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很傻，我卻糾纏了許多年。或者，在潛意識里，我認為，媽媽是不愛我的。對她來說，我來到這個世上是個錯誤，而投胎為她的女兒，于我而言，亦是個錯誤。

1

對于童年，最早的記憶始于三歲。

那是個陽光非常好的下午，天藍得嚇人，媽媽拉著我的手，去環(huán)城公園散步。印象中，媽媽帶我去公園的次數真是少之又少。那天我扎了鉆天小辮，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快樂得如同一只飛來飛去的蝴蝶。媽媽走得很快，我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她。在一個捏糖人的攤位前，我不肯走了，我怯怯地向媽媽要一個糖人。

是的，我從小怕媽媽，因為她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火。我很少向她提任何要求，可是糖人太可愛啦，賣糖人的爺爺說，還可以按我的樣子幫我捏一個呢。

可是那天媽媽竟然答應了。

我興奮極了，小心地坐在了一個小板凳上。

“妮妮，媽媽先上一下廁所，馬上就回來。”媽媽對我說，然后對捏糖人的爺爺說:“我馬上回來，捏好了我再給錢。”

爺爺笑呵呵地點點頭，他拿著一坨糖泥，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開始動手捏起來。

一小會兒，爺爺把糖人捏好了，我拿在手里，開心得嘴咧到了后腦勺。

“你媽媽怎么還不回來?你站在這等一會兒吧?！睜敔斦f。早有別的小朋友坐到我剛坐過的小板凳上，等著自己變成一個小糖人。

我便在一旁耐心地等媽媽回來，可是媽媽卻一直沒有出現，我急了，大哭起來，捏糖人的爺爺不得不另送我兩個小糖人，可我依然大哭不止，我哭著喊著要媽媽，可是媽媽一直沒有出現。

直到公園要關門了，捏糖人的爺爺才把我交到了公園管理處。

你媽媽叫什么?公園管理處的叔叔問我。

李淑芹。我回答。

“你家住哪兒?”叔叔又問。

我搖搖頭，我只知道我家住五樓，窗子是朝南開的。

叔叔開始廣播，幫我找媽媽。一連廣播了許多遍，媽媽卻始終沒有出現。

后來的事情具體的細節(jié)，我就沒有印象了。我只記得那天天很藍，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我生平第一次被捏成了小糖人?？墒俏覌寢尣灰娏耍野褘寢屌獊G了。后來管理處的叔叔怎么把我送到家，又怎么批評媽媽太大意，竟然丟了自己的孩子，我就說不清楚了。

2

那次弄丟媽媽的故事，我一直無法忘懷。后來問過心理醫(yī)生，為什么四歲五歲的事不記得，偏偏三歲那件事情記得那么清楚。醫(yī)生說可能是源于恐懼，巨大的恐懼。

可是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恐懼呢，害怕媽媽不要我了嗎?

好吧，盡管我不愿意承認，媽媽也不愿意承認，事情的真相是，媽媽要在那天遺棄我。她有意把我丟在捏糖人的爺爺那兒，自己回了家。

對于媽媽而言，我是她一生的恥辱和噩夢。

沒錯，我是個被詛咒的孩子。

我的出生源于一場誘奸。我的父親，是媽媽的數學老師，媽媽上高三那年，他以為媽媽補習功課為由，一次一次地在放學后留下媽媽。

后來媽媽懷了孕，七個多月才被粗心的外公外婆發(fā)現。外公因此氣出了一身的病，在我兩歲那年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那年他還不到五十歲。

于是我來到了這個世上，那個數學老師，也就是我爸，走進了牢房。

高三的女孩，突然生下一個孩子，這在當時，是個飯后最好的談資，外公外婆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勇氣出門。

印象中媽媽很少管我，甚至懶得看我一眼，那時她才十八歲，母性這種東西，很難在她身上復蘇，我一直是被外婆照顧的。我甚至記得，我有一次叫她媽媽，她生氣地對我大吼:“別叫我媽媽，我不是你媽媽!”

八歲那年，二十六歲的媽媽嫁人。繼父叫何建國，是個普通工人，大媽媽七歲，離異，沒有孩子。媽媽結婚那天，我拉著外婆的手，問，我為什么不能去參加媽媽的婚禮?突然兩個阿姨的話進入我的耳膜?！斑@就是那個強奸犯的孩子。你看她，傻乎乎的還美呢，她媽要嫁人了，要是帶上她這個油瓶才怪?！?/p>

我不知道強奸犯是什么意思，但我敏感地發(fā)覺，那是個很不好的詞兒。

我悄悄看了外婆一眼，外婆的臉上像結了一層冰，我低下頭去，淚水瞬間就流了一臉。

果真，媽媽結婚后，我依然留在外婆家。我很想管繼父叫爸爸，我從來沒有管任何人叫過爸爸呢。我好想跟著媽媽住到她的新家呀，她的新家有漂亮的沙發(fā)，還有一面非常大的鏡子?？墒?，沒有人會主張媽媽把我?guī)н^去。

