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吃得很香。小龍?zhí)摎q十三了，正是青玉米秧子一樣騰騰向上竄的年齡，吃什么都香。何況，現(xiàn)在碗里是他最愛吃的東西，撒了一把油綠小青菜的雞蛋面呢，小龍的吃速就更快了，呼啦呼啦的都帶出了風。

簡直就像一頭餓了幾頓的豬秧子。

劉美麗不由得就笑了:“又沒人跟你爭又沒人跟你搶，再說，時間還早著呢。慢慢吃，別噎著?！?/p>

小龍不吭聲，好像一吭聲面真的會讓別人給搶走了。

只一會，那么大的一碗就見了底。

這時候，劉美麗才展開一直攥在手心的那三塊硬幣:“小龍，今天媽媽要出去，中午肯定是回不來了，中飯你就在學校食堂吃吧——你爸出門時我也說過了，他也在街頭小攤上吃。”

小龍答應了一聲，然后從媽媽手里捏走了三塊錢。

小龍是個好孩子，不僅功課在班里名列前茅，而且非常貼心懂事，知道家里的錢都是血汗換來的，從來舍不得亂花一分——比如，現(xiàn)在，他取走的這三塊錢，就是學校食堂最最低廉的那份飯。

只要遇到在學校吃，小龍要的從來都是最最低廉的那份飯。

這么些年來，劉美麗和趙成日子雖然過得艱艱難難，緊緊巴巴，但是兩口子從來就沒灰心喪氣過，原因就在于攤上了小龍這么個好孩子。

好孩子是一盞燈，可以照亮生活，也可以溫暖生活……

小龍走后，劉美麗用鍋里剩下的一點面條湯，泡了一張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煎餅。因為是農(nóng)歷五月天太熱的緣故，加上昨天有些大意，忘記把它放進冰箱了，所以煎餅氣味有些餿。不過劉美麗不在乎——別說餿的了，就是霉一點自己也吃過。

平常人家的女人，腸胃沒那么嬌氣的。

再說了，一張煎餅五毛錢呢。五毛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要知道，有時候，趙成開著他拉客的電動三輪車在大街小巷跑半天，也遇不上一個坐車的人，也自然掙不上一分錢……

劉美麗把一碗味道確實不怎么樣的泡煎餅收拾完，開始站到鏡子前，收拾自己。

憑心而論，鏡子里的那張臉和剛才那碗泡煎餅差不多，不怎么樣:皮膚不白，頭發(fā)不亮，鼻梁不高，眼睛不大，眉毛不彎，睫毛不長……而且，因為年齡和勞累的緣故，魚尾紋和黃褐斑都非常踴躍地出來了，將本來就不美麗的一張臉擾亂得更不美麗了。

真是辜負了父母的一番深情厚意了!真是浪費了“美麗”這么一個美麗的名字了!

劉美麗這樣一想，不禁對著鏡子里的那個自己撲哧一笑。

是的，劉美麗是一個心態(tài)非常好的人，對待自己的長相就像對待自己的生活一樣，非常能夠看得開——有什么看不開的呢?畢竟，這世界上羞花閉月錦衣玉食的女人極少啊，絕大多數(shù)，還是像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粗茶淡飯的尋常百姓……

劉美麗將頭發(fā)梳順，扎牢，卡好，又在臉上薄薄地施了一層美白霜。劉美麗平時是不施美白霜的，一個家庭婦女，長得又不漂亮，而且現(xiàn)在還是個大熱的天，施個什么美白霜呢?但是今天畢竟不是平時啊，今天劉美麗接到活了，要出去掙錢呢。掙錢是什么?掙錢不就是上班嗎?上班怎好不打扮打扮呢?就像好多年前，自己還在棉紡廠當擋車工的時候，哪一天不是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才出門?再說了，今天自己的身份可不是老城區(qū)鍋鏟巷23號的家庭主婦，無業(yè)游民，而是新城區(qū)溫馨家園1號樓2單元304室的業(yè)主。

自己的形象無所謂，可也得為人家業(yè)主考慮考慮啊……

劉美麗將自己凈頭凈臉地收拾完，忽然發(fā)現(xiàn)這身上的衣服也得換換了。不是不干凈，也不是太寒酸——現(xiàn)在批發(fā)市場里既便宜又好看的衣服，特別是女式的衣服，多得是，你想太寒酸都不可能。況且趙成是屬于敝帚自珍的那種男人，拿著自己老婆像個寶，時不時地就打扮打扮她。雖然成百上千的品牌他買不起，但是二十三十一件的格裙子或者花褂子，咬咬牙他還是舍得的。

劉美麗之所以想到換，是因為身上的衣服偏長了，偏嚴實了。

警察肯定會過來驅(qū)趕的，沒人會走，警察只好動手了。當然不是動手打，雖然他們本領高強呢，全副武裝呢，盾牌和警棍齊全呢。警察文明執(zhí)法。警察架。一般是兩個警察架一個。當然，遇到塊頭、力氣都特別大，又拖著屁股不走的，那警察也可能是三個。

