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三畏是那種不多說話的人，這樣的人幾乎在每個單位都會有這么一二個。老實平庸，缺乏熱情，沒什么朋友，多半有些木訥，在領(lǐng)導(dǎo)眼中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那種。無論遇上什么事，總是自覺地站在眾人的后頭。按說時三畏各方面的條件并不比別人差，還有個大專文憑，但在眾人的眼中，卻總好像比別人差一截子似的，就連時三畏自己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越發(fā)地不自信起來。當初時三畏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那會兒，妻子湯小鳳還曾對他寄予厚望，認為時三畏是在機關(guān)里工作，又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怎么著也應(yīng)該混個一官半職吧。但是，湯小鳳很快便失望了。周圍該提拔的人大都變成了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只有時三畏依舊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做著一成不變的雜事，連個科員也不是。眼看著年紀漸漸大了起來，已是年過四十的人了，升遷的指望也一天天地變得遙不可及。湯小鳳望著時三畏的背影，忍不住恨道，你為什么這么不爭氣呢?

湯小鳳每次回娘家的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向母親傾訴丈夫的窩囊無能，有時母親也會因為什么事情與湯小鳳一起埋怨著。湯小鳳說，我現(xiàn)在連一分鐘也忍受不下去了，人家一個人占著好幾套房子，連兒孫們的新房都提前預(yù)備下了。他倒好，分一套面積沒有達標的頂樓房子，鑰匙還沒有拿到手，倒要把現(xiàn)在住的先交出去。因為到底交不交房子的事，湯小鳳與時三畏吵過無數(shù)次的架。每次吵架，湯小鳳都少不了抱怨時三畏事先沒有請客送禮做工作。要不然做無賴也成啊，讓領(lǐng)導(dǎo)見到你就發(fā)怵，自然吃不了虧。誰知卻連做無賴的本事也沒有，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連一句硬話都不敢說，這樣老實無能的人，不欺負你欺負誰?

大多數(shù)的時候，時三畏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有時微弱地為自己爭辯幾句，卻常常引來湯小鳳更加激烈的數(shù)落，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于是，時三畏便閉了嘴，也看不出湯小鳳的那些話是不是聽進去了。其實，時三畏在內(nèi)心里也是不愿意交房子的。只是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逼得緊，時三畏實在是沒有辦法。在單位里，像時三畏這樣的情況當然不止他一個，但是人家都有過硬的理由，放在桌面上也是冠冕堂皇的，幾乎讓人難以辯駁。相形之下，自己的理由卻顯得十分牽強，缺乏說服力。領(lǐng)導(dǎo)對時三畏說，沒有達標的住房面積以后可以再補，但這次要是不交，那你就是超標占房，就是違反規(guī)定。時三畏在機關(guān)里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職員，這違反規(guī)定的事在別人那里或許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時三畏聽來，卻有些承受不起。而且，每次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的時候，時三畏總是沒來由地緊張。原本想好的話也總是因為緊張，很快忘得精光。

領(lǐng)導(dǎo)拍著時三畏的肩膀說，組織上還是了解你的，雖然你也有實際困難，但跟別人相比總還是好得多。而且，你是老同志了，應(yīng)該給年輕人做個榜樣嘛。有什么問題我們以后再說。領(lǐng)導(dǎo)的手掌很大，很熱，落在身上十分溫暖，時三畏的心里忍不住一噤。時三畏平時在單位里是被人冷落慣了的，原以為從沒有人在意，沒想到原來領(lǐng)導(dǎo)竟也注意到了自己。時三畏沉浸在這意外的溫暖和感動中，心中空茫茫一片，禁不住點了點頭。領(lǐng)導(dǎo)見時三畏表了態(tài)，越發(fā)變得熱情起來。原本放在肩頭的手又移到了時三畏的手掌心，重重地握著，伸出另一只手拍著時三畏的肩膀，然后點點頭離開了。

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是那種天生應(yīng)該當干部的人，高大結(jié)實，雙眸明亮。平日里，總能見到領(lǐng)導(dǎo)在眾人面前談笑風(fēng)生著，既熱情洋溢又光明磊落。許多在一般人眼中十分棘手的事，到了領(lǐng)導(dǎo)那里，三言兩語便解決了。時三畏在一邊看著，忍不住既佩服又崇拜。時三畏一直認為領(lǐng)導(dǎo)是有能力的，他相信，在有關(guān)清房的問題上，領(lǐng)導(dǎo)也肯定能一碗水端平，時三畏并不知道那些跟他一樣需要交房子的人，是不是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腳。時三畏覺得，即便他們真的像湯小鳳說的那樣，私下里給領(lǐng)導(dǎo)請客送禮，他也相信領(lǐng)導(dǎo)一定能抵擋得住這樣的糖衣炮彈。領(lǐng)導(dǎo)是那種能做大事情的人，勢頭正好，哪能被這點小恩小惠拉攏住，誤了自己的前程?因此，雖然湯小鳳一直在旁邊不停地嘮叨，時三畏到底沒有聽她的話。

