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是指人的氣質、才性、倫理道德及人生觀、價值觀的統(tǒng)一,以及其在言行舉止中的表現(xiàn)。在魏晉這最黑暗最動蕩的年代,在文化上卻出現(xiàn)了許多超越秦漢并不遜于后世的矚目成就。劉宋時期出現(xiàn)的《世說新語》以百科全書的性質為這一段提供了大量可供研究的資料。這部書為我們研究魏晉的政治、歷史、文學、風尚等諸方面提供了大量素材?!妒勒f新語》以記載魏晉士人的言行逸事為主,最集中、最生動地表現(xiàn)了魏晉士人的人格精神。它生動地展現(xiàn)了魏晉人物那自由、獨立、超塵脫俗的人格美,其形象栩栩如生、多姿多彩,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亂世魏晉人那種世濁我清、世俗我雅的高情遠志。本文所論述的人格美主要是指《世說新語》中重點表現(xiàn)的,魏晉士人身上那種解放個性、超越生命的具有生命智慧及生活藝術的內在精神境界與外在言行舉止之美。
1.人格美在魏晉時期的詮釋
人格(Personality)一詞源于拉丁文“Persona”,其意指面具、臉譜。不同的領域來研究,“人格”就有不同的含義,如:心理學的觀察角度和側重點是人的自然生理和心理活動。所以,它把人格分成正常與異常,并試圖糾正異常人格以歸于正常;法學角度的側重點是人們的經(jīng)濟生活和政治生活。所以,它將人格分為自由的和不自由的,目的在于保障人應有的人格和尊嚴;而倫理學的角度是社會道德關系和道德實踐活動。所以,它將人格區(qū)分為道德和不道德的、高尚的與卑下的,其研究的根本目的是改變卑下的人格,弘揚高尚的人格。中國古代對人和人格的探討源遠流長,較早的歷史文獻《尚書》中就有關于人格的描述,該書提出了所謂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笨鬃訌牡滦?、智能和氣稟三個方面對人格進行分類,提出了自己的人格類型說。荀子根據(jù)德行,將人分為恩威通士、公士、直士、愨士、小人五種。戰(zhàn)國時期的《皇帝內經(jīng)》從兩個方面對人格進行了劃分,一是從秉持陰陽之氣的多少,把人分為太陰之人、少陰之人、陰陽和平之人、少陽之人、太陽之人。二是從五行的角度,把人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類型?!度宋镏尽窞闈h代品鑒風氣之結果,劉劭為適應當時政治實踐的需要,深入探討了人才的心理特點,他把人的性格(人格)分為十二種類型。而《人物志》則代表了漢魏之際的人們敢于沖破儒教束縛的精神要求,強調人格美的本源是具體的個性,而非抽象的道德?!度宋镏尽分械娜耸且环N “欣賞”意義上的對象。
魏晉時期,老莊哲學的帶有玄學氣質的人格美思想超越了儒家的倫理人格,逐漸成為魏晉士人理想人格的典范。在中國思想家看來,崇高的理想人格應由“德”、“智”、“志”、“美”諸要素構成,應當是真、善、美的統(tǒng)一。但由于社會背景和立場不同,思想家們關于真、善、美統(tǒng)一的側重點也不盡相同。如,儒家偏重于倫文之美,而莊子則認為儒家的仁義道德是對人性的束縛,只有從仁義道德中解脫出來,復歸于自然,才可稱為真;只有做到人與自然的和諧,才可稱為善。道家更注重審美情感和追求自然和諧之美,追求一種“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的理想人生境界。這種逍遙境界即自然生命形態(tài),這給魏晉士人的人格美意識提供了另一種發(fā)展的空間。因而魏晉時期,根植于老莊哲學的帶有玄學氣質的人格美思想超越了儒家的倫理人格,逐漸成為魏晉士人理想人格的典范。如《莊子》中有三種理想人格意象:以藐姑射山的“神人”為代表的理想人格、《德充符》里諸多“體畸德充”之人,他們身體殘疾,容貌丑陋,卻深得世人的敬愛,以《養(yǎng)生主》里的庖丁為代表的“由技進道”者??梢钥闯?,更有魅力的是后兩種人格美,它實現(xiàn)了一種內在精神對外在形體的超越。魏晉玄學的“得意忘言”、“應物無累于物”就繼承了這種精神,并在《世說新語》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到了魏晉時期,人們進行人物評賞,已經(jīng)不是漢代的注重倫理道德和曹魏任人唯才的標準。在《世說新語》中可以看出魏晉士人品題人物用語簡約而意境玄遠,這也體現(xiàn)了魏晉名士超脫、玄遠的人生追求。六朝時期的人格評賞標準可謂基本延續(x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審美趣味,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審美標準和趣味范式,這與魏晉時期對“自然清逸”人格美的崇尚是一脈相承的。玄學對魏晉人格美思想影響是非常大的,《世說新語》中所展現(xiàn)的魏晉人物獨特的審美觀和人格美就受到魏晉玄學的影響。魏晉玄學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與東漢日趨煩瑣化、虛偽化的儒學統(tǒng)政治恰恰相反,這一追求試圖打破仁義道德對人的思想和行為的束縛,讓個性充分展現(xiàn)出來,以求得個體人格的自由獨立。《宋書》載:“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師,開館于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會稽朱贗之、穎川庚蔚之并以儒學,監(jiān)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宋書》卷九十三《隱逸傳??雷次宗傳》)這是六朝史料中第一次出現(xiàn)“玄學”的名目,與儒學、史學、文學并立于學官。這表明玄學在當時有著重要地位,盡管劉宋時期玄學不再是思想領域唯一的主導潮流,但士人們大多仍然奉行超越玄遠的人生哲學。
