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蘆荻叢遠(yuǎn)揚時想起一個人
歐陽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太夫人以蘆荻畫地,教以書字。多誦古人篇章。及其稍長,而家無書讀,就閭里士人家借而讀之,或因而抄錄。以至?xí)円雇鼘嬍常┳x書是務(wù)。自幼所作詩賦文字,下筆已如成人。——《歐陽公事跡》
滿天的蘆荻花彌漫了歷史深入凝望的眼睛,河水卻始終在流淌著。淺岸邊的波紋漫過來,一些浮萍,隨著水波輕微的推動,淡綠色的葉片,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秋天的時候,茂盛的蘆荻地把浮萍包圍起來,露出了一片沙地。那是千年以前的身影,一個孩子伏在沙地上,用手里的蘆桿,一筆一劃地寫著稚嫩的字。筆劃被陽光照著,“香九齡,能溫席,孝于親,所當(dāng)執(zhí);融四歲,能讓梨,弟于長,宜先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素色的布衣女子,太夫人鄭氏,蹲在孩子面前,告訴孩子那些筆劃里的故事。春生秋殞之后,蘆荻桿下面的筆劃,漸漸地生動起來。
千年之間的生老病死,可以掩蓋恒河沙數(shù)的螻蟻人生。歐陽修生命里的蘆荻,卻成了典故,被人們銘記著。在滇西北的高山峽谷深處,時光寧靜得像荷葉上的露珠。當(dāng)我手捧一本繁體豎排的線裝書,坐在滇西北的暮色里,閱讀遠(yuǎn)古的文字,想象著遙遠(yuǎn)的江西,一個叫做廬陵的古地名。歐陽修在那片潮濕的蘆荻地邊,過著他的孩提生活。滿眼都是隨風(fēng)而動的蘆荻,《辭?!防镎f:“蘆荻,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淺水里。莖中空,可造紙、編席等。根莖可入藥。”這是一種被我們的先輩們用來制作紙張的植物,蘆荻變成紙張,需要在作坊里經(jīng)過幾道工序,松炭被研磨成粉,制成墨塊,也要在山崖上攀爬,在山路上負(fù)載,在汗水里浸泡。歐陽修跟著母親過著清苦的生活,在母子倆相依為命的日子里,廝守著滿眼的蘆荻,卻沒有可以用來書寫的紙張,這就是彼時的廬陵,彼時的歐陽修。于是他只能伏在沙地上,用蘆荻桿一筆一劃地在沙地上,溫習(xí)那些啟蒙詞句。人生的燈盞在最初的時候承受過寒風(fēng)吹拂后,生命的光芒必然會灼痛注視者的眼睛。
在歐陽修的視野里,他當(dāng)然不止一次地與蘆荻遭遇。比如在《詩經(jīng)》中就曾經(jīng)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jīng)》里的蘆荻,與纏綿的愛情有關(guān)。而歐陽修面前的蘆荻,卻直接指向他的饑寒飽暖。在他人生最初的道路上,擺開了一副風(fēng)吹雨打的陣勢。這時候,不禁讓人產(chǎn)生一種離奇的想法:如果可能,我愿意把手伸進歷史的對岸去,贈他以草紙,贈他以筆硯。然而時光不能倒流,歐陽修只能在那片沙地上,向母親學(xué)習(xí)那些被人們在紙張上書寫了幾千年的方塊字。同樣的母子相依為命,孟母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三遷其居,甚至以“斷機杼”作比以訓(xùn),但是,孟母盡管清貧,仍然有三遷的資費。相比之下,歐陽修母子根本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飄搖之下的任何挪移。因此,蘆荻便成了免費的筆,沙地便成了免費的紙張。時光水一樣流逝了,在遙遠(yuǎn)的滇西北,我很想踏上千年之后的那片土地,看看那些蘆荻。然而,我又想,廬陵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古舊的地理名詞,現(xiàn)在,那個地方是江西吉安,歐陽修孩提時代用蘆荻劃地寫字的那個地方,在永豐縣。時光不再,吉安,還是那時的廬陵嗎?江西吉安與滇西北,數(shù)千里之遙。時空的阻隔,歐陽修只能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記號,在典籍里,于詞章中被懷念與銘記了。那么,就讓我們懷念歐陽修的時候,同時也懷念太夫人鄭氏,向那些偉大的母親們致敬吧。