但是，領(lǐng)導(dǎo)最終還是欺騙了時三畏。時三畏直到后來才知道，原來單位里只有他一個人按規(guī)定交了房子，其他的人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沒有交。時三畏有點為自己當初的表態(tài)后悔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哪有再反悔的道理?而且，那幾個不交房的人不是因為父母生病就是自己的身體不好，需要別人照顧。時三畏私下里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的身體，自然不愿意跟他們比。反正自己現(xiàn)在有房子住，權(quán)當是把自己該得的那份捐了出去。時三畏一直相信吃虧是福，老天是公平的，這里失去了，肯定能在別的什么地方補償自己;所以，雖然時三畏明知道自己吃了虧，卻私下里硬生生地忍下了。就是湯小鳳整天在家里吵吵鬧鬧，時三畏也從沒有露出過一點口風(fēng)。

誰知湯小鳳不知從哪里知道了消息，自然氣憤難平。眼看著交房的日期一天天地臨近，湯小鳳的情緒也變得越來越壞，幾乎天天與時三畏吵架。時三畏當然也想到過反悔，可是，拿什么做理由呢?湯小鳳想出的那些理由，時三畏覺得哪一條都站不住腳。而且，時三畏也有點不相信，領(lǐng)導(dǎo)真的就能讓那些人把房子占住?因此，無論湯小鳳怎么嘮叨，時三畏總是一聲不吭地坐在一邊，不搭理她，為這事，二人還曾打過架。湯小鳳自然不是時三畏的對手，時三畏一掌便把湯小鳳推倒在地。湯小鳳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沖過來，抓破了時三畏的臉，又把家里的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之后，憤憤不平的湯小鳳跑到時三畏的單位大吵了一頓，沒想到卻被人家一句話便頂了回來。這又不是你的單位，你憑什么在這里大喊大叫?

這樣的質(zhì)問雖然無理，卻是無法辯駁的，就連平日里能言善辯的湯小鳳也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而時三畏那時就在一旁站著，竟然低著頭一聲不吭。湯小鳳哪里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沖過去抓住時三畏的衣服領(lǐng)子，咬著牙恨道:走，到法院離婚去!這樣的日子不能過了。沒想到那邊卻傳出一聲冷笑，說，這是你們家的私事，犯不著把這種事拿出來張揚給大家聽，要吵架回家吵去。就在這時，誰也沒有想到，平日里老實窩囊的時三畏這時不知怎么卻忽然發(fā)起火來，一抬手推了湯小鳳一個趔趄，紅著眼睛讓她趕緊走，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湯小鳳做主慣了，即便有什么事時三畏想按自己的意見辦，最后也總是拗不過，到頭來還是要聽湯小鳳的?，F(xiàn)在，時三畏竟然當著眾人的面讓她下不了臺。湯小鳳一氣之下摔開手回了娘家，臨走的時候丟下話來，要交房子就離婚，無論如何不能再跟這樣的窩囊男人過下去了。

湯小鳳在娘家一住就是半個多月。平日里，母親雖然總是跟著湯小鳳一起數(shù)落時三畏的不是，但到湯小鳳真要離婚的時候，卻又勸導(dǎo)起來。二人畢竟過了這么多年了，兒子都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時三畏雖然窩囊無能，卻是個讓人放心的老實人，從沒有在外面添亂惹過是非。你的脾氣又暴，三句話不說就炸了，每次都是人家讓著你。居家過日子不容易，總不能因為一套房子就把一家人給拆散了。湯小鳳不服氣，說他脾氣好?只差沒當著眾人的面打得我鼻青臉腫了。一個窩囊廢，吃里扒外的東西，欺負家里人倒像是個人物似的。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母親停了停，又接過話頭勸道，話說回來，就是真離了婚，你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常言道，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人家離了婚還是香餑餑，連沒結(jié)過婚的大姑娘也能娶到手。你是四十多的人了，又拖著個孩子，再嫁就難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湯小鳳恨道，我哪里還想再嫁?要是再遇上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還不如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呢。雖然表面上仍舊不服輸，母親的那些話湯小鳳肯定是聽進去了。下次，等到時三畏低著頭來賠禮道歉，接湯小鳳回去的時候，湯小鳳雖然把他臭罵了一頓，倒是乖乖地跟著回去了。