早上起來，考慮是個眼屎大的云朵也沒有的大晴天，而且市政府門前廣場光禿禿的連草也沒一根，劉美麗就穿了長褲長褂子。防曬啊?？墒乾F(xiàn)在，一想到那些文明執(zhí)法的警察，曾經(jīng)一邊一個像架病人一樣地架著自己，劉美麗忽然改變注意了。

劉美麗換上一條閑置很久的有些顯瘦的短裙子，還有一件薄薄的能隱約看見里面胸衣的短袖衫。胳膊和腿的多露著呢，警察，一般都是男警察，動起手來多少會顧忌些。假如他們不客氣，那自己也只好不客氣了，就使勁掙扎，掙扎到身上那些短短的衣服要飛起來，要掉下來。

警察肯定不可能因此放手的，但是警察的速度肯定會因此慢下來——剛才說了，警察要文明執(zhí)法，文明執(zhí)法的警察可不想幫助一個女人脫衣服……

那樣，自己就順理成章地落在后面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且盡心盡力替人消災。假如自己是第一個被驅(qū)逐出現(xiàn)場的，劉美麗會感覺很慚愧……

老城區(qū)和新城區(qū)相隔不遠，也就是一條大運河。所以劉美麗騎上她那輛半舊的電動自行車，離開鍋鏟巷也就十分鐘，就到溫馨家園了。

孟繁華已經(jīng)在大門口等著了。當然，在大門口等著的可不止孟繁華一個人，多著呢。劉美麗在人群里掃一眼，發(fā)現(xiàn)好幾個面孔是見過的。而在沒見過的那些面孔中，又有好幾個，跟自己包括孟繁華，以及所有見過的那些老面孔，差不多。

應該是剛剛加入進來不久的。

也就是說，冒充“業(yè)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劉美麗俯在孟繁華的耳邊上，憂心忡忡地說:“有人在搶咱們的飯碗呢?！?/p>

孟繁華在人群里掃一眼，同樣充滿憂心地說:“是的?！?/p>

不過孟繁華的憂心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化開了。

孟繁華說:“不妨事，各干各的……再說，以后需要咱們這些人的地方也會越來越多的……”

是的，這是一個剛剛誕生不久的地級市，是在原先小縣城的基礎上成立的。城市的基礎很薄弱，發(fā)展的前景很廣闊，面臨的矛盾也很多，為自己和孟繁華這樣的人提供的機會也必將很多。別的不說，就說征地和拆遷這一塊吧，就存在著巨大的生存空間。

可是粥再多，也禁不起越來越多的和尚分啊。

不過劉美麗并沒有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說出來有什么用呢?孟繁華也不能阻止人家啊……

八點半，約定的時間。一個矮矮胖胖的禿老頭踮起腳尖數(shù)人頭:“1，2，3，4，5……”

禿老頭是真業(yè)主，姓孫，因為剛從某工廠副廠長的位子上退下來，所以大家都稱呼他孫廠長。孫廠長是這次行動，包括下次行動以及下下次活動的指揮者。孫廠長這個指揮者的身份是溫馨家園1號樓三十戶真業(yè)主推舉出來的，原因不外乎他有時間會講話，而且見過不少世面。

“一共三十人，全到齊了?！睂O廠長說，“出發(fā)?！?/p>

三十個人就一起出發(fā)了。因為大多是婦女，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像老電影里的紅色娘子軍……

市政府大院并不遠，步行也就十五分鐘的路程。人家朝九晚五，正處在上班的高峰期呢，所以大院進口處步履匆匆的全是體面的人，呼啦呼啦的全是锃亮的車。這就把那個站崗的小武警忙壞了，戴雪白手套的右手幾乎就沒有放到腰下面過——進門的領導和小轎車太多了，他得不停地去敬禮。

不過這支三十人的“紅色娘子軍”受到的禮遇應該比領導更高些，因為距離那大門還有好長一段呢，另一名武警，還有一個穿便裝的保衛(wèi)干部，就從傳達室里一路小跑著迎過來了。

“你們是干什么的?”他們一邊跑一邊問。

大家都說:“上訪?！?當然，也有雜音，說“找市長”的。不過意思都一樣。)

穿制服的武警和不穿制服的保衛(wèi)干部連忙阻攔說:“站住站住，就此站住!”

