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女性彈詞小說是女作家釀造的精心之作,其婉約之中流露出女性剛強。在彈詞小說里,女作家營造一個個超越現(xiàn)實的烏托邦,期望在那里達到現(xiàn)實中永遠不可能達到的自尊與獨立境界。解析彈詞作品《再生緣》,我們可以深入探析彈詞小說的思想特質(zhì)。孟麗君將當時奉為金科玉律的三綱都摧破,大大張揚女性自由自尊的獨立意識。
一、《再生緣》――彈詞體思想空前之作
寅恪先生為一代史學大師,一生鐘愛中古史研究,用他自己的話說:“寅恪生平為不古不今之學”[1],然而在1949―1969年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他卻用了11年時間來撰寫《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這兩部明清之際人物的專著。他在《論再生緣》一書中評價說:“年來讀史,于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緣》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鉤索乾隆朝史實之沉隱,玩味《再生緣》文詞之優(yōu)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shù)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則知端生心中于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后百余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yōu)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余?!盵2]寅恪先生稱《再生緣》為彈詞體中空前之作,給予其極高的定位。
彈詞小說中,文詞、思想、結(jié)構(gòu)綜合起來,《玉釧緣》、《天雨花》、《再生緣》、《筆生花》都是優(yōu)秀之作?!队疋A緣》為早期彈詞著作,行文間不脫才子佳人窠臼,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是其全篇宗旨。思想上似乎稍遜一籌。《天雨花》亮點在于其中左儀貞,文武雙全,才智過人,是較早的一位女豪杰形象。但比起《再生緣》和《筆生花》文詞稍遜。《再生緣》的出眾在于其思想上的超越,這種思想在當時看來是失節(jié)不孝,后來的《筆生花》作者邱心如和《再造天》作者候芝都頗有微辭,但這正是《再生緣》可貴之處??上А对偕墶返谑呔砦赐曜髡邊s香魂杳渺,結(jié)局留下無限懸念。所以寅恪先生說《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shù)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
關(guān)鍵之處在于,論思想,《再生緣》出于大多彈詞小說之上,寅恪先生評論較為中肯:“則知端生心中于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后百余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故續(xù)再生緣之梁德繩于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麗君,謂其‘習成驕傲凌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作《筆生花》之邱心如于其書第一卷第一回中,論孟麗君之失,謂其‘竟將那,劬勞天性一時捐。閱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可為例證也。”[3]孟麗君將當時奉為金科玉律的三綱都摧破,大大張揚女性自由自尊的獨立意識。在當時尤為刺耳,卻是近代女性獨立之先聲。
二、孟麗君――古代女性的終極幻想
