎?

        喜旺奇怪說,什么事?

        女人說,俺不想活了,俺想死。

        喜旺吃驚說,什么?你說什么?

        女人說,俺不想活了,俺想死。

        喜旺抓住女人的手叫起來,小寶他媽,你胡說什么?你怎么說這樣的話!

        女人說,咱養(yǎng)這么個禍害兒子,還有什么指望???往后,指不定還有什么禍?zhǔn)碌戎勰?。咱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滋味?

        喜旺說,不!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咋辦?

        女人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哩。你若同意,咱們倆一塊死?;钪蹅兪欠蚱?,一輩子受苦累,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死了去了陰間,咱們還是夫妻?;钪鴷r,咱老實巴交,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老天開眼可憐咱,死了興許會讓咱們過上好日子哩。

        小寶他媽,不!咱不能死??!喜旺說,咱死了,小寶就成沒爹沒娘的孩子了。一下把女人抱在了懷里,抱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會跑掉,就會真的死去似的。

        然而,喜旺的女人還是尋了短見。

        二十年前,喜旺的女人為了生小寶,曾經(jīng)跳過這眼大口井。但那時的她并不是真想死。她是故意跳給村干部們看的。事先她早和喜旺約定好,等她一跳進(jìn)去,他就喊人來救她。她只是喝了幾口冰涼的井水。但這次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要來個一了百了。站在大口井邊上,她也有些猶豫。她知道自己這一死,苦了的是喜旺,撇下他一個人,日子真不知道該怎么過下去,可她還是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一橫心,一咬牙跳了下去。

        不過,像上次一樣,喜旺的女人又沒死成。她在跳井的一剎那,讓放羊的劉三看見了。劉三叫聲不好,丟下放羊鞭就來救人。劉三會水,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就把喜旺的女人撈上來了。等在地里給玉米追肥的喜旺聽到消息趕回來,女人已經(jīng)活過來,正躺在自己家的被窩里。只是給水浸濕的頭發(fā)還沒干,濕漉漉地散亂在枕頭上。喜旺一步搶進(jìn)來,一把就抓住女人的手。

        喜旺說,小寶他娘,你怎么干這樣的傻事呀!

        女人只是瓷著眼睛不說話。

        喜旺說,小寶他娘,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p>

        女人還是瓷著眼不說話。

        喜旺眼里閃出了淚花,說,小寶他娘,你也太狠心了呀。你真的要死的話,就叫上我,咱們一塊死。你撇下我,我還有啥活頭?

        女人仍是瓷著眼不說話。

        喜旺搖著她的手,說,小寶她娘,答應(yīng)我,再也不做這種傻事了?答應(yīng)我!喜旺拿眼睛乞求地望著女人,等著她答應(yīng)。女人的嘴唇動了動,但什么話也沒說出來,眼睛動了動,慢慢結(jié)出一顆淚,蚯蚓似地緩緩地在臉上爬。

        這時候,村里人聽到消息都來了,大家紛紛圍在床前勸慰著。嫁出去的兩個女兒也趕來了,一邊一個抓住娘的手抹眼淚。隨后小寶的舅也來了。他也是聽到消息趕來的,跑得滿頭滿臉的大汗。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竟是小寶。聽說娘跳了大口井,小寶變得老實了不少,一進(jìn)門話也不敢說,就垂著腦袋立在那里。喜旺一抬頭,看見了這個寶貝兒子,心頭的火氣騰一下就躥上腦門兒。他跳過來,啪一下就在小寶臉上甩了一巴掌。他這還是第一次打兒子,一巴掌甩過去的時候他的心也絞疼了一下。他知道再不狠狠教訓(xùn)一下兒子,就要家破人亡了。

        想起那白白丟進(jìn)去的三萬多元錢,想起為掙這三萬多元錢所受的苦累,他的火氣更大了。他跳起來,氣洶洶地在屋里尋找著,一把抓起豎在門后邊的頂門棍。他把那碗口粗的頂門棍抄在手里,高舉過頭,就要向兒子砸過去。慌得一屋人忙過來勸,七手八腳把那頂門棍架在了半空。他掙扎著還要砸,這時候,只見女人突然從床上滾下來,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女人說,他爹,你就饒了他吧。他到底也是咱的兒子?。∠餐D(zhuǎn)過臉看看女人,嘆一口氣,手中的棍子才無力地垂了下來。

