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會直接出門去找靈刪,然后去機場,偏偏因為頭晚想著靈刪,興奮得睡不著喝了好多醋,結(jié)果不僅沒有幫助睡眠,還搞得肚子不舒服,最后一次從廁所出來就接到前妻電話,是樓下房東上來通知我的,前妻可不知道靈刪送我手機。電話中她嗓子沙啞我實在聽不清楚,當時屋外鬧哄哄的,清晨從附近小機場起飛的該死教練機栽進小老六家田頭,一條街的人像過節(jié)看耍獅一樣涌去觀看,不斷有爪子拍門叫房東一同去。好多分鐘后我才聽明白,前妻今早取了牛奶返家時突然昏厥被路人救起現(xiàn)在醫(yī)院急診室等待檢查,腳腫得像泡粑落不了地。我的腦子轉(zhuǎn)了半天終于搞懂,她告訴我這個,是因為她原本中午要送兒子圭蒂乘火車去白城工作的,我驚訝圭蒂一向遲鈍傻里傻氣,三本畢業(yè)一直呆在家,竟然還能去白城,這讓我想起那句話:只要有運氣,狗屎也會發(fā)光。
送圭蒂的事落在我頭上。
我急得要把自己劈成兩半的念頭都冒出來,飛機兩點半起飛,趕緊告知靈刪稍稍耽誤一下就奔前妻家。從我居住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到市區(qū),過橋梁鉆隧道,一路上我都沒想通,咋個運氣總不和我在一起?
嗨嘖嗨嘖上了七樓,還沒到門邊,囂張的人聲和音樂聲幾乎撕碎我耳朵,我還以為走錯了,印象中的圭蒂雖無出息卻是安安靜靜喜歡一個人獨處的。重新數(shù)了樓層然后敲開門,一腳踩在一堆軟得像牛屎的鞋上差點摔跤。關(guān)掉音樂的一群男女圍著我,有人奪走我手中塑料袋,這讓我急,那里面裝著各種藥物,現(xiàn)在不比年輕時,出一次門啰里啰嗦,還是靈刪為我準備的。可是還沒要回袋子,帽子又被揭掉,實在有點害羞,昨天理發(fā)師下剪太崴就靠帽子遮擋,不過他們要看我也無所謂,但是小廝兒些對頭式不感興趣,熱衷在我身上搞小動作,掐地虼蛋,甚至有人朝我敷蛋清,半天我才搞懂他們誤認為我是派出所來搞調(diào)查的,近幾天不時有條子來嗅,像狗一樣,這棟樓有人用氣槍射了對面五樓美女的屁股,當時美女光腚在涼臺上提腿。我對此毫無興趣,暫時也不顧袋子帽子,我在人群中尋找圭蒂,說實話,有這么多朋友來送他,我可以放心走人,但既然來了,我還是要啰嗦他幾句,到了白城,不要粘臉粘腮忙著給家中打電話,先熟悉環(huán)境,不說欺負別人,起碼不能讓人欺負。對圭蒂來說,這些來自父親的話字字千金,他會受益一輩子。一個穿著紫色T恤的小騷女從墻邊一個小子懷里鉆出來,指我客廳旁邊的房間。
那是前妻臥室,我把頭探進虛掩著的門,鑲進眼眶里的是圭蒂趴在地上從床底掏東西的圖像,憨包,他媽才不會把值錢的藏床下,這個我知道。我并沒有出聲,圭蒂可是覺察到動靜,迅速爬起來,嗯,我一下沒有適應(yīng)長出我一大截的兒子,去年我出獄暫住這里時,眼看瘦小的圭蒂卷縮在客廳里,不時撕下寫著我至今都記不住名字的卵大學寒假作業(yè)本,揩串串清鼻涕,我還真擔心他長不大。十八變后的圭蒂并不看我,直奔紫T恤,讓我吃驚的是,小騷女一見他就閃進衛(wèi)生間,圭蒂沖進去吼問把遙控器藏在哪里?同時揮舞皮帶抽得她嗷嗷亂叫,然后一把將她推出來,咣當鎖上門。紫T恤撲在門上惡聲惡氣地罵,我勸她不要裝魁,她使勁一拍大腿,怪我為何不早說?我又勸她不要樣樣順著圭蒂,否則他也煩,小騷女再拍大腿,我真擔心她把褲子拍成旗袍。
圭蒂稀里嘩啦沖了便池打開廁所門,從斜投過來的目光中,看不出他是否歡迎我,我不管這個,想像原先一樣揉揉他,圭蒂躲開我的手,他不高興任何人搞偏他發(fā)型,那種長短不齊方向不同的發(fā)式叫酷。他拉上黑色緊身褲拉鏈,問,好久不見,有點長進不得?我左右看看,確定他是在說我時,差點被噎死,而他居然表示不反對我用衛(wèi)生間,憋得臉紅筋脹相當難看。他指點如何使用馬桶見我無動于衷,才明白我在生氣,他覺得滑稽,喊來紫T恤表演一個瞎子逗我笑,不然裝跛子也可以。我惱怒地推門把小騷女關(guān)在外面。圭蒂拉下臉,不客氣地叫我往旁邊站一站,對著鏡子拔掉腮幫上冒出的一根細毛,然后刷牙。讓我稍稍心寬的是,他不光糟蹋我,心目中同樣沒有他媽,他并不打聽老媽在哪家醫(yī)院,頂多關(guān)心導致老媽昏厥的是什么病,會不會遺傳?我幸災(zāi)樂禍的同時,也多多少少為前妻叫屈。圭蒂咕嚕咕嚕漱了口,奇怪我咋個還不走?老媽還有別的吩咐?