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其實是大姐夫,因為開始叫習慣了,也沒再改口,所以,他成為我家上門女婿的日子里,我們一直叫他大哥。只是,媽媽卻還是一味地拿他當外人,從各個方面不把大哥當做家里的一員,偶然還有鄙視的成分存在。因為,大哥是一個孤兒,在社會的資助下,上了高中讀了大學,大學畢業(yè)之后,靠我爸爸的人際關系進了一個實力很強的公司。所以,大哥在我家里,更像一頭牛。
而大哥總覺得他是那樣幸福,說起姐姐給他織的那件毛衣,談起爸爸讓他陪著下棋,他都是一副樂滋滋的樣子,甚至他還說,看到我吃他做的飯時那么津津有味,都是一種幸福。記得有一次,是他與大姐剛結婚不久,他生病發(fā)高燒了,大姐守著他打點滴,而躺在病床上的他握著大姐的手,突然哭起來,把大姐嚇壞了,大男人擦著眼睛居然說是感動的眼淚。大姐點著他的額頭笑話他,然后給他掖了掖被角,大哥一扭頭,又是兩行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來。其實,大姐很愛他,所以才不顧家人的反對選擇了大哥,讓大哥覺得整個家庭因為大姐而溫暖,甚至連大姐守在他病床前,他都認為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所以,他對我們全家人,始終都是那種憨憨的微笑。
我讀高中時,每天都看到大哥起來生爐子,淘米,然后準備全家人的早餐。后來我上了大學,離家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平時懶得回家,便在電話里給家里人撒嬌,說是很想念大哥包的韭菜水餃,饞死了饞死了。沒人理會我,只有大哥說:“真想吃啊?真想吃啊?”常常我在電話這一端頭如搗蒜般地嗯啊嗯啊,掛了電話,便一頭扎進同學堆里說說笑笑。而下一次電話里面還是說想吃韭菜餃子,依然是沒人理會我。直到有一天,大哥捧著一個保溫壺站在我面前時,我傻眼了。無心的要求讓大哥準備了兩天,又是包又是煮,然后放在保溫壺里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趕到我們學校。這情景,好像是爸爸媽媽才能做出來的啊。宿舍里,同學說,你幸福極了,家人還給你送水餃!那時候,我就覺得,姐夫真是跟我最親的人了。
一直到我結婚之后,每次回娘家都會看到大哥扎著圍裙忙里忙外,而其他人坐在客廳里不是嗑瓜子就是看電視,大哥一會兒送一盤水果一會兒將茶水斟滿,而大家卻都視若無睹地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大哥仿佛一個奴隸一般地生活在爸媽的眼皮底下。有時候我去廚房幫他剝蒜洗蔥,大哥總是著急地將我推進客廳,憨憨地說:“用不著你干活,玩去吧。”隔著窗戶,就能看到大哥不停地擦汗,伴著油鍋的滋滋響聲,菜與湯很快就上了桌,而他總是最后坐在那兒。
2000年7月的一個雨夜,女兒發(fā)高燒,正好老公出去學習不在家,雖然離醫(yī)院很近,可我自己不敢出門。我給媽媽打了電話,讓他們來人陪我去醫(yī)院。而這時外面電閃雷鳴狂風驟雨,我緊緊地抱著昏睡不醒的女兒,孤獨無助,緊張害怕。大哥這個時候來我家了,半夜三更也沒有車,他將五歲的女兒裹在雨衣里面抱著,急匆匆地往醫(yī)院跑,而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后。雨水瘋狂地肆虐著。那天,路旁的樹枝在風雨中被吹得吱吱作響。剛出家門不遠,大哥將孩子遞到我手里,他將身上的雨衣脫下,給我們母女又披一層,說:“你要當心,別淋感冒了?!蹦欠N擔心的語氣讓我有種錯覺,好像他真的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
