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甘成自己都覺得這個營生很下作，他真想朝自己臉上唾幾口，呸，呸呸，呸呸呸!昨天在地里忙活完后，他本想對女人說說這個事，說他不想干了，還是回甘家洼種地心里踏實一些。轉(zhuǎn)念一想，女人壓根就不知道他在城里干啥，說出來反倒露了餡，就把話又咽回肚子里了。女人卻想起了什么，說甘成你在城里究竟做的是啥營生，這個月你一下給我拿回兩千塊，咋掙這么多?甘成笑笑，當保安呀，挺安穩(wěn)的營生，不早跟你說了嗎?女人搖搖頭，當個保安能掙這么多?不是說每個月最多拿七八百塊嗎，除了吃喝零用，還能剩幾個?甘成就耐著性子解釋，說他跟一般的保安不一樣，不光白天忙，晚上還得下夜，連軸轉(zhuǎn)呀。女人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你是個厲害的角兒，真有能耐啊。甘成覺得她口氣有點兒不對勁，心說莫非她聽到了啥風聲?管她呢，反正他也不打算干多久了，做滿這個月他就洗手不干了。

早晨從家里出來后，甘成覺得天氣寒涼了許多，面前的老火山腳下還直豎豎站著一些沒割倒的玉米桿，枯白的葉片濕漉漉的，蒙著薄薄一層霜，沒精打采地垂落下來。甘成想了半天也沒想起這是誰家的地，扭過頭看了看不遠處自家的地，光禿禿的，割得一棵不剩，看來他做營生還不手生。想想，他本來就是個地道的莊戶人，可是這些年村子里的壯勞力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他再熊也不能窩在家里，讓人瞧不起，就也進城去找工。大前年這個時節(jié)，他在城里轉(zhuǎn)了幾天都沒找到個合適的營生，再待下去怕是連旅店費也打不起了。他正盤算著咋回去跟女人交差，一個房間住的老六酒氣熏天跌跌撞撞地回來了。老六那天也真是喝多了，一進門就撲通一聲栽在他腳下了，他對這個老六一直沒好感，覺得他不像個好人，可是看著他死豬一樣躺在地上半天沒動靜，還是蹲下來想把他扶到床上，結(jié)果他試著老六的手臂涼哇哇的，額頭也涼哇哇的，呼吸好像也快沒了，就趕緊跑到外面的小診所叫了個醫(yī)生，輸了大半天液，老六總算睜開了眼睛。后來他就做了老六的下線，干上這活兒了。

甘家洼沒班車，甘成步行幾里地到了相鄰的黃家洼，正趕上這村的一輛破破爛爛的小面包車要發(fā)了。甘成鉆進去，剛找了個位子坐下，感覺后背給人拍了一下，扭過頭一看，是從前的初中同學，如今的鎮(zhèn)電管站副站長大李。甘成一下樂了，給了他一拳，咋是你這家伙呀。大李說，你啥時回來的?甘成說，前天。大李眼睛睜得多大，前天回來這就要走?錢掙得連老婆都不認了，小心她給你招個野男人。甘成也沒惱，他和大李過去關(guān)系鐵著呢，他知道老同學這是開玩笑，可心里還是沉了一沉。后來車到了鎮(zhèn)上，大李說要不下來到我辦公室看看吧，中午一起喝點酒。甘成說不了不了，忙著呢，以后有機會再喝吧。等大李進了鎮(zhèn)大院，甘成卻還在琢磨著他說過的話。他的女人會要野男人嗎?會嗎?想想覺得不可能，甘家洼幾乎空了，年輕力壯的差不多都走了，剩下的男人多是些老弱病殘，他的女人怎么會看上呢?村長老甘倒是得提防一些，可這家伙這幾年也不知咋了，常常呆呆地坐在村口的大碾盤上看山，沉默得像那些老火山。想來想去，甘成一顆心又跌進了肚子，覺得大李真的是跟他開玩笑呢。

