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一生戎馬倥傯，為中國的革命、建設和改革事業(yè)立下了豐功偉績。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喜歡邊散步邊思考問題，也十分喜歡練習書法，但最大的愛好要屬聽評彈。打開錄音機，放上一盤評彈帶子，然后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閉目細聽那清麗婉轉(zhuǎn)的樂聲，似乎是他最好的休息。

新中國成立后，陳云幾次因操勞過度，不得不休息養(yǎng)病。期間，他給自己開出的藥方之一就是聽評彈，而且是大量而系統(tǒng)地聽評彈。后來，陳云曾對評彈界人士說:“你們都是大夫和先生，不但治好了我的病，還教會聽眾很多知識。我的姐姐大字不識一個，可她說起《三國》、《水滸》來頭頭是道。她的知識哪里來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先生教的!”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陳云對評彈情有獨鐘，是因為他和評彈有著天然緣分。評彈發(fā)源于蘇州，是蘇州評話和蘇州彈詞的合稱。評話又稱大書，只說不唱;彈詞又稱小書，既有說表又有彈唱。評彈以其說、噱、彈、唱多種藝術手段，刻畫人物細膩生動，唱腔委婉動聽，在江蘇、上海和浙江一帶非常流行，為江南人民所喜聞樂見至今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因此，誕生和成長于江蘇青浦練塘鎮(zhèn)(今屬上海市)的陳云，與父老鄉(xiāng)親們一樣，從小就喜歡聽評彈，并伴隨終生。談起對評彈的特殊感情，陳云曾經(jīng)說過:“我十歲前就聽書，在我們家鄉(xiāng)，先是跟我舅舅去聽，聽上癮了，有時候大人不去，就自己一個人去聽，到現(xiàn)在六十多年了。中間一段，要干革命，很多年沒有聽。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九年先后兩次到南方養(yǎng)病，聽聽評彈，覺得對養(yǎng)病有好處。本來頭腦發(fā)脹，聽聽書就好些，這樣又重新聽了。”

出于對評彈的熱愛，陳云十分關心評彈藝術的發(fā)展，常常以“老聽客”的身份與一些演員、創(chuàng)作人員和從事評彈工作的干部交流和通信，這些內(nèi)容后來結集成《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一書。評彈界也非常敬重這位“老聽客”，譽之為“評彈藝術的偉大知音”。這絕不是阿諛奉承之詞，因為陳云對評彈有很高的欣賞水平，他在談話和通信中發(fā)表過大量對評彈藝術和評彈工作的看法和意見，對評彈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比如，針對評彈藝術的過度商業(yè)化和庸俗化，他語重心長地勉勵評彈演員要堅持正確的文藝方向:“對于你們來說，出人、出書、走正路，保存和發(fā)展評彈藝術，這是第一位的，錢的問題是第二位的?！庇秩纾P心和鼓勵評彈作品的創(chuàng)新，表示:“新事物開始時，往往不像樣子，但有強盛的生命力。對老書，有七分好才鼓掌;對新書，有三分好就要鼓掌?！?/p>

諸如此類的見解，看起來簡單，但無不包含極為深刻的道理，既體現(xiàn)了陳云對評彈的喜愛和熟悉，更體現(xiàn)了他對評彈及整個社會主義文藝發(fā)展的準確把握。

在陳云的這些論說中，有一句話格外發(fā)人深思，可以讓人深刻領略他關于文藝的重要觀點和思想方法，稱得上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事情發(fā)生在1962年。是年冬，陳云到蘇州，一連三天前往南倉橋的鳳苑書場觀看評彈作家潘伯英改編本《孟麗君》的演出。后來由于健康原因，改聽錄音。當聽完全部二十六回書后，陳云先后約潘伯英談話七個小時，稱贊其改編得“很成功”，認為這部書“在說理方面是成功的”，“說表不冗長，不繁瑣”，“唱詞也安排得比較集中，用了很多典故，用得很好”，“穿插、噱頭也很好，韻白也用得很好”。同時，他也指出存在的問題，比如“有些地方，道理講得不夠。如孟麗君的相府招親，使人聽了不能完全信服。還有些常識性的問題，說得不正確。書中有一些地方，古代人說現(xiàn)代人的話，是不合適的，孔夫子不能穿列寧裝”。筆者認為，“孔夫子不能穿列寧裝”這句話，通俗易懂，意味深長，集中表達了陳云的觀點，值得細細品味。我們不妨從以下三個層面去理解。