第二天清晨,女兒高燒已退,睡得很安穩(wěn)。我從病房走出來,竟然看到大哥坐在門口的長椅上,像一根豆芽一樣窩在那兒,頭側向一邊,身上還是濕漉漉的,他的左手里,握著他的眼鏡,只是斷了一個眼鏡腿。隔了幾天,女兒病愈后住在媽媽家里。天氣燥熱,她哭著鬧著要吃西瓜。正好大哥在家,他便去買。媽媽家附近有一個水果市場,十分鐘就能回來,可半個小時了大哥還沒有蹤影。就在我著急之時,鄰居來說,大哥和一個賣西瓜的人在吵架呢。等我和大姐趕過去時,大哥剛剛被別人打過,西瓜碎在地上,一地紅漬。大姐氣呼呼地直罵大哥傻子,不就是西瓜沒熟透嗎,也沒必要跟賣西瓜的人較真啊。大哥的腿一瘸一拐,去撿另一個沒有碎的西瓜,而我站在太陽下,眼里生出一汪水來,因為大哥說,孩子病剛好,怕吃壞孩子的肚子。
大姐氣呼呼地一個人走在前頭,我站在后面,眼淚悄悄地落下來。大哥瘸著腿,扭過頭對我說,別給咱媽說打架的事。然后,他走路的時候,就努力地將另一條腿保持原樣,盡力地讓它們不顯示瘸的狀態(tài)。在家里,他是媽媽唾棄的對象,無論在哪方面,媽媽總是說大哥做得不好,甚至連大姐也學著對大哥指手畫腳,而大哥永遠都是一種憨笑的狀態(tài),應付家里所有的冰天雪地。
2003年,媽媽腦血栓癱瘓在床,正好這一年我老公工作調往省城,我和女兒便也跟著去了省城。電話里得知,伺候在母親身邊的,不是大姐而是大哥,我心里對大哥深抱愧疚,堂堂的三尺男兒,硬是在我家被磨成家庭婦男。
五一期間,我回了媽媽家,正好大姐不在家,大哥正在給媽媽喂飯。我站在大哥身旁,看著大哥輕輕地吹散匙中的熱氣,將雞蛋花兒輕輕地放在媽媽嘴里。媽媽的眼睛看著我,早已不能說話,只是她的眼里流下兩行淚,我知道,她一定對自己從前的作為有所后悔了。站在院子里的樹下,我望著消瘦的大哥,問他:“這十幾年,媽媽對你不好,你還對她這樣好啊?”大哥手里正在殺一條魚,亂蹦的魚濺起水花落在大哥臉上,他的鼻子上還架著那個眼鏡腿粘合在一起的舊眼鏡。他不抬頭,努力地對付著手下的魚,對我說:“其實,我覺得你家挺好,有爸爸媽媽,還有妹妹。不像我,從小父母早逝,連個親人都沒有?!庇H人?這些年來,我家人又有誰把他當做了親人?媽媽的白眼,姐姐的專橫,爸爸的旁若無人。而他,就像我家的仆人一般,沒有地位地生活著,只是他,過得卻是那樣知足而平和。
接下來這一年,家境越來越不好,父親病逝,大姐下崗,媽媽還是躺在床上由人伺侯著,家里的事全都壓在大哥的肩上。大姐很生氣,電話里將我罵一頓,讓我把媽媽接到省城去。而這時的我,面臨著工作單位改制,老公出差好幾個月才能回來,上小學的女兒需要人照顧。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大姐竟然找車將媽媽送到我家來,措手不及中,媽媽躺在了我女兒的床上。其實,媽媽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她已不會說話,是大姐厭倦了自己的母親。
望著自己薄弱的家,我也哭了。自己的親娘,我又能推給誰呢?可是工作怎么辦?孩子上學怎么辦啊?整整一夜,我無法入眠。誰知大哥第二天一早就來了,他手上有抓撓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大姐的杰作。大哥抽著煙,坐在沙發(fā)上,還是那個破舊的眼鏡框吊在他的眼睛下面?!岸茫惴判陌?,你姐不要咱媽,我還要呢,十幾年我在你們家過得這么好!”他將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腳尖有力地踩上去,旋了一個圈,然后進了我女兒的屋。他趴在媽媽的床前,和顏悅色地說:“媽,回咱家吧?在這兒你不習慣的?!眿寢尣粫f話,只是用眼睛盯著他。大哥繼續(xù)說,像是哄一個孩子一樣。他用手去捋媽媽的白發(fā),手勢那樣地熟練。我尷尬地立在一旁。大哥用毛巾去擦媽媽眼角流出的淚,輕聲地說:“媽,您別傷心,我是您兒子啊,有我呢,不讓他們伺候您。”我心里被大哥一句話抽得酸疼酸疼的。拉過大哥的胳膊:“大哥,還是我伺候咱媽吧,你都伺候這么多年了?!