晃蕩了大半個小時，小面包進了城。

甘城在車站下了車，便四處游蕩開來。咋說呢，游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甘成的營生。這兩年他差不多熟悉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哪個角落有什么旅館，茶屋，酒吧，飯店，他腦子里都有張活地圖。現(xiàn)在，他覺得這一切很快就要從他的生活里退出去了，再干一段時間，他就可以告別這個城市回到甘家洼種他的地去了。其實他一直很喜歡他們的村莊，喜歡村莊四周那些形狀怪異的老火山，喜歡老火山下的莜麥，玉米，谷子，他覺得自己很有種地的天分。要不是遇上老六，要是不老六拉他入伙，他才不會做這個營生呢。要是他回了村，女人會咋想呢?她好像既怕他回村又盼他回來。說怕吧，可能是嫌村子里憋屈，掙不了錢。說盼吧，她好像對他有點兒不放心，言語間時常帶出些醋味來，總是說，甘成你為啥越來越喜歡打扮了，你沒出去時可不是這樣的啊。你不會給我留一手，讓哪個富婆包上了吧?他聽了便笑，瞎嚼吧，就我這長相哪個富婆看得上?怕是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我吧?女人說，誰知道呢，聽說如今的富婆口味怪，說不準還專挑你這樣的丑男人呢?他也不去爭辯，怕說漏了嘴，女人要是知道他在城里干的啥營生，還不得也朝他臉上啐幾口?她哪里知道他注重衣著打扮不過是職業(yè)需要，穿得還像在村里時一樣土，還不得引起目標的懷疑?

甘成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碰上個好運氣，撈到一條大魚。他常常好多天逮不到一個目標，白白地交旅店費，急得夢里也在趕路，醒來后腳脖子好像也腫了，人困馬乏。走到四牌樓南側(cè)的鼓樓時，甘成覺得褲袋忽然顫動起來，就將袋里的手機摸出來，因為常常走在鬧市，他把鈴聲設(shè)成了震動，一有人打過電話他的大腿就會癢癢起來。接起來一聽，是老六，甘成心就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這家伙找他啥事。電話里的老六破著嗓子說，你昨天藏誰褲襠里去了，一天都沒開機。甘成就知道老六這幾天光景肯定不好過了，說不準連下館子的錢都沒了，他遲疑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回村割莊禾去了。老六罵罵咧咧地，你老婆咋不割，就會給你生孩子嗎?甘成說，她一個女人家，咋做得了這營生?老六說，女人可不是慣的，你就好好慣吧，等把她慣大了，頭上戴了綠帽子你也不知道。甘成心里就罵，你他媽的才戴綠帽子呢。老六火氣越來越大，回你就回吧，也不放個屁?你不好好干當心我開銷了你，現(xiàn)如今想找事做的多著呢，你當我就缺個你?要不是你救過老子一命，我才不稀罕你這個笨頭笨腦的家伙呢。甘成真想回一句，我操你媽，這差事誰愛干誰干去，老子早不想干了?？傻降走€是連個屁都沒敢放，在電話里嗯嗯啊啊地應(yīng)承著。老六好像終于罵夠了，罵累了，說這兩天你得給我盯緊點，咋著也得給我逮條大魚。說罷掛了電話。

給老六訓了一通，甘成覺得心情一下子壞透了，走路竟然也東倒西歪跌跌撞撞的，有幾次差點把迎面過來的行人撞倒，害得人家直沖他翻白眼。有一個厲害的主兒，竟然揪了他的衣領(lǐng)，問他眼睛是不是長到腳后跟上了?甘成一個勁地賠不是，怕人家跌他的皮，這年頭跌皮鬼多得是，你不小心撞了人家，就等于養(yǎng)了個干爹。人家哎喲喲往地上一軟，先讓你領(lǐng)著看醫(yī)院，做彩超CT，查出有問題，你就等著賣房子結(jié)錢吧。即便沒什么問題，那也得賠償，精神賠償費就不說了，最實惠的是從你腰包里掏錢，供人家吃喝療養(yǎng)吧。甘成哪敢攤上這樣的主兒，有些天他下館子的錢也沒了，恨不能也讓誰撞上一回。想想自己這么不長眼，都是讓老六害的，心里就罵，老六，你生個孫子沒屁眼。又不敢罵出聲來，擔心他冷不防地從哪里閃出來。那家伙可是無孔不入啊。