        陸陸續(xù)續(xù)的,村里人都走掉了,兩個嫁出去的女兒見娘沒事了,也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小寶的舅沒有走,他蹲在那里一邊吸著煙,一邊挺認(rèn)真嚴(yán)肅地對喜旺說,姐夫,你們不能再這么慣小寶了,再讓他這么混下去,不知還有什么禍在后面呢。

        喜旺嘆口氣說,這孩子打小慣壞了,誰能管得了他呀?

        小寶舅說,管不了也得管!再不管就晚了。

        喜旺說,那怎么個管法呀?

        小寶舅說,過些日子我要去省城打工,你們?nèi)舴判模揖蛶纤?/p>

        喜旺說,他還是孩子呢。

        小寶舅說,都快二十了,已經(jīng)不小了,敢情你還想把他當(dāng)祖宗伺候一輩子?

        喜旺說不出話來。這時女人說話了,他舅說得對,再慣著他,毀了咱也毀了他呀!

        喜旺想了又想,最終點了頭。

        8

        秋天來了,村里人都忙著收莊嫁。喜旺和女人也忙起來。兩人割了豆子谷子芝麻,又去收玉米,等把玉米收了,種上小麥,他們又去刨花生?;ㄉ栈丶遥镆呀?jīng)深了,該是刨地瓜的時節(jié)了。年年喜旺家種的地瓜都最多,收地瓜也是最忙碌。地瓜刨出來,還要切成干進(jìn)行晾曬,等曬干之后,還要往家里搬運。今年的地瓜長得尤其好,一個個紅生生的像胖娃娃。喜旺揮動著镢頭,心里美滋滋的很是受用。在他眼里,一塊地瓜就好像一只金元寶。更讓兩人高興的是,開始收獲地瓜的第二天,鎮(zhèn)上一家淀粉廠就來了人,把他家所有地瓜全收去了,這樣不單省去了切曬的時間,而且價錢還挺不錯,兩口子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地瓜就全部賣掉了,其他的作物除留下自己吃用的之外,也一律賣掉了。這天,兩口子呆在家里,將門關(guān)個嚴(yán)絲合縫。這一年收成換來的錢,他們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確定的數(shù)額讓他們吃了一大驚。沒想到一年掙了四千二百元!看著新新舊舊的一大堆鈔票,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喜旺說,沒想到會掙這么多,若年年這樣,過個七八年,咱的瓦房就蓋起來了。

        女人也很高興,說我看用不了七八年呢。你別忘了,咱還有二百多斤兔毛攢在那里呢,若能賣個好價錢,可就是一萬兩萬呢!

        喜旺一拍腦袋,眼里就閃出了光。如果不是女人提醒,他還真忘了自己家還有這么一筆財富呢。這些年,兔毛價格就像得了虐疾,一會熱,一會冷,價格高的時候每斤七八十元,最高時甚至到了一百三十元,但價格低的時候,卻只有四五十元。這兩年的價格更低了,每斤只有二三十元。如果二三十元一斤賣出去,那可就賠掉屁股了。那二百斤兔毛,是他們積存三年的出產(chǎn),為了賣個好價錢,他們硬是咬著牙關(guān)沒有賣掉。若是一旦價格高上來,還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喜旺突然跳起來,向自己住的房間走去。他鉆進(jìn)床底,拖出了幾個大大的塑料袋。那塑料袋里盛著的東西,就是那二百斤兔毛。他解開其中的一袋,抓了一把兔毛在手里摸弄起來,那種柔軟滑順的感覺,多么愜意??!

        他對女人說,他娘,你也來摸摸,真好!

        女人就也抓起一把來,摸著說,真好!

        兩人就抓在手里摸,摸著摸著喜旺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他把目光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覺著這就是摸著兔毛的感覺。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摸過女人的胸脯了。其實,他才五十歲多一點,六十多歲的村長還把一個大姑娘的肚子弄大了呢。這些年他太疲累了,一上床就死沉死沉地睡過去,早把這事荒廢了。

        他對女人說,小寶他娘,咱那個那個?

