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雨慌亂地下著,
仿佛一個女孩子不知所措,
突然嘗到親吻的滋味……
在窗玻璃上,
在烏云、相聚、局促的愛撫、
磨損的手指間,雨
充滿離別的驚恐——
樹。男人的裸體
露出暗褐色的疤痕。
1993
霜降之詩
冬天來得遠(yuǎn),但它不在人們的腳步內(nèi)
樓房因落日的崩潰而震顫
夜色中有誰踉蹌了一下
他的身子
被雨水頓住
大地上的稻茬參差不齊
空氣充滿霜降時的鈍響
節(jié)令越過衣櫥里迅速枯萎的裙裾
和黃昏隱蔽著的哭泣
樹葉宛如蒼白的流星
劃過市鎮(zhèn)的長河
沒有什么哀傷,能夠追得上天氣——
在早晨的霜寒中運(yùn)行著的
一列列隆隆作響的火車
1996
長江
這里
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
這里的水流
擴(kuò)展到我全身,
每一寸肌膚都有無數(shù)的港灣、沉船;
錨鏈從我血管中“軋軋”升起,
帶上江底的污泥——
巖石變成漩渦,
波濤深入夢境。岸上的吊臂
存放著我久遠(yuǎn)年代里的呼喊——
渡輪離岸時的霜跡
染白了窗戶
而夕陽像一只凝視著我出生地的眼球,
在朦朧、水天一色的遠(yuǎn)方
慢慢剪斷它身下的臍帶……
(——痛苦的夜,涌向我的喉嚨!)
周圍藍(lán)色的江面
像血一樣噴涌出我不快的往昔,
我在陸地上的身世,
我古怪的童年。
1998
漂泊之歌
——我愿做那夕陽下的玉蜀黍,
我愿我的一生是在無名村落間的漂泊;
我的墓碑是農(nóng)家的土墻,
我的旅程是平原上遲暮的夜。
夜的鈍擊一次次掠過樹叢,
月亮的光暈使得山崗燃燒起來。
翻耕過的田地現(xiàn)出悲哀的兒童的薯塊,
在飄蕩的牛鈴聲里生命一天天老去,
村外的少女像羊一樣靜默,
沐浴著陽光——我愿我的靈魂,
如她一樣和善,
在午后寂靜的樹蔭底,
駐足于人的貧困富足,
命運(yùn)的歸宿是如此偏遠(yuǎn)、清冷,
如此莫測;
它就像夕陽下的土塊,被鋤頭擊碎,
像那用土坯砌就的哭泣的墻,
或平原上的玉蜀黍,
在晚風(fēng)里“簌簌”顫動——
是我在大地上永無盡頭的漂泊……
沒有食物,沒有親人,沒有同伴,
天黑之前也聽不到故鄉(xiāng)傳來的歌聲。
1998
“我記得你睡覺的姿勢……”
我記得你睡覺的姿勢,
我記得早晨大雪紛飛,鏡子
蒙上了水汽;我記得
你站在窗前
滿腦子的幻想,
一個柔和的冬天,
我記得你臉上的紅暈。
當(dāng)我們鉆進(jìn)被窩,感到
屋子又大又冷,靜悄悄地充滿喜悅
——我記得你怯生生的愛、嘴唇、
抽動的雙肩,動情的眼睛……
——我記得!記得
我倆的離別,街上的太陽光、夢、淚水,
一個越來越模糊的房間里
時鐘幸福的“滴嗒”聲……
1993
秋天的運(yùn)河
秋天的運(yùn)河
把大地上暑熱的莊稼、頭腦中模糊的情欲
把農(nóng)舍房頂上奔跑的狗、烏云、干草
堆在岸上
傍晚的風(fēng)暴中,傳來一個農(nóng)婦低低的吆喝
在稻田里飛快地追逐她的孩子
風(fēng)中傳來更多的暴行
窗外的閃電,像鄰居響亮的哭喊
一匹被撕裂的布,蒙在黑夜臉上
秋天的運(yùn)河,在為
死去的女嬰和烈日咆哮
天空中,淌滿受到恐嚇的屈辱的淚水
樹根用它密集的肝臟、雨點(diǎn)
敲打兩岸的樹林
1992
人體的罌粟
我感到黑暗就在這些陽光里……
我和寂靜面對面坐著……在椅子上,
不包括言辭,但用手和腳——
而即將來臨的黃昏,向我
耳語:下午永逝……
心靈——是最脆弱的器官!