在街上游蕩著，甘成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寄托。前面有個小旅館，他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還是木木地過去了。這種小旅館常常讓他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星級酒店保安盯得緊，往往沒等你進去人就給轟出來了。這些小旅館雖然有些寒磣，但人分三六九等，目標有時還真的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所。甘成沒進里面，看到門前的行道樹下有個修鞋攤，沖修鞋的老頭點了點頭，便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攤前的馬扎上。老頭看了他一眼，賠著笑問，修鞋呀。甘成搖搖頭，又點點頭，脫下一只臭烘烘的皮鞋給了老頭。老頭拿起他的鞋看了半天，又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說你這只鞋好著呢。甘成哦了一聲，那就不修了。就又把鞋穿上了。老頭嘴張了張，可能是想問句話，終于沒有問，拿起個錘子叮叮當當?shù)厍?，還把鞋湊到嘴邊用牙咬線。甘成搖搖頭，想，做啥都不容易呢。也懶得跟他說話，一眼一眼地掃著旁邊的旅館門。等了老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有目標，就欠起屁股要走。這時候，過來了男女，甘成眼一亮，屁股又坐下了。他盯的就是這些一男一女，按他以往的經(jīng)驗，他們一般很少是夫妻，有貓膩的居多。他一邊裝作修鞋一邊盯著他們，那個女人拉著男人的手，有些羞澀又有些膽怯的樣子，不像老婆，也不像雞。老婆沒這么羞澀，雞沒這么親熱，這樣看，他們肯定是在偷情了。好啊，太好了，這就是他要捕的獵物，他要盯的目標!看著他們進了旅館，甘成也不急著進，一直等到他們在服務(wù)臺前辦了手續(xù)，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往樓上走，他才一下彈起來，騰騰騰進了門。

甘成也沒看服務(wù)臺，裝作是找人，大搖大擺地跟了上去。但是，他剛上了一個臺階，就被喊住了，這位先生，你干什么?甘成回過頭來，指了指樓上，剛才那兩個人真有意思，打車不付錢。他知道，在這些人面前不能顯出半點兒怯樣，你一膽怯，就會受到?jīng)]完沒了的盤問。甘成說著便匆匆往樓上走，服務(wù)員果然沒再喊他。上了樓，見那對人剛好進了門，他停下來看看，走道里沒人，便大模大樣地走過去，看了一下房間號，又回頭看了看，過道里還是沒人，便把臉貼到門上，凝聲屏息地聽，里面隱隱有吧唧吧唧的親嘴聲。甘成松了口氣，想這對男女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會離開，便又匆匆地下了樓。一出門廳，他就迫不急待地給老六打了電話。打過后，他心里對自己說，對不起了二位，我也沒辦法啊，誰都得找口飯吃吧。

約摸二十分鐘后，甘成看到一輛警車飛快地開來了，門一開，幾個警察便箭似的射上了樓。甘成當然知道他們是來干啥的，他的心也跟著沖上了樓，嗵嗵嗵地敲門，然后將那一男一女逮了個正著……可沒多久，幾個警察就下來了。甘成想，咋只他們幾個，那對偷情的男女呢?咋沒見他們給帶下來?甘成看著他們上了車走了，老半天沒明白過來這究竟怎么回事。正愣怔著，大腿又癢癢起來，摸出手機一看，是老六打來的。還沒等他問，老六就劈頭蓋臉地罵，你娘的眼睛長屁股上了?知道嗎，他們是一對夫妻!甘成就叫苦，不像，我咋看都不像啊。老六又罵，你吱吱啥，警察不比你清楚?知道嗎，你壞了人家兩口子的好事!他們買不起樓，家里是三代同堂，一個月過不上一次生活，實在憋不住，就跑旅館解決問題來了。甘成嘴一咧，不可能吧?咋看都不像啊。又要說啥，老六早把手機關(guān)了。

