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山，是去羅甸，四月份的一個周末，因?yàn)橹霸衾蠋熖接戇^民族藥物，而他主要研究苗族醫(yī)藥，于是這次去野外他就把我也叫上了，周五下午上完了課，就在他家樓下裝車，一輛五菱小面包，一共可以坐七個人，汪老師開車，魏老師坐副駕駛，其余是幾個同學(xué)，女生坐中間，男生坐后面的位置。我起初純粹是為了好玩，汪老師給我們上選修的時候常說起他們在野外遇到的事情，各地的人文風(fēng)俗，純樸的人們，美麗的風(fēng)景，新鮮的空氣……他說他們經(jīng)常在野外露宿或借宿于當(dāng)?shù)剞r(nóng)戶家，天一亮就又開始工作，我天性愛動，喜歡在山上，特別是懷念小時候跟伙伴們在山上嬉戲的情景，對我來說，在一個四壁陡峭的山溝溝里，聽著潺潺流水，透過帳篷看夜空中閃耀著的星星，心里有一絲恐懼和新鮮，那種感覺是那么新奇。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涉及植物中藥的研究采集，因?yàn)槟桥c我所學(xué)的專業(yè)相去甚遠(yuǎn)，到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帳篷也不是那么好住的。

我們把工兵鏟、鐵鍬、鋤頭這些采挖工具放在座位下面，還有一些裝標(biāo)本的口袋，裝水的瓶子，三腳架等，后排的座位后面放著我們上山穿的衣物，座位中間放著厚厚的木制標(biāo)本夾，中間夾著厚厚的吸水紙，標(biāo)本夾上是老師的攝影包，那是最為貴重的東西了，也是最為寶貴的資料，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隨身帶著，座位的空隙還會夾著幾把枝剪和雨傘。車頂上弄了一個架子，用來放東西的，但穩(wěn)固性不是很好。

那時還沒有買到壓縮餅干之類的野外食品，我們就買了很多饅頭、包子還有大餅，沖了一瓶茶水，再裝了幾大瓶開水，攤好地圖，就準(zhǔn)備出發(fā)了。我們從油炸街過去，經(jīng)過孟關(guān)，把王姐送到黔陶，天就慢慢地黑了下來，一路上晚風(fēng)輕拂，蠶蟲低吟，野花飄香，空氣里彌漫著青草的芬芳，大家的興致也就越發(fā)高漲起來，出來的感覺太好了，星星眨著眼睛和我們一起奔跑。走了一會，柏油路就沒有了，高坡那邊全是泥路，前些天剛下了雨，地面坑坑洼洼地積滿了水，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著路走，經(jīng)過一個積水的洼地時，車一下子就陷進(jìn)去了，我們只好下車步行，打開車門，腳一放下去，就弄了一腿的黃泥。老師踩了幾次油門，車子都發(fā)動不了。我們從路邊的稻田里抱來了很多包谷桿鋪在車下，幾個男生用鐵鍬使勁刨開車輪邊的石頭和黃泥，再發(fā)動，幾個男生就在后面推，轟的一下子，車子就上去了，老師開了很遠(yuǎn)才停下來等我們，一個個身上、褲子上都濺滿了黃泥，變成了泥人，大家在泥塘里洗洗手，又開始出發(fā)。

路過高坡甲定的時候，老師說這里主要是苗族布依族聚居地，喀斯特地貌為主，于是當(dāng)?shù)鼐陀辛硕丛岬牧?xí)俗。大師兄說他曾經(jīng)進(jìn)洞里去看過，洞很大，棺木全部放在“井”字形的木架里，自然風(fēng)干，很臭。漆黑的郊外，窗外的風(fēng)呼呼地吹，聽得我們毛骨悚然。回來后，我特意查了一下資料，在過去，這里的老人去世了，辦完喪事后人們就用棺材裝殮，然后把他放置在天然溶洞里，當(dāng)?shù)厝朔Q這種喪葬習(xí)俗為“進(jìn)城”，據(jù)說是因?yàn)檫@個部落的首領(lǐng)香駱逝世后，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把他的棺材放進(jìn)一個天然的溶洞，日后祭祀瞻仰，等待有朝一日遷回北方。于是，這種喪葬形式也變成了這里的葬俗。

很快，我們進(jìn)入了惠水，經(jīng)過了《好花紅》的故鄉(xiāng)毛家院，現(xiàn)在改名為好花紅鄉(xiāng)了，“好花紅來好花紅，好花生在刺藜蓬，好花生在刺藜樹，哪朵向陽哪朵紅。隔河望見艷山紅，七十二朵做一蓬，想著哪朵摘哪朵，都是那個艷山紅。好久不到花坡來，朵朵鮮花遍坡開，金花凋了還會有，情意去了不再來”。這首布依民歌曲調(diào)悠揚(yáng)，旋律優(yōu)美，氣息清新，抑揚(yáng)頓挫，我很喜歡。在大學(xué)里參加的第一次活動，校園十大歌手比賽中，我唱的侗歌就與這首布依歌產(chǎn)生了激烈的角逐，后來，我與那個像好花紅一樣的女孩成為了好朋友。