看得出圭蒂不愿意我插足他的生活,我只得把臉皮抹下別在腰里,表示祝賀的話以后再說,以免誤他趕車。圭蒂莫名其妙看我一陣,才恍然大悟拍拍我的肩,非常輕松地表示他不去白城了,他的日子排得滿滿的,下午去飆車,明天朋友過生日,要排練節(jié)目,不知道他多才多藝?紫T恤沖進來,朝我揮舞細胳膊,警告不準帶走圭蒂,她已經(jīng)懷孕,沒有圭蒂的春天會很憂傷。我呆呆地看著她的嘴巴上下翻動,半天才從圭蒂出人意料的決定中回過神來,一翹屁股頂開房門出來給前妻打電話,前妻氣得直喘氣,花了好幾萬才托白城的朋友給圭蒂找的工作,那是她開飯館累死累活多年攢下來的,目的就是要讓圭蒂離開這里,他的朋友每天在附近醫(yī)院服了美沙酮后就來找他,偷走家里的電腦和照相機,至于女朋友,根本就是婊子,上大二時因為人流一再曠課早被開除,她要回校老師就要跳樓。前妻奇怪我咋個一聲不吭?我勸她不必大驚小怪,我一直就不看好圭蒂,頂多是一根細木條成不了才,像他那樣學不了好只能學壞。前妻可不愛聽這話,電話那頭氣喘吁吁倒讓我擔心,半天她緩過勁來叫我趕緊把圭蒂送走,一定!白城單位后天報道,火車票在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你不是很厲害嗎,對付不了一幫小崽?這幾句話倒刺激了我,連抓三下頭皮,返身進屋,我沒有多少時間閑扯,靈刪的小嘴巴一定翹得可以掛瓶子。我一把揪住正伴著音樂扭動身子的圭蒂,這讓他很不高興,叫朋友們把粗俗的我安排到門外去。我差點要笑,打好多年爛仗,哪種場合沒見過?不等小雜皮們靠近就裝憨倒地還吐口水,一伙人嚇懵了,半響一起飛出去叫車要送我去醫(yī)院,我一下跳起提上行李拉住圭蒂,他瘋了一樣對我拳打腳踢,還說他的生活他做主。簡直讓我惡心,吃穿靠家長你做哪樣主?!夾緊他朝外走,下了樓梯圭蒂還在掙扎,他說,起碼讓他喝完那杯咖啡。
后門外街道旁正在植樹,我們跳開大坑,剛擠上公交車交了票錢,就被人拉下來,說我先前奔跑時掛倒了路邊水果攤,要求賠償摔爛的蘋果。我假裝羊癲瘋嚇退攤主后,公交車早開了。我們邁上29路中巴車,狗日的司機更鬼,不坐滿人死了舅子也不開。好不容易追上33路車,恰遇前面單車上油罐子掉落,大巴車輪在油地上打滑,差點側(cè)翻,圭蒂嚇得臉青面黑,上了火車走進臥鋪車廂才緩過勁,一臉不屑地看著我說,你以為你贏了?我不想和他羅嗦,三下兩下把行李放上架子,轉(zhuǎn)身就走,我要趕回去,好不容易巴結(jié)上靈刪,我可不想失去這次機會,反正白城那邊已知車次有人接站。走兩步我又返回,一身臟兮兮地去機場也太煩。圭蒂聽說我想借件上衣竟然換了人似的大方,反正老媽給他裝滿行李包的衣服他一件不會穿,盡管丙城現(xiàn)在花紅柳綠但細雨紛飛仍然寒氣浸人,他寧可感冒也不要臃腫。我穿上衣服就走,他還在身后祝我好運,可能以為我是去挑逗女乘務(wù)員。
下了車廂猛地停住,我見紫T恤一伙也來到站臺,東張西望,有人撥打手機,我的心一下懸起,實在不放心圭蒂,我想找人頂替我送他,趕緊撥打伊弟電話,伊弟原來是我們鄰居,上星期才遇見的。伊弟同意白吃白喝去白城玩,但要帶上他老婆一起走,我見過他新結(jié)交的騷貨,郊區(qū)野貓壩人,又胖又矮還作怪,見面就嗲聲嗲氣說她是一個小女人。我去他媽的掛斷電話重返車上。圭蒂正喂喂的一見我就關(guān)掉手機,一邊觸摸著我的胸,奶聲奶氣說,咋個搞的,才穿上就弄臟了,莫非太激動,鼻涕眼淚一起飆?我推開他的手,急急慌慌,要他向我保證不和朋友聯(lián)系老老實實去白城,并指出紫T恤懷的不定是誰的崽不用擔心。圭蒂莫名其妙看我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說他明白了我有更重要的事,他連連催我并陪我往門口走時,火車已啟動,我們急匆匆跑到門邊,想下去已不可能,我跳了半天,只得給靈刪打電話,保證到下一站下車打的趕回去,電話那頭氣得沒聽完就掛了電話。
我不理會圭蒂復雜的眼光,打聽下一站叫永定。圭蒂告訴我,一小時后到站。好像很關(guān)心我,不曉得是真是假。
乘務(wù)員過來換票。