湯小鳳到底沒有拗得過，最終還是委委屈屈地交了房子。因為有這么個短處捏在湯小鳳的手里，時三畏在家里的地位變得越發(fā)微妙起來。幾乎所有的家務(wù)活兒都理所當然地落到了時三畏的頭上，而湯小鳳的情緒卻并沒有因為時三畏的勤快而有所好轉(zhuǎn)。無論什么事，只要時三畏稍有不滿，都有可能引來湯小鳳的憤怒，然后便是小題大做的爭吵。時三畏吵不過她，只好一聲不吭地聽著。

其實，湯小鳳與時三畏結(jié)婚的時候，脾氣一點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那時候，時三畏還在部隊當兵，二人一年見不了幾次面。偶爾在一起的時候，也總顯得有些生分。等到差不多熟稔起來的時候，又到該分開的時候了。因此，留在記憶中的都是對方的優(yōu)點和好處。后來有了兒子，需要操心的事一天天地多了起來，但因為有母親相幫著，湯小鳳倒也沒覺著有多少不滿意的地方。湯小鳳從小就是那種爭強好勝的性格，雖然這樣的個性并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好處，但在暗地里卻一直希望時三畏回來之后能有些出息，讓她在周圍人的眼中揚眉吐氣。但是，時三畏看起來卻連一點進取心都沒有，這讓湯小鳳忍不住暗自著急起來。

而且，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湯小鳳發(fā)現(xiàn)時三畏對自己的感情早已變得十分淡漠。雖然還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總有些像外人似的。時三畏以前是在野戰(zhàn)部隊，一直都是在外面跑?，F(xiàn)在卻一天到晚要坐在辦公室里，自然憋屈得難受。雖然時三畏自己也頗想有些作為，但人總是扎煞著，反倒顯出一副笨拙相來。時三畏又是那種天生打不開局面的人，聽上級的命令聽慣了，沒有心機，凡事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反應(yīng)不過來似的。滿心的上勁卻不知道該往哪里使，于是，處處都是疙疙瘩瘩的阻礙，明里暗里的不順心，很快，原先的那點上勁心便淡了許多。但是，這些煩心事時三畏從不在家里說，總是一下班就不見了人影。就是偶爾在家里呆著，人也顯得有點恍恍惚惚的。

湯小鳳開始時還以為時三畏是有了外遇，偷偷跟蹤過幾次，卻一無所獲。湯小鳳發(fā)現(xiàn)，時三畏下班之后只是在外面閑逛。站在馬路邊看別人下棋，要不就是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亂轉(zhuǎn)，就是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也不回家，只是隨便在路邊吃點東西。馬路邊的地攤大都簡陋而骯臟。一副帶炭火的餛飩攤子，再配上一張方桌和幾只矮腳凳，就可以開張了。因為害怕被檢查罰款，這樣的餛飩攤子大都是在檢查人員下班之后，才趁著夜色悄悄地擺出來。賣餛飩的多是外地來的民工或是生活困難的下崗職工，幾乎是清一色的上了年歲的中年女人，卻殘存著些姿色，看起來倒也收拾得干凈利落。胸前掛著一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臟圍裙，站在熱騰騰的餛飩鍋后面，對著路邊的行人，露出一臉含糊而曖昧的微笑。

湯小鳳站在遠處悄悄地看著時三畏。時三畏坐在一只四腳凳上，正低著頭認真地吃餛飩。剛出鍋的餛飩太熱，咬一口就被燙著了，時三畏卻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依舊急火火地吃著。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湯，一邊伸出手背去抹嘴角溢出來的湯汁和額頭上滲出的細細的汗水。湯小鳳側(cè)著耳朵傾聽著時三畏發(fā)出的嘖嘖有味的咀嚼聲，心慢慢地變得柔和起來，忽然感覺有點心疼時三畏。湯小鳳轉(zhuǎn)身回家，做了一桌好飯菜。等時三畏回來之后，便滿面笑容地迎上去，說，餓壞了吧?趕緊洗手吃飯吧。見時三畏不吭聲，湯小鳳停了停，又問，下班之后做什么呢?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對湯小鳳的關(guān)心，時三畏卻只是冷著臉，半天沒有一句話。要是湯小鳳問急了，便說，我做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見時三畏如此不通情理，湯小鳳的脾氣不由也大了許多，二人終于吵了起來。

后來，這樣的架二人吵過無數(shù)次。時三畏很快便妥協(xié)了，下班之后不再在外面閑逛，而是按時回家做家務(wù)、照顧兒子。等到時三畏斷了升遷的指望，湯小鳳的心也漸漸地冷了，倒是把脾氣一天天地養(yǎng)大了?？粗鴷r三畏在家中忙碌的身影，湯小鳳時常會沒來由地生氣，其實，湯小鳳一點也不稀罕時三畏是不是會做家務(wù)，要是時三畏能升個一官半職，湯小鳳倒寧愿心甘情愿地侍候他。有時，滿腹怨恨的湯小鳳甚至希望時三畏還像從前似的不歸家。見不到時三畏的面，湯小鳳或許會少生些氣。