甘成就罵自己運氣壞，熱臉撞上了個冷屁股，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倒霉事他碰得還少嗎?不惹上麻煩就行了。前些天，他在街上晃悠，在一家洗腳屋前看到一輛轎車停下了，車門一開，下來個穿著氣派的中年人，中年人打開后車門，扶下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一蹲身把老頭背起來，吭哧吭哧進了洗腳屋。那會兒他也沒啥事，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去。服務(wù)生攔住他，問先生你洗不洗，他說洗，就帶他往另一間屋子走。甘成心里叫苦，但也實在沒辦法，看來也只有破費一回了，說合了半天，總算找了個靠近老頭的房子。錢是花了，面前的小姐也不能說不好看，他卻沒半點兒感覺，心里老惦記著那個枯木老頭，覺著老頭和他瓜葛大著呢。后來終于挨不住了，說要上廁所，兩只腳從盆里拔出來，也沒穿鞋就跑了出去，在老頭那間屋前停下，一聽，就樂壞了。那中年人竟然給老頭找了個小姐，眼下正舒服得哼哼呀呀呢。甘成這下算是開了眼界，這年頭，人有倆臭錢啥壞點子都想得出呢。這么個一碰骨架子就散的朽木老頭，受得了小姐的折騰嗎?心里就罵，好好，你就抖吧，這次說啥也得讓你們吃點兒苦頭。就給老六打了電話。他本以為老六聽了這消息會激動得三呼萬歲的，沒料到對方不咸不淡地說，算了吧，這人我早盯上了，我們哪惹得起，你還是趁早滾蛋吧。甘成急了，六哥，這可是條大魚啊。老六說，大魚也不行，這人說出名來能嚇死你，錢多得能買你幾個腦袋啊。甘成沒好氣地說，那我洗腳的錢不白花了?老六更沒好氣，誰讓你不長眼。后來甘成聽老六說，那中年人是一個大老板，他背的那老頭是他爹，他娘早死了，老爺子后半輩子一直沒娶，這人竟是個孝子，想讓老爺子享受享受開開葷。老六笑著說，其實也不用我們整治他，你知道嗎，老爺子回去沒幾天就死了。甘成一下睜大了眼睛，這么快就完了?老六說，你想啊，一陣風就吹得倒，還經(jīng)得起那么折騰嗎?

甘成一想起這事就想笑，不開心時他就想想這事，想著想著就開心了?，F(xiàn)在他又憋不住地大笑起來。這年頭，啥事都能遇上啊。媽的，林子大了，啥牲口都有!笑過了，甘成又覺得無聊，不知道還會不會遇上個目標。晃蕩了一上午，太陽升到當頭頂時，他覺得肚子餓了，嘰哩咕嚕地叫。早晨起來時，女人要給他做飯，他說算了吧，吃了就誤車了?？辛藥卓诜奖忝?，又親了親女人的臉，便出來了。他本來想再忍一會兒，可是眼睛總避不開那些小餐館，避開這個又撞上了那個。他忽然覺得人這種東西很沒意思，錢都掙不上，咋凈想著吃飯?他也不想再去考驗自己的耐力了，心說趁著還沒找到目標，還是先去填肚子吧。

鼓樓對面的小巷里有個不大不小的飯館，甘成看了一眼就走了進去，正是吃飯的高峰時間，里面鬧哄哄的倒也坐了不少人。甘成找了個位子坐下，一邊拿筷子，一邊端看著周圍的人，這兩年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一些目標就是在這種場所發(fā)現(xiàn)的，有時他們嘴里一句話就是一條線索，一個人就是一個目標，他會順藤摸瓜，摸到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所以，他從不怕服務(wù)員怠慢自己，反正吃了也得出去找啊，找不到目標就拿不到錢。可是，他觀察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啥可疑的人，這些人好像幾百年沒吃過飯似的，嘴巴發(fā)出很響的吸溜聲。這讓他失望極了，媽的，咋都這德行啊。