沒人聽，繼續(xù)往前走。武警和保衛(wèi)干部伸手來攔，但是在三十人的隊伍面前，他們真的是螳臂當車。

走到入口跟前，也就是持槍站崗的武警面前的時候，不走了。根據(jù)可靠消息，再走就是沖擊政府了。大家是來上訪的，來求市長的，而不是來沖擊政府的。于是三十個人，按照事先說好的那樣，呼啦啦全一屁股坐下了。

還沒忘記留出轎車和人進去的道……

這下熱鬧了:那些匆匆朝市政府大樓里趕的人，以及匆匆從市政府門前經(jīng)過的人，全齊刷刷地給他們行注目禮。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假如這時候恰好市長走過來才好呢……

時間不長，也就是五分鐘，一趟警車閃爍著警燈就開過來了。跳下來足足有一百多名警察，防暴警察。他們?nèi)蔽溲b:戴鋼盔，別警棍，持盾牌。然后訓練有素、行動迅速地直撲過來，兩個人負責一個，架起地上的人就走。

負責劉美麗的那兩個警察個子太高了，所以劉美麗胳膊一被架起來身體馬上就懸了空，好像被吊在了樹上一樣。按照事先計劃的那樣，劉美麗使勁地掙扎了幾下。劉美麗不想非常容易地就被拖走，更不想第一個被拖走。那樣有點，怎么說呢，好像是有點太不敬業(yè)了，太對不起人家給的錢了。劉美麗的掙扎應該說是很有分寸的:因為她只露出了肚臍和大腿上一圈白白的肉，最難為情的東西還是藏得好好的。

也是很有效果的:架他的那兩個男警察有些過意不去，于是中間停了兩次，為的是讓她搐擼起來的衣服放下去。這樣就稍微耽誤了一點時間。劉美麗，就如愿以償?shù)爻闪吮容^晚一些被放到廣場上的人了。

廣場，確切地說，是市政府廣場，就在市政府的大門口，與市政府大門只隔一條馬路。但是市政府廣場太大了，加上警察放下他們的地方又是廣場的邊邊上，所以看起來距離市政府很遙遠。

但是大家并沒有走，而是就地又坐下了。防暴警察當然也不好隨便撤離，而是手持盾牌，像一圈柵欄，又像一圈高高的墻一樣，團團將這席地而坐的三十人圍住，防止他們再一次往市政府大門前跑……

太陽越來越毒辣了，像一盆烤在頭頂?shù)幕?廣場又一棵樹也沒有，平坦坦的像一口烙餅的鍋。其實劉美麗對市政府廣場上的地形和天氣早就了如指掌了，要知道，自從干這行之后，這個廣場她可沒少來。今天早上出門，劉美麗完全可以帶上一把遮陽傘的——可是那樣算什么呢?還像是上訪的嗎?簡直像是來觀光的!

上訪要有上訪的樣子——也許搞苦肉計沒必要，但是最起碼不能太舒服。太舒服是引不起政府同情的。

所以劉美麗到底就沒帶。

這樣沒過多久，劉美麗身下的地磚就被身上淌下來的汗水淋濕了。當然，也不僅僅只是自己一個人，劉美麗抬頭環(huán)顧一下，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警察更是，警察全副武裝呢，仿佛裝在一個鐵打的套子里，再加上手里還要擎著那么重的鐵家伙，一個個臉上的汗水就像豆子一樣啪啪地往地上砸……

這樣僵持了大概一個小時。就在劉美麗感覺頭暈目眩就要昏倒的時候，警察圍成的柵欄開了一個口，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戴眼鏡的男人，他對幾乎快淌干了汗的大伙說:“我是信訪局的，你們都跟我走吧?！?/p>

沒人走。

那人說:“是局長讓我過來帶你們的。局長接到市長的電話了?！?/p>

劉美麗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市長的辦公室在市政府大樓的十六層。市長只要走到他辦公室的窗戶前放眼一望，就可以望到廣場邊上的警察和人群了。大家之所以冒著高溫酷暑堅守在這里，為的什么?不就是為了讓市長看到嗎?

好了，現(xiàn)在市長看到了，而且親自給信訪局長打電話了，大家的目的達到了。

于是劉美麗站起來和大家一起跟在信訪局干部的屁股后走。防暴警察見市政府的警報解除了，也都上了警車，撤退了……

信訪局距離市政府大院將近一千米。到達信訪局大門口時，領路的信訪局干部說:“你們當中誰是頭?跟我進去，跟局長當面談談吧。”

孫廠長是頭。但是孫廠長有言在先:不能說。槍打出頭鳥啊，他畢竟做過廠長，而且現(xiàn)在還要靠政府發(fā)的退休金養(yǎng)老呢。

“總不能讓我們局長一下接待你們這么多人吧?選幾個能把問題說清楚的代表吧?！毙旁L局干部說。

這是預料之中的，而且代表早就選好了，四個人，真正的業(yè)主，包括領頭的孫廠長。

代表進去的時候，領路的信訪局干部說:“其余的人都回家吧，馬上就到下班和放學的時間了，大家多是女同志，相信很多人還要接孩子和做飯呢?！?/p>

信訪局的干部為老百姓考慮得真仔細?？墒谴蠹也荒茏?，大家要在外面給代表壯膽，給信訪局施壓呢。

再說了，所有出門的人都像劉美麗一樣做好中午不回去的準備了——你以為上訪是你們在信訪局上班啊，還要準時準點的?