時三畏在單位里的處境并沒有因為交了房子而變得好起來。眾人雖然都知道他吃了虧，但因為湯小鳳的緣故，時三畏一下子被人看輕了許多。一個如此怕老婆的男人，別人嘴上不說，心里總是有些不屑的。而且，既然吃那么大的虧都忍下了，以后再遇上點什么事，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些沒有交房的人，對時三畏的積極配合，暗地里更是恨成一個洞。因為有時三畏的先例，他們那些多占的房子，早晚還得交。當初對時三畏信任有加的領(lǐng)導(dǎo)，自從交了房子之后，目光重新變得空泛起來，就好像他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時三畏雖然心里忍不住有些難過，卻從沒有說過什么。這倒不是因為肚量大不在乎，而實在是因為懶惰、怕麻煩的緣故。而且，自己笨嘴拙舌的，就是遇到什么好處去爭，也未必能爭到手，索性就這么不管不問的，倒也輕松自在。周圍的人只當他是看不出來，或者是吃虧吃慣了，竟也把這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開始的時候，時三畏也曾在暗地里傷心失望過，很想找個人訴訴委曲。但這樣的事情自然不能跟湯小鳳說，說了就等于是自己找罵。但是，除了湯小鳳，時三畏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了。

為了不讓自己失望，時三畏總是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久了，竟像是真的看不出來似的，整個人都變得有些遲鈍起來。一點點的失望日積月累地積攢起來，就像是腌臜難聞的穢物，小山似的在心頭隆起著。時三畏表面上看起來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壓在身上，似乎連身材都有點被壓矮了，人也一日日地變得瘦弱憔悴起來?，F(xiàn)在，湯小鳳幾乎每天都要數(shù)落嘮叨一遍，隨便一點什么事都可以讓她大發(fā)雷霆。時三畏就在湯小鳳的憤怒聲中做飯洗碗，養(yǎng)花喂鳥，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只有在深夜一個人的時候，時三畏才會抬起頭，瞇縫著眼睛仰望著那座被無數(shù)的齟齬和失望滋養(yǎng)得枝繁葉茂、花木茂盛的小山。那時候，湯小鳳和兒子都已經(jīng)入睡了，時三畏在燈光下獨自回味著那些早已經(jīng)變得陳舊模糊的往事，每一段往事都與尖銳的失望相連，自尊被壓縮到了極限。每一次他都以為，自己不能再忍了，再忍就活不下去了，但最終都挺過來了。時三畏不禁暗自訝異著，這難以忍受的一切，自己竟然都忍下來了?，F(xiàn)在，好多事情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有那些穢物似的刺痛還血淋淋地留在眼前。

時三畏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欺辱自己。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同事，還有睡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就連兒子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時三畏經(jīng)常能從兒子一聲不吭的臉上發(fā)現(xiàn)那種類似于仇恨的表情。每當這時，時三畏總是會想象著兒子長大成人后的樣子?？磧鹤蝇F(xiàn)在的骨架，到時候肯定會長得比他高大粗壯，臉盤寬大結(jié)實，蓄著硬硬的胡須。只是那時兒子臉上的表情肯定早已不再是仇恨，而變成了不屑。那屬于未來的不屑深深地刺痛了時三畏。他很想沖上去對著兒子拳打腳踢一頓，最后總是悄悄地忍下了。時三畏知道，打了兒子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兒子肯定會到湯小鳳那里去告狀，湯小鳳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又是無休止的爭吵，翻出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再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撕開，再重溫一遍過去的刺痛與齷齪。這樣的場面，就連想一想都讓人疲憊不堪。不，時三畏寧愿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也不做。

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時三畏把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在心里細細地過了一遍。時三畏發(fā)覺，自己從沒有愛過誰。他從小就是在父母嚴厲的管束中長大的，父母幾乎每天都在說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能記得的都是挨打的事，不是挨外面不相干的人的打，就是挨父母的打。小時候，時三畏曾經(jīng)很想悄悄地殺了父母或者是那些曾經(jīng)打過他的人，然后再逃到哪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藏起來。時三畏從小就知道自己長相難看，又笨拙無能，幾乎從沒有遇到過快樂的事。那時候，仇恨讓他的心整日里滿滿的，幾乎沒有空間再去承載別的情感。