我們面對面坐在下鋪上。圭蒂手機響了,他叫對方閉嘴!隨即又喊一聲:狗屎!掛斷電話,稍隔一下電話又響,他看一眼號碼,干脆遞給我,說是老媽打的。我忙擺手拒絕,心里不是一般潑煩,想想又覺得不好,拿過手機,剛喂了一聲,火車進洞,信號中斷。我問圭蒂你媽講哪樣?他說無非就是問上車沒有?一邊脫下高幫黑色帆布鞋,躺在鋪上,雙手蒙眼,他嫌火車長得難看,更討厭咣當咣當?shù)穆曇羟么虻盟幕乓鈦y,怪就怪老媽有恐高癥不敢坐飛機。我倒不反感坐火車,說實話,這下鋪比我屋里那張鋼絲床舒坦太多,要沒事的話,躺著慢慢品嘗忽上忽下彎彎曲曲的味道非常好,如果能吊在車門外扶手上,吹著風穿越崇山峻嶺我會歡呼。這邊是山區(qū),彎多隧道多,過了馬威站,一馬平川,火車全面提速,那感覺就差點了。圭蒂翻過身來問我能不能少講?他討厭我說不了三句話就打響鼻,像馬一樣。我正要罵他,火車出洞手機又響,這次前妻直接打給我,問我們吃了午飯沒有?行李包里有她準備的各種零食,我唏里呼嚕答應(yīng)后掛了電話。我曉得她喊我吃東西,實際上就是要我伺候圭蒂進餐,我才不耐煩,我等會就要下車,雖然這么想,我還是取下行李包。前妻確實弄得不少,壇壇罐罐里裝滿各種菜,生怕圭蒂在白城吃不到可口菜,我知道她喜歡搞吃的,除了蒸肉,就是做泡菜,又酸又脆,此外鹵菜也拿手,鹵雞翅鹵雞爪鹵豆腐干,我一樣樣往碗里夾,又撥打電話問前妻,一小瓶油是搞那樣的?她說放泡菜里拌著吃,這個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這可不是以往我享福,而是吃的也沒有我的份,她只顧圭蒂,每次做的剛夠兩人,母子圍著鐵爐子砸得津津有味,不能不讓我發(fā)毛,可無論我扔了多少紙殼,也絲毫改變不了前妻。那次我決定砸點值錢的,我下了很大決心剛舉起一個碗,屋外李麻子酒醉駕車轟隆隆撞進隔壁小超市,他從后門出去就直接進了派出所,毀掉自己倒清醒了我,現(xiàn)在我就用這些保留下來的土碗盛著菜??蓯旱氖枪绲俨豢匆谎?,我叫他搭個手,他說他口干。我提了水瓶灌了開水回來給他倒上,也給自己倒上一杯。其實我喜歡喝茶,可前妻和兒子從來不喝,我也就不指望了。放回壇子時,竟然在行李包里發(fā)現(xiàn)茶葉,我問圭蒂你媽改變喝茶了?他要我去問她。
火車咣當咣當,靈刪打來電話,我保證一小時候后見她。靈刪不語,她旁邊是巴哪樣赫的鋼琴曲,她告訴過我的,半響,她的聲音滴滴嗒嗒,稱機會只有一次喲,嗯,讓我骨軟筋麻好一陣。
手機又響,是圭蒂朋友打的,這次他格格地笑,翻身坐起,一把攔住推過來的食品車,挑著各種食品,我搬弄手指一二三地數(shù),麻辣雞絲、方便面、礦泉水,最后拿起啤酒瓶看看牌子,放回時不小心掉地摔碎,他對我的責備根本不睬,有哪樣稀奇,反正不要你陪。我又氣又笑,嘴上說沒錢,但我不會讓他掏錢包的,我走上去,卻被他擠開,付錢給了乘務(wù)員,還不要求退。我真的想講他兩句,還沒張口,他就擺手,同時兩包食品拋到我跟前,還朝我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我發(fā)狠地吞泡菜。
圭蒂捏緊鼻孔,他討厭那股酸味,作怪哦,我有意湊近他朝他吐氣,我不信他會死。圭蒂揮舞礦泉水瓶抵抗,警告我不要太猖狂霸道,一瓶子敲得我頭悶悶的差點咬破舌頭。我可是一個忍耐有限的人,當即揪住他命令吞下酸蘿卜。我一邊扔給他紙巾,一邊說我就是一個皮厚卵粗不討人喜歡的人,做哪樣?不怕!在老家那個卵子山溝溝中學時,縣城來的老師見我就發(fā)誓把我拿下。那天我冒著大雨去上課,狗日的不準我進教室,命令我到外面把鞋底泥巴搞干凈再來。那么大的雨,滿地黃湯湯咋個搞干凈鞋底?我很灑脫地拔掉鞋砸到狗日的臉上就進了城。不是吹牛,撿垃圾當背篼,哪樣沒干過?后來幫工地老板開車拉沙拉水泥,老板高興,賞我一條豬腿,但不準打讀書的餿主意。
咕嚕咕嚕,圭蒂喝了幾口水,擰緊礦泉水瓶蓋,斜靠在鋪上,大腿壓著二腿,冷冷地說,老媽不止一次講過千萬不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我先確定睡中鋪的雜種已經(jīng)睡著,然后我指出你圭蒂又有多大出息?為了培養(yǎng)你,當初你老媽要我勒緊褲腰帶不吃肉,你還沒出生你老媽就打定主意,要你學書法學鋼琴電腦和外語,一共十二門。你吐哪樣舌頭,千真萬確。我知道這哪里是不吃肉就可以做到的。我必須動用我的智慧。我要圭蒂嚴肅點,我告訴他,在我們居住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因為城市擴建,大規(guī)模拆遷,好多人占地突擊種房獲得巨額賠償,我把苦苦掙來的錢全部投進建了六層樓房,哪個曉得有關(guān)部門不僅不給補償,還算作違章建筑責令拆除,這可要了我的命,索性帶了你媽搬進六層房子死守,半夜聽到推土機的轟隆聲,我下床開門想探個究竟,還沒看清楚就沖進幾個陌生人,連我?guī)銒屢黄鸺苌宪囙絿R惶死浇纪馊酉?,那里離我們夏天游泳的小貫河不遠,河風嗖嗖過來,冷得發(fā)抖,天麻麻亮我們返回時,六層樓房已經(jīng)被推倒。不要和我說哪樣遵紀守法,連想都不要想,我一把拉下開推土機的雜種,把鐵家伙開到路上堵了一條街,圍觀的閑散人員真是人山人海,我瘋狂得還想開著推土機往前沖,你相信我,不講假話。后來我被踢進牢里,和你媽離了婚,是我提出的,她也沒有反對。
