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鎮(zhèn)很早便以種煙出名，煙叫梅煙。傳說梅鎮(zhèn)的第一棵煙苗是我家祖上一個當官的引種過來的，具體什么官職誰都忘了，反正有一頂漂亮的帶鏤花金的花翎帽。我從小就是一個煙鬼，裁了作業(yè)紙卷梅煙抽，不抽覺得喉嚨里鉆進螞蟻般刺癢，可抽了咳嗽不止。梅煙很沖的，抽蝙蝠牌子的卷煙不會咳嗽的?？墒?，只看見鎮(zhèn)長抽過，還有一個叫狼牙棒的人也抽。

那時，狼牙棒是我們小學的老師。我們一幫孩子老是盯著他手里的煙蒂，看丟到哪里，撿起來好嘬幾口。有一次，他咬著煙進了茅房，我跟進去。狼牙棒尿完后，朝天上蹦了蹦抻好拉鏈，甩手把煙蒂丟進便池。我很失望。轉身準備走開時發(fā)現(xiàn)了我，我怯怯地叫了聲，老師好。狼牙棒說，好你娘啊好，沒看見過尿尿的，以后再偷看我尿你一身。他忽然盯住墻壁，喂，那幾個字是不是你寫的？墻壁上的粉筆字寫著“狼牙棒是流氓”。他說我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我寫的。他揪著我的耳朵問我名字，我咧著嘴，我叫紅旗。他松掉耳朵，遞給我一顆煙，你就叫紅旗么？

我美美地吸著煙。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說，從今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你以后做一個特務好吧，懂特務吧，就是幫我找出誰寫的這些字，我給你一盒蝙蝠煙，可以么，我的好朋友？他重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大人們管安全套叫狼牙棒。有學生從家里偷來當氣球吹，吹完拍著玩，他們老是說狼牙棒狼牙棒的，我才知道狼牙棒就是安全套。我也不知道安全套是什么，覺得跟安全沾邊，這樣東西還是不錯的。

后來，警察騎著挎斗摩托來了，他們穿著白色警服，手里拿著電棍，還有槍。我們都喜歡汽油味兒，我記得我們小孩子們都歡快地聞著汽油味兒，還有一個家伙跑上前去，把一分錢交給了警察叔叔。警察大概沒要他的錢，他們很忙的，他們正捉狼牙棒呢。狼牙棒那天戴的不是大手銬，而是一只小巧的手銬鎖著了兩個拇指。

毛豆娘滿地打滾兒，連哭帶唱，狼牙棒啊，流氓啊，一槍崩了你腦殼子……旁邊的人議論狼牙棒糟蹋了多少女娃兒，有誰家的，誰家的，也有毛豆。有兩個人因為數(shù)目不確定，打起了賭?？娑纺ν凶吡耍挂黄鸶覀冏妨撕苓h，也在聞著汽油味。我不懂糟蹋的意思，猜想著大致像摔稻谷一樣把頭朝墻上撞。毛豆也被糟蹋了。我跟在毛豆的后邊，挺傷心的，我喜歡毛豆的。

毛豆住在梅鎮(zhèn)西邊，我家住在梅鎮(zhèn)東邊，梅鎮(zhèn)很大的。從我家到她家很遠的路，我都是叼著煙就著夜色去毛豆家門口晃悠的。有時看見她在院子里，有時模糊地看見她印在窗格里，更多時候什么也看不到。我像個大人似的大搖大擺地走在渣滓道上，一邊抽煙，一邊唱著十八摸：伸手摸姐乳頭尖，乳頭滾熱燙著我，伸手摸姐小腿兒，別來逃我別來撥……有時唱，一日相思思一日。這些都是我爹教給我的，我爹每次聽了都很高興的，他幫我擤著鼻涕給人炫耀，瞧，我家紅旗多伶俐哦！

2

說說我爹吧。他的勤快在梅鎮(zhèn)出了名的。沒日沒夜地干活兒，種的煙草比別人家的油綠健碩，農(nóng)閑時也忙活，出去打家具、磨剪刀、鋦盆鋦鍋，還擺攤玩過雜耍。梅鎮(zhèn)的人說我爹瞌睡時也不偷閑，摳摳摸摸的，一氣生了四個閨女，生了一個帶壺把的才罷休。我更小的時候，我爹見我撒尿，偶爾會俯下身去，張開嘴巴咬住當一壺酒喝。