        女人還沒明白過來,不解地說,你要啥?

        他就嘻嘻地笑起來,還能是啥?就是那個唄。

        9

        這個冬天雖然沒有下多少雪,可干冷干冷的,風(fēng)吹得人骨頭疼。好多年沒結(jié)冰的河,結(jié)了白白厚厚的一層,汽車也能在上面跑。村里人除了做生意的和外出打工的人,都在家里貓冬。有的聚攏在一堆打撲克搓麻將,有的則鉆進(jìn)熱乎乎的被窩里,一門心思地與女人做那種事。只有喜旺閑不住,他在忙著向地里運肥料。每年秋后,村里總有一些閑置的地要重新行包,喜旺總是貪得無厭地包上幾畝。

        喜旺運往地里的都是些土雜肥,有人糞豬糞,雞糞兔糞,還有灶土和老墻土。除此之外,他還跑到河塘水溝挖一些黑乎乎的污泥?;试絹碓劫F了,為了降低生產(chǎn)成本,他就使用這種土雜肥。這種肥料用得足,照樣能長出好莊稼。只是運這種肥料太累人了。他覺得自己的身子骨是越來越不行了,腰疼腿也疼,挑上一擔(dān)有時坐下來喘口氣,老半天都站不起來。

        俺是個男人,俺不能落在人家的后面。他對女人說。別人能住上瓦房,俺也要住上瓦房。他對女人說。

        女人說,可咱的命苦,咱養(yǎng)了個不爭氣的兒子?。?/p>

        你也不能這么看咱兒子哩,興許跟他舅這一走,咱小寶會變好哩!他對女人說。

        女人說,狗還能改了吃屎呀?

        一轉(zhuǎn)眼,小寶就走了一個多月了。

        自從生下這個寶貝兒子來,喜旺還是第一次與兒子分別這么長時間,他開始想他了,有時想得心尖子都疼。省城離村太遠(yuǎn)了,若近一些,他早去看看兒子了。晚上睡不著覺,他和女人躺在床上,一面消受著被窩的舒服與溫暖,一面就與女人懷念起兒子。喜旺說,他娘,你說咱小寶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女人說,半夜三更的,睡覺唄。他又說,聽說去打工的,干得都是苦累活哩,你說咱小寶能受得了嗎?女人說,受不了也得讓他受!不能再讓他當(dāng)小混混了。對,不能讓他當(dāng)小混混了。喜旺說著就探起頭,向著省城方向望。女人說,你看什么?喜旺說,我看省城。女人說,七八百里遠(yuǎn)呢!你能看見什么呀?喜旺說,我看見小寶在床上翻了個身哩!又說,我還聽到他打呼嚕了哩。女人笑了說,你成精了呢!眼會這么尖?又不是孫悟空!喜旺就搔著腦殼嘿嘿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就睡去了。

        臨近年關(guān),小寶從省城回來了。

        事先喜旺和女人并不知道小寶要回來。那天,喜旺還是一擔(dān)一擔(dān)地向地里送土雜肥,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從地里回來,正在和女人吃晚飯,一個年輕人推門走進(jìn)來。那年輕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制服,制服上的紐扣是銀色的,頭上是大蓋帽,活似公安局的警察。喜旺和女人還真以為是警察,嚇得登時呆住了,慌慌的不知怎么好。就在這時候,那個穿制服的叫了一聲爹又叫了一聲娘。喜旺和女人都怔住了,一齊瞪大眼睛看。借著電燈光,他才認(rèn)出這個穿制服的年輕人,竟是他們的兒子魏小寶。

        喜旺驚喜地說,哎呀呀,是小寶呀!

        喜旺女人也驚喜地說,哎呀呀,是小寶呀!

