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父親:
最近您問起過我,為什么我說畏懼您。
在您看來,事情仿佛是這樣的:您一輩子含辛茹苦,為兒女,尤其為我犧牲了一切,我才得以過著“奢侈放縱”的生活。您要求我們對您至少態(tài)度親近點,而我卻從來都是躲著您,埋頭書本,與癲狂的朋友交往。我從來沒有跟您推心置腹地談過話。
但我不是說,單單由于受了您的影響我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這樣說未免太夸大了。我有您這樣的人做朋友、做上司、做叔父,甚至做岳父,我會感到很幸運的??墒悄俏业母赣H。而就我而言,您做父親太堅強有力了。特別是我的兄弟們幼年夭折,于是我一個人就首當其沖,而我又太虛弱,大有不堪消受之感。
最初那幾年中,只有一件事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有一天夜里我嗚嗚咽咽,吵著要喝水,當然并非真的口渴,多半是為了慪氣。您聲色俱厲,幾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就將我從被窩里拽出來,挾到陽臺上,關了房門讓我一個人穿著背心在那兒站了很久。我不想說這樣做不對,當時您為了保持安靜也許確實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我的心靈卻因此帶上創(chuàng)傷。我的父親,那最高的權威,他幾乎毫無道理地走來,半夜三更將我從床上揪起來,挾到陽臺上,視我如同草芥。在那以后好幾年,我一想到這兒,內心就受著痛苦的折磨。
再譬如在36歲時,我宣布了我的最近一次結婚計劃之后,您這樣對我說:“多半她穿了一件什么迷人的襯衫,布拉格的女人就會來這一套,你當然就一見鐘情,立刻要和她結婚。我不明白你,你是個成年人了,你在都市里,可你卻什么能耐也沒有,只會找個女人馬上和她結婚。你要是害怕,我親自陪你去好了?!蹦迷捫呷栉?,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了。當您20年前用類似的態(tài)度對我說話時,人們還能看到您對早熟的都市少年的一絲尊重。而在此,您對我的這種顧惜只會加強您對我的蔑視,您覺得我沒有增長任何經驗。
以上這些反駁畢竟是出自我的筆下,但是這一反駁也等于是做了修正,這是一種我既不能也不愿意詳細闡述的修正。我認為,經過這一修正,我們取得了某些接近真理的東西,以致我們會稍感安慰,我們會活得輕松些,也會死得從容些。
弗蘭茨
19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