不管我爹多勤快，我家還是很窮的。五個孩子要吃穿，到了上學的年齡還得送學校。我們穿的衣服補丁是最多的。吃飯時，除了我，幾個姐姐常為誰貪嘴多吃一口要打架的。去同伴家玩，四個姐姐都要候到吃飯時間，把住門框不肯離去，手放進嘴巴里，好被誰家讓幾口吃食。我要好一些，勉強過得去，不過肚子里也是沒什么油水的。

要說吃的，毛豆是梅鎮(zhèn)吃的最好的。毛豆的爹在礦上掙工資。

那時，我們已經(jīng)是同桌了。毛豆課桌里總是塞滿零食。毛豆的衣服也最鮮艷，她第一個穿毛衣，第一個穿帶綁帶兒的高跟鞋，還穿起了梅鎮(zhèn)的第一條白短褲。毛豆好看得沒法再好看了，我喜歡上她了，我想有這么一個好看的老婆該多好，即使什么也不做，擺在大衣柜上，整天看著她。

毛豆總是偷著給我零食。第一次，我躺在樹椏上抽煙。毛豆的嗓子很尖的，像女鬼，她喊我下來，交給我一包壓縮餅干，嘴巴開花兒似地朝我笑著。我算一算，她給過我茯苓餅，方便面什么的。她是喜歡我的，不然她怎么不給別人東西吃呢。通常，我都要在上學或者放學路上磨蹭，有時是在樹上呆一會兒，抽著煙看毛豆裊娜地走過，若是有旁人，她總是朝樹上笑一笑，若是沒人，她就喊我下來，給我東西吃。我喜歡呆在樹上，更喜歡爬樹，我在伙伴中是爬得最快的。上學途中，伙伴們常常叫我爬樹，等我像一只喜鵲攀附在樹頂，他們就跑掉了。我上學總是遲到。老師一告狀，我爹就說，他愛爬就爬吧，樹爬不壞的。老師摔門離開，給你家寶貝蛋樹上搭個窩吧！

不過，我后來不能爬了，我成了瘸子。

想起來了，毛豆還給過我一盒蝙蝠煙，從她爹那里偷的。我望著閃閃發(fā)光的盒子，把它晃給麥梗看，麥梗狐貍看見肉似的，饞饞地望著我。我沒舍得給他，而是藏在柴垛里，跟麥梗說弄丟了。麥梗是我的唯一的朋友。

麥梗沒討到老婆就死了，那是長大以后的事情了。每逢他的祭日，我都要在他的墳上插滿煙卷。我后悔當時沒分給他煙抽。雖然他的墳頭上插滿了煙，但都不是蝙蝠煙，已經(jīng)沒有那種牌子了。他嗜酒如命，喝酒喝死了。他死的樣子，像煮熟的蟹子。麥梗娘原本瘋瘋癲癲的，兒子死了之后反倒不瘋了，坐在草垛上曬著暖和的太陽，餓了煮一些死貓爛狗吃。我學著剛看過的電影，跟麥梗娘說，從今以后你就把我當你的兒子吧。她說，滾吧，傻子。她最后凍死在草垛里。

我說了這么多挺亂的，我主要講了我爹，還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毛豆和麥梗，不知為什么，他們都沒說過我傻。

3

說我傻總得有個原因吧，我去問我三姐。我三姐說，紅旗怎么就傻呢，紅旗是梅鎮(zhèn)孩子里最聰明的，咱家誰也不許說他，別人說我們就要和他們打架，老是說他，他真的會變傻的。

我三姐說的有道理，誰說我傻我就不知所措，話總是說錯?？墒?，傻子爬樹能爬得那么快嗎？除了爬樹，我捉鳥，捕魚，捉叫叫蟲，做什么都是最厲害的。誰都知道我掙錢的事，傻子能掙錢嗎？我從河套的蒲草下捉過很多鱉，梅鎮(zhèn)從沒有人捉過那么多，甭說是小孩子了。

那叢蒲草下的水很深，我的水性最好，大人都很少敢游到那里去。我先是踩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潛到水底搬出一只臉盆大的鱉，后來，我從河套邊曬煙的人手中借了叉子，足足叉了二十三只，不，是二十四只鱉，有一只送人了。借給我叉子的哄我說，我像我爹那么仁義，打算要走所有的鱉。我告訴他，別哄弄傻子了，我才不傻。不過，他夸我仁義，我還是給了他一只。我用蒲草編成繩子，拴住鱉的脖子，排成一隊牽到家里。

