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的很多年里，我一直以為貧窮是羞恥的。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比貧窮更讓我感到羞恥的是衰老，是老而殘疾的身體。再沒有比活著，卻指揮不動自己的身體更令人感到羞恥的事情了。
　　年輕的時候，我曾為自己有欲望的身體感到羞恥，因為不能找到一個可以釋放這種欲望的容器，哦，請讀者們原諒我，這里我并沒有要羞辱親愛的女性們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出當(dāng)時的真實感覺，那種模糊的，并不針對某個具體個人的欲望，真的把我弄得很苦惱，那時我還沒有戀愛，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有觸摸過，對異性的感覺完全是空白。那種欲望，完全是一種青澀的本能，就像一朵花開過，又在凋謝之后結(jié)出的一枚青果，既有些莫名其妙，又那樣天經(jīng)地義。是的，我曾為它感到過羞恥。但是，那種羞恥與現(xiàn)在的羞恥有多么不同！
　　梅堅持每天為我洗兩次澡，一次是早上，在我起床之后，她會毫不費勁地把我抱上輪椅，推進浴室，然后將包裹著我的那身衣服剝掉，把我像一個嬰孩一樣托起，放進水溫合適的浴盆里。另一次是在晚上，在我臨睡前，她會把我從書房里推出來，直接推進浴室里，像早上一樣，給我脫去衣服，將我放進那個舒適無比的浴盆中。天啊，最初的時候，我簡直不能面對這樣的時刻：在一個尚還年輕的婦人面前，被脫得干干凈凈，光著又老又皺的身體，像一個小丑一樣滑進浴盆中。盆里的水是那么清澈，它清楚地照見我皺縮的皮膚和身體，我坐在水里一動不動，看水波從我松垂的皮膚上蕩漾開去，我身體下那團多余的東西卻不知羞恥地感受著從溫水里獲得的舒服感。很快，一層豐富的帶著甜美氣息的泡沫從水面上泛開來，空氣中傳來一股好聞的浴液的香味。梅用她略有些粗糙的但卻是綿軟的手，掬起一捧熱水，輕輕地澆在我的后背上。另一只手則從我的腋下伸過來，熟練地在我的前胸上搓揉，接著是后頸、背、腰，然后是梅略帶小心的輕聲詢問：那里，你是不是自己用手搓一下？頭一次聽梅這樣說的時候，我真恨不能把自己的頭埋進身子下的水里去——如果不是梅在身邊看著，我是可以這樣溺斃自己的。
　　我把右手伸向兩腿間，用它搓洗自己的恥物，就是它，每天幾次給我?guī)黼y堪和難以言說的羞恥。它完全違抗我的意志，總是在內(nèi)里憋急了的情況下，把排泄物偷偷撒在床墊上。這真是難為了梅——在梅的堅持下，床墊最終還是換成了尿不濕。這該死的東西，它本來應(yīng)該兜在嬰兒屁股上的，現(xiàn)在卻被古怪地裹在一個曾經(jīng)強壯到能夠制造無數(shù)嬰兒、目前已失去了剛健的屁股上。在一個不是母親，不是妻子的女人面前，裹上這么個玩意兒，這真有些難堪。更要命的是，梅有時還要檢查一下它們（它和它的新伴侶），并適時換上新的。
　　梅起初為我做這些事時，我每次都會感到恐懼——一種末日的感覺籠罩著我，比死亡降臨時還要讓我感到害怕，我寧愿這就是死亡本身。羞恥、難堪、滑稽、出丑……這些感覺，對我而言，就是死亡。人的一生，總是會有一些為自己感到羞愧的時候：在某些重要場合說錯話、被喜歡的人拒絕、在朋友們面前說了過于高調(diào)的話、一些暴露自己愚蠢的言談與行為等等，事后，人會有恨不能抽自己耳光的羞恥與懊惱——但都不是眼下這種時時纏繞我的恥感。是的，我每天要做的，就是克服自己的羞恥心。
　　所幸，我現(xiàn)在每天所要面對的，只是梅一個人。當(dāng)一個人被脫光游街?jǐn)?shù)次后，他的羞恥心就會轉(zhuǎn)化成麻木，到最后，就成為一種安然——他得學(xué)會接受自己。除非一個人的尊嚴(yán)可以離開他的生命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就是這么接受自己的。梅是個愛干凈的女人，勤快，善良，這是所有過去纏繞在我身邊的女人們所不具備的?，F(xiàn)在，我能比較坦然地面對梅。有時，我會伸手拂開她垂下的一縷頭發(fā)，并把它們妥貼地安置在梅的耳際后。這種時候，梅總是沖我溫柔地笑笑，笑容里充溢著某種感動。
　　正是這個動作，斷送了我和兒子們的友好關(guān)系。
　　那天是我生日，兩個兒子沒有忘記來陪我吃頓飯——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吃頓飯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這天，兒子們好不容易拖家?guī)Э诘貋砹?，我卻讓他們“丟了臉”，這是兒子們沖我發(fā)火時說的。我退休后，大兒子莊求是接管了斯科公司，小兒子莊求真則另謀發(fā)展，只要求獲得斯科公司三分之一的股權(quán)。這真是解決了我的大麻煩——我不想看見兒子們?yōu)榱死细赣H的財產(chǎn)明爭暗斗。最讓我高興的是，莊求真沒讓我失望，他進軍地產(chǎn)界，據(jù)說在這個行業(yè)也有了些名頭。
　　但是，就是這么難得的一餐飯，卻被我搞砸了！本來，看到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和兩個孫子都在，我一高興，口水就淌個不?！f起來真丟人，偏癱后我就留下了這個壞習(xí)慣，一高興就會流口水。這個該死的習(xí)慣要是給過去喜歡我的那些女人們看見，我就真是沒臉活了。不過，梅不在乎，她早就習(xí)慣我的這副德性。只要看見我的口水淌下來，她會在第一時間掏出手帕為我擦拭。
　　我拂開她額前頭發(fā)的念頭，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萌生的。老實說，梅雖然是個鄉(xiāng)下女人，但她到底比我要年輕三十歲，長得也不算丑，按說我這個動作應(yīng)該有些不端吧？但她只是平靜地對我笑笑，沒有現(xiàn)出一絲反感。相反，她眼里還流露出一絲歡喜和感激。于是，我就常常為她拂頭發(fā)了。
　　這天，梅為我擦拭口水時，她額前的一縷頭發(fā)照例像往常一樣垂下來，我忘了兒子們在場，右手一伸就將它們捋到了梅的耳后。莊求是當(dāng)即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頓，我立即就意識到他這個憤怒的動作是沖我來的。果然，從他冷冷的眼神里，我看到一個“為老不尊”的成語。我求助地望向我的大兒媳婦丁月影，可是丁月影的眼睛里也有一句無聲的話：老爸的胃口啥時候變得這么差了？
　　是我的胃口變差了嗎？要說，我內(nèi)心還真是越來越喜歡身邊這個叫梅的女人了。這種喜歡跟我以前對任何一個女人的喜歡都不一樣，我是從兒子憤怒的眼神里看出這一點的。然后，小兒子莊求真也發(fā)話了，他對梅直呼其名道，你把我爸推到書房里去，我有話要和他說！梅是個敏感的女人，她肯定也感覺到了兒子們的敵意——她像犯了錯誤似的，把我推進唐默的書房里。莊求真跟上來，掩上了書房的門。