甘成還是繼續(xù)看，他的視線最后停在了靠近吧臺的一張桌子前，一個女人身上，天啊，那不是他的女人嗎?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窩，站起來左看右看，沒錯，還真是他的女人呢。女人卻沒發(fā)現(xiàn)他，坐在那里，臉朝著吧臺，也不知在想啥。甘成不知她進城來干啥，她可沒說要進城來，要進城咋不跟他一起來呢?問題，啥叫問題，這就是問題!媽的，這娘們兒要反天了?他的眼睛忽然又給刺了一下，女人的對面還坐了個男人呢。甘成又想起了大李的話，錢掙得連老婆都不認了，當心她給你招個野男人呀。甘成覺得血一下子涌上了腦門，眼睛呢，也睜得牛蛋似的。他冷冷地看著那個男人，有點兒謝頂，身架骨也有點兒大，坐那里簡直像個駱駝。這個男人背朝著門，甘成就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頭頂光禿禿的，不長一棵草木。他想認認他，又不敢冒冒失失地跑過去。過去了，女人就會發(fā)現(xiàn)他，那還不得打草驚蛇?甘成做夢都沒想到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目標竟然會是自己的女人。看來，他沒法不盯著她了。一想到自己行將告別這個營生時，盯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女人，他就覺得惡心。太惡心了，媽的，這究竟是啥事呢?不如，不如趁早離開吧?？墒?，他的腳咋也拔不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職業(yè)病又犯了。他媽的，你也太下作了，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放過?可是，他的女人就不下作嗎?她竟然背著他跑到城里跟人幽會來了，桌子對面還坐著個男人。這個人是誰?他真想一把將那個王八蛋拎起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地揍一頓。可是，他又不敢貿(mào)然出手，老話早說了，拿賊拿贓，捉奸捉雙。可這還不夠嗎?他們都坐一個桌子吃飯了。

這時候服務(wù)員過來了，問他吃點兒什么。甘成也不敢大聲說話，聲音好像是屁股底下發(fā)出的，米線，一碗。其實他最怕吃米線了，總也吃不習慣，可是這個城市的飯食好像就數(shù)米線便宜了，不吃這個，他又吃啥?又能吃得起啥?服務(wù)員好像沒聽清，大著嗓門說，啥?吵得鄰近幾個桌子的人都朝他這邊望過來。甘成一縮脖子，聲音稍微抬高了一點，米線。服務(wù)員還是沒聽清，你大點聲，我聽不清。甘成心里就罵，小妖精，你年輕輕毛嫩嫩的就耳背了?但他還是不敢大聲說話，怕女人聽到他的聲音，但是他又必須點飯，也是急中生智，他從服務(wù)員手里搶過飯譜，伸出手指在米線一欄重重地劃了個道道。服務(wù)員明白他要米線了，又問，幾碗?甘成又劃了一道。服務(wù)員捂著嘴笑了笑，不要點兒別的了?甘成搖了搖頭。服務(wù)員看了他一眼，嘻嘻一笑，走了。甘成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回頭再找你算賬，一個小四川竟欺侮到老子頭上了。

再看時，他的女人和那個男人好像吃上了。甘成抻著脖子看了看，想看看他們吃啥，看了半天他看清了，他們要的也是米線，一人面前一碗，碗也不大，幾口就能扒拉完的那種。不知為什么，甘成看了后竟然有些失望，他覺得自己的女人真有些賤，你這啥眼窩啊，跟了個啥狗屁男人?那個男人也太沒品了，你把我的女人拐出來，就給她吃這?就給她吃這種我都不想吃的爛米線?再說女人，你這賤貨也真是給我丟人呢，你要不是我的老婆，而我又看上了你，想勾引你，肯定不會給你吃這爛米線!就是吃米線，至少也得加上幾條紅燒肉吧?沒想到你跟的人竟然是個摳門鬼，我呸!你這不是犯賤，就是神經(jīng)病!心里正日罵著，服務(wù)員過來了，把他的米線往桌子上咚地一擱，看都看沒他一眼就扭轉(zhuǎn)身走了。狗眼看人低!甘成心里又罵了一句，拿起筷子卻端不起碗，目光時不時地掠向那邊，再也沒心思吃飯了。再看他的女人，先是一筷子一筷子夾，后來就端起了碗，稀里嘩啦地吸溜著，吃得竟然是滿嘴流油。瞧瞧她這吃相，以前他咋沒發(fā)覺呢?他咋就攤上了這么個女人?