        小寶又管喜旺叫了一聲爹,又管喜旺女人叫了一聲娘,然后回過頭,扯過一個女子來,說,爹,娘,這是我的女朋友。

        喜旺和女人這才看見有個女子花朵似地站在了面前。那女子不僅年輕漂亮,還一臉的微笑。她竟和小寶一樣,也管喜旺叫了一聲爹,管喜旺女人叫了一聲娘。喜旺和女人不由自主地應(yīng)了一聲。之后,他們就知道自己的兒子小寶出息了,不但穿上了像警察一樣的制服,連媳婦也領(lǐng)回來了。這對于喜旺和女人來說,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兩人一時樂得像喝了蜜酒,嘴巴都無法合攏了。

        吃過晚飯,喜旺和女人就知道,小寶跟著舅去省城后,在一家國際信托公司干了保安員。

        最初聽到保安員這三個字,喜旺和女人都不明白是什么職業(yè),小寶的女朋友說,就和公安局里的警察差不多。小寶接著補充說,你們知道村長的兒子虎子嗎?他在鎮(zhèn)上當(dāng)聯(lián)防隊員。我這個保安員就和聯(lián)防隊員差不多。以前小寶就眼饞虎子,就想當(dāng)聯(lián)防隊員,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他挺高興,臉上顯然煥發(fā)出光彩來。過去回家來,總是摔摔砸砸悶聲不響的,現(xiàn)在脾性好了話也多了,嘴一張,就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喜旺和女人接著就知道,小寶的女朋友就是那個黃小惠。讀初中時,他們是同學(xué),還搞過一段時間的戀愛。小寶就是因為和她鉆了樹林子才被開除回家的。黃小惠也是因為出了這事轉(zhuǎn)學(xué)的,但轉(zhuǎn)學(xué)之后她并沒有考高中,而是跑到省城打工去了。現(xiàn)在在省城一條小街上開了一家美容廳,一年能掙十來萬,也算個小老板了。喜旺和女人都有點喜歡這個黃小惠。別看她同那個李小惠名字差不多,都叫小惠,可根本不是同一路人。那個李小惠喜旺和女人也見過,那根本就是一個小妖精。而這個黃小惠就正派和本分,她沒有染黃頭發(fā),沒有露著肚臍眼,也沒有打扮得花花綠綠、妖嬈風(fēng)騷,倒像個古戲文里的小仙女。喜旺和女人不禁感嘆,小寶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遇上這么個好姑娘!

        小寶得意洋洋地說,當(dāng)然羅,壞姑娘我還不要呢!

        小寶說著取過一個大提包,哧啦一下撕開拉鏈,從里面取出一條香煙遞給喜旺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煙,紅塔山。小寶接著又從包里取出一件衣服遞給娘說,這是小惠給你買的,羊毛衫。

        喜旺接過那條煙就叫起來,小寶,你咋買這么貴的煙,一百多元一條呢!

        小寶說,我是孝敬你呢!就是要你享受享受呢!說著把盒子撕開來,取出一支,啪地打燃打火機,給喜旺點上了。喜旺制止了幾下沒制止住,只好叼在嘴上吸起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吸盒裝的煙,還是這種高級的煙,他吸在口中雖然與旱煙葉子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還是讓他幸福得不行。他閉上眼,仔細(xì)地品味著,骨碌碌眼里就淌出一串淚。

        女人接過羊毛衫,也驚訝地叫起來,說,小寶,這么洋氣,我能穿得出去嗎?

        小寶的女朋友黃小惠說,怎么穿不出去呢?城里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還都穿花衣裳呢。說著就要喜旺的女人穿在身上試試看。女人忸怩了幾下,就穿在身上了。那羊毛衫是紅色的,胸前還有金絲銀線織成的圖案。女人穿在身上,立時就顯年輕了許多。她跑到鏡子前看自己,都不認(rèn)得鏡子里的女人是誰了。她的臉紅了,她連年輕的時候也沒穿著這么洋氣好看的衣服呢,淚就也骨碌碌地淌出來。