我爹把這些鱉賣到縣城的酒店里。賣的錢數(shù)，叫梅鎮(zhèn)的人們議論了好長時間，他們說，我爹真能，鱉還能賣那么多錢。

我爹賣完了鱉，從縣城買回來很多舊衣服，再拿到集市上去賣。我爹的腦子靈光，打聽到舊衣服是從天津倒騰到縣城的，于是就用賣鱉的錢買了一輛梅鎮(zhèn)少有的自行車，把舊衣服馱到到縣城去批發(fā)。他常常是早晨出發(fā)，晚上就在野地里的水泥管子里過夜。我們的家境從那時逐漸好轉起來。我家的起色跟我是有關系的，我三姐這么說的，她還說我是梅鎮(zhèn)最聰明的孩子呢。

幾年又過去了，我家的日子比起毛豆家也不差了。

那天，我穿起新買的襯衫，我想我可以像新郎官一樣，神氣地去找毛豆了。我給她買了一個玩具熊。我越走越高興，我想象著當她的面吐煙圈，還要吐幾個心形的?？墒牵铱吹降膮s是毛豆爹娘正忙活著搬家，毛豆歡天喜地拎著一只暖水瓶。

毛豆走了，全家搬到了礦上。我回來的時候，連煙都忘了抽，還掉淚了，我想毛豆走了，她那么漂亮，會跟別人的。

那時，我的身體突然起了變化，下邊的小東西周遭長了一層毛。我剪掉了，韭菜似地又長出一層。我擔心我老是想毛豆的腿。毛豆搬走時，我們剛上中學，其實已經(jīng)不說話了。那時，男女學生都不說話的，誰要是說話就會被恥笑，還被罵成流氓。我記得有一天，大雨過后，放學回家要過一個很深的水洼。毛豆把褲子卷到膝蓋處，推著自行車，猶豫著不敢過去。她的腿雪白雪白的，我看了就想就著大蒜嚼了吃。 她招呼我?guī)兔?，我什么也沒說，搬起她的自行車就稀里嘩啦地蹚水。她在我身后笑了，聲音清脆，和水聲相仿。

有段日子，我老是聽見她的笑聲，看見她那蔥白似的兩條腿，以至于很長時間一剝蔥就會想她。老是想一個人會得病的，我整天神情恍惚，走路的時候，有時撞到樹上，有時掉到坑里。我搜羅了地址，給她寫過一封信，信是回了，不過還是我寫的那封，換了信封而已，還像老師改學生作文一樣，把我的錯別字全都改了。她的字很漂亮，我端著信紙淚如雨下。

4

我家好過是好過了，但還沒有發(fā)跡。那些日子，除了想毛豆想得頭疼，我的腿也越來越疼，走路用力就會疼得厲害?？h城的醫(yī)院看過，醫(yī)生說沒有辦法，建議我去大醫(yī)院。家里的人都說，也許是因為我爬樹時從樹上摔下來過。

我爹拿了所有積蓄，騎著那架已經(jīng)吱呀亂響的自行車帶我去天津。醫(yī)生說，我的髖關節(jié)壞了，問我爹是不是換一個人造的，然后說了手術的費用。

我爹轉身就回家了，跟我娘商量老半天，手術做還是不做。我一旁聽著聽著就哭了，我說，你們真狠心，想叫我當一輩子瘸子。我想到，某天若是和毛豆相見，我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她會嫌棄我的，我更沒希望了。

我爹掏出一包從天津帶來的大前門。你疼時就抽煙，爹不是舍不得掏錢，生下你東躲西藏的老費勁了，醫(yī)生瞎要錢呢，一個塑料關節(jié)值那么多錢么？爹尋思我給你做個鐵的，不但省錢而且結實。

醫(yī)生看見那件不倫不類的東西都笑瘋了。手術做了，可是，我的腿徹底瘸了。醫(yī)生解釋說，我的手術錯過了最佳時期，再者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他們拿出一張紙，喏，這是你們簽的字。我也看見了，那的確是我爹的字，我爹的字挺漂亮的，梅鎮(zhèn)很多人家的對聯(lián)都是他寫的。每逢有人夸他的字，他都要講一講我們頭戴花翎的先人。醫(yī)生順便夸了我爹的字，夸也沒用的，我爹不干，在醫(yī)院里大吵大鬧，說，以前好歹能走，現(xiàn)在徹底成了瘸子，我叫你們治也不是要你們治成瘸子啊……