甘成認真地審視著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卻一點兒都沒有覺察，該拿筷子夾還是拿筷子夾，該端起碗吸溜還是端起碗吸溜，這就讓他覺得很失敗，飯再一口都吃不下去，看了都覺得有點反胃，又覺得不能不吃，不吃不是個浪費嗎?攤上個這樣的女人已經(jīng)夠他倒霉的了，咋能再作踐肚子呢。就托了碗用筷子挑著吃，吃了半碗，一抬頭看到那個男人好像吃完了，心滿意足地站起來了，甘成心里一緊，趕緊把碗放下，身子也不由得縮到了柱子后面，他的身旁正好有根直豎豎的粗大的水泥柱子呢。那個男人朝他這邊走了過來，甘成偷偷看了他一眼，沒一點兒印象，這個人顯然不是他們村子的，那他是哪兒的呢?沒想到他的女人路子還野著呢，他也就離開村莊兩年的光景，她就變得這么野了。人心隔肚皮啊，看看他回了家，她有多親熱啊。昨夜，他割完田不知有多累呢，可她還是纏著他，一個勁地向他要，都把他掏空了。甘成又看了女人一眼，她也站起來了，用袖子抹抹嘴就走。她就不曉得用餐巾紙?媽的，你個臭婆娘，你這不是給我丟臉嗎?他想，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說說她，告訴她進了城可不能這樣，這樣會讓人家笑話的。你不知你是誰嗎，你是我甘成的女人啊，我的女人咋能這么沒教養(yǎng)?你進了城，你就得有個城里人的樣子?？墒?，他還會說她嗎?不，不會了，這么個不要臉的東西，他才懶得說她呢。等一會兒拿了雙，狠狠地揍上一頓，你就滾蛋吧。我再不要你這種爛女人了。

那個人出去了，他的女人也跟著出去了。甘成看了窗外一眼，看到他們朝著西邊走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趕緊也站起來，想放個屁又努不出來，便夾著出了門。老板娘忽然追出來，錢，老板你還沒給錢呢。甘成臉紅了一下，摸出十塊錢給了她，一瞪眼說，少不了你的。再看時，目標早沒了蹤影。這對狗男女跑哪兒去了?甘成有點兒氣極敗壞了，他想就是藏到地縫我也要把你們挖出來，決不能放走。街道上人來人往的，他們會到哪里去?甘成真有點兒犯糊涂了，他在這條道上混了兩年了，這會兒卻一點兒轍都沒了。腦子里忽然閃出個火花，咋凈往大街上看呢，他們不會往小巷里走了吧。拐了人家的老婆，那家伙心里發(fā)虛著呢，就算城里人多，沒人注意，心里也不如領(lǐng)著自己的老婆坦然吧?甘成就拐進了巷子里，走了沒幾步，看到前邊果然有個小旅館。甘成心就慌慌地跳了起來，不知為啥，一看到這類場所他心里就會咚咚咚地擂起戰(zhàn)鼓，好像要上戰(zhàn)場廝殺去了。他進了旅館，看到服務(wù)臺前站著兩個女人，一個有點兒眼斜，一個臉上滿是雀斑。甘成努力鎮(zhèn)靜了一下自己，臉上擠出一絲笑，說剛才有一男一女在這里登記，是我親戚，他們住哪個房間?斜眼服務(wù)員搖搖頭，沒見有一對，倒是有個男人剛剛住下了。甘成說，他是不是有點兒謝頂?斜眼女人點點頭，好像是。甘成眼一下亮了，他住哪個房間?雀斑女人瞥了他一眼，你打個電話問一下不就完了?甘成馬上說，他手機沒電了，我打了半天都不通。斜眼女人不耐煩地說了個房號。

