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凡的石頭
村莊座落在兩座山之間。說是山,更現(xiàn)實點說,只能算是兩座小山包。東邊的山,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天馬山。在我們的視野里,太陽每天從它背后溜出來,那時,面向我們的這邊山體,便有一些淡淡的黛青色薄霧。是這樣年復(fù)一年的渲染,使得它的石頭也染上了青色嗎?西邊的那座,姑且叫它梧巷山吧。夕陽西下時,梧巷山便浸泡在一片金黃色里,日久天長的,它的石頭,便傾向于暗黃色了。當然,這是人武斷加于它們身上的猜想,真實的原因,恐怕得問這兩座山。會有山神出來回答這問題嗎?
但是,各自材質(zhì)的不同,注定了它們命運的不同。天馬山的石頭,被雕琢齊整,堂而皇之地攀上人家面南的墻壁,甚至被琢成大門。梧巷山的石頭,開采出來,不事修飾,被用來砌成基礎(chǔ),乃至埋入地下,再難見天日。這樣的天淵之別,如同生自不同的家庭,自小便有了貴賤之分,往后更難以顛覆。而它們出來的方式也不同,天馬山的石頭是被一塊一塊從山體上剝下來,梧巷山的石頭卻是一層層地向地下掘出來,如果從來源推斷,它們在人家房屋所扮演的角色,倒是符合各自本性了。這樣演變的結(jié)果,是天馬山越來越瘦削了,而梧巷山腳下,多了一個日益加深的洞,總有幾臺抽水泵,日夜不?!班剜剜亍惫纸兄樗?。
無論它們?nèi)绾尾煌?,這些石頭離開母體,經(jīng)過毫無定數(shù)的排列組合,最終以多樣的形態(tài)立在村莊里,以“此時”來看,它們的來源與目的地,都將是遙遠的。它們結(jié)構(gòu)成房屋、橋梁、戲臺、堤岸,并被人為地分出高低貴賤來。比如,門框的身份,就要遠遠地高于那頭老母豬的食槽,也許它們原本就來自于同一個巨大的母體。有一座老房子倒塌了,廢墟上,擺著一些來路不明的石頭,在未來的日子里,它們將面臨著不確切的命運,可能重新砌成墻立起來,可能被敲碎了埋入路底。這些石頭跟天馬山、梧巷山來的石頭爭奪地盤,成敗得失的標準,是各自的去向。
石頭就這樣長出了腳,從山體上出來,在村莊里步行。有一些石頭,還被人作了標記。比如,那塊臥在河邊被當作洗衣臺的青石板上,赫然幾個楷書大字,端正、秀氣,“文、造……”它們是某首詩里的一句,還是某闕詞里的一截?但是,青石板已經(jīng)斷裂了,那另一端,已經(jīng)不知被拋在哪一段歲月里。從此,這些文字成了一個難以破解的謎,意味不明,含義晦澀。少時的我,常趴在這塊青石板上,伸出食指,順著凹下去的刻痕,一筆一劃摹寫著,腦里已不知飛越多少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卻從來沒能從這些刻字上獲取任何信息。想當初,有人把字鐫刻,或為記錄彪炳千秋的功績,或為書寫繾綣柔情的相思,也可能只是簡單地向人告知某一個地名、店名……可到頭來,它們由于斷裂,石的斷裂、時空的斷裂,一塊刻著字的石板,平空地多出許多含義,獲得了某種脫離預(yù)期的升華!殘缺催生美好聯(lián)想。這不能不說是生活的種種意外之一。從分開的那一刻起,它們便墜入了永久的期盼和尋覓之中。