2.《世說新語》中的人格美思想
《世說新語》記錄了魏晉士人人格精神的變遷,描繪了一幅飽含了作者情感的反映魏晉士人人格理想與追求的人格美畫卷?!妒勒f新語》采用了“孔門四科”的“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這與當時的政治背景有一定聯(lián)系,如宋文帝復興儒學,但更大的原因,是作者考慮到這部分內容對反映魏晉士人人格精神變遷的作用。如在《德行》中,作者寫了陳蕃、李膺、郭林宗三位與清議運動有關的領袖的故事,并對他們那清高剛正、以天下為己任的崇高人格給予了熱情的贊揚。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和玄學思潮的興起,士大夫越來越疏遠政治,不尚務實,發(fā)達的莊園經(jīng)濟為他們的享樂生活提供了物質條件,主人在其中縱情游宴,不禁樂往悲來。東晉時期儒道釋逐漸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東晉士人心態(tài)。人格美思想也由倫理道德和政治才能向重審美轉變。《世說新語》先是以極大的熱情贊揚了陳仲舉、李元禮、郭林宗幾位清議領袖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和他們清高剛正的凜然正氣。東漢末與這種崇拜名士風氣相聯(lián)系的,便是“重人格風姿,擬人以形容”,擬人以形容,是重視人格風姿的一種反映。《世說新語》的人物評賞在表現(xiàn)人物那獨立、自由的人格之美時,表現(xiàn)出了“人格的唯美主義”,且常用大自然之美來作比喻和形容人物的風姿神韻,用語優(yōu)美而又生動,讓人以自己的智慧才情去想象和品味一個個與自然之韻味息息相通的、超凡脫俗的舉止。
《世說新語》在《德行》、《言語》、《賞譽》、《文學》、《品藻》、《巧藝》等諸門中大量記錄了當時的玄談盛況,《文學》門104條中就有50條是關于玄談的,玄學影響之大可見一斑。玄學的中心課題是探求理想人格的本體,這一探求是圍繞“名教”與“自然”的關系展開的。魏晉時期,老莊思想被廣泛用來解釋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行為,在任自然這一點上,無疑為重個性、重情感、重欲望的風尚找到了理論源泉,但老莊思想并不主張縱欲,尤其是莊子思想,他任自然是重心靈的自由。所以哲學家們結合現(xiàn)實對之加以改造,進行了新的闡釋。王弼的“圣人有情”論,涉及了人性的問題,認為人作為一種自然物,具有他最基本的特質。郭象也認為,自然萬物自生、自化以其“自性”為基礎。所謂性,就是使事物之所以成為事物者。他強調自然萬物不能違背自身的本性,否則會陷入困境。從《世說新語》中可以看到,更多的魏晉名士崇尚率真、放達地表達自己的真情、摯情?!妒勒f新語》中有很多表達士人們真摯情感的小故事,充滿了人文關懷的生命情調之美。如:性情的率真可愛在《世說新語》里給人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那個吃雞子的王藍田:“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躡之,又不得,嗔甚,復于地取內口中,智破即吐之?!?《忿狷》) “謝公稱藍田掇皮皆真?!?《賞譽》)劉孝標注引徐廣《晉紀》日:“述貞審,真意不顯?!本瓦B簡文帝也稱王述:“才既不長,于榮利又不淡,直以真率少許,便足對人多許。”(《賞譽》)以性情率真著稱的還有東晉開國重臣之一溫嶠。溫太真(嶠)位未高時,屢與揚州、淮中估客樗蒲,與輒不競。溫嶠不以禮法矯飾,故講話率真而多戲言慢語,據(jù)《晉書??列傳第三十七》,稱其“美于談論,見者皆愛悅之”,可見他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其所不屑者在言語矯飾,故反其道而行之,出以戲言慢語。為了挽救國家與民族,溫嶠毅然“絕裾”。后來其母亡,嶠阻亂不獲歸葬,以此見譏于禮法名教之清議?!妒勒f??尤悔》第9載:“溫公初受劉司空使勸進,母崔氏固駐之,嶠絕裾而去。迄于崇貴,鄉(xiāng)品猶不過也,每爵皆發(fā)詔。”溫嶠展示了在亂世與苦痛心靈的廝殺中,仍勇于作時代脊梁的率真之美。