甘成騰騰騰地上了樓，他再也無法做到心平氣靜了，沖向那個人的房子時，他簡直有點小跑了。他在房門前停下，深深吸了口氣，臉就死死地貼在了門上。里面咋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呢?甘成心里犯了疑惑，突然間，里面有人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山崩地裂似的。他嚇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向后閃了一下，看來有人在，是個男的，那么，他的女人呢?他真的很渴望聽到他女人的聲音。她在干啥呢?咋一點動靜都沒有?做那事咋能一點聲響沒有呢?可是，他聽了半天也沒聽到啥，心里說不出的煩亂，好像有千萬只螞蟻爬了上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這兩年他沒少盯人，發(fā)現(xiàn)了目標，他耐心得很呢?？墒乾F(xiàn)在，他卻恨不能一腳踢開門闖進去。樓道上有了腳步聲，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是旅館的服務(wù)員，他裝作找人，往一邊走了幾步。聽得服務(wù)員進了房，他松了口氣，又回到那門前，臉貼著門聽，聽見里面?zhèn)鞒鰢W嘩嘩的放水聲。是在洗澡吧，天啊，他們這么快就洗上了?是一個一個地洗，還是兩個人一塊洗?

甘成再也沉不住氣了，伸出拳頭砸門，咚咚咚地，聲音響徹了整個樓道。門終于開了，甘成看到了那個謝頂男人的臉，真的是這家伙啊，這家伙的腰間裹著一塊浴巾，可笑地卻又怒沖沖地看著他。你找誰?我不認識你啊。甘成沒好氣地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說，我老婆呢?謝頂男人眼睛睜得老大，你是誰，怎么跟我要你老婆?有病啊你?甘成也懶得跟他說話了，一拉門，耗子似的從那個人身邊擠了進去，飛快地進了衛(wèi)生間，沒看見他女人的影子，又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把房間找了個遍，也沒見女人的影子。甘成真有點兒急昏頭了，他竟然又轉(zhuǎn)回了衛(wèi)生間，眼睛睜得鈴鐺似的一處一處地找，突然，他覺得背后重重地挨了一拳，他一個沒提防，像一棵被砍了的樹倒在抽水馬桶上。

老半天，甘成才扭過臉來，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搞不明白剛才自己都干了些啥，他想站起來，卻覺得身子軟得像根面條，怎么也提溜不起來。那個男人守在門口，目光刀子似的刺向他，刺得他不知往哪里看了。突然，他覺得大腿又癢癢起來，趕緊摸出了手機，他想肯定是老六打來的，他想說一句，六哥，趕快來救我!但是那個人卻抓住了他的手，你要干什么?他討?zhàn)埌愕卣f，電話，求求你了，讓我接一下吧。那個人說，你放老實一點，別再使壞心眼。甘成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不會，不會的。他接起了電話，一聽那頭傳過來的聲音，他眼里就有了淚，不是老六，是他的女人。女人聲音冷冷地，你這會兒在哪里，我找到你說的那個公司了，他們說沒你這個人。甘成，你為啥要騙我，這兩年你在城里究竟干了些啥?甘成本來有一大堆話要說，給女人這么一問，腦子就空了，不知說啥了。女人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說話呀，你不是能耐大著呢嗎，咋不說話了?蜂蜇了屁股嗎?

甘成真的不知說啥了，只是覺得胯下有點兒屎尿緊急，他坐在抽水馬桶上的樣子也真像是排泄。老半天，他終于迸出了一句話，救我，快來救我呀，我跟你回家，回我們甘家洼。但是聽筒里卻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女人早把電話掛了。甘成好像沒聽清，他木木地坐在抽水馬桶上，低著頭，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囁嚅著，你快過來呀老婆，救我，領(lǐng)我回甘家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