蒼茫的山水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滾滾長江一路東去,與江西擦肩而過,直奔東海。千百年來便有人溯江而上,踏進云南的崇山峻嶺,生根發(fā)芽。歐陽修也許沒有想到,元朝末年的時候,一個叫做毛太華的青年,便是從江西吉安出發(fā),一路跋涉到了滇西北的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然后再沿著長江順流而下,在湖南一個叫做韶山?jīng)_的地方,居住下來。江西,那是滇西北很多漢民的祖先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至今,滇西北的漢民們,依然講著一種與云南眾多方言截然不同的方言,因而不止一次被誤認(rèn)為回到了江南楚地。在滇西北的某個雨后的黃昏,田野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莊稼、樹木、野草和花朵,我手捧一本發(fā)黃的線裝書,又讀到了《朋黨論》《醉翁亭記》《秋聲賦》《祭石曼卿文》《五代史宦者傳論》。我抬起頭來,望著東面那屏障一樣聳立著的群山,在夕陽的照耀下,發(fā)現(xiàn)金色的光芒,便想起了遙遠(yuǎn)的山那邊,一個叫做江西的地方。歐陽修的廬陵,纖弱的蘆荻棒,支撐起了他的童年,那些沙地上的筆跡,沒有被漫天飛舞的荻花所遮掩,反而讓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二十七歲的時候,成為進士,隨后逐步成為翰林學(xué)士、樞密副使、副宰相、涂州太守。誰說蘆荻桿是柔軟的呢,它從廬陵開始,撐起了歐陽修的一條路,向上可以居廟堂之高,向下可以處江湖之遠(yuǎn),左肩是文人的風(fēng)雅神韻,右肩是朝臣的盛世夢想。路上的腳印仿佛是滔滔不盡的河流,離源頭越來越遠(yuǎn)。每一個驛站都寫滿了風(fēng)流。
最初的困厄讓歐陽修看到了遠(yuǎn)處的希望,當(dāng)他離開廬陵,一路遠(yuǎn)去,蘆荻也漸漸地成為他記憶里的事物,伴隨著風(fēng)雨,饑饉,被回憶珍藏著,卻也被千年以來的文字記載著。文人以文章立世。千古文人,千古文章,在歐陽修的身后,洋洋灑灑地流傳到了今天。在滇西北,我所讀到的歐陽修的文章,跟廬陵相聯(lián)系的并不多。當(dāng)他把目光投向廟堂之高,投向歷史深處,歐陽修就已經(jīng)不再僅僅只是一個廬陵人了。自古以來,文人往往胸懷天下,廬陵歐陽修在他的命運里,因為王安石、范仲淹的政治抱負(fù),從縱攬?zhí)煜碌臋?quán)臣成為幽居一方的涂州太守,因為發(fā)起反對浮靡的駢文、提倡古文的運動,成為北宋文學(xué)革新的領(lǐng)袖。蘆荻之輕,恍如煙云,沙地上的字跡,也隨著歐陽修年歲的積累而消逝了。歐陽修的足跡漸行漸遠(yuǎn),廬陵就像一張弓,把歐陽修射向天南海北,在歷史的云間,呼嘯而過的歐陽修,因此成為以文人治國的北宋五朝的領(lǐng)袖人物。在我們現(xiàn)代人的眼里,歐陽修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讀著他的《朋黨論》、《醉翁亭記》、《祭石曼卿文》,心里便時時被思想和品德的光芒照亮。然而,作為一種寫照,更作為一種榜樣,歐陽修在古老的廬陵,用那纖柔的蘆荻桿在沙地上寫字的意象,卻讓我們看到一種堅毅的品質(zhì)。正是這種品質(zhì),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吹雨打之后,才能承擔(dān)起遼遠(yuǎn)而風(fēng)云突變的天下重任。