第一個層面，這句話反映了當時文藝界普遍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1962年9月，中國共產(chǎn)黨召開了八屆十中全會，對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和階級斗爭情況作出了夸大的估計和不切實際的分析，導致左的錯誤出現(xiàn)在政治、思想、文化領域。在這個大背景下，包括評彈在內(nèi)的文藝界為了表明態(tài)度，紛紛跟風，唯恐自己“左”得不夠，致使諸多文藝作品主題狹窄，概念化、公式化、標語口號化盛行。對于這種情況，陳云有著清醒的認識，并試圖加以糾正。他之所以告誡彈詞《孟麗君》的改編要做到“孔夫子不能穿列寧裝”，就是借此強調(diào):藝術必須沿著社會主義的大方向發(fā)展，但不能生搬硬套政治要求，把藝術當作政治概念的傳聲筒，更不能用藝術去圖解政治，一刀切地改編傳統(tǒng)書目，而要破除種種條條框框的清規(guī)戒律，遵循自己的規(guī)律，堅持自己的正確見解和應有風格。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陳云的這句話著實彌足珍貴。

第二個層面，這句話反映了文藝發(fā)展“古為今用”方針。毛澤東曾多次倡導文化和文藝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陳云十分贊同并積極支持“古為今用”方針。就如何對待評彈老書，他指出:“我們從地底下發(fā)掘出來的幾千年前的東西還要拿到外國去展覽，博物館還要開放，為什么到一定時期不可以把一些沒有問題的、能起作用的傳統(tǒng)書目拿出來演一演呢” ，“傳統(tǒng)書的毒素多，但精華也不少?！A部分如果失傳了，很可惜” ，“要防止反歷史主義的傾向，以免損害了精華部分。好的東西，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千萬不能丟掉。”

然而，繼承好前人的遺產(chǎn)，并非易事。陳云認為關鍵在于做好創(chuàng)新和整舊工作。他指出:“通過發(fā)動藝人搞創(chuàng)新和整舊工作，可以加強政治思想的領導。在整舊工作中批判地吸收的過程，也就是教育藝人的過程。通過創(chuàng)新和整舊，可以解決三方面的問題:一是滿足廣大聽眾的需要;二是促進藝人的思想改造;三是提高書目的思想性和藝術性。”

就這個層面來說，“孔夫子不能穿列寧裝”這句話，指明了正確處理“孔夫子”(傳統(tǒng)文化)和“列寧裝”(馬克思主義)關系的努力方向。馬克思主義是中國共產(chǎn)黨立黨立國的根本指導思想，新中國的文藝事業(yè)必須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針。但是，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針，是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來批判地繼承傳統(tǒng)文化，而不是教條地給“孔夫子”穿上“列寧裝”。唯有如此，才能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一方面使得馬克思主義有了民族文化的“土壤”，另一方面也使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了新的時代內(nèi)涵。否則，就會出問題，甚至犯嚴重錯誤。