我爹從醫(yī)院的垃圾桶里撿了橡膠管，三把兩把做成了兩只彈弓，帶我半夜去射玻璃，弄得醫(yī)院雞犬不寧。我的射擊技術甚至比我爹的還好，他夸，小子，你真棒?；厝サ穆飞?，我爹不停地唱十八摸，他哭著唱的，唱得人心里癢酥酥的，叫我想起了毛豆，我也跟著哼哼。我爹朝身后攬了我一把，小子，好好的，爹把你培養(yǎng)成音樂家！

5

我懶得走路，整天躲在屋子里發(fā)呆。我娘看見我就掉淚，你爹做孽啊，錢花光了，先成了瘸子，又成了傻子，眼珠都不動彈，這日子怎么過?。?/p>

治病不但花光了所有的錢，還借了親戚的，我爹我娘走路都偷偷摸摸的，怕人要債。

有一天，我爹回家，把魚鱗袋里的錢嘩地一聲倒在地上，差點把我們娘兒五個嚇死。原來，我爹跟國家貸了一大筆款子。他說，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不妨試一試。我爹還說，他借錢時鎮(zhèn)長高興得從椅子上蹦起來，說，縣里邊給他派的任務，正發(fā)愁沒人借錢呢。我們一家子一起大笑，笑話鎮(zhèn)長是個傻子。

我爹還了親戚的錢，又開了一個飲料廠。天也想不到的是，生意紅火，我娘數(shù)錢手都磨出了繭子，男女老少都愛喝那種冒氣兒的飲料。我爹還打算把三姐的照片印在包裝上，我不知道說過沒說過，我三姐是最漂亮的，像電影明星。我三姐死活不同意，嫌俗氣。我不管俗氣不俗氣的，我爹就把我的照片印上去了。我想，也許某天毛豆看見我的照片也說不定的。

我更想毛豆了，我有錢了，她想要什么我可以給她買什么了。我叫麥梗幫我留心毛豆的消息，梅鎮(zhèn)還有她的老親。麥梗就是我提到的那個喝酒喝死的人，他聽毛豆嬸子說的，毛豆在礦工學校上學，年年考第一，要考大學了呢。麥梗高興地說，毛豆要上大學了呢，你老婆要考大學了呢。他一高興就會連哈喇子都流下來。我打斷他，她上大學，跟我有關系么？

那時，上大學是最榮耀的事了。我三姐已經(jīng)考了上海的一所大學了，考了一個醫(yī)學專業(yè)。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考醫(yī)學是為了給我治腿呢。我有一條腿越來越細，肌肉萎縮了，我覺得沒有什么希望。送我三姐的那天，三姐哭著跟我說，你要好好的，人都能上月亮了，你的腿就不能治？

6

毛豆突然回來了。

礦上出了事故，她爹砸死在里邊。毛豆可以接班的，據(jù)說不接班可以直接領錢，毛豆娘看中了錢，死活不叫她去。總之，毛豆也沒上大學，也沒去礦上做工，而是回到了梅鎮(zhèn)的那處舊屋子。

我得到消息挺高興的。梅鎮(zhèn)比以前大了一倍，我家離她家的距離沒變，不過，我去她家多了一倍的時間。我的腿瘸了，走走停停的，速度才慢了。拐過胡同，就能看見她家的籬笆，一個老光棍正往里邊瞧，毛豆洗衣服呢，屁股翹得老高。原來，他正看她的屁股呢。老光棍瞄見我，嗖地一聲跑了，跑得真快，閃電似的。我看見有人跑就傷感，我再也不能跑了。

毛豆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衫，下身是紅短褲，洗東西時，腰上的白內(nèi)褲露出來。她和以前不一樣了，至少屁股大了，難怪剛才那個人看。老光棍從墻角露出眼睛，大概是伺機回來，我罵了一句，流氓！他又跑了。毛豆聽見動靜，出了院門。我坐在青石板上抽煙。她說話挺客氣的，客氣得叫我覺得很窘。