　　爸，您別犯糊涂，梅是個鄉(xiāng)下女人！
　　我說，鄉(xiāng)下女人怎么了？鄉(xiāng)下女人就不是人嗎？不過，我聽到的可不是這句話，而是一陣夾帶著憤怒兼委屈的嗚嚕聲。
　　莊求真說，我知道您喜歡女人，您這輩子可沒少喜歡過女人，可您也要看看梅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只是我們給您請來的保姆，您怎么能喜歡她呢？您也不想想您的身份，想想我們的身份，您是想給我們丟臉嗎？再說，現(xiàn)在人心復(fù)雜，您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對您，對咱家懷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呢？
　　我說，我都這個樣子了，還有資格喜歡女人嗎？
　　可我聽到的，仍然是一陣口齒不清的嗚嚕聲。我口中這條該死的舌頭啊，我居然連一條舌頭都指揮不動了，還有什么比這更可悲的呢？
　　爸，要不，我們給您另請一個保姆吧，或者，給您請個男的？
　　放肆！我伸出那只能動的右手，用力地拍擊在唐默的書桌上。這一擊，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我還有這么大的力氣嗎？以至于把一支鋼筆都驚得從筆筒里跳了出來，這正是唐默的筆。這只派克筆還是我在二十年前送給她的，那一年我去美國做考查，順便給她帶回了這支鍍金筆，沒想到這支筆卻成為她一生最看重的物品，遠遠勝過我送給她的那些珠寶首飾。看著這支兀自跑出來的筆，我不覺愣住了。就像是接受了唐默的提示似的，我抓起它就在一張紙上寫道：你們要是敢給我換人，我就自殺！
　　莊求真看到這句話，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搖一搖頭，摔上書房的門，出去了。等梅再來書房里推我時，飯廳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滿滿一桌子飯菜，就像一個內(nèi)容豐富，還沒開始講，就結(jié)束了的笑話，嘲弄地看著我和梅。我不知道兒子們對梅都說了些什么，反正，梅事后什么也沒跟我說。一切都像以前一樣，梅仍然留在我身邊，盡心盡力地陪伴我，照顧我。那以后，兒子們就再也沒有來過。他們對我不管不問，這大約就是鄙視的最高境界吧。
　　
　　
　　有時，我會在梅忙碌的某個瞬間，盯著她看上一陣。梅不能算是個漂亮的女人——是那種放在人群中就會被淹沒的普通女性。以前，我從不注意這樣的女性，就像我從不注意唐默的文字——沒能在唐默活著時理解她的思想，這成為我永遠的遺憾。現(xiàn)在看來，唐默是個出類拔萃的女人。她一生在文字里出沒，寫下了那么多現(xiàn)代人并不感興趣的文章。這些文章最終成書的，也為數(shù)不多，其中的幾本，還是我掏錢請人出版的。盡管唐默并不情愿這樣干，但最終也不得不無奈地接受這種事實：現(xiàn)代人更關(guān)注的，并不是思想，而是金錢。如果某種思想是有價值的，那也一定是它能夠給人們帶來更多的金錢。她死前無比留戀在看著我們的兩個兒子，說，我沒有什么能留給你們的，除了這些書，不像你們的父親，她有些慚愧地看看我，然后有些艱難地轉(zhuǎn)過頭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似乎羞于再看這個世界最后一眼。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感到羞愧的其實是我。比起唐默這一生對世界的認(rèn)識，我算是白活了。
　　一個妻子，要在她死后，才能被自己的丈夫鐘愛和欣賞，這真是一種不幸。我現(xiàn)在每在書房里多呆一刻，內(nèi)心的懊悔就更深一層。我懊悔自己沒有在唐默活著時與她一起探討人生，懊悔自己對她一生的漠視。以前，我瞧不起文學(xué)，總覺得那是些無病呻吟的東西。什么詩詞文賦，都是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東西。它們能有真正的生活那么豐富和生動？一遇到打砸搶，所有的風(fēng)花雪月全沒了。唐默就忘了她因為兩首詩和一篇文章被拉去游街的事？所以文革一結(jié)束，我就投身到我的事業(yè)中去了。那時候，我只被一篇文章打動過，那就是《科學(xué)的春天》。當(dāng)然，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我也看過，但我覺得那個只是作家筆下的“哥德巴赫猜想”。在我看來，只有自然科學(xué)才是純正的、偉大的科學(xué)，其它所謂科學(xué)，都是偽科學(xué)。是自然科學(xué)改造了這個世界，并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原動力。這正是我當(dāng)初創(chuàng)立斯科電子信息公司的初衷。
　　二十年中，斯科能做得如此大，是我當(dāng)初始料未及的。不過，這也進一步說明，科學(xué)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對這個時代的意義。時代選擇了科學(xué)，科學(xué)的不斷推陳出新，令社會進入飛速的發(fā)展期。地球加速，我們?nèi)祟惥拖襁M入了一個巨大的螺旋加速器。在這整個的加速過程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妻子唐默卻是拒絕的，她拒絕進入這個加速器，她拒絕的方式就是努力不使用先進的工業(yè)品，辟如電腦、網(wǎng)絡(luò)、手機等，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拒絕看電視與報紙。這讓我這個專門研究和開發(fā)各種先進的電子產(chǎn)品的高科技人員感到哭笑不得。有時候我責(zé)問她為何如此守舊，她卻平靜地反問我，你覺得這個地球被透支得還不夠么？我莫名其妙，說，這跟地球被透支有關(guān)系嗎？唐默頭也不抬地說，人類如果再這么無欲無度，再不學(xué)會慢下來，要不了多久，這個地球就會被你們這些人玩完。
