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在21世紀(jì)，似乎有必要由一個曾經(jīng)生活在哈爾濱的人跳出來，把這座曾經(jīng)的流亡者之地的操行做一個小結(jié)。
　　 —— 題記
　　城市老地圖
　　流亡地哈爾濱，也有人稱它是中國的小西伯利亞。它有著俄國大西伯利亞同樣的嚴(yán)寒與大雪。因此，流亡者的棲息地哈爾濱，絕少非洲的僑民。它太寒冷了，讓南方人望而生畏。最初，這里只有一些流亡者建造的簡易木板房。西北風(fēng)像狼嚎一樣襲擊那幾幢零零落落的木板房，襲擊著一簇簇的枯樹林，襲擊著樹梢上數(shù)以百計的老鴰窩，也撲向遠(yuǎn)方的那條冰凍的松花江。流亡者們?yōu)榱说钟鶉?yán)寒。出門需戴上厚厚的、只露著兩只眼睛的面罩。這使得哈爾濱平添了許多悲愴與神秘的氣氛。
　　不久，哈爾濱有了磚結(jié)構(gòu)的，炫耀著僑民異國風(fēng)情的建筑。像民宅、肉食店、餐館和教堂等等，開始有了一個城鎮(zhèn)模樣了。有人說，哈爾濱酷似一具吊起來的馬的尸體。頭是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這座教堂是哥特式的建筑。這一點我說不很準(zhǔn)。它是灰色的，雖然看上去，它的建筑工藝水平稍欠熟練，但它的樣子有點像法國的夏樂特樂大教堂。僅憑這一點，就讓流亡與生息在哈爾濱的洋人和混血兒們深感自豪——它是愛，熱情，美和信仰的化身呵。
　　教堂的鐘聲敲響了——
　　“哥特式”建筑源于羅曼風(fēng)格。只是羅曼教堂彌漫著沉思與哭泣的懺悔氣氛，而哥特式教堂則是凸現(xiàn)祈禱與希望。在我的感覺里，流亡地哈爾濱的這座教堂，是二者兼而有之。
　　去這座教堂做禮拜，或者去懺悔的，大多是流亡在哈爾濱的、各國的洋人和混血兒，“這個思想與石頭的莊嚴(yán)又神秘的巨靈”是那些流亡者的精神之家。由于種種原因，也曾使得這座教堂像一家蹩腳的食雜店，開開關(guān)關(guān)，幾度慘淡經(jīng)營。有時候，它也像一個生活貧困的老妓女一樣，不得不利用黑夜招攬“生意”——這些令人尷尬的事情，仁慈的上帝幾度落過淚了，這里免談了罷。
　　在哈爾濱的頸部上，最突出的建筑，是一家小型的精神病院。它的格局類似古羅馬的奧斯蒂亞城。整個建筑紅磚的顏色，像曬干了的人血。在沉血般的大墻的正面，有一個穿堂風(fēng)很厲害的拱型大門洞，人一站在那兒，再被強有力的風(fēng)一冷一吹，立刻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神病患者了。
　　這家精神病院是一幢二層小樓。每一個病房里的對話不受語法修辭的限制。精神病患者所有的行為，也從不拘泥于各種各樣的道德規(guī)范。在這里，一個精神病患者殺死另一個精神病患者，不但不會受到法律制裁，罪犯本人也可以怡然地免受所謂的內(nèi)心自責(zé)之苦。在這里唯一讓精神病患者感到恐懼的，是醫(yī)生和護士。他們彼此之間永遠(yuǎn)也分不清誰是狼，誰是天使。
　　精神病院的廁所經(jīng)常是屎尿橫流。但很快又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以至于可以用來接待國際紅十字會、包括國家元首一級的貴賓參觀。一樓還有一個大浴池。給精神病患者淋浴要注意兩點:一是水急，二是要使用涼水。在冰涼的激水之下，淋浴的精神病患者都是在引吭高歌，或者放聲大笑——讓外來參觀者無不動容。
　　這是別一種群人的生活。
　　這里的精神病患者，絕大多數(shù)是流亡在哈爾濱的洋人，以及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眾多的流亡者們所繁衍出的那一大幫混血兒。破碎之心，使得其中的某些流亡者終于無法忍受背井離鄉(xiāng)、眾叛親離之苦，走上了精神毀滅之路。
　　在二戰(zhàn)中，還沒有一個國家的領(lǐng)事館，愿意把他們的痛苦當(dāng)作是自己的痛苦，幫助他們回到自己的祖國去。精神病院血色大墻的西面，原是一條清凌凌、亦有游魚的小河。它是來自那條松花江的一個小得像毛細(xì)血管的支流。當(dāng)這幢羅馬式的建筑被改成了精神病院之后，一夜之間，那條小河就自動改道了，繞離了這里，向別處流去了。使得精神病院的血色大墻之外，多了一條無水的深溝。
　　深溝里，常有幾只野貓和大老鼠的尸體——它們是被精神病患者用石頭活活打死的。
　　如果生活在這里的某位僑民，一旦被五花大綁，送到精神病院的那個穿堂風(fēng)很硬的大門洞，人就像被吸進了無底洞，永遠(yuǎn)別指望出來了——那里是一座活人的墳?zāi)埂?br/>　　當(dāng)時，由于世界對精神分裂癥缺乏科學(xué)的認(rèn)識，因此對狂暴型的重患者多是采用“籠養(yǎng)”的方式，以防止出現(xiàn)惡性的傷害事故。沒有人敢走進那幾個鐵籠子。送飯的方法，是用一個三四米長的鐵桿，鐵桿的頂端有一個可以放食盆的鐵圈兒，食盆放在那上面，由人遠(yuǎn)遠(yuǎn)地送進鐵籠去，像動物園里喂惡狼一樣。他們從此沒有祖國和故鄉(xiāng)，只有混亂的囈語了。
　　每至夜晚，就有瘋子在那座羅馬式的大樓頂上，張牙舞爪，對著井口一樣的月亮嚎唱:
　　
　　別哭泣，別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總有別離，總有別離。
　　……
　　
　　挨著精神病院的，是那座監(jiān)獄。這座監(jiān)獄的設(shè)計也頗有特色。我想，只要讓建筑師們設(shè)計一張圖紙，哪怕是一張公共廁所的圖紙，他們也會竭盡全力把它設(shè)計出特色來。這座監(jiān)獄的外型酷似蒂沃利要塞。它的樣子像一座方形的城堡，四周是圓形的，頂端有長城似的垛口。大墻四周幾乎沒有窗戶，只有一個緊緊關(guān)著的小門。小門打開的時候并不多，偶爾有靈車、運垃圾的馬車從那兒出進。小門之前的那一塊黑土地，是被犯人們的大嘴吻過最多的地方。無論是將要被關(guān)進去的犯人，還是剛剛釋放出來的犯人，都會在那里跪下來，吻一吻那里的黑土。這種行為，幾乎成了監(jiān)獄門前的一出真假難辨的時髦戲了。
　　這所監(jiān)獄里，關(guān)押著各種各樣的犯人。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罪犯，是來自流亡地哈爾濱以外的罪犯沃土。
　　這里關(guān)押的女犯人，占犯人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她們中間有十七八歲的少女和六七十歲的老嫗。不要以為女犯人比男犯人好管理。女人天生就是一個麻煩，成了犯人之后，這種麻煩就會擴大十倍。她們幾乎天天吵鬧，說下流話，提一些讓人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