第三個層面，這句話反映了陳云一貫主張的“十五字”方法，即“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交換、比較、反復”的思想方法。這個方法是陳云在延安時期結合中國革命曲折發(fā)展的經(jīng)驗教訓，是在深入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概而言之，前九個字是唯物論，主旨是不能簡單地從上級命令出發(fā)、從書本具體語句出發(fā)，而要堅持從當時當?shù)氐膶嶋H情況出發(fā)，實事求是地研究處理問題;后六個字是辯證法，主旨是在作出重大決策的過程中，要經(jīng)常注意同別人交換意見，尤其是多傾聽反面的意見，以求得對客觀事物比較全面的認識，并要設想多種解決問題的方案，經(jīng)過反復比較，作出最佳選擇，力戒匆忙下結論、草率做決定;總之，就是始終要堅持唯物辯證法，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然而怎樣才能做到“十五字”要求呢?陳云的主要辦法是進行調(diào)查研究，他一貫主張“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研究情況，用不到百分之十的時間決定政策”。“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边@是毛澤東的名言。在1962年初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稱贊陳云經(jīng)濟工作做得好，并指出“他的方法是調(diào)查研究”。

陳云關于評彈的卓越見解，同樣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對評彈藝術的歷史發(fā)展和現(xiàn)狀經(jīng)過大量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地加以觀察思考的結果。他不僅系統(tǒng)地聽過眾多的傳統(tǒng)書目、新編歷史書目和現(xiàn)代題材書目，而且細致地關注同一書目的不同演員、不同風格的演出，或者是同一演員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演出的同一書目。他還深入到對書目的具體研究中去，統(tǒng)計并分析某個作品的唱篇和說表、噱頭和正書的比重，尋找對之進行加工提高的正確思路、方法和步驟。比如，一回書中用了幾次噱頭，哪些是適當?shù)?，哪些可有可無，哪些不必要甚至會起反作用。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讓他對評彈的方方面面情況了然于胸，進而提出透徹的看法?！翱追蜃硬荒艽┝袑幯b”這句話，不就是通過對彈詞《孟麗君》改編本的具體分析得出來的嗎?陳云不僅自己重視調(diào)查研究，而且提倡評彈演員做調(diào)查研究。一次，在聽完長篇評話選回《三國#8226;贈馬》后，他夸獎演員的口技不錯，馬馳、馬嘶、馬蹄聲都可以，只是在說到各種性格不同的戰(zhàn)馬時，講的還是一般的概念，沒有點出它們的各自特點。因此，他建議演員到部隊騎兵營去學習一些騎兵們養(yǎng)馬、識馬的知識，這樣說起書來就會更生動了。

既要繼承好“孔夫子”，又要穿好“列寧裝”，本身就是運用辯證思維的生動例子。這在陳云關于評彈的一系列談話中，還有很多。比如，1960 年2月，當“大躍進”在各個領域的影響還在繼續(xù)的時候，他指出:“干巴巴也是缺點，應該是既嚴肅又活潑。穿插和噱頭是要的，以前是濫放，現(xiàn)在又稍失之于拘謹。聽眾出了兩角錢，不是來上政治課，作報告也要講點笑話。”1961 年7月，黨中央致力于糾正左傾錯誤，右的傾向又開始出現(xiàn)，他又及時指出:“挖掘、開放傳統(tǒng)書目，千萬不可一下子都放出來，回到老路上去”，“對噱頭、輕松節(jié)目、某些可疑傳統(tǒng)書回的開放，應該采取謹慎態(tài)度。應該先經(jīng)反復考慮后再開放，這樣，比之亂開放后再收縮，其損失要小些?！?/p>

1983 年8 月，當文化商業(yè)化的傾向有所抬頭時，他批評指出:“前些年，一些藝人在我們黨落實文藝政策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另一種傾向，主要表現(xiàn)是在書目和表演上迎合一部分觀眾的低級趣味，單純追求票房價值。”這些意見，各有所指，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要求人們不能從一個極端走到了一個極端，既要糾正左的錯誤，也要防止出現(xiàn)右的傾向。

言有盡，意無窮?！翱追蜃硬荒艽┝袑幯b”這句話的深刻寓意，特別是包含其中的思想方法，是值得我們反復咀嚼、深長思之的，它是做好文藝工作的基本經(jīng)驗，對于做好政治、文化、黨的建設等工作都很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