由于車頂上的架子不太牢固，我們走一小段，又不得不停下來捆緊帳篷，免得滑落，加上路不太好走，于是本來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直到半夜三四點(diǎn)鐘才到達(dá)羅甸縣城。一進(jìn)縣城，一股熱流就迎面撲來，羅甸屬典型的南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年均氣溫19.6℃，走之前老師就曾告訴我們這里海拔很低，很熱，要帶一些薄的外套，街道旁栽植著兩排榕樹，有很多樹干，枝上長了很多虛根，有許多根垂到地上，伸進(jìn)土里，緊緊地。我覺得很好玩，用力拔一條垂下來的樹根，很是結(jié)實(shí)，哦，原來《鳥的天堂》里面的榕樹就是這個樣子啊。

因?yàn)樘砹?，本來魏老師?lián)系了幾個以前他在這邊支教時的學(xué)生，一直等不到我們，都已經(jīng)喝醉回家休息了，所以我們也將就把車停在路燈下的一棵大榕樹旁打起盹來。

天剛亮，魏老師的一個在逢亭鎮(zhèn)工作的學(xué)生就趕過來帶我們?nèi)コ詵|西，然后往溝亭鄉(xiāng)的響水村出發(fā)。

車翻到一個小坡頂時，汪老師猛地把車停了下來，“好漂亮的木棉花！”那是一棵高達(dá)十幾米的大喬木，樹冠高出附近周圍的樹群一大截，莖和大枝有短而粗的圓錐形硬刺，灰白色樹皮。沒有樹葉，枝端掛滿了鮮艷似火的大紅花朵，花很大，肉質(zhì)，有5片花瓣，長圓形，約8～1O厘米，兩面披星狀柔毛。風(fēng)吹過，灑落了一地的木棉花，我們興奮地?fù)焓爸厣系哪久藁?，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袋子里，密封起來好做標(biāo)本。汪老師撐起角架，一會在樹下，一會再到地頭里，一會爬到山上，從各個角度拍攝木棉的植物形態(tài)。魏老師則攤開一塊深藍(lán)色的綢布，找了幾朵完好的花，拆分開花瓣、花萼和花蕊，嘴里念叨著“杯狀萼，有縱皺紋，披灰黃色短絨毛。基部合生，花藥腎形，卷曲。氣微……”我們的大動作引來了很多路人的圍觀，他們紛紛停下車來，以為我們在撿什么好寶貝。汪老師告訴我們說木棉花主要用來治療泄瀉，痢疾，血崩，瘡毒，特別是樹皮可以宣散風(fēng)濕，做花枕還可以治療失眠，主要盛產(chǎn)于海南、臺灣、廣西、云南、四川等地。那時剛好有個電視劇好像叫做《木棉花的春天》，我平常很少看電視，我不知道那部電視劇里有沒有這樣一地灑落的木棉，如果有，男女主人公不知道是不是在遍地的木棉花下追逐他們的愛情。突然間，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渴望自己有一份像木棉花一樣的愛情，綿綿的，暖暖的……

我們的小面包在顛簸的土路上馳騁，揚(yáng)起一路的灰塵，拐了幾個彎，下到了一條溪流旁邊就不能再走了。對面的壩子上栽滿了綠油油的包谷，幾個挎著帆包的小孩，甩著竹丫趕著一群黃牛從小溪踩過，我在想，包里裝著什么呢？是不是也跟我們小時候一樣，裝了滿滿一陶瓷缸飯，中間夾著鹽酸菜，還有一疊四角片，幾個糍粑……呵呵，想到這里，我不禁笑了。溪水在太陽底下泛著白亮亮的粼光，視野里滿是豐收的希望。

沿著小溪，低著頭，躬著腰，慢慢地挪行著，不放過每一棵植物。在岸邊的濕地里采了很多三白草和白折耳，一大棵扁擔(dān)藤從懸崖上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個崖壁，不知道它攀附著崖壁頑強(qiáng)地生長了多少年。我們驚奇著它的存在，而且能夠保留得這么好，這么粗，真希望它能一直保留下去。

一路上還遇到很多植物，野櫻桃、馬桑、卷柏、貫眾、小木通、千里光、單面針、滴水珠、黃精、穿破石、博羅茴、龍膽、附地草、棗羞、果上葉、絞股藍(lán)、地苦膽……

沿著小溪一直走到了盡頭，那是一個絕壁，水流已經(jīng)干涸，沒有掛著瀑布，我們跳上幾塊大石頭，崖壁上生長著一些低矮亞熱帶植物，扒山猴爬滿了樹枝，汪老師叫我們留心周圍的石壁上有沒有石斛，他說上次來的時候，就有一株長在石縫里，開著很漂亮的黃花。