圭蒂一言不發(fā)看著我,哪樣意思?我問,是不是覺得對不住我們?不是?圭蒂動一動嘴唇,我忙擺手叫他打住,我猜他是想知道我和他媽有沒有感情?我不想和他講這個,我自己清楚,我頂多告訴兒子,他老媽粗枝大葉,脾氣毛焦火辣并不是我真正喜歡的類型,不能說的是,我要找的女人是靈刪,她只長腦筋不長個子,過去悶聲憋氣,明明喜歡我偏又不承認,也怪我耐煩心差點,那時我拉水泥有點錢,工地上管食堂的女人們都喜歡和我鬼混,我也就不想在靈刪身上多費力。和圭蒂老媽搞定后,靈刪就去了外地。前段時間遇見至今未嫁的她,才知道在外面搞不到事,回鄉(xiāng)來投資。當時我怪不好意思真想找個角落藏起來,想不到靈刪并不嫌棄我,還夸我終于像個城里人了。靈刪說她因公務(wù)繁忙,想托我?guī)б幌涮枪ツ铣撬硇痔?,她暗示既然可以讓我參與家務(wù)事,不是不能考慮嫁我。我實在不能告訴圭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搞翻靈刪,氣死他媽,或許我很卑鄙,但我不假,這是我搬離前妻家租住叮當漏雨的屋子里就有的想法,我要堅持。
一時恨不得飛到靈刪跟前。
車窗外,永定站牌一晃而過。
噫,我驚叫,咋個不停?推開圭蒂朝乘務(wù)員室沖,才知道本次列車所有小站都不停,下一個??空臼邱R威,到達時間是凌晨三點。嗯,一拳砸在桌子上,哎喲,痛得我直甩手。
靈刪來電話,問我上了的士沒有?不要急,南城上空電閃雷鳴,航班延誤。
我差點要笑。
毛??!圭蒂嘀咕一句,拉了被子蒙住頭,一下又掀開,把嘴里杏仁核吐在果盤里。
午休時間,車廂里電視關(guān)閉,非常安靜,火車徐徐減速,臨時停車。窗外公路上車來車往,我忽然注意到車窗沒鎖可以打開,心理一動,越窗上路攔車就可以返回靈刪身邊。我決定了,手扶車窗,正要——喂,圭蒂叫我,那是種孤立無援相當可憐的聲音,我一身冷汗趕緊到他身邊,其實他是叫我把裝滿垃圾的果盤端去倒了,他怕那股味道。我吼一聲放著時,窗外一列貨車呼嘯而過,風吹得盤里瓜子殼亂飛,我辟里啪啦拍打身上,火車已緩緩啟動,越來越快,我氣乎乎躺下,手機又響。
是前妻打的,問我在搞哪樣?我沒好氣,反問她在搞哪樣?電話那邊一陣沉默,我不由放輕語氣,問她好點沒有,痛不痛,有沒有傷骨頭?她說正在輸液,頭不暈了,查不出原因,各種檢查結(jié)果都正常,血糖嘍,血壓嘍,包括小便,左耳有點問題,不太聽得清,醫(yī)生建議住院作進一步檢查,她不愿意,猜想可能是最近太累的緣故。前妻換了話題,問圭蒂在搞哪樣?我回答在睡覺。前妻要我到車廂連接處說話,她不想讓圭蒂聽見,小崽子很鬼的。我起身穿鞋,發(fā)現(xiàn)里面滿是瓜子殼,我不耐煩推敲是風吹還是圭蒂干的,倒干凈穿好去了連接處。前妻問圭蒂是否跟別人聯(lián)系過?她要求我一定得把圭蒂手機收了,到白城再還。我笑她緊張過分了。她說你曉得哪樣,圭蒂名堂多多,你才和他打交道不知道,盯緊點,必須寸步不離。我差點就要吐出到了馬威就下車的話,到了嘴邊,變?yōu)椋豪鄄焕勐?,他要實在不想去白城就算了。前妻罵我憨,白城對圭蒂太重要,人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圭蒂只要進了單位,從辦事員到科長處長一路小跑前途光明。不忙,不忙,我問前妻,你講的這個人是我們的圭蒂?得到千真萬確答復后,我說話開始有點結(jié)巴,這就不只是圭蒂自己狗屎放光的問題,而要上升到給祖祖輩輩露臉的層面。前妻還說,你不希望他好?我口水滴嗒連連表示當然希望。所以說嘍,前妻在電話里一再強調(diào)你重任在肩!又勸我先不要忙挺胸脯,好像看見我一樣。末了加一句:這輩子你總得做成一樁事吧。
這句話雖然讓我不安逸,但也只是一剎那,我顧不了自己了。我在連接處站了一會兒,等心情稍稍平靜些,然后帶著微笑返回車廂。我想圭蒂正等著我的擁抱,他會熱淚滿眼眶。