3

媽媽婚后，第一次和何建國回家，我怯怯地叫了何建國一聲爸爸，何建國有些詫異，不知道如何答應，媽媽突然很生氣地對我大吼:“誰是你爸爸?不要亂叫!”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外婆這時突然很大聲地說了媽媽一句:“干嗎吼孩子?”然后外婆拉過我的手，給了我兩元錢，讓我去外邊玩。我出去了，卻沒有接錢?；貋頃r，媽媽和何建國已經走了。外婆幽幽地嘆了口氣，看著我亂蓬蓬的頭發(fā)說:又去哪瘋了，看你的頭發(fā)。然后拿起一把梳子幫我梳頭。那是童年的印象里，少有的溫情畫面。

媽媽每個月回家一兩次，給外婆留下些錢，又匆匆離開，她嫌棄我，似乎順帶也嫌棄了撫養(yǎng)我的外婆。我其實特希望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可以和她拉著手去逛街，可是我知道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媽媽于兒時的我而言，只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和一個突然就轉身離開的背影。

媽媽不喜歡我。我漸漸得出這樣的結論，這讓我很難過，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八歲的孩子，能明顯地覺察出周圍異樣的目光，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如此不招人喜歡，我和他們一樣，也開始討厭自己。

因此，我就很乖，我努力做好一切，希望得到周圍人的肯定，我從不提任何要求，更不會向外婆要錢。小學三年級時，學校里要訂牛奶，一個月二十塊錢，可是外婆根本沒有給過我這份錢，我也不向她要，我把早飯錢省下來，每天一塊，攢一個月，好交下個月的牛奶錢。

媽媽從沒出席過我的家長會。我也不奢求什么。我像一根雜草一樣，胡亂地長著，非常瘦，不愛說話，不愛笑，媽媽也因此更不喜歡我，因為我總是哭喪著一張臉。

直到十歲。

4

十歲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發(fā)生了許多大事。那時我對自己的身世，已經有所了解，我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鄰居們的只言片語，我懂得拼湊起來，去猜測它們的意思。

首先，我的生父，那個數學老師出獄了。他老婆和他離婚了，他試圖要回我，就反復地去外婆家和媽媽那里交涉。媽媽是什么態(tài)度我不知道，但外婆卻堅決不許。因此，我的生父又一次次出現在我去學校的路上，他看上去十分蒼老，胡子拉碴的，一臉皺紋，他拿著一支棉花糖，叫我的名字，妮妮。但是，強奸犯，何其恐怖的字眼兒。我看到他只會拼命地逃走。

后來據說外婆報了案，告我的生父對我的騷擾和恐嚇，生父才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另一件大事是外婆去世了，肺癌，查出來時已經是晚期。外婆去得很急，說真的，我和外婆，都是那種不長于表達感情的人。雖然大部分時間，我跟外婆住，外婆管我一日三餐，可是我們很少有推心置腹的時候，好像大多時候，我們都在逃避什么。印象里，我們甚至很少有身體上的接觸。

外婆臨終時，我握著她的手，心里絕望得要死，卻哭不出來，媽媽冷冷地說:“快哭呀，真是個沒良心的孩子?！蓖馄磐蝗缓莺莸氐闪藡寢屢谎?，然后她說出了那句讓我永生難忘的遺言:“對妮妮好一點?！敝灰痪湓?，便讓我淚流滿面，終成嚎啕。

外婆的去世讓我內心很凄惶，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當時的我認為，我也失去了這世上最后一點溫暖。我以為我會回到生父身邊，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可是沒有想到，繼父竟然拉著我的手說:“妮妮，收拾收拾，跟叔叔回家?！?/p>

5

我是感激繼父的，可我不敢叫他爸爸，而是小心翼翼地叫著叔叔。盡管我覺得，他是個很合格的爸爸。

那時媽媽懷了六個月的身孕，馬上要生了，繼父工作很忙，我放了學便做飯，洗衣，擦地板，搶著做許多事情。

不久，弟弟出生了，那時我十一歲，放學第一件事是抱弟弟，弟弟哄睡著了，我才去寫作業(yè)。弟弟也喜歡被我抱著，甚至有時，弟弟鬧起來，媽媽都哄不下來，但是我卻哄得下來。這讓我十分興奮，這個家里，至少有一個人是需要我的。盡管他什么也不懂，盡管他長大了，也會像別人一樣不喜歡我。

弟弟一周歲時，媽媽給他買了兩身衣服。讓我意外的是，她竟然給我買了一條淺紅色的長裙。我猜是因為我照顧弟弟，也算家里的功臣。媽媽可能永遠不知道，接過她遞給我的裙子，我背過身眼淚就滾落一地。怕媽媽和繼父看到，我抱著弟弟去了院子，晚上，我一次一次打開那條裙子，穿上，又脫下來，脫下來，又穿上。第二天，還是高高興興地穿著裙子去上學了。