等到長大成人，不再挨父母打，也不再有外面的人明目張膽地欺負他的時候，那仇恨便變成了淡漠。甚至直到和湯小鳳結(jié)婚，時三畏也從沒有真正地愛過誰。因為知道不可能有女人喜歡自己，因此那些漂亮女人對于他來說就變成了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風(fēng)景。偶爾，時三畏也會偷偷地跟在哪個漂亮女人的后面，忍不住做些讓人耳熱心跳的美夢，但心里卻十分清楚，她們永遠不會屬于自己。時三畏與湯小鳳是通過別人介紹認識的。他盡管不喜歡她，卻也并不討厭。湯小鳳雖然長相普通，脾氣又不好，但時三畏從沒有挑剔過她，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挑剔的資格。雖然并不討厭湯小鳳，卻也從沒有達到過愛的程度。從結(jié)婚的第一天起，時三畏就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預(yù)見到了將來。但是，那時候他相信人生很短暫，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相繼老去。直到后來很久才意識到，從衰老到死亡之間，還有一段十分漫長的路程。

現(xiàn)在，時三畏早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幻想，甚至不再幻想衰老之后的僵硬和癡呆。因為，他現(xiàn)在的肌肉依然結(jié)實有力。每天清晨刮完胡須之后，時三畏能感覺到自己健康而充滿活力，身體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正在悄悄地涌動著。外面的陽光很明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的未來還很長，還有許多不可預(yù)料的事情等著他。或許，還會有意外的驚喜。但是，等到太陽一點點地升高，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就會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很快便消失了。新的胡須又開始長出來，伸出手去，可以摸到堅硬的胡子茬。時三畏縮著脖子坐在辦公桌前，捧著茶杯喝茶，翻當天新到的報紙。不斷有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幾乎沒有人看他一眼。時三畏知道，明天和今天一樣，會是完全相同的一樣的日月。他還會繼續(xù)受別人欺負，還得繼續(xù)吃喝拉撒、制造垃圾，聽那個女人的嘮叨。這樣的現(xiàn)實常常令時三畏絕望無比。

時三畏經(jīng)常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愛點什么?？墒?，有什么東西值得他愛呢?時三畏曾經(jīng)幻想過愛一個人。那應(yīng)該是個女人，他可以在那個女人的崇敬與撫愛中體味自己的力量。那個女人或許并不漂亮，但卻年輕而嬌媚。重要的是，女人應(yīng)該非常地愛他，這愛因為陌生和執(zhí)著而變得十分瘋狂。時三畏閉上眼睛，看見那個女人正對著他謙卑而溫存地微笑著，那樣的笑容不知怎么忽然讓時三畏前所未有地激動起來。但是，有時時三畏又覺得，這樣的女人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沒有哪個女人會愛上像他這樣的男人，他也沒有機會在她面前展示什么。而且，自己是否真的富有力量也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

一次，時三畏參加系統(tǒng)內(nèi)組織的一個培訓(xùn)班，時三畏悄悄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每次上課的時候，時三畏總是偷偷坐在女人的后面。女人就在距離時三畏只有一臂之遙的地方，時三畏能看見她的衣服領(lǐng)子里露出來的半截白嫩的脖頸，還有上面覆著的一小片纖細柔軟的絨毛。時三畏每次看見，都會有伸出手去撫摸一下的沖動。女人健康而充滿活力，高高的個頭，穿一條短短的網(wǎng)球裙。似乎總是見她在笑，隨便一點什么事都能引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時三畏雖然喜歡她，倒也沒有什么奢望。這就像隔著層玻璃櫥窗，看展覽館里陳列著的各式各樣美麗的昆蟲標本。雖然會有一點誘惑，但卻很清楚地意識到，那是離自己很遠的另一個世界。時三畏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女人的背后偷偷地看上幾眼。

然而，不知怎么，女人看起來卻偏偏喜歡上了他。一個星期之后，時三畏收到了女人寫給他的信。時三畏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封信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女人在信里邀請他在周末的時候一起去看電影。這是時三畏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興奮得幾乎一晚上沒有睡好。雖然女人的信中沒有任何實際內(nèi)容，但時三畏卻在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了許多意味深長的東西，這樣的東西，自然是讓人歡喜的。

后來，時三畏便與女人戀愛了。時三畏雖然早已結(jié)婚成家，卻第一次盡心盡力地談起了戀愛，認真而投入。女人的青春在時三畏面前恣肆地綻放著，大膽地挑逗著他沉睡已久的情欲。這樣的戀情是私秘的、不能公開的，又因為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罪惡感，因此越發(fā)燃燒得熱烈而無所顧忌。那段時間，時三畏幾乎一有機會就朝外面跑。女人的那間狹小而潮濕的宿舍，在時三畏的眼中就像她的身體一樣，風(fēng)情萬種。二人在一起的時候幾乎不怎么說話，總是一聲不吭地做愛，總也做不夠似的。時三畏的欲望甚至連他自己都有點被嚇住了，深不見底，驚悚恐怖。只要碰到女人的身體，甚至只要看她一眼，欲望便從他根本不知道隱藏在哪里的角落里毫無察覺地涌了出來。時三畏渾身顫抖地站在那里，因為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身體，牙齒發(fā)出一陣陣咯咯咯的聲音，就像躺在床墊上的女人發(fā)出的笑聲。時三畏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被這無邊無際的欲望徹底淹沒了。強勁的欲望的巨浪沖擊著他的身體，時三畏幾乎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所能做的只是偶爾浮出水面透一口氣，再深深地扎進去。