剛才，有人看你……看你屁股。毛豆的個子很高了，比我高出半個頭。隨便看，少不了什么的，又不是睡我，我也不要看錢。我掠了一眼她的腿，咽了口吐沫。毛豆說，你也想看啊。她扎撒著兩手，轉了兩個圓圈，紅旗同學，好看么？

她叫我同學了，她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指著一棵樹說，小時候你喜歡看我爬樹。毛豆說，爬樹？你是說現(xiàn)在想爬樹是么？我什么都沒說，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我好像聽見她在背后揶揄我，傻子。

她在我家的廠子里上班了。我開始恨她了，她也叫我傻子了呢。一次，我從胡同截住了她，可是結巴起來，上班……累么？不累，你爹對我挺好的。我不知道說什么，叼著煙看墻根下一群螞蟻搬家。毛豆提了提胸衣帶子，還有事么？沒……有事，我們小時候多好啊，你還記得么，你給我東西吃，我?guī)湍惆嶙孕熊?，還有狼牙棒……毛豆走了，屁股像鐘擺似地扭來扭去，怒氣沖沖地走了。

麥梗這時候還活著呢。麥梗撓著腋窩，女人屁股大是騷貨，我奶奶說的。你奶奶說的不一定準，屁股大就是騷貨么，你媽屁股也大就是騷貨？我可以說毛豆，但別人說不行，我還是要替她辯護的。麥梗窘迫地撓著頭皮，我也不懂，我奶奶就是這樣說我媽的。麥梗換了一個腋窩，想起來了，毛豆上學時跟一個老師狗扯羊皮的，被學校開除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不緊不慢的，像桑葉上的肥蠶蠕動著。我無事可做，除了想想毛豆，除了偶爾晚飯后去她家門前轉悠一圈，除了有事沒事跑進廠子，遠遠望著她。有天午睡時，我大聲喊著毛豆毛豆，我娘正巧在家，她問，怎么了孩子，想吃毛豆了？我說想吃毛豆了。

那時，我娘忙得團團轉，她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就膩在麻將桌上。她的心臟是很糟的，和一把好牌得趕緊塞藥。飯也不用做了，有家飯店會及時送來。她說，我也想吃毛豆了，飯店的菜油太旺。

說起飯店，梅鎮(zhèn)所有飯店都有我爹的賬單。梅鎮(zhèn)已經(jīng)很繁華了，像個小城，我爹功不可沒的。鎮(zhèn)上的各路神仙帶著老婆孩子改善生活，也偷著寫上我爹的名字，游手好閑的家伙們更這么做了。

梅鎮(zhèn)的人都說，我家有多少錢，我爹自己都不知道，而我就更不知道了。我爹此時，除了飲料廠，還有山楂汁廠，手套廠，還有一個安全套廠。梅鎮(zhèn)的人們對安全套廠有些鄙夷的，都說我爹做生意竟然做到男女睡覺的事情上了，真是傷風敗俗，就差開一個骨灰盒廠賺死人的錢了。

我爹那時穿上了西裝，一條紅領帶扎得像紅領巾，打了頭油，頭發(fā)像落生的小牛犢剛被老牛舔過。他的提包里總是攜帶一本字典，磚頭一般大，隨時查隨時用，據(jù)說講話都云山霧罩的。還有一個傳說，說我爹經(jīng)常對著鏡子練習發(fā)笑，他見到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笑。

我爹上過一次電視，那次是表彰大會，他的臉看上去比平時更大了，可胸前的大紅花比臉更大。我娘得意地說，你爹比縣長還要俊。不過，麥梗告訴我電視上還有毛豆，一閃而過了。我想了想，閃就閃吧。那時候，毛豆做了我爹的秘書，我娘不樂意，我爹說，買賣這么大了就不許配個秘書，你不樂意你給我當！

麥梗曾經(jīng)跟我爹做活，在安全套廠。有天，我去找他，他滿臉的滑石粉，我朝他臉上吐了口吐沫，擦了擦才認出的確是他。我說，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陪我逛大街好么，照樣給你開錢。

麥梗像只花狗似地跟著我。我的腿腳不方便，他要是一不小心超過了我，就自責地撓撓頭皮，返回幾步跟在我后頭。我們除了逛大街，就是下飯店。我們吃飯是依了次序，一條街一條街地吃。不過一家叫“土而奇”的飯店例外，因為我們喜歡跟那里一個外省的姑娘閑扯。