可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沒有帶傘，那件長裙大概質量不太好，讓雨水一淋，竟然開始掉色，我走到家時，裙子就徹底面目全非了。我心疼地脫下裙子，想要洗一下，又怕更多的粉紅褪去。

媽媽看到我的裙子也很意外，她大約沒有料到裙子會掉色。第二天放學，意外地發(fā)現枕頭上竟然又放了一條裙子，白色的，比那條淺紅的樣式還要好。

我抱著那條裙子，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管不顧地痛哭起來。弟弟見我哭，也跟著哭起來。

媽媽站在門口，本來要大聲呵斥我，見我抱著裙子，只是默默地關上了門。

媽媽大約是有一點點愛我的，要不，干嘛會買新衣服給我呢?可是我不敢做非分之想，只要媽媽意識到我的存在就夠了，只要能享受到弟弟的十分之一的母愛就夠了。

6

可很快，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讀高一了，有一天，因為有問題要請教新來的英語老師，所以放學后耽誤了一會兒，問完問題，英語老師問我新華書店在哪，我想反正和我同路，便又帶他去了新華書店，后來又因為自行車壞了，九點多才到家。

到家時，媽媽看到我，有些生氣地問:“干嘛去了?”

我老實把帶英語老師去書店的事兒講了出來。

“英語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p>

沒有想到媽媽竟然勃然大怒:“沒事不要和男老師在一起，也不要和男同學有過分親密的行為，要是以后再這樣，我扒了你的皮!”

我怯怯地站到一旁，低下頭去，媽媽發(fā)了瘋般地對我大吼大叫，甚至打了我兩下，直到繼父把她拉開，讓我去吃飯?？墒俏夷睦锍缘孟拢倚睦镉兄鵁o窮的委屈，我甚至想離家出走，去找我的生父?？墒前藲q的弟弟卻偷偷塞給我一塊巧克力，他說:“姐姐，別怕。”我是個多么容易滿足的孩子呀，弟弟的一句話，竟然讓我無比溫暖。

7

重新讓我改變對媽媽的看法是高二那年，那次班里組織爬山。我體力向來是沒得說，遠遠地把同學們丟在了后邊。卻意外地迷路了，我一個人在山上摸索半天，快傍晚時，我才摸回了家。

我的鞋子走丟了一只，腿上被荊棘劃開了幾個口子，非常狼狽。

我到家時，意外地聽到媽媽在哭，隔壁的王嬸柔聲安慰:“沒事的，妮妮命大，肯定沒事的?！?/p>

媽媽卻哽咽著說:“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

我呆呆地站在門外，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媽媽也不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媽媽竟然為了我在哭。

我怯怯地叫了一聲“媽”，很想撲到她懷中，可是媽媽看到我，張口就罵:“死丫頭，你跑哪去了?”

“行了，她不回來你擔心，回來了你又罵她?？旖o何建國打電話，讓他別找了?！?/p>

媽媽去打電話了。我低下頭，眼淚又一次濕了我的臉。

媽媽其實也是很在意我的吧?我悄悄地看著媽媽，卻永遠逮不到她柔情的目光。媽媽一輩子沒說過喜歡我的話，相反，卻總因為我的一點小錯大發(fā)雷霆，她也不大能接受我對她的那些好，她喜歡和我冷冰冰地相處。

她喜歡我吧?有多在意我?這始終是我糾纏不清的問題。

8

二十七歲那年，我結婚，是遠嫁。媽媽千里迢迢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原以為她不會來。

“死丫頭，終于如愿以償了，不用在我跟前盡孝了，真是沒有良心呀?！眿寢屢娏宋业拿媾^就是這一句，把我未婚夫唬得一愣一愣的。

婚禮上，有一個小游戲，叫真情告白，司儀要求我和老公對長輩們說一些感恩的話。

可是我卻跑了題。我看著媽媽，突然問道:“媽媽，你愛我嗎?”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大概沒有人猜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媽媽卻突然深深地低下頭，像是沉思良久，然后才說:“孩子，你恨過我嗎?”

我搖搖頭，不，盡管明知道她可能是不喜歡我的，可我從來不恨她，相反，我一直小心地討好她，希望她喜歡我。

“從前，我是不愛你的?？吹侥?，我就覺得恥辱，不安，甚至惱火。我也知道，你是無辜的，可是，我依然做不到喜歡你，所以你三歲那年，我才想拋棄你。是外婆把你接回了家，你外婆罵我沒有人性。如果說，我真的有一點點在意你，是我生了你弟弟之后吧，那時，你討巧地抱著弟弟，我才漸漸意識到，你也是我的孩子。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件掉色的紅裙，其實那條裙子不是我買的，是人家搭給我的，可是你拿到裙子卻那么驚喜，那么珍惜，我才明白，我給你的，實在是太少了。我是個不合格的媽媽，一直都是?！?/p>

媽媽說不下去了，她已經泣不成聲。我和老公一人拉著她的一只手。

媽媽到底愛不愛我?我突然不想追問了。哪個媽媽不愛女兒呢?我寧肯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摘自《愛人·月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