　　如此聳人聽聞的話，我并不以為意，懶得與她爭辯。我想，作家們的想法都是文藝的，他們根本無法領(lǐng)會科學(xué)與技術(shù)的魅力。這是一個工具理性的時代，誰掌握了技術(shù)，誰就掌握了財富與話語權(quán)。事實正是如此，我在這個世界里如魚得水，長驅(qū)直入，而唐默卻生活在一隅書齋里，正在被越來越多的讀者們遺忘。對了，唐默也曾經(jīng)有名過，不過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中國的老百姓中還有很多人迷戀文學(xué)，按唐默當(dāng)時的話說，青年人中有一半以上是文學(xué)青年。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們研究所當(dāng)時就有好多這種酸不拉嘰的年輕人。時過境遷，唐默的輝煌，和那些文學(xué)青年的文學(xué)夢一樣，一起留在了那個時代。
　　當(dāng)我重新開始認(rèn)識唐默時，唐默已經(jīng)把我永遠地留在了她的身后。我只有在她的文字里去感受她的存在。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人的肉身是帶罪的，我們的尊嚴(yán)必須屈從于它。欲望、饑餓、疼痛、快樂……最明顯的就是要供給它食物與水，還要忍受它那不堪的排泄物，忍受它的濁氣與污穢。想一想，如果沒有水來幫我們清除這些濁氣與污穢，我們這個世界將會怎樣？
　　自從我癱瘓在床，動不動把骯臟的糞便排泄在衣褲里，我便開始對這個世界上的水心懷感激與愧疚。以前，我以為只有女人是我一生中最不可缺少的，所以，我的生活中從來不缺少女人。我不停地創(chuàng)造財富，好像就是為了征服那些我喜歡和喜歡我的女人。而女人們也瘋了，她們喜歡男人們的財富，喜歡那種財富創(chuàng)造出的優(yōu)渥生活。她們用財富的多少去衡量一個男人的魄力與魅力。于是，我們都被自己欺騙了。
　　現(xiàn)在，我知道水是我們活下去的根本。它把盛大無比的愛、潔凈與包容賜予我們，讓我們與它相忘于無形?？晌覀兪窃鯓訉Υ哪兀窟@是唐默寫在文章里的原話。唐默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可見她是個真正的生命主義者與環(huán)保主義者。很遺憾，我要到我的身體無法與這個世界征戰(zhàn)之后，才開始重新認(rèn)識這一切。
　　人真的要到了不能操控自己的肉身之后，才會有心情去體會人生，思考活著的意義嗎？這是我經(jīng)常在書房里問自己的問題。我現(xiàn)在的生活，越來越像唐默的了。不用電腦，不要網(wǎng)絡(luò)，只要一本書，一根筆，一疊能寫字的紙。
　　梅總是在我安靜地讀書與思考之時，在外面默默地忙活。書房的門開著，有時候，她會突然把頭向里探過來，看見我安然無恙，再繼續(xù)她手上的工作。梅真是個好女人。梅是江西人，丈夫早在幾年前就去世了。
　　“死于煤礦塌方。還好，廠家賠了二十多萬，要不然，我女兒今后讀書還不知怎么辦?！?br/>　　怎么辦？有多少人問過這樣的問題？
　　梅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兒，在家鄉(xiāng)讀中學(xué)，梅時常會向我說起她。
　　“明年就要高考了，聽說成績還不錯。有了她爹留下的這筆錢，女兒上大學(xué)就不怕了。”梅說起女兒，總是眼神發(fā)亮。梅十八歲就生下女兒，是一位三十四歲的年輕母親。這個年紀(jì)，還是城里好多剩女的年齡，可梅已經(jīng)有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了。
　　我讓梅把女兒接到南城來上學(xué)。怕她聽不懂，我用唐默的筆在紙上寫道：她可以住在家里，你們母女天天在一起。
　　梅卻搖搖頭：南城的學(xué)，我們上不起。前兩年我把她接來過，沒有南城戶口，光贊助費和每學(xué)期的借讀費，就是我一整年的工資。再說，我女兒要強，她不想被同學(xué)們歧視。
　　我明白梅的意思。她的保姆身份，一定是女兒小小的心中的創(chuàng)口。
　　梅說起這些時，臉上總是有著淡淡的憂傷。一個女人，把年幼的孩子獨自丟在家鄉(xiāng)，孩子沒有父親，和年老的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人們把這樣的孩子叫作留守兒童。這樣的故事，我們常常在報紙和電視里看到。但這卻是梅和女兒的真實寫照。我們的社會發(fā)展到今天，的確留給我們太多情感上不愿觸及的問題。
　　梅說，就快了，等女兒上了大學(xué)，我就沒這么牽掛了。
　　我安靜地看著梅，讓她明白我專注于她的講述。盡管我不能開口說什么，但我可以耐心地傾聽。換在過去，我也許沒有這樣的耐心，我會叫秘書打上一個紅包，或者簽一張支票，用這種自以為高尚卻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但是，我現(xiàn)在明白，這樣的方式永遠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
　　我慶幸自己現(xiàn)在終于可以慢下來。像唐默說的那樣慢下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慢下來，想清楚我們應(yīng)該怎樣活，怎樣與這個飛速發(fā)展，卻與我們的人性日益相悖的世界達成某種和解。我們內(nèi)心的許多問題也許就會迎刃而解。
　　
　　我越來越覺得，梅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也許，梅也這么認(rèn)為，認(rèn)為我也是個不錯的談話對象。一個女人，整天面對一個面孔歪斜、患有偏癱，且喪失了語言功能的糟老頭子，想不讓她說話是困難的。她畢竟才三十四歲，想想這一兩年前，我的身邊都還環(huán)繞著眾多像梅這樣年齡的女人，她們討好和獻身的動機昭然若揭——我只要伸一只手，她們就會伸出雙臂，順勢倒進我的懷里，把全身的重量都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女人，喜歡女人們?nèi)彳浂嗲榈纳眢w，喜歡她們光滑白皙的肌膚，挑逗的眼神，和曖昧的尖叫。對此，唐默生前也沒辦法。她容忍了我，她總是在容忍我，并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對我表達她的蔑視。她說，鄙視的最高境界就是無視——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說，莊大維，我無視你。
　　
　　我歡迎這樣的無視，以及由這無視帶來的自由。我得說在這之前，我還不是那么糟糕，雖然年齡已經(jīng)過了六十，但誰能相信那個經(jīng)常在電視上出鏡，戴著一副漂亮的金絲眼鏡，從容不迫地面對廣大媒體與受眾的所謂業(yè)界精英，沒有吸引女人的魅力呢？他的身份與財富，他的風(fēng)度與氣質(zhì)，就是罩在他身體上的一道光環(huán)——也許那光環(huán)下的皮膚已經(jīng)打皺，但荷爾蒙分泌還算正常，對女人的需要一點也沒有比年輕時減少。應(yīng)該說，這個男人盡管有些老，但還算是強大的，有吸引力的。他的屁股還有勁，干得動年輕漂亮的女人。只是這一切轉(zhuǎn)瞬逝去，一夜之間就有了改變——醫(yī)生非說我是因工作疲勞引發(fā)的腦出血，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樣的下場和女人有關(guān)。被某個二十五歲的女孩子搞得心旌搖蕩，只想在她身體上施展余威的老男人，不疲勞到腦出血才怪！