        10

        過完了年,小寶就要和女朋友回省城。臨動身之前,小寶對喜旺說,爹,我想跟你要點錢。喜旺立時瞪大了眼,說,錢?你要錢干什么?小寶說,是這么回事。在省城有個美容廳要盤掉,我和小惠打算接過來,把事業(yè)做大點。可資金問題還沒落實好。小惠手頭有二十萬,又在朋友那里借了三四萬,現(xiàn)在還有一萬多的空缺沒著落。喜旺叫道,這么說你要跟我要一萬塊錢?小寶說,嗯。再有一萬就夠了。喜旺叫道,小寶你是知道的,自從你出了車禍后,咱家的錢都賠進(jìn)去了,哪里去弄這一萬元?小寶說,爹,今年咱家賣糧食不是得了四千多塊錢嗎?還有那二百斤兔毛,三十元一斤,不正好一萬元嗎?喜旺跳起來,叫道,那錢可不能再動了,那是留著蓋房子的呢。你沒看咱村里家家住上瓦房了?小寶說,要蓋瓦房得五六萬呢,你啥時才能掙這么多錢呢?你不如把這一萬元投到我和小惠的美容廳,兩年我就還給你五萬元呢。喜旺瞪大了眼說,什么什么?兩年你就還給我五萬元?你有搖錢樹還是聚寶盆?

        這時黃小惠也來給小寶幫腔說,爹,小寶說得是真的呢!你知道在省城什么行當(dāng)最掙錢?就是我們美容美發(fā)業(yè)呢!我和小寶若把那個美發(fā)廳盤下來,一年少說也掙二十萬呢!

        喜旺張大了嘴,叫道,一年二十萬?我的天!

        小寶說,爹,現(xiàn)在人掙大錢,都要想路子找竅門。哪還有土里刨食的?苦累一輩子,能掙幾個錢?

        喜旺說,我就覺得種地最牢靠!

        小寶說,那你就會受一輩子窮!到時候連好點的房子也住不上。

        喜旺說,還不是因為你?若不出那車禍,瓦房也快住上了!

        小寶說,所以我現(xiàn)在是來補償你嘛。你如果把那一萬元投給我,三年兩年,別說瓦房,小洋樓我也讓你住上了。喜旺還是不相信地?fù)u了頭。黃小惠便說,爹,都什么時代了?你得更新觀念呢!你就是將來住上瓦房了,又能怎么樣?還不永遠(yuǎn)是個農(nóng)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你若支持我們把事業(yè)搞起來,將來我們發(fā)達(dá)了,會接你到省城去,買一座小別墅,讓你過大款富翁的生活。你也不用下地干活了,天天打打門球,喝喝咖啡,沒事了就逛逛大明湖,看看趵突泉,爬爬千佛山,多享福?

        小寶忙接著說,對!爹,你和娘也該是享福的時候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你知道城里的富人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和娘又是過的什么日子?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同樣是人,咱們?yōu)槭裁淳鸵芸嗬?,受貧窮?你甘心,我還不甘心呢!現(xiàn)在改變我們生活的機會來了,不好好抓住,不是傻瓜嗎?喜旺望著小寶和小惠半天沒說話。喜旺想,別說和城里的富人比,就是與村長比,他們的生活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小寶說,爹,你就別猶豫了,你就答應(yīng)吧。兒子和兒媳都拿一種期待的目光望著喜旺。

        喜旺有些動搖了,說,我,我自己做不了主哩,得問問你娘哩。

        喜旺的女人正在廚房烙煎餅,喜旺跑到廚房,把事情對女人說了。女人驚得張大嘴巴。女人說,這可使不得!鬼知道他拿這些錢干什么呀?萬一再填進(jìn)去,那可怎么辦呀?咱掙這點錢容易嗎?咱也不去住那小洋樓,咱也不去享城里人的福,咱就安安分分呆在村里過窮日子。喜旺說,你說得對。咱不去享他們的福。喜旺說著就有了主張,返回屋里來,把自己與女人達(dá)成的共識向小寶說了。小寶怔住了,拿眼定定地看喜旺,看了許久,臉一下子拉下來,一把將喜旺搡開,又一腳踢翻了一只凳子,就跑到床上躺倒了,用被子將腦袋一蒙,就嗚嗚地哭開了。

        喜旺怔住了。

        黃小惠跟進(jìn)去說,小寶,你別生氣,不給不給吧,咱們再想辦法!

        喜旺也跟了進(jìn)去,但喏喏地卻不知說什么好??猿粤税胩觳耪f,小寶,你看你哭個什么哩!不行我跟你娘再商量哩!