贝蟾缫恢皇址隽朔瞿莻€舊眼鏡,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沒伺候過,不知道咱媽的習慣,還是讓我來吧!。說完這句話,他將媽從床上拉起,高大肥胖的媽媽便伏在了大哥窄窄的背上,大哥一步一步地背著媽走出我家小院。我撫著媽的身子,淚流不停,而大哥背上的媽媽,眼里淚水也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一直到老公出差回來了,我們打算把媽媽接到我家來。電話往家打,沒人接,往大哥公司打,人家居然說他下崗了。我們心急如焚地坐上車往家里趕,車路過媽媽家附近的那個水果市場時,我讓車停下來,輕輕地搖下車窗,看著那個擺水果攤的人。瘦弱的中年男子正給一個客人稱著蘋果,他鼻子上架著一個老掉牙的眼鏡,看秤的時候眼睛簡直要貼到秤桿上。他的旁邊,中年女人正在擺放其他水果。他們中間,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微笑地看著路上的人來人往。稱完蘋果的中年男人習慣性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然后走到老太太跟前,拿起一條毛巾,去擦老太太嘴角流出的口水,輕輕的一下,又輕輕的一下……
而我坐在車里已經(jīng)哽咽不止。四十歲的大哥啊,優(yōu)秀大學畢業(yè)生,硬是被我的家拖累成一個水果小販了。隔著車窗,我叫:“大哥,大姐,媽!”
大哥不同意讓我們接走媽媽,而我不忍心將媽媽這個累贅再壓給家境不好的大哥,大姐的孩子又面臨著考高中,光憑一個水果攤,又養(yǎng)老又養(yǎng)小的,怎么能行?我們四個坐在外屋里談論這個事情,我老公遞給大哥一支煙,點上,然后就看到大哥狠狠地吸了一口,接著卻被煙嗆得直咳,咳著咳著就看他將煙掐滅,對我們兩口子說:“你們還是回家安心工作吧,媽在我這兒很好?!贝蠼阋兄T框不說話。接著大哥繼續(xù)說:“人家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而我呢,打心眼里想當這個家的兒子,從小我都想有個媽啊……”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哽咽,抬手摘下那個眼鏡,使勁兒地擦著眼淚。
第二天,我在街上給大哥配了一副新眼鏡。他戴著新眼鏡,在水果攤前繼續(xù)忙碌。我推著媽媽走到水果攤前,對大哥說:“還是我把媽媽接走吧!”大哥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兒,剛才還是笑盈盈的臉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三兩步越過水果攤,看著我,然后又蹲在媽媽跟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輕輕地問:“媽,你是走還是留下呢?”媽媽當然不說話。大哥將媽媽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上,繼續(xù)說:“媽媽,你要是愿意走,你就別動,你要是愿意留下來,你就動一下你的手,好不好?”剎那間,媽媽竟然奇跡般地抽動了她的手指,雖然只是一個手指的抽動,卻讓我和大哥、大姐及身邊所有的人驚呆了。“媽,你的手動了,媽,你愿意留下來?”驚喜之下的大哥,居然像孩子一樣,突然伏在媽媽膝上,哭了起來。媽媽的眼里也流下兩行淚,身邊所有的人跟著流淚,嗚嗚的哭聲從媽媽膝上傳出來,狠狠地剜著路人的心。
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那個伏在媽媽膝上,哭著叫媽媽的人,他是我的姐夫,而我一直都叫他大哥。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