不過又渴又餓是真的。于是大家湊了錢，派一個人去買了礦泉水和面包，就在信訪局大門外吃了喝了，然后聚在一塊樹蔭下，繼續(xù)等。

也許是因為這半天折騰下來太累太疲了，也許是因為樹蔭底下太涼快太舒服了，總之，劉美麗坐在地下等著等著，竟然就睡著了。

當孟繁華把她推醒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西下了，孫廠長他們幾個代表已經(jīng)從信訪局大門里出來了。

孫廠長他們才出來。也就是說，代表們在信訪局整整談了一下午。

談一小時劉美麗見過的，談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劉美麗也見過，但是談了整整一下午，談得太陽在天上劃了一個九十度的弧，劉美麗確實沒見過。

孫廠長這人真能談，不愧是做過廠長的。所以劉美麗有足夠的理由預測，問題差不多應該解決了。

這讓劉美麗的心里多少有些惆悵——雖然劉美麗知道這種惆悵有些不道德，但是依舊忍不住。

可是讓劉美麗有些意外的是，孫廠長他們幾個代表卻非常氣憤地說:“一點結(jié)果沒有!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整整一個下午，信訪局長都在跟咱們玩推手，打太極拳——依我看，信訪局長做太極拳協(xié)會的會長最合適!”

孫廠長熱衷于體育鍛煉，每天早上都要到公園里打上半個小時的太極拳，十余年了，風雨無阻。

大家都問:“接下來還繼續(xù)上訪嗎?”

孫廠長斗志昂揚地說:“怎么不?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和諧社會，我就不相信討不回屬于我們的陽光!——今天就到這里吧，解散?！?/p>

大家就轟的一下都回家了，包括最要好的姐妹孟繁華。

可是劉美麗卻沒有朝老城區(qū)鍋鏟巷23號的家里去，而是徑直往不遠處的新城區(qū)溫馨家園奔。

劉美麗要去找真業(yè)主，1號樓2單元304室的王鄉(xiāng)長。工錢一天一結(jié)算，一分一毛不拖欠——這是他們事先的約定。

他們的約定有些話長，還是先從王鄉(xiāng)長這人說起吧。

王鄉(xiāng)長家雖然就在這個城市新城區(qū)的溫馨家園1號樓，但是人卻并不在這個城市里上班。王鄉(xiāng)長上班的單位是郊區(qū)一個鄉(xiāng)政府。職務是鄉(xiāng)政府分管文教衛(wèi)的副鄉(xiāng)長。

王鄉(xiāng)長在事業(yè)上順風順水:將那個鄉(xiāng)的文化教育衛(wèi)生工作搞得有模有樣，有板有眼。在家庭上美滿幸福:老婆漂亮，是城區(qū)一家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女兒爭氣，是城區(qū)一家中學品學兼優(yōu)的尖子生。

王鄉(xiāng)長幾乎每天的心情都是非常舒暢的。

可是，心情舒暢的王鄉(xiāng)長最近卻遇到一件極不順心的事，那就是:在自己家的正南面，相隔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幢新的大樓正在破土動工。

原先那里可是一片民房。不多，也就二三十家，而且南、西、東三面環(huán)路，北面緊挨著溫馨家園最南面的那棟樓，也就是1號樓。溫馨家園是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小區(qū)，樓房多著呢，當初王鄉(xiāng)長之所以選擇在1號樓買房，一多半原因就在前面這片民房:它要不了多久就會拆遷的，因為在這新城區(qū)日新月異的中心地帶上，這片二三十戶高高矮矮破破爛爛的民房，就像是一抹隱藏在一雙美目眼角的眼屎，早晚要被擦去的。擦去之后不可能蓋樓房，因為它的地盤畢竟只有眼角那么大，實在是太局促了，根本容不下樓房的存在。搞一個人工綠化帶，或者小小的廣場，卻綽綽有余。

每天清晨，推開窗戶，往下一望，一片蔥蘢的綠色盡收眼底，或者每天傍晚，陪伴愛人或者女兒到小廣場上散一散步，該是多么愜意的一件事情啊。這樣一想，王鄉(xiāng)長盼望樓底下拆遷的心情都有些迫切了。

終于，樓底下的民房拆遷了!

接著，一圈四四方方的墻頭把空地圈起來了!再接著，十幾臺挖掘機，浩浩蕩蕩地開進墻頭里面來了!

看起來小公園或者綠化帶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可是不對啊，怎么這十幾臺挖掘機全都撅著屁股不分白天黑夜地往下面挖啊?而且越挖越深:先看起來像是要建一座游泳池，后看起來像是要建一座防空洞!

還沒完——十幾臺挖掘機索性跳進自己挖下的大坑里去了，繼續(xù)夜以繼日地挖!那架勢好像在開礦，又像是要挖到地球的那邊去!

王鄉(xiāng)長心里有些忐忑了。

忐忑的不僅僅只是王鄉(xiāng)長一個人，還有溫馨家園1號樓的所有三十戶居民。有消息靈通的人士稍微一打聽，不幸的結(jié)果就出來了:這是在給一座大樓挖地基呢。

那座即將動工的大樓是一座高層商品樓，叫做幸福雅居——它足足有二十五層那么高!