　　有時候，男人們就是那么傻，明明知道女人們對他懷有怎樣的動機，明明知道女人們未必真心喜歡他那令人倒胃口的身體，但就是寧愿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女人們就更會自欺欺人了，她們常常對一個男人死心塌地，無怨無悔，卻不知道自己是對他們的錢死心塌地，無怨無悔。這一點我可不糊涂。千金買笑，自古男人都會這么干！上自帝王將相，下自黎民百姓。
　　把我身體搞壞的那個女孩子叫雪茄，不要說長相與身材的誘人處，光這名字，呵呵，簡直就是專為男人起的，男人一見就想叼上一口。虧了當(dāng)?shù)模芙o女兒起這樣的名字。不過，雪茄后來在床上告訴過我，這名字其實是她自己起的。她的本名叫楊雪加。她說自己生在一個大雪天，又是計劃外的超生對象，父親一高興，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她說這個名字一點都不性感，就自做主張在“加”字上加了個草字頭。
　　反正音沒變。她忽閃著一對鬼魅的貓眼，嘻嘻笑著說。
　　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可不比我們那個時代。她們是玩著我們研發(fā)的電子產(chǎn)品長大的，受的教育有一半來自網(wǎng)絡(luò)。什么無厘頭的事都敢干，包括誘惑像我這樣的老頭子。第一次得手后，我還在沾沾自喜，誰知雪茄卻來了一句：知道么？我當(dāng)初之所以來你們公司，就是想把你搞到手！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偶像有多難搞。雪茄說完竟然哈哈大笑。
　　這真讓我大跌眼鏡。
　　我說我一個老頭子值得你費這個心思？她卻不以為然，說你不知道你是我們年輕人的偶像嗎？在大學(xué)里，我們老師一跟我們講起創(chuàng)業(yè)，講商界名流，就要提到你的名字，你還不知道你有多蓋啊？
　　我想這是一個誤區(qū)。年輕人把我們想成了什么？神？還是超人？創(chuàng)業(yè)對他們而言有這么難嗎？我們這個看起來越來越強大的社會，預(yù)留給年輕人的空間竟然真的如此狹小了嗎？小到她們要用肉身去接近這種成功與神秘？
　　我暗自為此感到悲哀。我決定要珍視雪茄這份小心思——這也是對所有年輕朋友的尊重。他們這一代，真的太不容易了。我們漠視他們找工作的艱難，總是對他們的學(xué)歷與能力挑三揀四卻渾然不知。啊，管他誰搞誰，就算是“被搞”也罷，如果我能被一個二十五歲的漂亮女孩子“搞到手”，并能帶給她某種成功感，那是我這個老家伙的榮幸。不是嗎？我們這一代人，這個社會回報給我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不管我們的青春年代有過多少苦澀，經(jīng)歷過多少不平，可我們最終得到了這個社會的回饋。我和唐默都是六十年代上大學(xué)的，雖然在農(nóng)場呆了不下十年，可當(dāng)科學(xué)的春天降臨時，我們都獲得了最好的崗位。歷經(jīng)了漫漫的嚴(yán)冬，這春天也許來得確實是遲了一些，可它畢竟來了，并給了我們寶貴的滋潤?？裳┣阉麄兡?？她肯定不知道我在她的身上用力時，心里邊充斥著怎樣的愧疚感——這愧疚并非是對她一個人的。
　　我有些懷疑，她果真是要征服我么？她無視我衰裸的身體，無視我皮膚上的皺褶，無視我染過的頭發(fā)，無視我手臂上淡褐的色斑和皮膚下隆起的青筋……這些時光的痕跡，歲月的痕跡，她果真可以無視？
　　我必須為我歷經(jīng)的歲月買單，為我的羞恥心買單。我得努力，再努力，否則我就辜負(fù)了雪茄那無瑕的青春。這樣的心理，是我以往對著其他年輕女人的身體時從未有過的。雪茄永遠不會明白，我對她百般的遷就與寵愛，并非源自她的年輕，而是源自她那句“搞到手”的話。她不知道這三個字的分量有多重，不知道它們讓我感受到怎樣一種青春的苦難與傷痛。它們讓一個喪失了廉恥心的老家伙觸到了道德的底線，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真是一種悲哀的喚醒。如果因腦出血導(dǎo)致的偏癱，是對這種喚醒的注腳與說明，那么，這是我必須安于承受的結(jié)果。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雪茄。我不允許自己以如此羞恥的情形見到雪茄，這對一個正當(dāng)青春的女孩是殘酷的。這情形會喚醒她的羞恥心，會讓她對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感到嘔吐——想一想，那一半僵直的、丑陋不堪的身體，那對排泄物失去控制的身體（上面興許還沾著令人惡心的排泄物），就在昨天還壓在她完美無瑕的身體上，天啊，她會羞愧得想哭的。她會為自己昨天之前的可笑行為后悔的。多么愚蠢！她怎么會去干他呢？又或者，她怎么會讓他干呢？
　　事實是，那個天使般的女孩，曾經(jīng)想要闖進病房里來看我，我沖病房里守護著我的兒子們揮揮手，并用眼神制止了這一可能發(fā)生的愚蠢行為——兒子們當(dāng)然懂得我，他們也是男人，知道什么是男人的尊嚴(yán)。他們完全清楚自己的父親是個什么東西。這么看來，雪茄真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這讓我慶幸我與唐默生下的是兩個兒子，而不是兩個女兒——做兩個兒子的父親與做兩個女兒的父親的感受肯定是不同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兩個女兒的父親，我還會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染指不同的女人。
　　所幸，這一切再也不會發(fā)生了。我在病房里辦理了退休，用我能動的右手辦妥了一切。兒子甚至不需要我暗示，就幫我解決好了雪茄的事，他把她從公司市場部調(diào)到了研發(fā)部，這意味著雪茄進入了斯科的核心，只要不出意外——辟如違反與公司簽訂的保密合同，或者主動跳槽離開，她就將會成為斯科的永久員工。兒子與父親之間形成的這種默契，再一次讓我慶幸自己僅僅是兩個兒子的父親。
　　我回到了與唐默相處過的家中。日日陪伴我的女人將只有一個，梅。是的，梅。是梅讓我領(lǐng)略和認(rèn)識了女人的另外一面。
　　