        小寶忽地一掀被子,從床上坐起來,叫道,還商量什么?你們不幫我,還生養(yǎng)這個兒子干什么?那美容廳是我和黃小惠合伙干的,人家都出了二十多萬,我連一萬都拿不出,怎么跟人家合伙?我這個大男人還怎么抬得起頭?還不如去跳井死了呢!說著跳下床就要去大口井。

        喜旺和黃小惠忙把他攔住了。

        喜旺的女人在廚房聽到哭叫聲,也跑過來勸。見兒子掙扎著真的要尋死,怕了,一橫心對喜旺說,咱就把錢給小寶吧。反正三萬多咱也搭進(jìn)去了,不在乎這一萬了。

        喜旺說,嗯。喜旺說著就搬個凳子來,從梁頭上摘下那籃,取出那個包,打開那個袋,把那四千元的存折拿出來,掖在懷里,又貓了腰,鉆到床底下,取出那幾袋兔毛,用個挑子挑著去了鎮(zhèn)上。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回來了,將一萬元新嶄嶄的大票子塞給了小寶。

        11

        小寶歡天喜地的領(lǐng)著黃小惠走了,喜旺和女人卻變得前所未有的空蕩。

        也是湊巧,就在賣了那二百斤兔毛的第三天,兔毛就漲價了,一斤由原來的三十元,一下子漲到六十元,正好翻了一番。聽到這個消息,喜旺和女人心疼得直撮牙花子。喜旺說,一下就少掙六千元呀!喜旺女人也說,一下就少掙六千元呀!兩人嘆息著,心都疼得抖起來。就不由想起被兒子拿走的一萬元。

        喜旺說,興許這一萬元錢不會打水漂。

        女人說,咱總不能老倒霉?。?/p>

        喜旺說,咱們的兒子興許真有出息了呢!

        女人說,老天爺也該可憐咱了?。?/p>

        兩人這么說著,心里才安慰了些。

        喜旺和女人都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后,他們的兒子魏小寶卻從省城回來了。他這次回來與上次有所不同,一是沒穿保安制服,二是沒有帶著那個叫黃小惠的姑娘。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不僅臟兮兮的,頭發(fā)也亂蓬蓬的,臉上還有好幾個疤,一進(jìn)門什么話也沒說,就躺到床上去了。喜旺和女人忙跟進(jìn)來,奇怪地打問,問了老半天,他硬是一聲也不吭。后來喜旺和女人都急了,聲音都帶著哭腔了,小寶才開口。小寶哭著對爹娘說,操她祖奶奶呀,我讓黃小惠這個小妖精騙了,他帶著那一萬塊錢和所有家當(dāng),跟著一個賣盜版光盤的男人跑了。小寶說罷就用被子蒙住頭,再也不說話。喜旺和女人都呆在了那里。喜旺只覺得天在旋,地在轉(zhuǎn),腿一打軟,差點栽倒在地上。

        喜旺也躺倒在床上去。喜旺也用被子蒙住頭,什么話也不說。喜旺的女人本想也躺倒在床上去,可看看已經(jīng)躺倒的兒子和丈夫,終于放棄了。她咬緊了牙關(guān)支撐著自己,一會到這個房間,一會又去那個房間,一會勸勸兒子,一會勸勸丈夫。她知道這個家要完了,她覺得自己有責(zé)任把這個家重新?lián)纹饋?。愛流淚的她,連流淚的心思都沒有了。

        喜旺這一躺就是八天的時間。

        八天里,他幾乎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躺在床上,怔怔地盯著房頂愣神。女人來勸他,他不吭一聲,眼里只是嘩嘩地流淚水,那淚濁濁的,縱縱橫橫地在多皺的臉上爬。躺到第八天的時候,喜旺突然起床了。起床之后的喜旺好像大病了一場,一下子蒼老了不少,短短的頭發(fā)茬全白了,腰也彎下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就要跌倒的樣子。而且仍舊一句話也不說,搖搖晃晃地就向門外走。女人說,他爹,你去哪?他不回答,只是走。女人又說,他爹,你去哪???他還是不回答,只是走。身子輕飄飄地就出了院門。女人怕他憋出什么事,忙忙地跟出來,就見他穿過窄窄的村巷,出了村,涉過村旁那道小河,一步步地上了山,慢慢地就來到自己家的承包地。

