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來說,北極是遙遠和陌生的。它是地球上最后的封印之地,冰雪不僅覆蓋了這塊土地上的一切痕跡,也將它與嘈雜的塵世徹底隔絕。這片僅存的凈土,如今也在人類不可遏止的發(fā)展欲望中搖搖欲墜。在踏訪北極的旅途中,陳丹燕尋找大地的倫理與上帝的指紋,追尋這片土地上最靜謐的美與痛。
1
雪花來襲。
對我來說,寒冷而干燥的雪花是一種極為遙遠的自然,甚至是一種傳說。它布局工整的結(jié)晶體中央,坐落著一粒來自太空的微小塵埃,它那細小復(fù)雜的冰凌,記錄著自太空飄落的整個過程,好像一本長途旅行的回憶錄。住在亞熱帶的我,本可以一輩子都不與它認真照面,或者將它當成一種烏托邦來詠嘆,或者在北極變暖的氣候背景下,作為一個環(huán)保主義者來悲悼??傊?,它是遙遠的。對我來說,通暢的抽水馬桶,潔凈的自來水,以及家門口有一條樹蔭濃郁的安靜街道則更為必須。最好,離賣冰激凌的小店也不太遠,小店里出售加朗姆酒的冰激凌。因此,我對雪花,多年來一直抱著亞熱帶的舊通商口岸城市里的人通常的感情,那是一種夸張的喜愛,來自對自然的疏遠與冷淡。
我不是一個物質(zhì)主義者,但仍過著被物質(zhì)包圍的城市生活。而且我也不是一個田園至上者,從不因襲上海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將上海至杭州之間的一帶視為理想的自然。在我看來,那樣的山水田園充滿人工痕跡,并不能觸及到我的心。我對自然的感情就這樣沉睡著,繼續(xù)沉睡著,半生已過去了,仍未醒來過。因此也從未真正感受到對自然的需要。
問題是,我將自己送到了北緯79度的一條冰川上。這是三月的第一個星期,北極冰雪最為豐厚的季節(jié)。此時新奧爾松附近冰川上的積雪超過了一米五,行至冰舌,在那里挖一個一米五深的雪坑,積雪藍熒熒的,仿佛有光從深處射出來。但還見不到冰川表面。在厚軟的積雪上行走非常艱難,雖然背著的水早已結(jié)成冰砣,但內(nèi)衣卻被汗水浸透了。
一片雪花從寒冷天空中飄然而下,在斯瓦爾巴德島鐵灰色的空中忽閃著潔白的身體。它落進我的手掌中,非常之輕,還不如一縷風(fēng)。它被手掌里的溫度托起,向上浮動了一毫米,就像著陸的降落傘那樣,然后再次落下,好像被槍擊中的人那樣頹然倒下,頃刻化為一粒細小的水珠。這個雪花消失的過程,倒是我熟悉的。如同看到魔術(shù)的被戳穿,理想的破滅、失戀,以及野性的被征服,還有,年輕執(zhí)著的心與世俗的社會標準妥協(xié)。
雪花似乎標志著一種與自然更為本能和真切的聯(lián)系,一種可望而不可即,因此使人倍感困惑不安的聯(lián)系。是的,一種不安縈繞在心里,仿佛清晨仍在夢中,但市聲已入夢來襲擾,在夢中放眼望去,好像都是舊情景,卻陰影四合,夢境已接近破滅。雪花就帶著這樣的不安,融化在我手心里。
北極有各種各樣的雪花,有些在高空中被大風(fēng)撞碎,成為沙粒般堅硬的雪。有些落在由于大西洋暖流經(jīng)過而未凍結(jié)的海岸上,潮濕而寒冷的空氣使它們長成蝴蝶大小的晶瑩雪片。它們輕盈地匍匐在碩大的海冰上,如蝴蝶匍匐在花瓣上,冰晶的圖案殊為復(fù)雜和精巧。還有些則保留著最基本的對稱六角形,如同剛剛出爐的新鮮圓面包,每個棱角都由一個通明并尖利脆弱的冰凌組成。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物質(zhì),有種天然的浪漫氣質(zhì),它精致的結(jié)晶體就像人們對少女容貌的期待一樣,不論怎么美,都不為過,甚至也不讓人真的吃驚。
從我的微距鏡頭里認識這陌生的物質(zhì),我對它非常著迷,以至于有一次在一塊海冰上坐得太久,海冰被我身體的熱量融化了,我和我的照相機都差點落進海里去。
“啊,是雪!”我心中這樣驚嘆。然后,不自然的感受浮現(xiàn)上來,像蹩腳的詩人,用最不自然的方式激烈地詠嘆自然。幸好我還能體會到這種不自然,知道要制止它的蔓延。但我仍舊是尷尬的,因為不知道如何得體地接受它。
2
陰霾的下午,大雪紛飛。我在野外,站在結(jié)冰的海灣里,撥開冰上的積雪,能看到有頭結(jié)冰前已死去的馴鹿,像琥珀中的小蟲子那樣嵌在微藍色的冰中間,長長的鹿角從冰面上戳出來。雪花漫天飛舞,它們眨眼間就覆蓋大地,堆積起來,將窗子和外墻埋住。漂浮在海水上的浮冰因為覆蓋著白雪,變得潔白,底部則因為雪的映襯而突出了幾乎消失在灰白色中最后的藍色,這些大大小小積雪的浮冰裝點了本來靜默單調(diào)的海灣,使它符合一處北極海灣的面貌。