　　斯科公司的出納員小李每個月為我和梅送來兩千塊錢，莊求是的司機小文每個月也會來兩三次，給我和梅送來從超市里購買的日用品——主要是一次性的紙尿墊，這種專給癱瘓病人準(zhǔn)備的紙尿墊，梅每個月要給我用去不少。梅的工資由斯科公司的出納員小李按時打入她的帳戶。梅的工資有四千元，是普通保姆的兩到三倍，事實上，這點工資在南城只相當(dāng)于一個普通白領(lǐng)的一半，但梅已經(jīng)很知足了。梅和斯科公司的每位員工一樣，享有公司員工的所有福利，包括醫(yī)保與社保，年終的獎金與紅包。這一點，莊求是還算夠意思。
　　出納員小李會把一切都辦好，這一點不用我為梅擔(dān)心。不過，小李每次來都會讓我感到不快，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條可憐的病狗，過去她可不是這樣，每次見到我都會搖尾乞憐，眼神里充滿了仰視與崇拜。人心的變化太微妙了，小李并沒有什么錯，誰叫我現(xiàn)在是個臉歪嘴斜的偏癱老頭呢？是我自己心理不平衡，一個人一朝失去健康，所有的叱咤風(fēng)云都是假的。
　　梅卻對小李感激不盡。好像每月的工資是她發(fā)給她的。
　　“斯科公司每個月給我這么多工資，除了女兒每個月的吃喝用度，多余的我都給她存下了，這些錢，將來她上大學(xué)都夠了。她爹留下的錢，就給她結(jié)婚時買房子用?！泵肥址鲋喴危巴獾奶炜?，有些憧憬地說。
　　我點頭。心想，梅的丈夫留下的錢，在南城這樣的發(fā)達城市，只夠買一間普通的臥室。如果可能，我得給梅留下點什么。不管什么，這也是我能對身邊陪伴我的這個女人的一點報答。我可以把它寫進遺囑中，這一點，莊求是和莊求真管不了我。當(dāng)然，我不會把這個想法告訴梅，這會變成一種交易，會讓梅這樣樸實純正的女人有受辱之感。
　　
　　我不能再讓梅這樣的女人受辱。這輩子，已經(jīng)有很多女人因我而受辱（她們向我投懷送抱時就注定了這種受辱的性質(zhì)），包括我的妻子唐默，和我此生擁有過的最后一個女人雪茄。我現(xiàn)在越來越能站在別人的角度想事情了，這全得益于我的偏癱，得益于唐默留給我的書房。如果我不是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指揮權(quán)，我肯定還會像許多自以為強干的男人們一樣，在所謂的事業(yè)和名利里掙扎，直到行將就木的那一刻，都不會有機會把很多事情想清楚。我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這么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他們忙碌了一生，從來沒有想清楚人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他們還沒有把這個世界的事情搞明白，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唐默是不一樣的，她遠沒到死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把這個世界的事情弄了個底朝天。對這一點，我自愧不如。我甚至因為這一生對科學(xué)的迷戀與對速度的追求感到羞愧。是的，打著科學(xué)的幌子，瘋狂地追求速度。GDP的速度，列車的速度，手機的速度，網(wǎng)絡(luò)的速度，導(dǎo)彈的速度，火箭的速度，太空的速度，戰(zhàn)爭的速度，人的智慧與貪婪所能達到的一切速度。唐默說，你們這是在透支地球。唐默一語中的，唐默果然精辟。
　　遺憾的是，我不能把這些感受告訴梅，我這條該死的舌頭，它現(xiàn)在除了能攪拌一點食物和流淌一些口水之外，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要表達的，它全幫不了我，有時反而會添亂，讓對方把意思領(lǐng)會反。奇怪的是，有時候梅居然能聽得懂我口齒不清的表達，而且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多，她領(lǐng)會到的也越來越準(zhǔn)確，這真讓我感到高興，說明我還能講點人話。
　　有幾次，梅想把我推出去曬太陽，不是在家中的院子里曬，是去公園里曬。去公園就要經(jīng)過院外的大馬路，興許還要遇到過去的熟人，或者碰見什么狗仔隊，這不是讓我出丑嗎？我相信每一個人都不愿意在齒發(fā)脫盡后，還搖搖晃晃地在這個星球上出丑，更何況我還是個偏癱，有一副歪斜的嘴臉——人在晚年的情形，更像是對人一生秉性的注釋。想到一兩年前，我還在對著電視鏡頭大出風(fēng)頭，還染著一頭虛假的黑發(fā)，戴著漂亮的金絲眼鏡，穿著高檔的西裝，扮出一副風(fēng)流倜儻樣，我就不想見人。于是我對梅嗚嚕道：我不想去公園。我揮了下右臂，大聲說：丟人！
　　梅哈哈大笑，梅說，你不想去？嫌丟人？
　　我點點頭。梅伸出手，像摸一個孩子一樣摸摸我的頭。她說，那好，那咱們不去公園了，就在院子里曬一曬。梅臉上悻悻的，看得出有種淡淡的失望。這是一個多么孤單的女人，她才三十多歲，卻要終日陪著我這么個垂死的老頭子虛度日子，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跟我受罪呢？
　　我說，你去吧，我沒事兒。
　　她聽懂了，說，我去，把你一個人留在家里？
　　我再點頭，說，我在書房里看書。
　　梅說，我只是想推你出去走走，怕你悶壞了，想當(dāng)初你那么風(fēng)光的一個人！說完輕嘆一聲。
　　我歪著嘴笑起來。我想告訴她，你應(yīng)該談男朋友，和男朋友去約會，逛公園，逛街，吃飯和做愛，這才是你這個年紀(jì)的女人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可我能說什么呢？說了也是白說，梅會以為我是對她不滿，要讓她失去這份她看重的工作。哎呀，我可不想失去與梅相處的每一天！如果我還有能力，還干得動女人，我會永遠也不讓她離開我的——如果我的身體還能恢復(fù)到偏癱前的樣子，我會娶她，讓她永遠不失業(yè)，永遠有生活的安全感。
　　人們總以為，男人們老了，就應(yīng)該收斂對女人的性欲求，否則就是為老不尊——這是一條不公平的行為準(zhǔn)則。老男人也是人，只要他還有性欲，還想和女人做愛，還能和女人做愛，他為什么不可以做愛？他為什么要禁欲來讓自己難受？有這種認(rèn)識的子女們也有錯，他們以為他們將來不會老嗎？老人們可以設(shè)身處地為年輕人著想，因為他們也年輕過，可年輕人呢？他們要到了老的時候，才會要求老人的性權(quán)力，可惜那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得不到年輕的支持者了。