《再生緣》產(chǎn)生的清代社會,女性作為“第二性”在父權(quán)社會中處于從屬地位。作者將強烈的自我覺醒意識和價值定位在創(chuàng)作時傾注書中,讓女主角孟麗君女扮男裝,連中三元,官至宰相,用濃墨重彩的描寫來展現(xiàn)孟麗君作為男性身份之后所展示的聰明才智和在社會這個大舞臺上的種種作為。平步青云,一帆風順的孟麗君憑著自己智慧達到了男人也無法達到的事業(yè)顛峰。與近現(xiàn)代女性小說中女性思想相比,這種設想不是真正的自我發(fā)現(xiàn)和自我認識,而是一種閨中少女的白日夢,是古代女性對權(quán)力的終極幻想。
這種幻想表現(xiàn)在女性可以超越現(xiàn)實社會與男性并駕齊驅(qū),女性的才智可以自由發(fā)揮,通過自己才華贏得社會的認可。孟麗君實現(xiàn)了這個幻想,她走出閨閣,走進朝野,建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yè),體驗了別樣的人生。中狀元不是這個夢的結(jié)束,反而是人生的開始。
其他彈詞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很少能做到孟麗君這樣決絕、堅定、寧死不愿承認身份?!妒=鸬ぁ分懈邏酐[,是女扮男裝后較為杰出的一位。國家遭難,朝廷出榜招賢,夢鸞男裝入京比武,戰(zhàn)勝群英,封北平侯。但她沒有隱瞞自己的身份,這種身份只是一時偽裝,她出征前給父親帶信,讓父親知道自己去處,在室內(nèi)見到自己襁褓時訂婚的夫婿,驚羞逃出?;鼐┮姷郏嗝饕磺?,得到皇帝“第一奇女”的嘉獎匾額,最后理所當然和夫婿百年好合。高夢鸞沒有像孟麗君那樣,在權(quán)力侵蝕下變得幾乎男性化,她始終保持自己女性的身份,稍有成果遇到合適場合后立刻恢復女身,開始正統(tǒng)的生活?!端脑仆ぁ分械膭⒃拼?、李云素類似于高夢鸞,因國家危難、家庭變故而易男裝,有所作為,但遇到夫君、解決危難后很快歸于妻位,在政治上沒有任何野心。孟麗君卻不同,她習慣了自己作為男性的角色,以女兒之軀實現(xiàn)了男性在當時社會所有的追求,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她已經(jīng)完全熟悉了這個角色,內(nèi)心深處認同了這個角色,并將它化為自我意識。
彈詞小說清代異軍突起,女性在創(chuàng)作中大力彰顯豐富想象力和自由精神,利用彈詞文體描繪夢幻,關(guān)注自身,呈現(xiàn)自我意識。這一現(xiàn)象,改變了以往男性社會中的“失語”狀態(tài),塑造了一系列不同于傳統(tǒng)閨閣女性的人物形象。這批人物形象擁有智慧和美貌,鐘靈毓秀,或獨立自尊,或走出閨門,做出一番事業(yè)?!对偕墶分械拿消惥?,便是在這批形象里面,走向權(quán)力顛峰的女性,在社會中親身實踐女性拋卻家庭,走向權(quán)力的神話,重新估計自我價值,設計人生道路。在這個顛峰領(lǐng)略到無限風景,也由此拋棄家庭和婚姻。《詩經(jīng)》中有云:“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包覆嬰兒的被褥),載弄之瓦?!蹦凶鹋皽Y源流傳,下層女性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從小到大都禁錮在家庭之中。上層女性即使可以習書讀史,也只是一個愛好,即使你才高八斗、滿腹經(jīng)綸,也不可能去憑此參加科舉。反抗以開始的屈服為基礎(chǔ),所以要想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第一步是要女扮男裝,只有在男性身份的掩護下,才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所以彈詞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女扮男裝的形象,只有如此,她們才能順理成章走出閨門,走進科場,走入仕途,闖出自己的天地。
三、易裝――自我強化的舒暢與痛苦