大地啊,請用嬰孩的悄悄成形的腳掌
告訴我時間——用戀人的手指,
指點(diǎn)我晨霧般美麗的吻
而一縷陽光,打開陰森森的夜。
房子的磚縫,或人體的罌粟。
1997
印象:春天
從早晨到正午,人是靜靜的水草,
陽光飛掠過迅逝的春天,
把她的五臟六肺,
熱乎乎的身子,擁在懷里。
街上陣風(fēng)吹到溝里,
汽車深陷于公路上的白線。
油菜花緊貼車窗,
像一張薄紙——旅客用油膩的手指頭搓揉。
隨田野一起飛走的還有那只云雀
在高遠(yuǎn)的深山,大型游覽車
在翠綠的空中震響。
馬達(dá)轟鳴。群山巍峨——
人的叫喊停在水里,停在世上
一切水的、女人的、花朵的濕潤處。
靜靜的臂彎,擁抱
歡樂,或哭泣。
1996
日出之歌
白色醒來了
一個房間醒來了
大氣中裹滿霜寒的春
江面輪船的汽笛聲
遠(yuǎn)方醒來了
樹椏上有鳥兒啄醒的童年
死亡多年后,人盡可以在漫漫長夜盡頭
享受一輪朝陽
這是清晨柔軟的云層
這是門窗秘密的啁啾
在郊野,戀人們重逢
撥開臉龐的荊棘
沁涼,那一顆心飽受凌辱,醒來了
他們的手,他們彼此對對方不幸的溫存
目不轉(zhuǎn)睛醒來了
田埂上的馬莧草醒來了
鄉(xiāng)下灶膛里,去年臘月底的灶灰醒來了
我的一次訪友,一次小樹林之游醒來了
青春宛如深埋的半截墓碑
在途中——遭遇了荒草……
悲傷醒來了
一封信掉落在地,無人揀拾
光線透射如同友人多年以前的叮囑
黑色十字架,柔軟的木質(zhì)
在其中(一本抽象的書中)醒來了……
我小時候
曾在一條故鄉(xiāng)的小河邊迎候,滾滾潮水
層層波浪翻開的一頁頁書……
我在其中讀到黑色和料峭,讀到黑色無人的鋼琴
讀到了“晨曦”這個字眼1
2004
紀(jì)念沈從文
一個人推開他故居的門。
群山在蟋蟀聲里入秋。
街兩旁的石板地,晾滿
紅辣椒。月兒正圓
遺忘——舊時代的燈盞
照亮他的眼神:
執(zhí)拗、明亮……
一本書的封面被掩上;《邊城》——
在一段流星般的文字里,孩子們
如翩飛的蝴蝶
棲息在石墻縫隙。
窗外,沱河的水,靜靜流淌
如磨損的筆尖
擱在長夜案頭
1997
一陣江風(fēng)
這時候一陣輕風(fēng)
吹向遠(yuǎn)處的青山、蘆葦岸灘
江流汩汩,有時波平如鏡——
我畢生的努力都在這股輕風(fēng)里
2004
雨,2005
雨落下來
我聽見她的秀發(fā)的聲音
就好像她在一間屋子里
挨我挨得很近……
突然——時隔數(shù)年
我明白了我的無辜:
我們之間沒有結(jié)局
只有雨
2005
冬夜讀立陶宛詩人集
我讀著這些詩
直到半夜雨停
一場冬天的雨
雨夾雪
我不辨音律
不能判定詩作好壞
冬天和春天,孰優(yōu)孰劣?
雨和詩,哪一樣更加凄涼?
是我正凝視的這幅詩人肖像,
還是這場安靜下來的雨?
是夜晚愈加深沉,
還是心頭詩句淅淅瀝瀝?
2003
詩人檔案:
龐培,1962年12月16日生于江蘇江陰縣北大街。父母雙職工,系蘇北靖江第一代定居江南的移民。14歲輟學(xué),做過電焊、白鐵、搬運(yùn)工、店員、記者、編輯、書店、西餐廳經(jīng)理等。1982年開始漫游蘇南、蘇北、山東、黑龍江。創(chuàng)作小說。1986年始有屬于自己的第一首涂鴉詩作。1988年發(fā)表第一首詩。
1989年9月聞訊詩人海子于山海關(guān)自殺,到縣工人文化館自薦開辦輔導(dǎo)寫作的“詩歌班”。
1993年南下廣州打工,同年詩作《一個人的命運(yùn)》入選《詩刊》“青年詩人專輯”。期間,結(jié)識詩人楊子、李建春、凌越、黃燦然等。和詩人陳東東旅行珠海、深圳。
結(jié)識廣州美院“博爾赫斯書店”老板、資深出版人陳侗。經(jīng)楊子介紹結(jié)識其弟弟,詩人楊鍵。和楊鍵、潘維、朱朱、葉輝通信。1995年返回江蘇老家。
1994年底開辦個體書店。1995年始埋首創(chuàng)作《低語》、《五種回憶》。有自印詩集《30首詩,15篇散文,一場正在進(jìn)行的談話中的片斷》及《辟選》等多種問世。迄今出版著作10本?!段宸N回憶》、《鄉(xiāng)村肖像》作為當(dāng)代文學(xué)中最早抒寫江南日常市井生活場景的“新散文”而為讀者矚目。1996年底獲第二屆“《大家》文學(xué)獎”提名獎。 詩作獲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度“柔剛詩歌獎”,2007年度“滇池文學(xué)獎”。 參加過1997年《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1998年10月《詩歌報(bào)》“金秋詩會”(蘇州),1999年《詩歌報(bào)》“鹽城詩會”,2001年“湖州詩會”,2006年湖南長沙舉辦的“現(xiàn)代詩高峰論壇”及2007年8月“首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
自2005年起,與詩界同仁陳東東、楊鍵、李少君、張維、長島、潘維,在古城蘇州發(fā)起每年一度的“三月三詩會”——每年農(nóng)歷三月三,邀全國各地詩人列席桃紅柳綠的江南水鄉(xiāng)。
現(xiàn)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