　　只要不過分，我是從來不會考慮莊求是和莊求真的感受的。事實上，他們也左右不了我。以前我和女人們打交道，一般只承諾和她們上床，性愛是彼此的給予，以快樂為最高宗旨與目的。做愛前，我會笑著問打算和我做愛的女人：“有附加條件嗎？”任何一個聰明的女人都會聽懂我的意思：有，就不做，沒有，就做。與我打交道的，沒有一個不是聰明女人。她們心甘情愿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和我做愛。她們中的有些人，當(dāng)時可能會有某種不適和受辱之感，但事后她們會想明白的：莊大維只喜歡和女人做愛，不喜歡和做愛的女人談做愛以外的事情，就這么簡單。用現(xiàn)在的話說，男人們喜歡找“小三”，我找的是“小N”。
　　可惜我現(xiàn)在連自己的舌頭都指揮不了，更別說下面的小兄弟。這真是一種羞恥。
　　梅是個百依百順的好女人。她不再提去公園的事。有一天晚上，小兒子莊求真派人送來一包泰國燕窩。來人對梅說，莊總說讓你把這個燉給老先生吃。
　　那人走后，梅苦惱地看著我說，燕窩我可不會做啊，這么貴的東西，我做壞了怎么辦？
　　我讓梅把我推進唐默的書房里，從書架上找了一本食譜交給她。
　　梅按書上寫的，把燕窩洗了又洗，直到一點沙粒也挑不出來，并連夜把它燉了出來。梅把燕窩端給我，說，只做了一小碗，你看看味道好不好？
　　我堅持要分一半給她，她在我身邊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從未與她分食過一樣食物，但這一次不同。梅堅決地?fù)u頭，說，這可不是小餛飩，是你兒子拿來給你補身體的??！
　　我指著碗中的燕窩，說，你一半我一半。
　　梅突然哭起來，她說，我服侍了那個死鬼十幾年，可他從沒對我好過，我服侍了你才兩年，你怎么就對我這么好呢？我怕這樣的好，我受不住??！
　　我愣住了。這是梅第一次在我面前大哭。
　　梅說，唐老師多有福啊，她有這么好的男人！我男人是一天也沒對我好過??！
　　我頓覺無地自容。唐默生前我有這么對過她嗎？說真的，這輩子我還真沒有對哪一個女人這么好過。這么說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丈夫。為什么每一個丈夫都不能在自己年輕的時候珍愛自己的妻子，都不能在自己還有能力愛時多愛一點身邊的那個女人呢？男人們總是這樣，只要還有一丁點本事，就想到別的女人那里去找快活。他們對身邊的女人視而不見，就像一本花錢買來的書，只是擺放在自家的書架上，任它積滿灰塵，卻未想到捧到手里來讀一讀。我對唐默的態(tài)度大約就是如此了——在我的印象里，打唐默進入更年期，我就沒有和她做過一次愛。在這之前，我一年中也沒有和她做過幾次愛，我總是以斯科公司事情太多為由不回到唐默的身邊。就是這有限的幾次，我也很少用心去做，我閉上眼睛想到的全都是別的女人的身體，她們?nèi)彳浀难?，雪白性感的皮膚，波光蕩漾的眼睛和艷麗的紅嘴唇里發(fā)出的嬌喘與喊叫。我說的全是實話。我想我大約是世界上最無恥也最坦蕩的男人，我的坦蕩就在于我敢承認(rèn)自己的無恥。是的，我現(xiàn)在已是一個老男人，有著半邊僵直的身體，因腦出血變得歪斜的嘴唇，內(nèi)心里有過各種骯臟的念頭，就像眼下，就像此刻，如果我還干得動女人，我一定會把梅摟進我的懷中，好好干她一回——讓她明白，男人干她，也是愛她的一種方式。把這輩子虧欠給唐默的，都補嘗給梅：娶她，拿她當(dāng)我的妻子。
　　
　　梅到我身邊的第四年，我的語言功能有了些許的恢復(fù)。我那笨拙的舌頭能配合我的聲帶發(fā)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聲音了。我的話，梅當(dāng)然能聽懂至少九成半。別的人就不好說了。幾年中，莊求是和莊求真大概各來過五六次。他們肯定在吃驚自己的老爸居然創(chuàng)造了某個醫(yī)學(xué)的奇跡——當(dāng)初醫(yī)生給我下的診斷是腦出血面積過大，腦血管狀態(tài)不好，語言能力喪失，活不過兩年。事實推翻了這個診斷。兒子們暗地里把這歸功于他們的老爸對女人的熱愛——我曾在書房里聽到莊求是與莊求真在客廳里的小聲議論：“沒辦法，他這一生就是好那一口，連個鄉(xiāng)下女人都可以讓他活出精神頭來。”“嘿嘿，想不到老爺子還延年益壽了?！薄白屗グ?，既然他喜歡，就算了……”
　　
　　我坐在書房里冷笑，他們怎么能理解我和梅之間的感情——梅是他們想的那種女人嗎？這兩個兔崽子，他們以為他們的老爸還能對女人做出什么淫蕩行為？他們會不會陰暗地想象他們的父親用一只還能動彈的手對一個與他朝夕相處、且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女人做了什么下流動作——他們是會沿著這種思路去想象的，他們曾親自目睹老家伙為那個女人拂頭發(fā)。他們不知道，四年里，他們的父親和這個女人間的親密行為也僅止于此。兔崽子！不到我這一步，你們不會懂得用平等的、尊重的眼光去看待女人，看待弱者。
　　活到我這個年紀(jì)，年輕人心里的想法就瞞不過去了。很多事情，我們不說穿，是給年輕人留面子。其實，我知道莊求是與莊求真當(dāng)初并不是真生我和梅的氣，他們是在找借口，以便逃避照顧臥塌上父親的責(zé)任。想一想，把偏癱的老父親推給一個毫不相干的鄉(xiāng)下女人，這多少有些說不過去。他們都是要面子的人，且自認(rèn)為社會身份不低，對打拼了一輩子的父親不管不問，卻不費吹灰之力地繼承他的財富，讓自己的妻子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他們怎能不受人詬病呢？況且，為免于良心的苛責(zé)，就必須找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
　　父親“為老不尊”，“丟我們的臉”，這就是理由。嘿嘿，也不想想他們肚子里的那點小把戲。說實話，我可不想讓兒媳們來照顧，讓她們多出幾句數(shù)落丈夫的訟詞。我一點兒也不想。兒子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趁年輕，像我過去一樣多干點正經(jīng)事，發(fā)展自己的公司，多解決一些人的就業(yè)問題。同時，也多給自己找?guī)讉€喜歡的女人。一個男人，若沒有幾個自己喜歡和喜歡自己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是白活了。女人也一樣。每一個女人都想自己的丈夫忠于自己，說實話，這比讓她們忠于自己的丈夫還難。如果不是受制于社會道德的約束，和性別上的天然劣勢（女人們總是像花一樣容易凋謝，只要她們結(jié)出了果子，她們就得在余生為失去的花容忿忿不平），沒有一個女人會安分守己——這一點我太清楚了。在我經(jīng)歷過的女人中，最經(jīng)不起誘惑的，并不是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恰恰是那些已經(jīng)在生活中結(jié)出了果子的女人。