湯小鳳雖然有點看出了蹊蹺，時三畏肯定有什么事瞞著自己，但是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卻是一無所知的。而且，時三畏的脾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變得出人意料的大。說不了幾句話，便擺出一副要吵架的姿態(tài)。以前無論遇上什么事，時三畏都是能忍則忍，現(xiàn)在見時三畏這樣，湯小鳳倒有點被嚇住了。因為不知道時三畏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也不敢過于追究。這越發(fā)讓時三畏變得大膽起來。

沉醉在愛情之中的時三畏曾經(jīng)認真考慮過離婚的事，甚至連要是與女人結(jié)婚該如何操辦都想到了。然而，就在這時，女人卻忽然對時三畏說，她不能再與他在一起了，二人必須分開。時三畏一下子愣住了，連忙追問，他哪里得罪了她?她對他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么?女人搖了搖頭，說，沒有。停了停，又對時三畏說，她已經(jīng)厭倦了，不想再把這種關(guān)系維持下去了。而且，她以前的那個已經(jīng)分手的男朋友最近又找到她，希望恢復(fù)以前的關(guān)系。時三畏有些不甘心，問，既然這樣，那么當初你為什么要與我在一起呢?這個問題其實時三畏早就想問了。他一點也不明白，女人為什么要與他在一起呢?他早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長相平平，只是一名小職員。即便是作為交易，也沒有多少可做交換的砝碼。那么女人為什么還要和他在一起呢?時三畏曾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愛，認為女人肯定是愛上他了。至于為什么愛，那就說不清楚了。是的，只有說不清楚才可能是愛。

女人忽然笑了起來，說不，恰恰相反，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不愛。見時三畏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女人解釋說，她是因為男朋友拋棄了她，心情抑郁，這才跟時三畏上床的。即便沒有時三畏，也會有別的什么人與她在一起。之所以選擇了時三畏而沒有選擇別人，女人想了想說，這是因為時三畏的偷窺。她早就知道時三畏在背后偷偷看她，但她一點也不反感。不僅不反感，反倒有些喜歡，所以她最終選擇了時三畏而沒有選擇別人。但是，這個理由卻無論如何不能稱作是愛?，F(xiàn)在，以前的男友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了，她與時三畏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也就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的必要。

時三畏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如此看來，他只是做了一回替身而已，成了女人失戀的時候用以消愁解悶的玩物。他原以為玩物只是那些類似奶油小生一樣的男人才有資格做，沒想到也有人喜歡像他這樣平常無奇的男人。但是，時三畏認真地想了想，發(fā)覺普通男人并非就一定不能充當玩物。帥哥與丑男之間的不同，只是各人的口味和興趣上的差異而已，兩者之間大概并非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女人能對他另眼相看，情有獨鐘，自然也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而他竟然在很長時間里，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愛情。一想到這里，時三畏便忍不住羞憤交加。

后來，二人平靜地分了手。時三畏以為，女人應(yīng)該不會忘記過去的一切，至少應(yīng)該有所留戀才對。然而分手之后，女人竟然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一個，這讓時三畏越發(fā)心緒難抑。深夜里，時三畏躺在湯小鳳身旁的時候，常常會想象著女人這時會在哪里呢?肯定也是與丈夫睡在一起吧。那個曾經(jīng)是她男友的男人，會不會在女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屬于時三畏的痕跡呢?畢竟，他曾經(jīng)與那個女人一起瘋狂過。時三畏覺得，做愛有時就像是在木板上釘釘子。女人是木板，男人是釘子，釘子釘在木板上，哪有不留痕跡的道理?即便是那釘子早已經(jīng)拔了出來，木板上也會留下一個類似傷痕一樣的印跡。要是這樣的話，那個男人會在女人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么?