而且沒過多久，這個消息就鐵板釘釘?shù)刈C實了。

在一座僅僅只有五層高的居民樓的正南方，不足二十米遠的正南方，建造另外一座龐大的足足有二十五層高的商品樓，這聽起來好像有些不可思議，但的確是真的，不信你看，又一撥剛開進來不久的建筑工人，正匍匐在天坑一樣深的地基里扎鋼筋呢。別說二十五層了，只要蓋到一半，咱們的日子，除了盛夏酷暑那幾天之外，就要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跟太陽說拜拜了?？稍蹅儺吘共皇歉隳⒐交蛘吣径N植的專業(yè)戶啊，咱們是要靠太陽過日子的普通居民啊。于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的人們開始自發(fā)地三三兩兩地往工地上去找，想要個說法。

毫無結(jié)果不算，甚至有人在開發(fā)商那里還挨了保安，其實就是開發(fā)商的私人保鏢一頓老拳。

打得鼻血流了一地。

這也太不把咱們當人待了!于是溫馨家園1號樓所有三十家住戶一下子就鐵板一塊了，就同仇敵愾了!

通過走集體上訪之路來維護陽光權(quán)的共識，就是在這時候達成的。

上訪需要人，而且多多益善，不然造成不了社會影響，引起不了領導重視。經(jīng)過反復爭論，商量，最后大家達成了一致意見:一家出一個，隨叫隨到，行動統(tǒng)一由1單元101室的孫廠長指揮——之所以推舉孫廠長，是因為他走南闖北地見過不少大世面，不怯場，說話有理有據(jù)，有條有道，而且因為退休在家，有的是大把大把的空閑……

王鄉(xiāng)長感覺很頭疼，因為家里確實沒有閑人:鄉(xiāng)里的工作需要自己這個副鄉(xiāng)長，可以說一時一刻也走不開;醫(yī)院的工作也需要自己老婆這個醫(yī)生，也是一時一刻也走不開。女兒倒是有時間，因為她眼看就要放暑假了。可是，讓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去上訪?除非她的父母都含冤了，等著她為他們叫屈呢。

退一萬步說，就算家里到處都是閑人，也絕對不能參與上訪。理由幾乎不用說，作為一個國家公職人員，而且還是一個副鄉(xiāng)長，選擇上訪，還不如選擇辭職或者自殺快活。

況且，王鄉(xiāng)長比誰都明白，眼前這幢商品樓的開發(fā)商是有著不俗的來頭的，不然的話，單單就沖著距離后一棟建筑不足二十米這一條吧，他就不可能通過土地審批……或者，他根本就沒通過審批，竄上來就蓋?那不得了，他就更加牛X了……

可是如果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來也絕對不合適，那樣別人會罵娘的——事實上，因為以前自己從沒有參與跟大家商討這件事，很多人已經(jīng)在背后罵娘了。而假如二十九戶鄰居天天都沖著一戶鄰居罵娘，那會把那戶鄰居的娘罵死的。

再說了，自己確實要在這里過日子。而沒了一絲陽光照耀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權(quán)衡之后，王鄉(xiāng)長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之計，或者說是李代桃僵之計:花錢雇一個人參與上訪。

現(xiàn)在沒事又沒錢的人不是多著了嘛，隨便找一個來，當然要不惹眼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交給孫廠長就行了。

沒人會知道那人代表的是一個吃政府飯的人，某個鄉(xiāng)的王鄉(xiāng)長。

就算倒霉，萬一讓人給追究了，自己也好有個退路:自己是被大家逼到無奈的，隨便找個人來交差的……

和劉美麗以往參加過的所有上訪一樣，這次挽救即將消失的陽光的行動可以說是異常艱難。原因出在信訪局本身并不能解決問題，而是要協(xié)調(diào)“相關(guān)部門”來共同協(xié)商?？墒怯袪砍兜摹跋嚓P(guān)部門”實在是太多了，除了開發(fā)商之外，還有規(guī)劃局，建設局，國土局等等等等。所有部門代表來了之后都擺出一副要充分傾聽民意的姿態(tài)，可是事實上，幸福雅居不僅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跡象，甚至雨后春筍一樣往上竄得更快了。

大家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往信訪局跑。

同時也沒少往“相關(guān)部門”的門口跑，目的當然是為了施加一些壓力。

所有“相關(guān)部門”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都和信訪局的同志一樣，非常負責，也非常熱情，甚至還出現(xiàn)過幾次為大家端茶倒水的感人場面呢。但是所有“相關(guān)部門”都認為，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自己這個部門，而是出在別的“相關(guān)部門”。

大家就這樣在“相關(guān)部門”與“相關(guān)部門”之間奔跑著。三十個人，就像三十只驢子一樣，在“相關(guān)部門”這個看不到起點也看不到終點的磨道里轉(zhuǎn)圈圈。

又像三十只圓圓的足球一樣，被一只只大腳客氣而有力地踢來踢去。

終于被踢得泄氣了。

特別是，當有人不知道從哪里聽說，原來幸福雅居的開發(fā)商竟然是市里某某官員的小舅子時，大家的氣就泄得更快了。

快癟了。

可是不能癟，因為沒了陽光的日子，確實沒辦法過啊。

于是大家打起精神繼續(xù)跑。而且只跑信訪局——想當初咱們在市政府門前廣場坐的時候，是你們信訪局的人把咱們領過來的……

信訪局長說:“跟你們交個實底吧，這事你們找我也沒用，一天找三遍也沒用。”