御寒的衣物隔絕了我和外界感官上的大部分接觸,當我移動時,更多聽到的是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從衣領(lǐng)處直接沖上面頰的體溫,以及潤膚乳溫暖的香味。御寒的衣物讓我覺得自己被裝在一個保溫桶里,非常安全和遲鈍。我想脫離這個保溫桶,至少要除下帽子和面罩,解放感官?,F(xiàn)在是零下30℃,有風(fēng)。四周寂靜。我想起出發(fā)以前,我告訴我94歲的姑母要去北極,她在廣西的北回歸線附近出生,她沒能上學(xué)識字,她真是不知道北極到底有多冷。我告訴她,比冰箱的速凍柜還要冷一倍。她嚇得張大嘴,打量著我,好像打量一塊凍硬的雞肉。
這真是凜冽的冷,如果眨一下眼睛,立刻能感受到薄薄的眼皮冰水般地擦過眼球,將眼睛刺激得流淚??晌衣牭窖┢c雪片在空中相撞的聲音,它們在空中碰撞,發(fā)出冰晶碎裂聲。然后,它們粉身碎骨地落下,成為白色粉末。寒冷也刺痛了鼻子,鼻子內(nèi)部的黏膜很干很痛,嘴里涌出發(fā)咸的唾液,大概是口腔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吧。
但是空氣中充滿了雪帶來的濕潤和清新氣味,雪還保留著它清新的氣味,如它不遠萬里來到世界時的干凈與無辜。大雪從高空中旋轉(zhuǎn)著落下,當無風(fēng)的時候,雪花就自己緩慢地在空中形成一個個龍卷風(fēng)般的螺旋,蕭蕭而下。雪仍奮力保留著它從自然中帶來的氣味,那樣安適,那樣清爽。
我用手接了另一片雪花,細小透明的冰凌搭出一個清晰簡潔的六角形。據(jù)說雪花誕生于高空的閃電,那些極細的冰凌是云層中的電與水生成的。它的圖案非常簡單明了,看上去更像一個經(jīng)歷單純的雪花的旅行回憶錄,一點也不傷痕累累。它匍匐在我手心里,因為我的手已經(jīng)凍僵了,所以它看上去很安適地匍匐著。然后,不可避免的,宛如嘆出一口氣般,它軟了下去,喪失它原本的白色,變得透明、淡薄,然后變成了一小滴水。
這滴水珠坦然地匍匐在我手心里,理所當然般的。如果不去想這是一滴含有汞的水珠,它便如所有的水珠一樣自在。它依然讓我感到疏遠,但鎮(zhèn)定了我對于雪花所有的焦慮和夸張,那滴水,有一種對自己內(nèi)在規(guī)律的諦聽與跟隨的放松,和一種不可被傷害的尊嚴。我想起在特羅姆斯的挪威極地研究所,在Kim Holmen博士面向不凍港港口的辦公室里,他作為世界最著名的極地科學(xué)家,對極地生存狀況的判斷。他說,北極在變得越來越暖,生態(tài)隨之改變,這是事實。但,這并不是世界末日。
“自然界自身有非常強大的生存能力。”他說。
我想他所說的,也包括了雪花。他就是曾與同行用葡萄酒打賭,今年北極將出現(xiàn)無雪之夏的那個人。通向他辦公室的藍色走廊上,掛著一只北極海象完整的頭骨,包括一對雪白的象牙。他辦公室的大窗外,是停泊著北極郵輪的港口,海灣對面,能看到雪山上經(jīng)過黑色樹林的白色滑雪道,雪道上的雪是灰白色的。當他談?wù)撟匀槐旧淼膹姶笊r,他有一種堅信《創(chuàng)世紀》的人才會有的平靜和樂觀。在好幾個極地科學(xué)家身上,我都能感受到這種富有尊嚴的坦然,我想這是一種對自然的信心,類似宗教中的對信仰的信心。
在冰封的苔原上,從一片雪花身上,也有這樣的信心。人類也許會滅亡,如諾亞洪水時代發(fā)生的那樣,但自然是永恒的存在,既殘酷又寬宥。
當我了解到這一點,歡喜在心頭靜靜融開,如同一朵融化的雪花那樣——為終于肯定了在這地球上,人定不能勝天。在只有瀟瀟雪在空中的摩擦聲的荒原上,我的心情仿佛并不在意人類是否會毀滅,甚至我喜愛的威尼斯城是否會首先因北極融化而淹沒,也不那么要緊。我在意的是,人類的行為最終毀滅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自然。而且,很可能的是,人類毀滅的,只是這一批人類自己。自然也許再經(jīng)過另一個四千年的休息,仍會創(chuàng)造一個合適人類進化的環(huán)境,新的人類再次從溫暖的海水里爬上了岸,漸漸進化。這一批人類消滅了他們自己,并不能阻止自然的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