圭蒂可沒等我,他鬼鬼祟祟蒙在被子里打電話,聲音很低,我埋下身去聽,在講老雜皮如何盯得緊的話,肯定是講我,頭腦一熱,不由分說掀開被子奪過他手機。圭蒂朝我翻過身子,漫不經(jīng)心攤開手掌,示意我還他手機,我牯頭牯腦一動不動,甚至不想聲明是他母親的意思。圭蒂不耐煩,催我快點還他,不要開憨玩笑,火車上無聊,他想聽聽音樂,玩玩游戲。見我仍然不動,一下跳起來搶,幸虧我反應(yīng)快,圭蒂急了,罵我老瘋子,神經(jīng)病。我叫他懂點事,莫非想翻天?!他不要我管,他說和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從我離開他們,他就獨立了。我忍不住推他一把,圭蒂暴跳如雷,砸桌上東西,瓜子杯子,點心水果。睡中鋪的乘客尖叫:不要浪費。我一聲不吭,蹲在地上一樣一樣撿起,裝進塑料袋放回鋪上,一邊提醒躥下來幫忙收拾的乘客當心,不要被碎玻璃劃破了手。圭蒂搶上一步,搜出乘客藏進懷里的一包巧克力扔在我的鋪上。
我聲明我不想要他的吃食,圭蒂才不理我,躺在鋪上喘粗氣,忽然一躍而起,甩開我的手,他要去廁所。哼,他把我當誰?想麻麻咋咋和我玩腦筋,門都不得,我立馬起身,我可不是他媽,要是她,就算不受騙,也不可能跟他去廁所。圭蒂似乎知道我跟來,閃進廁所狠狠關(guān)上門。我等了半天,不見動靜,就算玩大號也該出來,伸手捶門,半天他才出來,我說我尿脹,一步跨進仔細地嗅,我真的擔心他在里面吸毒。返身出來,和圭蒂撞在一起。
對視著,圭蒂眼光充滿敵意。
半響,我側(cè)身讓乘客進廁所,我們到了車廂連接處,他的眼光仍然停在我臉上,問,又是老媽叫你來盯我的?那個賤人。我叫他說話客氣些。噫,圭蒂兩眼眨得比車輪還要快,說,你曉得了衛(wèi)護了?呃,我不管你們?nèi)绾危灰缮嫖?,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沖上一步又退回讓開過往乘客,圭蒂真的管不著我是否憤怒,他兩手摸摸褲包,忘了帶煙,要我給他一支,話沒說完一只爪子就非常放肆地伸向我兜,我趕緊捂住手機。他摸出煙,皺著眉看一看牌子,只好將就,問我來不來一支?他叫我不要吊臉,無非才是一支煙嘛。又朝我要打火機,不給的話就要把一包煙丟在地上踩爛。我咬緊牙關(guān),才沒被他噴出的煙熏咳嗽,我打定主意裝憨,不然我就要教訓他。圭蒂可是得寸進尺,一張幼稚得要命的嫩臉貼到我跟前,問,老媽給你多少錢?我給一萬,不嫌少吧?我忍都忍不住就問,真的?哈——他一笑,我真的想搧自己一嘴巴,不過我不會打自己,要發(fā)火也得朝對方,我罵小雜皮你信不信?圭蒂換了人似的并不生氣,他說今日見面才曉得老媽說的一點不錯。我驚叫,你媽經(jīng)常提到我?圭蒂冷冷地看著我,而后敲一敲我腦殼,說聲音很正常呀,咋個說話傻里傻氣,也不想一想,老媽提到你,會有好話?我實在不想被他噎死,撲上去,起碼要擰腫他的嘴,火車猛然一挺,我撞在門上,好痛!
又是臨時停車,這趟卵車,見車就讓。
圭蒂問我,要不要給額頭上的包抹點萬精油?我拒絕,同時指出,你媽也好不到哪里。他說他信,老媽不負責任,只曉得玩,經(jīng)常有男人來找她,躺在臥室看電視,老媽在廚房做吃的,還叫男的出來幫她拴圍裙,我轉(zhuǎn)身把煙戳熄在壁上煙缸里,決定歸還圭蒂手機。一抬頭,看見窗玻璃上,圭蒂正在我身后做鬼臉,我忽然明白又上了他的當,狗東西在拼命挑撥我和前妻關(guān)系,圭蒂的確太鬼,我回過身,圭蒂奇怪我咋個還能笑?我說我為哪樣不能笑?你媽做哪樣我無所謂,我只管你。
圭蒂怪異地看著我。
過來一個乘客,背對我們,面朝窗子吼叫,我要制止他,再有傷心事也忍著點。圭蒂拉住我,說我一樣不懂,人家那是吊嗓,降E大調(diào),吚—呀—哦,我真的想吐,同時不能不承認圭蒂的確比我強,可惜有時犯渾。
廣播里通知餐車供應(yīng)晚餐。
圭蒂說他餓了,我答應(yīng)馬上去給他泡方便面。走了兩步,又回頭問,你不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圭蒂說他要去餐車就餐。
嗯,是天生的作怪,還是又在搞名堂?我跟著他經(jīng)過十四車廂,過道上很鬧,乘警揪住一個混車小崽喊補票,小崽相當無賴地說沒錢。乘警搜了褲兜又伸進褲襠,估計不是扯了雞巴毛就是捏了卵蛋,小崽哎喲亂叫,抱住我求幫忙,圭蒂只管朝前沖,我急忙甩開小崽追上去?;疖嚰饨?,猛地搖晃,我和圭蒂撞在一起,他不要我扶,哪怕摔跤,也不想讓人覺得他無能。
誰?