表面上看起來，女人和那個男人又和好如初了，現(xiàn)在早已是一對恩愛夫妻。但是，時三畏覺得，他的影子卻是那個女人永遠抹不掉的。只要那個女人一閉上眼睛，他就可能會從她身體的某個角落中悄悄地溜出來，走進女人的記憶里。赤著身體躺在丈夫身邊的女人，看起來還與從前一樣，但是只有女人和時三畏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而這一切，現(xiàn)在就貯存在女人的身體里。沒有人知道在女人的風(fēng)情與練達中，又有多少是他時三畏培育出來的?時三畏雖然一直無法原諒女人，但一想到那個女人可能一生都會帶著他的印記，就像是她胸口窩新長出的一粒紅痣一樣，時三畏便又有些釋然了。

每天做完家務(wù)之后，時三畏經(jīng)常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個鐘頭。女人的離去很快變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痛苦，停留在時三畏的舌尖和每一個關(guān)節(jié)之處，一動便牽著身體里面的某個地方，鈍鈍地痛。但是，這樣的疼痛卻是讓人歡喜的。時三畏常常一個人沉浸在這意外的喜悅之中，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湯小鳳每次見到他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便忍不住暴跳如雷。時三畏不動聲色地看著湯小鳳，眼睛里卻忍不住露出幾分喜色。湯小鳳唁唁的吵鬧聲讓時三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生活還在原來的軌道上按部就班地向前滑行著。這讓他多少淡忘了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

與女人分手之后，時三畏曾經(jīng)認真地打算做個好父親。并不是他真的有多么愛兒子，而是因為張口閉口談家庭是當今的時尚。時三畏心甘情愿地洗尿布，不厭其煩地教兒子牙牙學(xué)語，牽著他的手，為他的每一個微小的進步而欣喜萬分。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好時光，他至今還能回憶起站在兒子的小床前，看著他入睡時的幸福情景?？墒?，兒子很快便長大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時三畏依舊把兒子當成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小玩意。但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個昔日的小玩意已經(jīng)不那么聽話了。又因為有湯小鳳的慫恿，竟經(jīng)常公然與他對抗。于是，氣憤不已的時三畏開始背著湯小鳳打兒子。等到他的巴掌落到兒子身上的時候，時三畏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并不是真的愛兒子。這個發(fā)現(xiàn)多少讓他有些釋然起來。因為，這樣他就可以不必為兒子的對抗而感到傷心失望了。時三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脾氣暴躁的父親，打起兒子來毫不留情。雖然兒子經(jīng)常會到湯小鳳那里告他的狀，等到下一次，時三畏就將這作為理由再把兒子痛打一頓。時三畏一邊打一邊氣咻咻地說，讓你去告狀!讓你去告狀!你還去告狀么?

但是，每次打完兒子，時三畏都會感到十分內(nèi)疚。于是，又會千方百計地討好兒子。把自己攢下的私房錢偷偷給兒子，或者給兒子做一只漂亮的彈弓。但是，時三畏發(fā)現(xiàn)兒子并不領(lǐng)他的情。兒子低著頭接過錢，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有時，干脆說他不想要他的錢。就是在他身邊的時候，時三畏也能感覺到兒子肌肉僵硬，渾身不自在。要不是因為怕挨打，肯定早就一溜煙跑掉了。就連時三畏檢查作業(yè)的時候，兒子也是一臉的不信任，甚至不相信他告訴他的計算題的答案是正確的。時三畏知道，生活中那些數(shù)不清的失敗早已經(jīng)讓他失去了兒子的信任。而且，時三畏很快便發(fā)覺，兒子一點也不可愛。脾氣古怪，長相難看。五官身材幾乎集中了二人的短處，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兒子。時三畏經(jīng)常會無來由地懷疑這個兒子是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但是，有時又會在兒子身上恍惚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影子。那樣的相似，常常讓時三畏覺得既欣喜又惡心。

對兒子的興趣消失之后，有一段時間時三畏開始熱衷于國際形勢，對世界大事十分著迷。世界上每一個偏僻地區(qū)發(fā)生的戰(zhàn)爭和政權(quán)更迭都能引起他的興趣。單位里訂的報紙時三畏總是翻來覆去地看，每天晚上七點的電視新聞聯(lián)播從沒有落下過。時三畏還戒了好幾個月的香煙，自費訂了一份《參考消息》，以便深度了解全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世界強國的變更。有了這些知識儲備之后，時三畏覺得應(yīng)該和別人交流一下了。但是，和什么樣的人交流呢?單位里的人顯然不合適，時三畏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他們面前保持沉默。對他們來說，他只是一個會說話的影子。這些事當然也不能和湯小鳳說，女人對這樣的話題總是不感興趣的。而且，就是感興趣他也不愿意說。時三畏不愿意讓她知道他竟然懂這些事情，也不愿意在她面前侃侃而談。時三畏已經(jīng)習(xí)慣了讓她生氣失望，即便只是為了激怒她，他也寧愿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保持著一個最下等無能的形象。