魏晉人不只喜愛情之“真”,更喜愛真情表達之“自然”。《雅量》在晉人看來,物質豐華,不如情之真率。儒家提倡的名教禮法至東漢后期變得更加虛偽,隨著“累世同居”在察舉制度推動下的進一步發(fā)展,許多人為了得到孝的美名,并以此進身,把儒家的禮法推向與其原意相反的境地。魏晉士人則打破了這一點,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率真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正可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魏晉時期相對寬松的男女關系能形成一個小氣候是個較有時代特色的現(xiàn)象,魏晉名士不乏情種,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對自由、美好感情的真摯追求,如: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阮咸并沒有對鮮卑婢始亂終棄,“人種不可失”其實是阮咸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對孩子母親的一往情深,為他這種“縱情越禮”的行為阮咸也付出了數(shù)十年沒能做官的沉重代價,但他卻帶著自由與歡欣在復雜的情況下做出了這樣重大的選擇。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這是人性的覺醒,是文明的進步,更是魏晉人任情而動的率真之美的體現(xiàn)。
魏晉士人似乎特別重視友誼,他們相遇、相知、相憐、相慰。一起游山玩水、品賞談玄等。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后來,臨尸慟哭,賓客莫不垂涕??蕻呄蜢`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斌w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目:“使君輩存,令此人死!”《傷逝》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备翱徒砸蛔黧H鳴?!秱拧沸l(wèi)洗馬以永嘉六年喪,謝鯤哭之,感動路人。咸和中,丞相王公教曰:“衛(wèi)洗馬當改葬。此君風流名士,海內所瞻,可修薄祭,以敦舊好?!薄秱拧奉檹┫绕缴们伲皢?,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zhí)孝子手而出。《傷逝》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秱拧愤@些不拘禮法哭吊友人,甚至痛悼亡故以至滅性的故事,實在是一種人格的升華。從例子可以看出士人們把彼此作為精神寄托。南渡之后,魏晉士人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秀麗的山水,佛教的興起,玄談的興盛,魏晉士人便在山水中寄托著對生命的眷戀之情。如: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騿枺骸皶鹤『螣?”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薄度握Q》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任誕》這些反映魏晉士人人格風采的小故事都成為了千古佳話。還有孫統(tǒng)“每至一處,賞玩累日,或回至半路卻返。”(《任誕》)嵇康“每一相思,千里命駕”(《簡傲》)這種任情適意是與生命的快樂、精神的自由緊密相連的。這是一種高情雅志,是一種超越世俗的人格之美。
魏晉士人具有清靜虛明、玄遠淡泊的本真人格。在《世說新語》中,就有《棲逸》一篇,記載了當時許多“擁膝崖側”、“不驚寵辱”的隱士和他們淡泊寧靜的生存狀態(tài)。如李廒“清真有遠操”,丞相王導欲辟為府掾,李笑之,謂是“以一爵假人”(《棲逸》);“蕭然無事,常內足于懷”的阮光祿(《棲逸》);南陽劉麟之隱于陽岐,“衣食無有,常與村人共”(《棲逸》),表現(xiàn)了將有限生命融入到無限的自然大化之中,使物我貫通,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體味審美人生的最高境界,從而獲得了心靈的自由和超越。還有東晉“風流宰相”謝安,在他身上也有著玄遠高邁,虛懷若谷的氣度,《世說新語》中有幾則故事,表現(xiàn)了他“上與造物者游”的超脫境界,如謝太傅(安)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北娙思闯许懚?。于是審其量,足以鎮(zhèn)安朝野。
3.結束語
一個人要形成對待生活的審美態(tài)度,關鍵在于保持“心界的空靈”?!妒勒f新語》描繪了魏晉士人的人格美精彩,魏晉士人們認為每個人生存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他人的。承認個人為了自己的生存應當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應當自由地去為自己創(chuàng)造,去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他們實現(xiàn)了人格的升華,魏晉士人在人格美的追求中展現(xiàn)了精彩的生命智慧及生活藝術。追求自由的心靈,不為世俗名利所束縛。讓人神往的是魏晉士人們所展現(xiàn)的超脫放達、虛靜淡泊的人生境界,這種虛靜淡泊的本真人格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充滿了深深的歷史哲思和對生命的深刻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