　　所以，作為父親，我由衷地希望我的兒子們幸福。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不止擁有一個女人，就像沒有一個母親希望自己的女兒只被一個男人所寵愛。這正是做父母的對自身需求的一種心理投射。
　　梅的女兒也上大學(xué)了，這丫頭我見過一次。后來就再沒來過南城，大約是對母親從事的工作有顧忌。梅曾建議女兒報考南城的大學(xué)，她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南昌的一所大學(xué)。也許，童年的陰影還沒有在她的心中散去，母親的職業(yè)也讓她感到羞恥。
　　我曾向梅提議過，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和她結(jié)婚，這樣，她在這個家中的身份就不再是一名只拿工資的雇員，而是這個家中的女主人。誰知梅卻拒絕了，她說，我這樣的鄉(xiāng)下女人，怎么配得上你呢？再說，別人會以為我嫁給你，是為了你們莊家的錢。不行，這絕對不行！
　　梅的語氣堅決。她說，我不能讓別人這么看我，讓你的兩個兒子這么看我！假如和你結(jié)婚，我就永遠都說不清楚了。
　　我說，你何必管別人的看法呢，只要我愿意就行。
　　梅再一次堅定地說，不行，就算我可以不管別人的看法，也不能不管自己的看法——你相信我，除了斯科公司給我的工資和獎金，我一根針也不會要你們莊家的。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
　　我還能說什么呢？梅就是這樣一個樸實得有些頑固的女人。對于她所捍衛(wèi)的那個東西，誰也不能侵犯與破壞，這大概就是窮人的尊嚴(yán)。既然如此，我只能幫她維護住這種尊嚴(yán)。
　　不能把梅當(dāng)成妻子來對待，我便希望能把她當(dāng)成我的女兒。如果這樣，我就可以把這幢帶院子的房子留給她，并把它堂而皇之地寫進我的遺囑里——兒子們并不會在乎這幢房子的價值，他們在乎的是自己的權(quán)益是否受到侵犯。如果我們之間能辦一個正規(guī)的認(rèn)養(yǎng)手續(xù)，一個有國家民政部門認(rèn)可的手續(xù)，兒子們將來就不會為此事感到難堪。但梅仍然不同意。她似乎認(rèn)定了我要把莊家的部分財產(chǎn)留給她，而她下決心不拿莊家的一根針。
　　這樣，我和梅的關(guān)系就還是最初的樣子。我是我，她是她，但這不影響我們之間談話的親密。有時，我會和梅談到性，我說，你還年輕，別為了照顧我而禁錮自己的性欲。我說你可以交男朋友，你也可以把他帶到家里來。
　　梅紅著臉說，我們這樣在一起，不是很好嗎？我為什么要找男朋友呢？
　　我說，你不想滿足自己的性欲嗎？
　　梅詫異地說，性欲？我沒有性欲。
　　沒有性欲？一個年輕女人怎么會沒有性欲呢？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詫異地問，你不想和男人做愛嗎？
　　梅使勁地?fù)u搖頭，說，不想。
　　為什么？我問。
　　梅抬起頭想了一會兒，又垂下了頭。小聲道：痛。
　　痛？我簡直要懷疑我的聽覺了。我雖然偏癱，可我的聽力并沒有問題。梅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他怎么會讓自己的妻子對做愛說“痛”？天啊，做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我想起那些和我做過愛的女人，包括年僅二十五歲的雪茄，她們無不是在高潮來臨時發(fā)出幸福的呻吟。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告訴我，她是沒有性欲的，她是痛的！即使唐默在進入更年期時，她也沒有把她減弱了性欲歸結(jié)為“痛”。
　　我感到一股寒意在心中升起，我問梅，你的丈夫，他是否虐待你？我是說，他在做愛時虐待你？
　　梅看著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想了一會，梅低下了頭，她說，小時候，大概是十二歲的那年，在我們家的茶園里，我被村里的一個男人強暴過。
　　我明白了點什么，問：那個人，是你的丈夫？
　　梅搖搖頭。結(jié)婚的那天，他沒有看到……紅，就懷疑了，逼著我問。
　　你就說了？我著急道。
　　梅點頭，不說，他會打死我，往死里打。淚水從梅的眼睛里滾落出來，滴在我放在輪椅上的右手上，我感到那是烙在我手背上的一小塊傷疤。
　　以后，他每次做愛，就會虐待你，是不是？
　　梅的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她說，他掐我，掐我的胸，擰我的大腿。女兒出生后，他就去了幾百里外的煤礦——他不喜歡女兒。聽說他后來在礦上有了相好，再后來，就出了事。
　　這多么像一個上世紀(jì)的舊故事，一個封閉的社會里，發(fā)生在一群落后守舊的愚民身上的故事，我怎么能相信它就發(fā)生在日日與我呆在一起的梅身上呢？早在五六年前，斯科公司網(wǎng)站的交友平臺上，或者BBS論壇上，網(wǎng)友們談?wù)摰脑掝}就已經(jīng)是一夜情，換夫，換妻，3P這樣的話題，至于比這些更雷人的話題，就是像我這樣久經(jīng)沙場的老手，也是羞于談及的。
　　這個老掉牙的舊故事，讓我有種時空交錯的混亂感。一個還算年輕，生過一個孩子的已婚女人，居然還沒有完成她的性啟蒙。強暴給未成年的小女孩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一個好男人用一生也無法彌補的——何況梅遭遇的還不是一個好男人。可憐的梅！
　　我們這該死的帶罪的肉身！它留在世上，除了要揮霍掉數(shù)不清的食物，還要用另外的肉身來喂養(yǎng)它的欲望——如果可能，我要給所有強暴幼女的男人們處以極刑！是他們把女人對于性愛的美好感受與憧憬毀滅殆盡——那結(jié)在枝頭的花蕾，那帶露的含苞欲放的花，將在晨曦里悄然打開，一滴蜜露輕輕淌入，落在那散發(fā)芬芳的蕊上……沒有暴力，只有愛，多么美好的情景！可是，為什么總有那殘暴的魔爪，在暗夜里將它們摧折？
　　如果我告訴梅，做愛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梅會相信嗎？我真恨自己怎么會是一個患了偏癱的廢物。對于一具不中用的身體，它已經(jīng)沒有發(fā)言權(quán)。
　　
　　讀者們一定想知道我后來和梅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很遺憾，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如果發(fā)生什么，那才是一種褻瀆。對善良的褻瀆，對純潔的褻瀆。