一片土地,總是要滋養(yǎng)出莊稼來,以瓜果、稻蔬、泉流、犬豕的方式,繼而滋養(yǎng)一方人文氣象。在溫暖而潮濕的滇西北,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著廬陵。那片長江下游的土地上,也許跟我的滇西北一樣,富饒、肥沃、靈秀。在歐陽修的困厄時期,它不動聲色地承載著一段時光,使得歐陽修在蘆荻與沙地的陪伴下漸漸成長起來。在歐陽修功成名就之后的千年光陰里,廬陵幾經(jīng)變化,甚至連名字都更替了好幾回,以至于我們漸漸忘記了,那個曾經(jīng)叫做廬陵的地方,曾經(jīng)是歐陽修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也許注定了要成為被人遺忘的地方。當(dāng)那些遠(yuǎn)去的人們,少小離家,漂泊四海,甚至客死異鄉(xiāng),多少輝煌騰達與功成名就,往往是與故鄉(xiāng)無關(guān)的。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歐陽修,成就了歐陽修的卻是另一方水土,因為廬陵相比于華夏大地,顯然是狹小的。歐陽修需要的是遠(yuǎn)遠(yuǎn)比廬陵更廣闊的天空。在都城開封,面對積貧積弱的北宋王朝,歐陽修在《準(zhǔn)詔言事上書》里說:“從來所患者夷狄,今夷狄叛矣。所患者盜賊,今盜賊起矣。所憂者水旱,今水旱作矣。所賴者民力,今民力困矣。所須者財用,今財用乏矣?!彼冯S王安石、范仲淹,推行慶歷新政。新政失敗后,被貶外放,出任夷陵、滁州、揚州、潁州、毫州、青州、蔡州,處江湖之遠(yuǎn),寄情山水,心懷廟堂。歐陽修的榮辱成敗,寫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作為故鄉(xiāng)的廬陵,只有告老還鄉(xiāng)的時候,才會與一個心懷天下的人相逢。也許,這就是故鄉(xiāng)的意義,它就跟母親的屋檐一樣,當(dāng)游子遠(yuǎn)去,便只有凝望與思念,沒有功利和欲想。這樣的廬陵,這樣的歐陽修,讓我對彼人彼地,充滿了想象與向往。
想象著歷史里遙遠(yuǎn)的廬陵,想象著現(xiàn)實中遙遠(yuǎn)的吉安,當(dāng)我合上書本,在滇西北的稻田深處被熾熱的陽光照耀著,我不知道江水在江西怎樣流淌而去。也許,我也會離開滇西北的群山峽谷,到另外的土地上去,成為一個異鄉(xiāng)客,那么,我還會記得童年嗎?
喜洲:一些事物曾經(jīng)在這里被隱藏
誰在不遠(yuǎn)處等了我很多年,我的前世又錯過了誰?
——題記
在大理,陽光籠罩著鄉(xiāng)村,讓道路兩邊的莊稼地里的葉片閃爍著光芒。車窗滑過連綿不斷的綠色,我看見一片古老的村落,漸漸地貼近了我在車窗里的心跳。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疲倦了很久,逐漸淺下去的心力,使我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渴望,想尋找一個地方,讓我忘記積壓了很久的沉重,把心放在一個地方,靜靜地敞開,與一種清泉一樣的東西,彼此融化在一起。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理,離古城很遠(yuǎn)的地方,在這座被喚為風(fēng)城的下關(guān),都市的繁華慢慢地隱去,我背對著高高的蒼山,進入了喜洲。就是它,使我仿佛進入了前世,我在那里找到了朦朧的往事。喜洲遠(yuǎn)離了我的故鄉(xiāng),它從村莊里悄悄地脫離出來,把無數(shù)的房屋攏在懷里,把曲折的道路纏在腰間,成了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一不小心就進入了喜洲,當(dāng)我的腳步輕輕地走在狹窄的巷道里,還是那燦爛的陽光,使我的目光,看清了低矮的屋檐,目睹了斑駁的墻壁,還有小徑分岔,彎彎繞繞地被一些建筑物隱藏了,卻像是一個隱士深藏不露的心機。
下午的陽光給我的臉鍍上了一層淺淺的溫暖,它使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輕意地看到了頭頂上天空,藍得讓人感覺到了一種眩暈。當(dāng)我低下頭來,看到那些樸素的路上,走著一些衣著樸素的人。幾個老人走在巷道里,她們緩慢的步履,把歲月走得水平如鏡。喜洲的歷史,就像她們的背影,我不能看清楚她們的面貌。一些陳舊的建筑,沿著街道的兩旁,簇?fù)磉^來,卻讓我看到了屋檐下的蛛網(wǎng),那蛛網(wǎng)上的灰塵,也許是幾百年前的某個正午,馬幫匆忙地路過了喜洲,馬蹄聲里飛揚起來的塵埃,從地面上升起來,卻始終沒有回到距離那低矮的屋檐還有幾米的路上。如今,石板的路面早已換成了水泥地,并且就連那水泥地也被小鎮(zhèn)上的人們踩得斑痕累累,但是,幾百年前的塵埃,還是在蛛網(wǎng)上面,保持著懸空的姿勢。這就是時間嗎?