餐車明亮,坐滿了乘客,圭蒂愿意等。我順著他的眼光在餐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同齡人,松了一口氣。第三排座上乘客吃好起身,圭蒂搶在前面去占座,身子隨車晃動,差點碰翻鄰座醬油瓶,我趕忙扶住,圭蒂又險些撞掉服務(wù)員的盤子。
我們隔壁而坐,等著點菜。
車窗外是斜陽中不斷向后飛跑的農(nóng)田樹林和房屋。我說去白城沿途變化大,原先沒有鐵路,彎彎山路兩邊偶爾有幾家東倒西歪的小客棧,我住過。圭蒂看我一眼,老氣橫秋地說,一個人有哪樣意思。我不安逸,說你咋個以為我是一個人?那時我?guī)е銒?,你冷笑哪樣?逑的浪漫,我們是想去白城發(fā)展,比現(xiàn)在去打工的廝兒些醒悟得早多嘍,不過因為連天暴雨山體滑坡堵了公路才泡湯。
我猜不出圭蒂看我的眼光里有哪樣意思。
圭蒂從服務(wù)員手中搶過菜譜沒拿穩(wěn),從地上撿起后不高興我嘆氣,菜單掉地有哪樣稀奇,又不是掉你的東西。瞟一眼菜單,又遞給我,不好意思,上面好多字不認得。鬼崽子,冤枉是大學生。我照著菜譜念:韭菜炒雞蛋。他擺手,換西紅柿炒也不行,他根本不吃雞蛋。我建議來條魚,紅繞的?他又搖頭,從不吃魚。我才發(fā)覺他不是一般刁,不吃豆腐豬內(nèi)臟,小蔥青椒香菇木耳一概拒絕。我不由毛焦火辣,說你又不是生在皇宮,話到嘴邊又吞回,不眨眼地看著圭蒂,莫非真的是大人物?心里高興得有點發(fā)抖,面上卻裝鎮(zhèn)靜教育他粗細都得吃。圭蒂不耐煩地問我,講話能不能不打響鼻?他說他其實要求不高,就喜歡吃點熊貓餐,就是竹筍嘛,或者外婆做的水煮肉片。圭蒂有意把外婆二字說得很重,我心里不免發(fā)酸,圭蒂從來不提他爺爺奶奶,那一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在我坐牢最困難的日子,還把山里采來的牛篣拿去集市上賣掉給圭蒂匯錢。
圭蒂拍拍我手背,問咋個呆呆的?他說他可以不吃,叫我點自己喜歡的,他請客。我警告他休想要回手機,他笑了,說他只想陪我喝喝酒。他叫我不要奇怪,他承認過去對我有誤解。今天相處,才知道其實我有很多讓他敬佩的地方。吔,我可憐的眼睛肯定發(fā)紅,不然圭蒂不會遞給我紙巾,這真的讓我有點那個,叫感動?
服務(wù)員記下菜名走了。
窗外晃動著冷月冷山冷溪,火車前方是火爆爆的大城市,我忽然發(fā)自內(nèi)心敬佩前妻,正是她一根筋走到底,圭蒂才會有今天。這方面我的確不如她,過去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娃娃長大了,能過上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咪摸的日子,前妻為此經(jīng)常和我吵,當時我真的認為她那股子干勁非常無聊,我累了一天跨進家門已經(jīng)是凌晨,還要幫她捶背,一邊聽她責備圭蒂不好好學習老打瞌睡,將來只能像老爸找點鹽巴錢。我格外討厭她老把圭蒂的無出息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更討厭她命令我把圭蒂弄掉地的面包撿起來吃了,有灰怕哪樣,吹一吹照樣吃。我知道不臟的話根本輪不到我。狗東西,生下圭蒂后,我的地位好比從白天進入黑夜,原先我睡覺喜歡打光胴胴,她認為刺激,還常常抱著我說,要的就是白天三頓飯,晚上兩個蛋,后來竟然罵我不文明,農(nóng)民習氣。她自認為城里人,其實也是邊角廢料那一類,我不買賬,吵急了,我連提小板凳砸她的念頭都有。鬼崽圭蒂更可以,安安靜靜坐一旁,學著電視里小和尚閉著眼敲木魚。嗯,娶她生他,我連腸子都悔青了。我不止一次要求婆娘買張車票,我要回鄉(xiāng)下。當然我不會走,我們總是吵了又好,然后再吵。有時候我真的不曉得她咋個想,一個勁埋怨我無出息,可是機會來了拆我臺的偏偏又是她。有關(guān)這個我從來沒有告訴圭蒂,本來我是要當工地車隊長的,那次老板召集車隊成員在大樹下木板房開會,那天我特意穿了西裝還拴了領(lǐng)帶,盡管起床急忘了穿內(nèi)褲,還是像模像樣坐在前排等著老板宣布決定,老板憨里憨氣憋足氣很嚴肅地剛張嘴,前妻靸了木板拖鞋噼里啪啦跑進會場,奓番番地叫我立馬回家找第三期《健康》,就是上面介紹草藥五朵云加地草風燒臘肉治療癱瘓,還有蒸豬腰子治咳嗽的那本卵雜志,她說圭蒂的書法老師急需。我卵根子火冒,說雞巴老師得的是尖銳濕疣最好得艾滋病死掉。我不怕得罪老師,我一直就反對兒子學書法,桌子前站都站不穩(wěn),寫一撇一捺,整個身跟著跑。婆娘可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死了我也不能死掉老師,拉了我就要走,我實在討厭她的燥辣,T恤下一對大咪咪太刺眼地一起一伏,上面還很不嚴肅地趴著貓,更討厭的是,她的翹屁股后面跟著大黑,狗日的有女主人寵著,平常就不買我的帳,現(xiàn)在更是喊都喊不聽,吊著舌頭,肆無忌憚地在屋里東舔西嗅,在大家腳下彎來直去?,F(xiàn)在的人講究,哪個不怕被咬得狂犬???全部跑光,當然包括老板。隊長一事自然泡湯,回到家,我們乒乓翻天打了一架,婆娘打架一向講究,不用拳頭靠指甲,我的一張臉被抓成美國星條旗。表面上我也是個賤人,打完后,照樣按吩咐去樓下給她端牛肉粉,其實我才不是省油的燈,在粉館后面黑咕隆冬的房間里和老板娘亂搞一回,然后一本正經(jīng)回家,喊:來,吃粉。