　　梅整整陪伴了我八年。我死的時候，梅已經(jīng)是個四十二歲的女人。我死后，梅抱著我的遺體哭了很久，她比我的兩個兒子傷心多了。我的兩個兒媳在和我的遺體告別時，也像模像樣地流了一點眼淚。她們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出于禮節(jié)——畢竟我是她們丈夫的父親。讓男人們掉眼淚總是不太好，作為他們的妻子，替他們掉幾滴淚，這也是對丈夫的一份情誼。這一天的到來，本來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比他們意料的晚了幾年，這要歸功于梅。假如他們認(rèn)為讓我多活幾年是件好事的話。
　　
　　我死前把遺書交給了我的兩個兒子，怕我的兩個兒子不按遺書里說的辦，我也悄悄地留了一份給梅——為了不讓梅知道遺書的內(nèi)容，我把它寄給了梅在南昌的女兒。梅的女兒已在南昌結(jié)婚成家，她也許會為她母親應(yīng)得的權(quán)益出一點力。
　　八年里，梅一直不肯離開我。無論我怎樣勸說，趁她還不太老，好好嫁個男人，“一個好男人會讓你感到做女人的幸福的?！蔽野堰@句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梅都不肯動一點心。她說，你就是個好男人，我就守著你過，一直過到你不需要我為止。她可真會說話，我什么時候會不需要她呢？只有我死的時候，我才會不需要她?，F(xiàn)在，我是真的不需要她了，她卻是離不開我了，瞧她抱著我的遺體哭得多么傷心，多么真誠！我敢說就算唐默在世，她也不會哭成這個樣子。
　　這幾年，兒子們雖說拿我和梅的關(guān)系當(dāng)借口，可他們心里還是感激梅的——她讓他們省了多少心！他們也打算在我的葬禮舉辦完畢后，給梅一筆重重的酬金?？墒顷P(guān)于我生前居住的這幢房子，他們心里有自己的盤算。
　　果然，我的遺體一安葬，大兒子莊求是就把梅接到了他的家中。他們客氣地款待梅，弄得梅有些受寵若驚。小兒子莊求真也帶著妻兒來看望梅，仿佛梅真的是他們的繼母。我的兩個兒子像我預(yù)料的一樣混蛋，他們拿出我的遺書，打起了主意。他們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卻指使他們的老婆和梅談。談話的內(nèi)容自然是我在遺書里交待的事情。
　　我的大兒媳丁月影說，梅，我們知道你對我爸的感情，也知道我爸對你的感情?？墒悄阒滥谴狈孔樱乔f家的老別墅，按過去的話說，叫祖產(chǎn)。你也知道，我婆婆也是在那里過世的。這房子若給你，不知道的人會笑話我們莊家的晚輩們連祖產(chǎn)都保不住。
　　梅說，我知道，我不要那幢房子，我鄉(xiāng)下老家有房子。
　　丁月影和我的小兒媳交換了一下眼神，我的小兒媳立即會意。她說，梅，你照顧我們家老爺子這么多年，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你也知道，我們莊家不缺房子，她把下巴往窗外的幾幢高樓揚了揚，說，你看，那都是莊求真開發(fā)的樓盤，我們在其中給你挑一套最好的，帶裝修，你搬進去就可以住。
　　梅說，不要不要，我要你們的房子干什么？
　　我的小兒媳看看丁月影，又看看梅，試探地問，我爸的遺書，你手上也有一份吧？
　　真他媽的不出我的意料啊，我在人世間真沒白活！我早就料到她們會來這一招，假如我當(dāng)初把遺書給了一份梅，梅說不定早就將它扔了，或者干脆交給那兩個兔崽子——她會保留一份有法律效應(yīng)的原件嗎？她說過，不會要莊家的一根針，如果她肯要，我還費這么多心思干什么？
　　果然，梅搖搖頭，說，沒有，我手上沒有你們父親的遺書。
　　我的兩個兒媳婦會意地對了對眼神，沒打算再說什么。丁月影到底年齡與梅不相上下，知道人到中年的女人的不易，她似乎對梅有些不忍。她說，梅，你還是去老二的樓盤里挑一套房子吧，就算你以后不想在南城生活，你也可以把它賣了，帶上一筆錢回老家，你的晚年也就無憂了。
　　梅卻大度地一笑，輕描淡寫地拒絕了：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怎么能要你們莊家的房子。
　　他娘的，你們可真會打主意啊！你們不知道我留給梅的這棟帶院子的別墅值多少錢嗎？沒有一千萬，你們會賣嗎？這是我留給梅后半生的依靠——我不能讓她在我死后再也沒有依靠。你們可真行，一套上百萬的公寓房就打算打發(fā)梅？可恨的是，我現(xiàn)在雖不再有那副僵直的偏癱身子，卻只是徒有一副游魂，我怎樣才能讓梅明白我的苦心，不落入他們的算計呢？
　　再沒有比這種陰陽兩隔更苦惱的事了。我活著時，曾對唐默抱有這樣的遺恨，現(xiàn)在死了，又對梅抱有同樣的遺恨。
　　所幸，我在給梅的女兒寄去遺書時，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是一封有法律效應(yīng)的遺書。我死后，如果你的母親沒有按遺書中指定的繼承莊家位于南城市XX路XX號的房子，你一定要帶上這份遺書，找相關(guān)律師，幫她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
　　活人的事，只能留待活人去解決。我只能在空中祈禱梅的女兒能帶著我的遺書來南城，幫梅要回我贈送給她的那套房子了！
　　梅堅決不肯要莊求真給她的那套公寓房。她回到我們住過的房子，收拾了行裝，就準(zhǔn)備告別南城回老家了。梅就像當(dāng)初對我說過的那樣，不肯帶走莊家的一根針。莊求是這小子還算有良心，答應(yīng)以后將梅的工資照發(fā)，社保與醫(yī)保也照買。莊求真也說，既然梅不肯要他們送的房子，就按房子的市價貼現(xiàn)，補給梅一筆錢。他們將這筆錢存進了梅的戶頭，在梅離開莊家的前一晚，送到了她的手中。
　　看看梅是怎樣做的吧，她把他們給她的存折，連同莊家的鑰匙一起留在了莊家，桌子上壓了一張給莊求是莊求真的紙條：
　　我照顧你們的父親期間，斯科公司一直給我發(fā)工資。感謝你們這么關(guān)照我，但這些錢不屬于我，我也不能要。再次謝謝你們！
　　這真是讓我死了都替莊家人感到羞愧！這就是窮人的尊嚴(yán)，梅比我們莊家的每一個人都有骨氣多了。讀到這里，朋友們也許會認(rèn)為梅是個傻女人，要我這個死人說，梅這是品格。是啊，在我還活著時，大多數(shù)人們就不講品格了，品格已經(jīng)讓位給金錢。地球被人類透支的結(jié)果就是，助長了人類的貪欲。一個受制于貪欲的人，又怎么會快樂呢？所以，我要為梅感到高興：她是快樂的，因為快樂，所以滿足。
　　
　　作者簡介：徯晗，女，70年代生人，曾就讀于復(fù)旦中文系?，F(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