“那我們還去市政府門前坐!”有人義憤填膺地說。

信訪局長微笑了一下，說:“那里去一次讓領導知道就行了，再去性質(zhì)和后果就都不一樣了?！?/p>

信訪局長沒嚇唬人，這個大家都知道，要不然，大家哪里也不用去，天天去市政府廣場上靜坐就行了。

“難道就沒有咱們老百姓說理的地方了嗎?”有人帶著哭腔問

“有，怎么沒有?!說理的地方明擺著呢!可是你們偏偏喜歡這么毫無結(jié)果地瞎胡鬧!”信訪局長義正詞嚴地說。

“在哪里啊?”

“法院啊——法律的武器掌握在你們手中呢，你們完全可以拿起來，來捍衛(wèi)屬于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讓他們停工，或者賠償你們的損失，都可以的!”

其實早就有人想到這個辦法了，因為有人有顧慮，認為官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就擱淺了?，F(xiàn)在信訪局長話說到這份上，大家也只好走這華山一條道。

可是法院里負責接待他們的法官說:“現(xiàn)在新頒布了《物權(quán)法》，確實有陽光權(quán)這么一條——不過，你們要告幸福雅居開發(fā)商侵犯了你們的陽光權(quán)，證據(jù)呢?”

大家說，證據(jù)就是咱們正南面的那棟樓，一共二十五層，距離咱們這棟五層樓距離不足二十米，而且它東西的寬度足足有我們這棟樓的兩倍——現(xiàn)在正熱火朝天地蓋著呢，都已經(jīng)蓋得跟咱們這棟樓一般平了!

法官說:“你們這樣口說不行，得有相關(guān)權(quán)威部門，也就是建筑設計院的鑒定結(jié)果?！?/p>

大家說:“你們不幫我們簽定嗎?”

法官說:“誰主張誰舉證。這個需要你們自己去找人鑒定——省城里的這樣權(quán)威的鑒定機構(gòu)有好幾家呢?！?/p>

有人有些不放心:“有鑒定結(jié)果官司一定能贏嗎?”

法官說:“一定能贏!只要鑒定結(jié)果表明他們確實是侵犯你們權(quán)利的?！?/p>

大家都信心滿滿。有人很快就和省城一家權(quán)威的建筑設計院聯(lián)系上了。鑒定當然是要交費用的，三萬。還好，受影響的是三十家，一家平攤一千。

設計院很快就來了人。先是到實地勘察了一下，然后到相關(guān)部門收集了一些必須的數(shù)字，比如樓高啊、樓寬啊、樓距啊什么的，回到省城不久，就把蓋了鮮紅大印的日照分析表給快遞過來了。

不錯，三十家，家家采光嚴重不達標。

大家捧著這份證據(jù)到法院，法院馬上就立案了。

可是，就在快要開庭的時候，一個想不到的意外卻發(fā)生了:幸福雅居開發(fā)商也拿出個日照分析來，結(jié)果是對這三十家毫無影響!

據(jù)法官說，這鑒定結(jié)果也是省城一家權(quán)威的建筑設計單位鑒定的。也具有法律效力。當然，和溫馨家園住戶委托的不是一家。

這怎么可能呢?這家設計院一定是造假了!一定是收了開發(fā)商的什么好處了——要知道，開發(fā)商有的是錢啊!

法官說:“你們這樣口說不行，得有證據(jù)……你們現(xiàn)在可以把起訴幸福雅居開發(fā)商的案子停一停，先起訴一下為開發(fā)商提供鑒定結(jié)果的設計院……”

劉美麗不著急。

劉美麗有太多不著急的理由了:其一，這棟二十五層的商品樓又不是建在老城區(qū)的鍋鏟巷，自家的陽光燦爛著呢;其二，作為一個“老上訪”，甚至可以說是“上訪專業(yè)戶”，這幾年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像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心里已經(jīng)麻木了。

再說了，這一次可是個“肥差”啊，自己可以靠它掙不少錢補貼家用呢。所以，劉美麗甚至希望這場曠日持久的上訪能無限期地進行下去。

曾經(jīng)有那么幾次，劉美麗為自己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而羞愧過，羞愧自己有些趁火打劫了。可是一想到那個王鄉(xiāng)長，這種羞愧馬上就煙消云散了，自己的腰桿一下就光明正大地挺直了。

原因是王鄉(xiāng)長家的日子實在是太好過了。

按照事先的約定，每次參加完需要參加的活動，劉美麗都要在當天晚上到王鄉(xiāng)長家去一趟，取她一天應得的報酬。而每一次踏進王鄉(xiāng)長的家門，劉美麗都會在心里對自己說:四十塊錢，也就是自己被雇一天的價格，對于王鄉(xiāng)長來說，實在是不算什么的。