混得熟絡了，這個打工妹就往我懷里撲，坐我大腿上，硌得我的腿生疼。她的乳房很大，有次，她叫我摸摸她的心，我說心有什么好摸的。不過，我還是摸了。她問跳得厲害么？我說，沒摸到呢。她撩開衣服解了胸罩，叫我再摸一摸。我又摸了摸。她系了胸罩，好了，你得對我負責任，我們什么時候結婚你定個日子，我會幫你把你的廠子弄得紅紅火火的。

我說那些廠子不是我的，是我爹的。她說，你爹的怎么能不是你的呢？我說，我爹的就是我爹的。我們像兩只對叫的狗，對唱似地叫喚。她不再問了，重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沒意思，你以為你多出奇啊。我想了想也沒什么意思。我學著她說，沒意思，你以為你多出奇啊。

其實，很多姑娘都想跟我好的，我一個沒動心，我還在惦著毛豆呢。我一進廠子，姑娘們就跟我擠眉弄眼的，有一個像患了眼疾似的，對我眨個不停。一次，正好毛豆路過，她還在朝我眨著。毛豆過去了，我對那個姑娘罵了一句，你媽的。她再也不朝我眨了。我跟誰都沒這么吹噓過呢，可是覺得沒意思。有什么意思呢，我對什么都沒意思了。

后來，姑娘不朝我身上撲了，故意演給我看似的，當著我的面朝麥梗撲。麥梗喜歡那個姑娘的，麥梗的臉總是像街邊的雞冠花那么紅。我說，麥梗，你要是有意思我就給你撮合撮合。麥梗什么都不說，捂著臉跑掉了，順便撞翻了一只板凳。我去問姑娘，姑娘說，他比你還傻呢，我不稀罕。

我對麥梗的事挺上心的?？上?，過了些日子麥梗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也許比活著有意思。

7

我說過，毛豆當了我爹的秘書。人們都叫她毛秘書，傳說她的手表和項鏈都是我爹送的。

我截住她，你喜歡上我爹了是么？她笑著點點頭。我登時愣在那兒，不知道說什么。你看你，我喜歡你爹連你都害羞了，你還有事么？我想不起有什么事，按了按我的瘸腿。你欺負了我娘，別仗著屁股大就欺負人。誰屁股大？我欺負你娘了？喜歡了可以結婚，我有我的自由，不喜歡了可以離婚，你爹有你爹的自由……

我站在樹下，鳥屎落在我的頭上，弄得我挺狼狽的。她說，別在這里戳著了，外人看見算怎么回事，沒事我就走了。毛豆跺了跺腳上的塵土，那雙尖頭紅皮鞋大概就是我爹給她買的。你別兜圈子了，我早知道你心里的彎彎繞，我是喜歡上你爹了，怎么辦，得有個先來后到，是吧？她走一步我追一步，邊走邊嘮叨。我比我爹還早呢，你給過我餅干吃。要是你跟我爹過，我娘怎么辦，我是我娘親生的啊……她停下來說，你先閉嘴，晚上我們見一面。

我們晚上在玉米地里見面，什么都沒說，她直接把我的褲子褪了，她也褪了。后來，我體下的東西像爆竹一樣爆炸了，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聽見遠處池塘的青蛙正在吵鬧，蟋蟀連蹦帶跳地爬上的我耳朵。毛豆遺憾她的衣服弄臟了，撲撲打打的，從包里拿出一條新內(nèi)褲。上邊的花邊好看么？嘆口氣又說，你像第一次呢。我承認了，我說等你呢。你是不是每次截住我都想要這個呢？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就連你這樣傻乎乎的男人也這德行。又嘆口氣，也沒白喜歡我，這次就算還你的……

我娘知道了毛豆和我爹的事，也奈何不得。我爹的脾氣越來越暴，我娘在他面前從來都低眉順眼的。她鼓起勇氣找我爹算賬，被我爹臭罵了一頓。我爹說她無中生有，有你吃有你穿，不用你干活你還想怎樣，皇帝的老婆也就這么養(yǎng)，你這么無理取鬧多晦氣，和氣生財，是不是？我爹口吐蓮花，我娘連連點頭。懾于我爹的淫威，毛豆穿著高跟鞋從她面前踏踏地走過，我娘也只是咽口吐沫，把頭縮進衣領里。回家就跳跳噠噠地罵，罵了毛豆，罵我爹，最后罵我。生下你有什么用啊，撐不住事，早知道這樣，從小教你罵人打架??！又罵我的三個成家的姐姐就知道朝家里劃拉錢，三個姐夫都做了副廠長之類的，更是當了縮頭烏龜。