在喜洲,我的腳步不曾驚動誰的幽夢。只有那遠(yuǎn)遠(yuǎn)地呈現(xiàn)在我的目光里的牌坊,讓我想起一個時代。它見證了過去,卻因為人們對過去的懷念,牌坊守望在屬于它自己的時光里,早已站起了一個寓言。人們在這個不大的廣場上,擺上一些桌椅、蔬菜、布料、紙張,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們在這里平靜地生活著,似乎并沒有在意被同一片天空籠罩著的洱海,把天空高高地頂起來的蒼山。日子就是這個廣場上被牌坊守著的一絲空氣,慢慢地流過那些寧靜的面孔,雖然,在不經(jīng)意之間。胡子拂動著敞開的胸膛,皺紋爬滿了青春,恬靜的喜洲,用衣食無憂來喂養(yǎng)著這里的人們,外面的世界那一望無際的遼闊,被層層疊疊的房屋輕易地隔開了。這時候,我在心里想,喜洲就像一尾在玉碗里游動著的魚,我為什么還要來打擾它呢?
于是,我想著盡快離開。
是的,我想盡快離開這個美好的地方。在塵世里,眾多的事物讓我對生前身后的種種誘惑充滿了揮之不去的欲想。而這里的人們,面對著潮水一樣經(jīng)過身旁的外路人。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依舊過著自己樸素的生活。這讓我頓時感覺到羞愧。在喜洲,我看到那些舊墻,在紛繁的歲月里,雨水年復(fù)一年地洗刷著它們,一些泥土隨著雨水淌到了地面上,回到了它們的故鄉(xiāng)。另一些泥土,卻支撐著遮風(fēng)蔽雨的使命,漸漸地承接著一些種子,在斑駁的墻頭上,長出一些仙人掌來。深綠色的仙人掌,在陽光里默默無聞地生長著,吸納了水分,緊緊地抓住了它們的夢想,卻不在乎人們的目光,即使是蔑視,或者是羨慕。仙人掌碩大的葉片,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那些充足的綠色的水分,喜洲就是這樣的,它選擇了一個避開了人們的視線的地方,卻暗藏著一種生命力,被陽光覆蓋著,長成了一棵古樸的老樹。
不經(jīng)意,就看到了很多顏色。藏青、石黃、深黑、暗紅。在很多年以前,它們被一只只手,涂在那些木質(zhì)的雕花上、墻壁上、窗欞上、門樓上,也許,很多人會把它們忘記,一晃眼就忽視了這些層出不窮的呈現(xiàn)。因此,喜洲的雕像與繪畫,幾百年了還是那樣存在著,沒有人去觸動它們,也沒有人靠近,去忘情地閱讀,更沒有人拿著鋒利的刀刃,把它們鏟除成灰塵。于是,它們就這樣存在下來了。那些顏色,有的已經(jīng)被灰塵和蛛網(wǎng)覆蓋了很多年,有的已經(jīng)被雨水淋濕了無數(shù)回。一種模糊,把這些顏色隱藏起來,避開了太多的腳步對它們的驚擾。只有細(xì)心的人,才會看到,眾多顏色,深情地在守護著它們的喜洲,仿佛一對年老的夫妻,在村莊與都市之間,不動聲色地相依為命。那么,我們就可以這樣走了,在喜洲,黃昏應(yīng)該算是一種驚心動魄的人性之美。
為什么在放棄呢?如果在漫長的歲月里,自身還有著眾多存在的理由和需要,就應(yīng)該堅定地抓住沙漏里的時光。就像喜洲,如果連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感動與淚水,那么多的塵埃,肯定會讓喜洲成為一座廢墟,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消失在人們的記憶里。正是這種堅守,喜洲才會始終有炊煙裊裊升起,在房屋與街道之間,有數(shù)不清的花朵、果實、水分、陽光、空氣,還有川流不息的外路人,與它不離不棄。
離開喜洲的時候,我在心里想,如果它還能夠把我當(dāng)成它的遠(yuǎn)房親戚,那是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