你看，王鄉(xiāng)長家的房子是那么大啊，單單是一個客廳(據(jù)說是五十平米)，就幾乎快趕上自家三間平房的總和了;王鄉(xiāng)長家裝潢得是多么漂亮啊，單單一個茶幾(據(jù)說花了五千多塊)，就已經(jīng)超過自家所有家具的總和了。

王鄉(xiāng)長有小轎車，單位配的;單醫(yī)生(也就是王鄉(xiāng)長的老婆)也有小轎車，自家買的。

王鄉(xiāng)長家的酒柜里擺滿了酒，都是劉美麗從來沒有見過的;王鄉(xiāng)長家的餐桌上擺滿了水果，都是劉美麗從來沒有吃過的。

有那么幾次，劉美麗恰好看見王鄉(xiāng)長給他閨女零花錢，出手就是一百塊，差不多抵自己兒子小龍一年零花錢的總和了;還有那么幾次，劉美麗恰好遇到有人給王鄉(xiāng)長家送禮——據(jù)王鄉(xiāng)長解釋說，那是單醫(yī)生醫(yī)好了別人的病，救了別人的命，人家過來感謝的——僅僅其中的一條煙，就能讓自家趙成開著三輪風里雨里地跑上兩個月……

也不能妒忌別人過著好日子，因為別人有本事啊，哪像自己和趙成，文憑，特長，家產(chǎn)，靠山，關(guān)系……要是能有一樣也好啊，比如同學加好朋友姚海燕，和自己一樣，也是初中文化，也是下崗職工，可是人家在巷子里賣了一年涼粉之后卻突然一下就調(diào)進電視臺的辦公室了，負責給領導端茶倒水，編制都辦成事業(yè)的了——這都是她舅舅一手操辦的，她舅舅以前是個貨車司機，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開著開著竟然開上副市長的專車了……

可是自己一樣拿得出手的本錢也沒有，甚至連長相也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

赤手空拳，赤手空拳啊。

一個赤手空拳的人，當初在小棉紡廠做擋車工還將就，一旦小棉紡廠倒閉了，就只能靠出賣力氣和時間來掙錢了——趙成現(xiàn)在開三輪，而自己呢，則是在一個搬家公司打零工。

可是搬家公司也不是天天有活干。沒活干就沒錢賺。沒錢賺可不行，別的不說，要為兒子小龍著想呢:他再不能跟他爺老子和娘老子一樣赤手空拳了!他一定得有一樣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

家產(chǎn)、關(guān)系、靠山這些東西他注定是沒有了，甚至長相跟自己和趙成一個樣，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他唯一可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文憑!

必須培養(yǎng)他學文化!必須培養(yǎng)他上大學!

可是培養(yǎng)也不是靠嘴的，要靠錢!

而且要靠不少錢!

因為現(xiàn)在越好的學校越認錢，而且是獅子大開口……

既然自己是屬雞的，那就要像雞一樣，能多刨一爪子就多刨一爪子，也好為小龍多攢一點上學的錢。劉美麗就尋思著除了在搬家公司打零工之外，能再找一樣什么事來做。

那天恰好遇到孟繁華。孟繁華是自己以前棉紡廠的同事，還小班長呢。不過樹倒猢猻散，大家一起全回家了。

劉美麗就問:“你最近在做什么?”

孟繁華說:“賣身?！?/p>

劉美麗知道孟繁華在開玩笑。孟繁華以前就喜歡開玩笑——就算她不愛開玩笑劉美麗也不相信，孟繁華那樣，比自己也俊不到哪里去，說一句不怕寒磣的話，賣身也未必有人會要呢。

哪個男人愿意花錢買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啊。還是一個“奔四”的女人呢。

劉美麗說:“別胡扯了，老實交代吧，我不會搶你飯碗的。”

孟繁華說:“租人——把自己這個人給租出去?！?/p>

劉美麗說:“廢話，現(xiàn)在誰不是在把自己租出去啊。說吧，你現(xiàn)在是怎么個租法?！?/p>

孟繁華說:“替人上訪?！?/p>

上訪劉美麗是知道的，而且還親自參加過——那還是棉紡廠瀕臨倒閉的時候，廠里的幾個頭頭腦腦，也就是廠長副廠長什么的，發(fā)瘋一樣地將車間里的機器當廢鐵賣，賣的錢就下館子，好像再不吃就吃不著似的。廠里的工人本來就人心惶惶，這下更驚惶了，于是聯(lián)合起來到上面反映情況，討要說法，也就是上訪。

可是替人上訪，劉美麗別說參加過了，連聽都是頭一次。

孟繁華就解釋道，現(xiàn)在拆遷啊、征地啊、拖欠工人工資啊、貪贓枉法啊……這些不合理的事情挺多的，上訪自然也就水漲船高挺多的。有的上訪需要多一些人，人多膽壯嘛，人不夠怎么辦?花錢租啊;有的上訪戶本來就有事，比如搞經(jīng)營啊做生意啊什么的，一上訪就耽誤掙大錢了，可是不參加上訪其他一起上訪的人又罵，怎么辦?花錢租啊;還有一些人并不是因為要做生意，而是因為自己的單位好，在機關(guān)，甚至頭上還戴著帽子，是個官呢……可是咱們沒有官啊，不僅沒有官，也沒有錢，也沒有事……什么都沒有!咱們赤手空拳!什么也不怕!就幫他們上訪去!去一天給咱們一天的錢!