過了些日子，我爹換了個男秘書。我娘咬著西瓜說，鋪著的改成蓋著的還叫鋪蓋，換了頂什么用！從小就是騷貨，勾搭那個狼牙棒。我娘遞給我一塊西瓜，你把那個騷貨打一頓，好么？我告訴我娘，我不一定打得過毛豆，還有，打人是犯法的。我娘哭了，不用你管了，我喝農(nóng)藥。

我娘用飲料瓶灌了農(nóng)藥，拎了一天沒舍得喝，晚上扔在墻角，繼續(xù)打她的麻將。

我娘頗具表演天分，整天拎著飲料瓶子，有時房梁上拴了繩子打秋千，見到我就往脖子上套。這樣總不是辦法，我不能失去我娘。所以，我央求我爹，叫我也做生意。若是我也有錢，毛豆也許會死心塌地地跟我。我娘說過的，毛豆那個賤貨無非就是喜歡錢。

我爹給我挖了一個魚塘，說，隨便你養(yǎng)什么，別把自己淹死就行。我養(yǎng)起了金魚，我爹氣呼呼地罵我，沒聽說過養(yǎng)金魚能活的，你養(yǎng)泥鰍不行么？我回答，金魚也喝水，金魚怎么就不能活，魚都是喝水的，都是一樣的。我補充一句，其實女人也都是一樣的。我爹聽出弦外之音，朝我翻著白眼模棱兩可地罵了幾句。

第一次投魚苗，魚都死了，第二次，魚也都死了，第三次終于成功，魚長得比毛豆還漂亮。每天客戶收完貨，我拎著一兜子錢回家去數(shù)。那些客戶都叫我“拐紅旗”，梅鎮(zhèn)的人也跟他們學叫我“拐紅旗”，雖然揭了我的短，可是我挺開心的。

8

那時，梅鎮(zhèn)上學的孩子們時興給中意的人疊紙鶴，我用錢給毛豆疊了一千個紙鶴，找了個機會給她。紙鶴都裝在箱子里，我打開了給毛豆看。毛豆用手指頭扒拉著那些紙鶴，看不出，你還心靈手巧的。毛豆抱著紙箱，玉米地都干凈了，你另說個地方吧。

從旅館回來，我更恨毛豆和我爹了，也說不清為什么，不是錢的原因，錢和廢紙差不多的。比如說，梅鎮(zhèn)蓋學校，我把自己賺的錢全部捐了，差點把自己也捐出去，學校還專門給我立了一個石碑作紀念，比墓碑大好幾倍。我娘知道了不樂意，到學校去要錢，學校不給，我娘差點找人把新房子拆了，學校答應她做名譽校長，她才罷休。這樣，我娘每天背著手去學校，隨便進哪個教室，走上講臺亂講一通。

后來，我爹連家也不回了。有一次，我娘從學校回來，把胳肢窩里的書扔掉，一通大哭，你一定要想辦法啊，你爹要跟我離婚了。我想，要是把我爹搞得像個叫花子，毛豆跟我不跟我沒關系，至少不跟我爹狗扯羊皮了。我想給我爹的廠子放一把火，或者把飲料里都放上牛馬發(fā)情的藥，或者干脆把我爹給殺了?？晌抑皇窍胍幌攵眩@些都是犯法的，我一樣也沒去做，不過，我對自己的想象力倒是挺滿意的。

不用我操心了，有一天，我爹突然跑了，跑走之前回家吃了一頓餃子。原來他早就虧空了，政府催繳貸款，他跑了。毛豆也跑了，不知道毛豆走之前吃沒吃餃子。

這下好了，我爹和毛豆說跑就跑了。其實，他們什么都沒說就跑了。

梅鎮(zhèn)的人們猜測，毛豆暗地里跟我爹伙著過呢，她騙了我爹，背著我爹把錢存下來。還有人講起烽火戲諸侯的故事，毛豆就是當年的褒姒，我爹有個美人陪著，哪里還有心管廠子，叫幾個姑爺管著，最后就隨他們折騰了。毛毛蟲能作繭么？梅鎮(zhèn)的人們這么說，那幾個姑爺吃喝嫖賭，廠子里哪個姑娘漂亮就擰哪個的屁股，擰得吱呀亂叫。梅鎮(zhèn)的人都說，我爹早晚要出逃的。