回來的路上，我們挖了幾顆海芋的塊莖，葉子很大很大，像一把大傘，有些有一人多高，長得很像我們家里的廣菜，我說我們在家里很喜歡吃這個菜，特別是吃魚的時候，把它下進(jìn)火鍋里，沒有想到它長得這么大，只是葉子這么亮，還泛著銀白色的光。老師詫異地問，你們吃？你們是怎么吃的呀？不用先煮一下嗎？它有毒的呀，我倒是要好好研究一下。這下輪到我詫異了，我們師兄說你們吃的是不是另外一種啊，葉子沒有這么亮的，長得也小一些。嚇?biāo)牢伊?，差點(diǎn)就把有毒的吃進(jìn)去了。老師說天南星的植物大都是有毒的，可以鎖喉，難怪廣菜吃進(jìn)去，嘴巴有點(diǎn)麻麻的，我想我回家也不敢再吃廣菜了，萬一誰也跟我一樣把這個有毒的混在一起，那我不就掛了。

返回羅甸縣城時已經(jīng)快8點(diǎn)了，吃過晚飯后，魏老師被他的幾個學(xué)生拉去唱歌了，我們也就早早地回房休息，那晚我沒有再失眠，睡得很香很沉。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出發(fā)去羅悃，從一個養(yǎng)殖場后方上山，我采了一路的田基黃、車前草和益母草，小時候我們就跟著寨子上的大姐姐整天去田邊地頭采這些植物，曬干了拿去集市上賣，五角或八角錢一斤，攢下的零錢就拿去買冰棒或頭花，不過那時還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具體是治什么病的，那樣的日子雖然很苦但很快樂，每天不管太陽多曬我們都會順著田邦一丘丘采過去，從山上找到山下，奶奶總是站在八擔(dān)的田埂上吆喝我回家，我很不情愿地抬起頭看著太陽下奶奶斜斜的身影，然后順著梯田撅著嘴慢慢爬上去。

找了一個平坦的空地就開始吃中飯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帶來的包子和大餅，喝了幾口水，就開始往貴陽趕。我們經(jīng)過麻山進(jìn)入望謨，一路上都是亞熱帶植物，第一次看到了香蕉樹，香蕉長長瘦瘦的掛在那里，我仔細(xì)辨別了一下，跟家里的芭蕉確實(shí)有很大的不同。

從望謨過去到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的一路上，看著讓人很心痛，石漠化太嚴(yán)重了，到處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山，沒有草沒有樹，我突然覺得還是我們家里的環(huán)境好些，雖然窮，但是總有土，能種出糧食來，看著那些在石縫里艱難地生存著的包谷，我仿佛看見了這里的人們對于生存的渴望，他們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一背一背地來回背著泥土，灑在石縫里，和著汗水小心地種下一粒種子，這顆種子慢慢長大，成為他們的口糧。大師兄指著對面山上時隱時現(xiàn)的山洞，他說那些都是當(dāng)年人們躲避土匪的地方，這一帶因?yàn)榄h(huán)境惡劣，所以孳生了土匪強(qiáng)盜的行當(dāng)。

我們在一片長滿腎蕨的公路邊停留下來，男生們用工兵鏟挖著一棵懸鉤子，我們幾個女生就在采腎蕨的果子――天鵝抱蛋，也叫涼水果，清熱利濕，生津止渴，寧肺止咳，軟堅(jiān)消積，可用于感冒發(fā)熱，咳嗽，肺結(jié)核咯血，痢疾，急性腸炎，小兒疳積，中毒性消化不良，泌尿系感染；外用治乳腺炎，淋巴結(jié)炎等。也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野果，小時候嘴饞沒有零食吃，我們就到處找一些能吃的果子或花朵葉子之類的，在亂石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晶瑩剔透的果子，洗凈了放進(jìn)嘴里，味道還不錯，就一窩蜂地翻著亂石，拿去小溪里洗凈，吃了起來。不過我還是把幾個同學(xué)都嚇壞了，他們說你別亂吃呀，萬一不能吃的，我說很好吃的，遞了一顆給山東來的師姐，她放進(jìn)嘴里啪地就吐了出來，她說這么澀呀，我想她不會知道對于童年時的我們來說，這真的算是解饞的最好零食了。那一次，我最記得牢的，也就是天鵝抱蛋這個名字了，以至于后來每次在野外，他們都要盯著我叫我不要亂吃東西。

我們在紫云縣城里找到了一家牛肉館，不知是太餓了，還是他家確實(shí)做得很好，我們覺得從來沒有吃到過這么好吃的牛肉，以至于后來每次經(jīng)過紫云都去他家吃牛肉，可是后來大家都覺得再也沒有了那樣的感覺。

回到貴陽，已經(jīng)凌晨兩點(diǎn)了，都市的繁華已經(jīng)褪盡，思緒卻轉(zhuǎn)不過彎來，好像鄉(xiāng)巴佬進(jìn)城，不太適應(yīng)一下子從山上回到城里的感覺。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