劉美麗明白了。

劉美麗說:“我跟你一樣，也赤手空拳，也什么顧慮都沒有……下次要是有這樣的好事，你也給我留一份?！?/p>

孟繁華這人夠意思，不久真的就給劉美麗介紹了一個。

而且這一介紹就介紹了兩年。

溫馨家園的這一次，也是孟繁華給介紹的。孟繁華先受雇于1單元的402。402是個做家具生意的老板，整天忙得一個針鼻大的空閑都沒有。后來孟繁華聽說2單元304一個當官的因為害怕丟了烏紗帽也要租個人來上訪，就幫他聯(lián)系了劉美麗……

一年后。

幸福雅居的二十五層商品樓已經(jīng)像山一樣矗立起來了，可是溫馨家園1號樓三十戶陽光權(quán)的問題卻一丁點的結(jié)果也沒有。

大家一合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還是到市政府廣場去走一遭，讓十六樓的市長再瞧瞧!

市長讓工作人員傳話來說:“你們反映的問題政府一直很重視，也一直在督促有關(guān)部門想辦法協(xié)調(diào)解決——不過問題確實很復雜，解決起來是需要時間的，請大家無論如何再耐心點……”

可是大家已經(jīng)失去耐心了。從市政府廣場回來之后不久，一個驚人的計劃就產(chǎn)生了——越級上訪，到省城去!

牽頭的孫廠長很快就把大巴車聯(lián)系好了。所有費用，按照慣例，當然還是由三十家平攤……

明天就要出發(fā)了，劉美麗內(nèi)心不由得泛起一陣按捺不住的激動。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劉美麗連一次省城也沒有去過呢。

一個女人，都快四十歲了，而且居住的城市距離省城也并不是非常遙遠，也就五百里左右的路程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吧?？墒撬齾s一次也沒有去過那里——說出來這好像有些不可思議。

但的確是真的。

其實也并不光光是劉美麗一個人，孟繁華也沒去過。

也并不是孟繁華，這個城市里許多劉美麗認識的人，都沒有去過。

去做什么呢?無親無故、沒牽沒掛的。旅游?購物?目前還沒活到那樣的檔次呢。

可是明天就要去省城了!那可是個非常有名的地方啊，做過好幾個朝代的首都呢，有好多好多有名的風景呢——而且最最關(guān)鍵的，除了一天照樣有四十塊錢的工錢拿之外，一切開銷:路費，住宿，(假如需要過夜的話)，吃，喝……全由溫馨家園1號樓2單元304室的王鄉(xiāng)長負責!

因為自己是代替他上訪的呀。

當初棉紡廠還沒倒閉的時候，經(jīng)常聽說廠長啊書記啊供銷科長啊辦公室主任啊什么的去出差。據(jù)說出差可好了，坐船坐車，吃吃喝喝……所有費用統(tǒng)統(tǒng)報銷，不花自己一分一厘!

這次自己也不用花一分一厘!

如此說來，自己這次也算出差了……

這樣一想，劉美麗的心情就有一種彌補了某一種缺憾的好。她甚至狠了狠心，從家里那點寶貴的積蓄里抽了三百塊——去一趟省城，而且是平生第一次去省城，總要為辛辛苦苦的丈夫趙成和懂事上進的兒子小龍買點什么吧……

可是所有的準備都做好的時候，劉美麗卻接到王鄉(xiāng)長打來的一個電話。

王鄉(xiāng)長在電話里告訴劉美麗，讓她明天一早就不要跟大家一起去省城了。

劉美麗幾乎失聲地問:“為什么?”

王鄉(xiāng)長說不為什么，告訴你不去你不去就行了。

王鄉(xiāng)長還特別交代劉美麗，如果有人問她為什么臨時不去了，就說自己突然生病了。四十塊錢照給你，權(quán)當你替我們出了一天工。王鄉(xiāng)長說……

雖說依舊有四十塊錢拿，但是自己省城的處女行就這樣泡湯了。這一夜，劉美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像烙餅子，讓趙成開導到半夜才迷糊著。

其實如果劉美麗知道第二天一早發(fā)生的事，她這一夜也許就不會這么難過了——第二天一早，滿載著二十九名越級上訪人員的大巴剛開到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口，就被幾輛閃著警燈的警車給攔截了。

然后直接帶到了某派出所。

原來，是王鄉(xiāng)長心里害怕了。作為一名地方干部，王鄉(xiāng)長比誰都清楚越級上訪的嚴重性。他擔心此事會影響自己的前途，甚至有可能徹底毀了自己的前途，就狠了狠心，將這事報告上去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