除了穿制服的人追繳貸款，我爹還從個人手頭借過貸，那些人曾經(jīng)以借給我爹錢為榮的，一聽說我爹要用錢，主動找上門來討好。還有那些飯店的來要賬，哭著說，要是不還錢，飯店就黃了。我家從此熱鬧非凡，有一只陪我娘的老貓忍受不了吵鬧，偷吃了幾條干魚，也跑掉了。

債主們開始拆機器，一塊塊地搬到廢品站去換錢。有兩個人還搶我家的房子，一個說是他在門上貼了封條該是他的，另一個說我爹欠他的錢，兩人互相揪住了對方的衣領不放，轉臉問，紅旗娘，你說給誰，我娘咿咿嗚嗚地哭著說，老天爺啊，我誰也不想給啊。拐紅旗，你從小就實誠，你說呢。我抽著煙，分析著該是誰的。我娘哭得更厲害，哭聲把樹上的鳥都嚇跑了，傻子，他們要咱們房子，你還分析啥啊分析。我使勁抽著煙，要不你們自己拿主意吧，要不石頭剪子布？

好在上頭出面，上頭的意思是廠子已經(jīng)充公抵債了，誰也不準動。只平靜了一天，又熱鬧起來。幾個婦女帶著她們的女兒來啼哭，說我爹把她們給糟蹋了，一定要討個說法。我認出了這些姑娘們，路上遇見了都叫我哥哥或者弟弟的，原來她們擠破了頭要給我爹當干女兒的。姑娘們啼啼哭哭，她們的娘喋喋不休地罵著我爹，老流氓。

我有些頭暈，我是個安靜的人。我忽然什么也聽不見了，只看見人們翕動的嘴巴。他們的樣子很滑稽的。我笑了起來。幾個婦女指著我罵，傻子，你傻笑什么啊，我們的事不用你管，你家都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真是作孽啊。

我想想她們的話都挺有道理的，我不笑了，開始哭。他們又說，傻子，你哭個啥啊，有本事把你爹逮回來啊！

9

事情就是這些了。有去過外地的人回來說，我爹在街上討飯，又有人說，洗頭房里碰見過毛豆，頭發(fā)染得像公雞尾巴似的。

現(xiàn)在，我擺了一個地攤，給人補鞋子。有活時給人做活，沒活時看我的同行們下棋，嘴里總是銜著一棵很沖的梅煙。有時，我也湊合一盤，不過從沒贏過。我想，要是我早點擺鞋攤，早點下棋，不至于這么臭棋簍子了。他們嘲笑我是個壞胚子，愛盯著女人看。有一天，他們嘲笑我說，傻紅旗，看上哪個了?我窘迫地說哪個都沒看上。有一個人說，哪個都沒看上啊，不過有人看上你了。他指了指那個賣金魚的寡婦，她正好看到了，罵著，瞎指啥啊，不認識你娘啊。我的這個同行說，癢癢了。賣金魚的寡婦說，癢癢了蹭墻。不過，我看見，她不時地瞄我一眼，眼睛里笑盈盈的。

其實，我沒盯著女人看，我是在尋我爹和毛豆呢，他們也許還會回來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想他們了，總之我總是忘不了他們。

還有一件事，前幾天，我三姐又叫我去上?？此?，順便看腿。我去了好幾次了，我的腿還是沒法治，我三姐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叫我去做檢查。那天，我自己在三姐家里，突然想，我爹會不會藏在我三姐家呢，梅鎮(zhèn)有人這么猜測過。我翻了床底下，衣柜里，冰箱里，甚至暖水瓶里也找了，都沒找到。不過，我從冰箱里找到了一瓶葡萄酒，我全喝了。我還是第一次喝酒呢，挺舒服的，難怪麥梗喜歡喝酒都喝死了。

我舉著瓶子，朝酒杯里倒掉最后一滴，恍惚間，看見我爹、毛豆還有麥梗全都進來了，他們連門都沒敲。我說，你們怎么不敲門呢，我?guī)湍銈兦?。我跑過去敲了幾下門。我看見這些失蹤的人挺開心的，我靦腆地笑了，他們也笑了。來，干杯，我舉著只有一滴酒的杯子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