現(xiàn)在我心懷感激地和圭蒂碰著杯。
圭蒂端酒到嘴邊搖搖晃晃灑了一半,我說不得關(guān)系,屁股一抬,重新再來。圭蒂驚訝我的酒量,能喝三斤?他遭不住。我同意他不喝,叫他吃菜,如果確實不喜歡,我就不客氣了,用筷子都嫌斯文,直接用手抓,不瞞他,再來幾盤我也能一掃而光。圭蒂表示非常羨慕我,這讓我高興,以過來人的口吻勸他出門在外不要挑肥選瘦,身體重要,從他呼出的氣氣中就知道體內(nèi)缺少很多東西。圭蒂說伙伴們會照顧他的。我沒聽懂,你咋個曉得將來會認識怎樣的人?圭蒂不眨眼地看著我,半響,非常懇切地要我饒了他,不要吃驚嘛,真的,他說他一點都不想去白城,真的討厭別人為他安排生活。沒容我回過神,他又說知道我也有事,不如一起在馬威下車返回丙城。我的心咚咚地跳,努力鎮(zhèn)靜問他以后想干哪樣?他說還沒有想好,也許去鄉(xiāng)村,自由自在。我一個噴嚏,我就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那里人往城里跑都嫌慢。圭蒂強調(diào)他和我不一樣,我告訴他,吃飯是一樣的,靠哪樣為生,去偷去搶?圭蒂叫我放杯子不要太重,酒都濺到他手背上。我叫他回答我的問題,圭蒂說憑他的智慧能生活得很好。他才不管我是否要嘔吐,反正不想去,當什么長毫無興趣。他就想走自己的路,怕出事一樣不嘗試是不完整的人生,好悲哀。我急,他更急,特別是聽說花好幾萬給他找工作,一下跳起來,稱簡直是對他的侮辱,連問給誰了?是不是姓周的叔叔?將來遇見一定揉死對方。我好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前妻一再叮囑不要告訴圭蒂的。不過我并不相信他敢拿姓周的怎么樣,說說而已。可是圭蒂保證他不開玩笑。我真的見不慣他又沖又幼稚的樣子,還說大不了去坐牢,反正有人管飯。我一定要壓住他,不然要翻天。我吼起來,我絕不答應(yīng)!圭蒂要我小聲一點,鄰桌的人在看我們。我說看就看,一貓鞭!
圭蒂笑了,說能喝你就再喝點,又斟滿。
手機響了,是靈刪,她相信我已在返回的路上,問田野上是不是蛙聲一片?她不安逸我不吱聲,莫非還沒回來?斷交!
剛斷了電話,前妻又打來,我叫她少羅嗦,這次我押也要把圭蒂押到白城。她喂喂了好幾聲,她聽不見,身邊太吵,剛送來一位病人,是個瘋逼,燒了開水讓三歲兒子看著,自己出去打麻將,結(jié)果兒子滾進鍋里被開水煮爆,男人知道尋到精武館喊她回家,她還說不忙再打一圈,被男人一刀砍下手臂。噫,我想問她,說這個是哪樣意思,莫非管不好兒子你砍我手臂?對方掛了電話。
服務(wù)員過來結(jié)賬,餐車已經(jīng)打烊。我指一指圭蒂,他彎腰系鞋帶,服務(wù)員去別桌忙了一番回來,圭蒂又要去吐痰,他才出去乘警便過來,警告我想賴賬要關(guān)進行李房。我付清錢款,那是靈刪給的,她要我買件新衣服再去乘機,我舍不得。離開餐車遇見圭蒂,他奇怪我身上有錢?我忽然明白,是他叫來乘警。圭蒂毫不隱瞞,他這么做的目的,是要和我分開,一人清凈些。我氣急敗壞要打他,狗東西忘了早先抱著我說冷的那個夜晚,可一看他憨里憨氣把臉伸過來,又實在下不了手,只能拍打自己腦門,怪自己咋個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
靈刪又來電話,笑嘻嘻說,辦完事后,我可以搬去和她同住。喂,喂,喂,她問我咋個不說話?我想了又想,最終掛斷電話,只能這樣,圭蒂的前途比我的幸福重要。
回到車廂,我口干舌燥,倒上一杯水,解開衣扣,脫下外衣丟還圭蒂。他叫我讓一讓,他要把衣服裝進行李包。經(jīng)過身邊,看我一眼,問身上傷咋回事?是不是當年送他去上鋼琴課時路滑摔跤摔的?我搖頭,圭蒂一下明白是他早上對我拳打腳踢留下的。他呆呆地看著我,我倒有點不習慣,警告他不要說些酸溜溜的道歉話,我會起雞皮疙瘩。一邊扶住鋪旁腳踏梯,火車又在晃動,我有點頭暈?zāi)垦?,畢竟酒喝多了,我躺下來?br/> 過道上人來人往,廣播里通知臥鋪車廂還有余位,需要的旅客速來補票。