“燈下慌忙開寶鏡,輕輕攏發(fā)改男妝。移絳燭,啟金箱,取出衣包放在床。戴上巾來懸了帶,白綾繞足把靴裝。霎時打扮多完畢,手執(zhí)菱花細端詳。全不知,云環(huán)玉貌何方去;但見那,一位風流俊俏郎。軟翅唐巾銜美玉,素羅袍服佩詩囊。雙垂玉帶儀容麗,并踏宮靴步履裝?!盵4]一位美貌小姐變魔術(shù)一般成為俊俏郎君,這是《再生緣》中孟家千金易裝經(jīng)過。易裝后,孟小姐便和同樣男裝的丫鬟走出家門,開始了別樣的人生。連中三元,做了尚書、宰相,位及人臣,她的絕世才華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和最高的認可,從此不愿恢復女裝。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北朝樂府民歌中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家喻戶曉。木蘭以女性的身份易裝涉足專屬男子的疆場,向傳統(tǒng)的女性身份發(fā)出挑戰(zhàn)。如果說女性從軍著戎裝是中國易裝文化的肇始,那么后來的“女狀元”、“女大臣”形象則是女性易裝后自我形象的繼續(xù)拓展和展示。徐渭在《四聲猿》中有篇《女狀元辭凰得鳳》,根據(jù)五代黃崇嘏的故事,塑造了一位在科場奪魁的女狀元形象。他最后以“世間好事在何人?不在男兒在女子!”為《女狀元》作結(jié),在明代可謂驚世駭俗。清代女子出現(xiàn)了讀書熱,才女文化也成了一種大氛圍。一些家長從有益“閫教”的角度鼓勵女子讀書,把這看成一種必備的“事夫之道”。認為女子“于婦職余閑,瀏覽墳索,諷習篇章,也因以多識故典,大啟性靈,則于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5]這樣的讀書氛圍造就了大量的閨秀詩人,如著名的隨園女弟子、璧城女弟子。她們或在家庭、鄉(xiāng)里之間結(jié)社、唱和,或?qū)⒃娫~結(jié)集互相交流,詩社活動一時成為文壇盛事,如清初康熙年間浙江仁和顧之瓊、林以寧婆媳先后組織的蕉園詩社。于是清代小說中,才女形象開始大量出現(xiàn),尤其才子佳人小說中,才子們所青睞的女性總是有著濃郁書卷氣的“文人化”了的佳人,能詩會畫、知書達理成為男性擇偶的重要標準。如《定情人》中雙星要求妻子應有“詠雪的才情,吟風的韻度”[6],而《女開科傳》中的余麗卿則宣稱“要作我的渾家,殊非是今世上沒有的才,沒有的色,方可牽絲結(jié)縭”。[7]
女作家筆下的易裝如何呢?盛志梅《清代女性彈詞中女扮男裝現(xiàn)象解析》中認為:“在小說、戲曲中,女扮男裝的情節(jié)往往出現(xiàn)在生活常態(tài)被打破,無奈之際,女主人公只好改裝為男,闖入另一個性別世界,故事也就因此有了轉(zhuǎn)機,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情節(jié)演繹的程式。清代彈詞女作家們也承襲了這樣一個構(gòu)思模式,但她們的作品更注重表現(xiàn)主人公改裝后的生活,特別是因性別角色的反串而產(chǎn)生的各種尷尬與矛盾?!?/p>
《再生緣》中孟麗君一再表示,就做一世女官,威風蟒玉過一生,何須嫁夫方為妥,就做個一朝宰相也留名。這類女扮男裝形象是對傳統(tǒng)徹底的背叛,她們不愿再回到那個附屬的、被壓迫的、沒有自由的角色中,寧愿為爭得自由甚至犧牲一切,這種自由來源與性別的改變,并以服裝這種特定的符號作代表。
女性易裝后大展才華,封侯拜相,風光景象和豪邁心情是閨閣中所不能體會的,但扮作男人畢竟是假象,縱然萬般豪情,才智超群,也生為女子。當時社會中男女色彩太濃重,女性幾乎被剝奪所有權(quán)利,而男性被賦予太多的權(quán)利。風光的同時內(nèi)心是痛苦的,父母不能相認,處處的懷疑和逼迫,無一不縈繞在心。孟麗君最后被逼得口吐鮮血,“罪孽深重法難逃,骸骨情知孽自招。幾載君臣從此已,三日后,不能重面袞龍袍。明堂言訖慘凄凄,幾口血,噴出朱唇似涌潮”。
“幾千年來,中國女性除了男性的命令和規(guī)定外,只能生存于一種黑暗、隱秘、無名、喑啞的世界,她們甚至根本沒有能用以解釋和表述自己的話語,女性的全部生活都必然服從于男性所設計的父子秩序?!盵8]在孟麗君身上,體現(xiàn)著女扮男裝走上政治舞臺理想舒暢之后的矛盾和痛苦。這體現(xiàn)著當時社會男性統(tǒng)治的禁錮,也更加說明彈詞小說大大張揚女性自由自尊的獨立意識之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