        春天已經(jīng)來了,地氣早就回升,山里已有人在刨地了。喜旺在自己家一塊刀把型的地里停下來之后,眼睛就落在那地上不動了。他看見了年前擔(dān)來的土雜肥,看見自己壘的地堰,還看見去年收獲地瓜時留下的那些痕跡。他抓起一把土捧著,體味著土在手里的感覺,再聞聞土的味道,心頭涌動著萬千的思緒和情愫。他的祖祖輩輩都是靠種莊稼活命的農(nóng)民,對土地有著深深的情感和依賴,可以說,土地是他的根子,他要靠地里出產(chǎn)的農(nóng)作物獲取他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可是,他把命都拼在了土地上,汗水都把土地澆透了,日子卻過得還是窮困潦倒,是自己窩囊無能?還是生了個敗家的兒子?他找不出答案來。但他有一點是清楚的,即使兒子沒有把他的積蓄糟蹋光,他喜旺在村里也是最窮的。他只有深深的羞愧和傷悲。此時此刻,他想對這些土地說什么話,可千言萬語涌向心頭,卻又不知說什么好。他就只是拿著眼望著這些土地發(fā)呆。女人是什么時候來到他身邊的,他不知道,女人用手在撫弄著他的額,他沒感覺出來。他仍是在那里發(fā)著呆。許久之后,他才意識到了女人的存在。他扭過頭,望了女人一眼,緩緩地對女人說,小寶他娘,有個事,我想對你說。

        女人說,他爹,什么事,你只管說吧。

        他說,我不想活了,我想死。

        女人驚得瞪大眼,大聲叫了起來,他爹,你可別這么說!

        他說,真的,我真不想活了!

        女人說,你怎么也會想不開呢?

        他說,我不是想不開,我就是不想活了?;钪?,太累了。

        女人說,你死了,我怎么辦?。?/p>

        他說,你不是也不想活了嗎?咱們一塊死好嗎?到了那邊,我們還有個伴。

        女人說,我死過一回了,就不想死了。還是活著好!小寶他爹,我也不讓你死。我要你活著,跟我作著伴活著!

        他說,可咱命這么苦,活著還有什么滋味?還有什么希望???

        女人說,不管怎么著,咱都得活下去!千萬別想不開。女人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女人又把他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里。女人說,他爹,你答應(yīng)我,千萬別再動這樣的念頭??!你要是死了,我會恨你的,會咒你的!女人把他抱得更緊了。

        喜旺還想對女人說什么話,但就在這時候,他住了口。他和女人都不由抬起了頭。他們看見從村里拐出來的小路上,有人正向這邊走過來。那人的身影由小漸大,又由大變得越來越清晰。

        魏小寶穿著一身舊衣服,肩上扛著一把镢頭,邁著兩條細(xì)細(xì)的長腿,徑直向著地里走。從遠(yuǎn)處刮來一陣風(fēng),將兒子的頭發(fā)吹得一飄一飄的。

        女人說,小寶他怎么來了?

        喜旺說,是啊,小寶他怎么來了?

        女人說,小寶他扛著個镢頭干什么呀?

        喜旺說,小寶他可是頭一回到地里來呀?

        他們瞪大了眼,坐在那里呆呆地望著他們的兒子。

        兒子就在他們的視線里走進(jìn)自己家的地,將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扒,揮起镢頭嚓嚓地刨起地來。兒子顯然是第一次刨地,镢頭雖然揮得高,卻刨得很笨拙,而且刨不了幾下就累得喘起來,但他吁吁地喘著,并沒有停下來,只是抹了把臉上的汗,又揮動起镢頭。

        怔怔地望著兒子,喜旺的眼睛亮了亮,忽然就涌出一串熱熱的淚,那淚順著面頰嘩嘩地流下來;女人同樣也怔怔地望著兒子,眼睛也忽然亮了亮,涌出一串熱熱的淚,那淚同樣也順著面頰嘩嘩地淌下來。兩人的淚就在初春的陽光下,閃著珍珠似的瑩光,一滴滴潤滋著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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