除了他們，時三畏發(fā)覺自己竟然再也找不到可以交流這些知識的人了。但是，時三畏仍舊不甘心。于是，試著和那些光著膀子在馬路邊乘涼的男人們說話。但是，這些男人個個都像是國際問題專家，時三畏還沒有說完，他們便不愿意聽下去了，還拿出一套自己的理論反駁他。那全都是他們在生活中積累的人生經(jīng)驗，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雖然偶爾也會有相符的時候，可不知怎么，用來分析那些錯綜復(fù)雜的國際形勢，總顯得有些滑稽。他們也像時三畏一樣，大都在單位里窩囊慣了，有的早已經(jīng)下崗了。但卻不像時三畏似的，那么隱忍認命。他們一邊伸出手啪啪地拍著蚊子，一邊伸著脖子為那些遠在天邊、與己無關(guān)的事打抱不平。他們說的全都是毫無根據(jù)的外行話，卻理直氣壯得像是聯(lián)合國發(fā)言人似的。開始的時候，時三畏還耐著性子跟他們解釋，告訴他們他說的這些都是有出處的，并非是自己的胡編亂造。但是，那些男人根本就不聽他的。時三畏還沒有說完，他們已經(jīng)開始說別的了。

這樣幾次下來，時三畏便不愿意再跟那些男人說什么了，而他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像是根本就不認識他的陌生人。等到時三畏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可以與他交流國際知識的時候，時三畏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美國的選舉、非洲的饑餓，還有那些五花八門的恐怖活動一點也不感興趣。以前，自己那么熱衷于此，只不過是希望自己因此會變成一個有趣的人，或者是贏得別人的幾聲附和與稱贊。既然這個目的達不到，那些不同膚色的人們在那些遙遠的地方到底做了些什么，便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至少，是與他無關(guān)的。

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之后，時三畏頹唐了很長一段時間。傷心失望之余，時三畏在鳥市買了一只畫眉，掛在陽臺上每天精心侍候著?？墒牵敵踉谫u鳥人的籠子里叫得歡暢清亮的可愛的畫眉鳥，在時三畏這里不知怎么卻跟啞了似的，就是不開口。于是，時三畏只好拎著鳥籠子再去找賣鳥人。沒想到那鳥被賣鳥人一逗弄，又開始叫了。時三畏拎著鳥籠子興沖沖地回家，但是等回來之后，那鳥又變成了啞巴。這樣反復(fù)了幾次，時三畏終于失去了耐心，一氣之下把那只畫眉放了出去。

畫眉放走之后，陽臺上一下子干凈了許多。原來因為鳥屎弄污了湯小鳳的衣服，時三畏還被湯小鳳臭罵過一頓?，F(xiàn)在，那只鳥眼看人低的畫眉不在了，時三畏倒是感覺有點失落了。每天下班之后，時三畏就坐在原來掛鳥籠子的地方，也不說話，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坐著。湯小鳳見時三畏這樣，以為他還在為畫眉的事生氣，便勸道，鳥養(yǎng)不成就養(yǎng)點別的嘛，難不成大活人讓尿給憋死?下一次，湯小鳳下班的時候果然帶了盆鮮花回來。于是，時三畏便開始一心一意地養(yǎng)花。但是湯小鳳買的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花，過于精心地打理，反倒養(yǎng)不活了。不管不問的時候，反倒長得枝繁葉茂、一副蔥蘢景象。讓時三畏忍不住感嘆，怎么這些花也像人一樣的下賤?？墒?，那些名貴的花草價錢太高，就是湯小鳳愿意買，時三畏也舍不得花那個錢。很快，當初養(yǎng)花的那點閑情雅趣便淡了許多。等到湯小鳳罵他是天生的笨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時候，時三畏的心里幾乎感到有些欣慰了。

湯小鳳說著說著，又翻出了過去的陳年舊賬。那些積年的痛楚就像廚房里的油煙，平時落在角落里無人注意，與日積月累的灰塵混雜在一起。原以為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誰知一碰卻狼煙四起，能激出眼淚來?，F(xiàn)在，湯小鳳因為又想起了過去的那些吃虧上當受人欺辱的事情，家務(wù)活兒做了一半便丟在一邊，生氣離開了，只有時三畏和被湯小鳳重新攪起的記憶一起留在廚房里。

時三畏坐在那里，嗅著廚房里隔日的有些變了味的菜香，忽然發(fā)覺，就是那些穢物也是自己的財富。它們雖然骯臟不堪，卻是體己溫暖的。要是沒有這些，他還有什么呢?時三畏站起身，拍了拍手，把湯小鳳扔在地上的魚撿起來，重新收拾干凈。心里開始猶豫，是把這條魚清蒸呢還是紅燒?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