迷迷糊糊中,過來一位戴著口罩的女人,一點不客氣地挪開我的腳坐下,對著我嗡聲嗡氣嘰咕半天,我才明白,她補的是四號上鋪,可是她有風濕病,膝蓋彎不了爬不上去,問能不能和我調(diào)下鋪?我大手一揮,叫她找別人換。女人搖頭嘆氣,稱現(xiàn)在好人不多了,整個車廂睡下鋪的都不干。我翻身朝里不想和她羅嗦,可是女人臉厚,我感覺她得寸進尺又在往里面擠,我只得彎起雙腿,很難受,實在遭不住,我叫她去找乘務(wù)員想辦法,女人不干,找乘務(wù)員就得加錢,她舍不得,老公在小煤窯里拼死拼活挖來的血汗錢讓她去白城修復燙傷的鬼打臉,嗚——嗚,一邊揩眼淚,我最怕看見女人淌貓尿,一見我就心軟,這是我的弱點,一再吃虧也改不了。我忍著頭痛爬起來,和她調(diào)換四號上鋪,臨走給圭蒂打一個招呼,他拉我一把,說,你好憨。
我是憨,提都不提和圭蒂調(diào)換鋪位。我頭昏腦脹坐在車廂盡處仰望四號上鋪,轉(zhuǎn)念一想,這兒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離廁所近,先前我酒和茶都喝多了,估計今晚會N次往那里跑。心里剛平衡,車廂熄了燈,借著腳燈我費力爬上去,放平身子,睡意襲來,睡得正香時,偏偏被尿脹醒,想著上下困難,就盡量憋,實在遭不住又爬下來,狗日的廁所門偏偏緊閉,我趕緊去別的車廂,可是一律如此,等了半天不見動靜,踢門也無反應(yīng),去叫乘務(wù)員,才知道火車已經(jīng)快進站,廁所關(guān)閉。一看表,可不是已經(jīng)凌晨三點,打聽一下,馬威站要停車七分鐘。一想到車開后才能使用廁所,這可要了我的命,無論如何憋不了那么久。有乘客拉肚子蹲在洗臉池上玩大號,我有心跟著學,剛拉下拉鏈,乘務(wù)員捂著鼻子沖上去瞄準那人糞門猛射一腳,大喊罰款!我迅速退回。好不容易熬到進站停車,我不顧一切跳上站臺沖向花臺后邊涮涮涮,爽得我真想對過往乘客歡呼。站臺上人來人往,大包小包,肩挑背扛,我左躲右閃往車門走,猛然停住,我看見戴口罩的女人,后面跟著的,竟然是圭蒂!這可讓我真正吃驚不小,原來他們是同伙?!我毛骨悚然,確實我太憨,沒有小崽們腦筋轉(zhuǎn)。圭蒂停在我跟前,面色蒼白,聲音像燒開的壺蓋叮叮當當亂抖,叫我不要管他,沒有用的,朋友們已開車在站外等他。我罵他糊涂,他們是嫉妒你害你。我要他立馬跟我上車。看來圭蒂還是愿聽我的,他乖乖地回轉(zhuǎn)半個身子??墒强谡趾苓^分,半眼不看我,伸手拉住圭蒂。可能在她看來,根本沒有必要再理我,下都下車了,還能再弄上去?何況他們的同伙已經(jīng)趕到,一下子圍住我們,吔,這可考驗我的能耐了,我渾身冒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小雜皮們這次可精了,哈哈笑起來,說聲對不起師父,紛紛朝我揮手,拜拜!擁了圭蒂朝出站口走,邊走邊議論老鬼倒地的姿勢太糟糕。我急得要瘋,莫非我連這個也失???我沖上去警告他們不要小看我,小廝兒些嬉皮笑臉糾正我不能說“看”,要說“瞧”。我忍無可忍,我發(fā)起毛來手勁蠻大的,一群人嘰啦烏叫,趁他們散開,我拉了圭蒂朝車門跑,那時站臺上鈴聲響起,乘務(wù)員喊上車啦。我把圭蒂推上車,本來我應(yīng)該一步跨上去就沒事了,偏偏我想奚落小雜皮們一下,不然我不舒服,我停住腳朝他們揮手拜拜,再加上一泡口水,開開心心再回身時,乘務(wù)員要關(guān)門,火車緩緩啟動。我慌亂起來,趕上幾步剛要抓住圭蒂伸來的手,被沖上來的狗東西們抱住,箍得我出不了氣,圭蒂在乘務(wù)員身后大喊不要傷害我爸--聲音被關(guān)在車門里,火車呼嘯出站,我的心差點跳出胸膛。
車聲消失,我的憤怒全部發(fā)泄到小廝兒些身上,直到公安趕來,雜皮們一哄而散。
皮帶斜了半邊的聯(lián)防小崽奉命帶我去派出所,路上問清原委,說擾亂治安要么罰款要么刑拘隨便你挑選,我只能央求他給我留夠去白城的車票錢。
我在客車站候車室待到天亮,然后登上開往白城的班車。心里告訴前妻,我不會輸?shù)摹?br/> 真的后悔沒收了圭蒂手機無法聯(lián)系,不過我確信圭蒂會盼著我去,我也考慮以后能不能在白城租間房子住下,邊打工邊照料圭蒂,哪怕他只是一條不起眼的小爬蟲。
然而我沒有見到圭蒂,他根本沒去上班,我焦急萬分想要報警時,接到他的短信,說已經(jīng)找周叔叔要回幾萬塊錢,一些寄還老媽,一些給我作辛苦費,其余的他帶上遠走高飛,想我們時自然會聯(lián)系。
我獨自乘火車返回,心里不是一般的沮喪,幾次想給前妻打電話又放棄,我沒有想好,是向她承認我這輩子確實干不成一樁事,還是埋怨她安排我這次出行一點卵價值不得,誤我正事。
猶豫再三,最終卻是撥打了伊弟電話,叫他去幫我探探靈刪是否會原諒我?他說不用探,靈刪早走了。
我回過神來已是黃昏,我試打前妻電話,她竟然說她就在火車上,噫,我又糊涂,你好了?或者根本就沒病,事先知道靈刪底細有意安排救我?妻說她來我車廂,見面再說。我慌忙起身,朝左右兩個門張望,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眼眶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