在村莊里行走,我隨處都能看見石頭。這粗重、堅硬的物質(zhì),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楔入人們的生活。有一年,我獲得了一些知識,從而了解到,在那遠古時代,石頭被原始人加工成了石刀、石斧、石鏟……它們是最原始的工具。后來,它們被成長起來的人類摒棄在工具之外,成了匍匐在工具之下的材質(zhì),并派生出了形狀不同、含義迥異的許多東西。有些流傳下來被人瞻仰追捧著,有些化成碎片沉入歷史深處。我曾不止一次地猜想,在我的村莊里,會有這些歷史的碎片隱藏在哪堵墻壁里,還是潛伏在哪叢雜草中?甚至,那磨得光滑的井沿,同樣有可能是某一位諸侯王公大臣府內(nèi)的用料,因為一些非凡的事件,它無奈散落民間,在草莽之中了結(jié)余生。確認這種猜想的可能性,成了庸常日子的一種有趣味的追求,而終于在一個暴雨的午后得以實現(xiàn)。有一堵被雨水洗刷過的墻壁,石頭裸露,石上字跡斑駁,模糊難辨。這是又一塊被人刻上字的石頭,然后深陷泥土之中。遺憾的是,它重見天日,卻已經(jīng)無人識得它真面目了。村莊充滿玄機,因為總有像這樣出乎意料的石頭冒出來。而且,很顯然,它們并非來自天馬山或梧巷山,也不像來自用車船運送進村莊的。它們來路可疑,經(jīng)歷滄桑。
但這些終歸是些有規(guī)整外貌的石頭,不能被人忽略的,是那些小石子。梧巷山腳下立起幾臺碩大的碎石機,常常吼叫著把一塊塊大石頭敲成一堆堆小石子。材料仍然堅硬,外貌非??蓱z,失卻作為石頭的厚重的霸氣。它們跟細沙攪混,被包裹在水泥里,埋入墻體,埋入地底,從此再難得見天日。就算有一天,它們掙脫束縛,彈跳出來,后人也難以再讀懂它們了。那么,它們跟村莊的泥土也沒什么差別了。而蕓蕓眾生,莫非小石子?
大概我少時見過的石匠,他們大部分要失業(yè)了。想起幼年時,當夜幕降臨,做完家庭作業(yè),我便摸到隔壁家,蹲在石匠的火爐旁,看他們把用禿了的鐵釬細心打磨得又尖又有棱角,以備次日之用。鐵具淬水激發(fā)的青煙,在火光里縹緲,恍如遠古以來絲絲縷縷的傳說。而這些傳說,也許漸漸地,將要斷了。然后是在白天,看石匠揮錘琢石,隨著一些猙獰的犄角被剝離,石頭顯得溫順了,齊整了。這樣的場景,不知什么時候,淡出了村莊。
那天,我難得再次見到這種場景,是一位石匠在修好的石門上刻字,大概是刻春聯(lián)吧。我看到“春”字,看到“福”字,寓意明顯。被賦予含義的石頭從此不平凡起來。我不知道石頭來自何時何處,更不知這石門會生存到何時何處??僧吘褂辛藰擞浀氖^,在遙遠的未來,應(yīng)該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那樣的猜想吧?
同一條河流
我倚著木麻黃的樹干,緊緊地盯著水面上蘆葦做的浮標,看得眼睛發(fā)酸,它卻始終一動不動。浮標下面連著的魚鉤,是我偷了母親的縫衣針,在火上燒得發(fā)紅,然后用筷子壓彎了。這是堂叔教我的辦法,他用這樣的魚鉤釣起過很多魚,我卻連小手指大的魚也沒釣上一條,我甚至開始憤怒了,那些魚怎么凈往堂叔的鉤上咬,怎么也要咬一下我的鉤,安慰一下我的虛榮心。當我沮喪時,我發(fā)現(xiàn)浮標晃動起來,我以為有魚上鉤了??啥ňσ豢矗鞘潜灰蝗θi漪所激蕩——那邊一條窄長的烏篷船緩緩駛來,把水波搖晃得向岸邊蕩去。我來不及責(zé)怪,就被船上的情形吸引了?;蝿拥暮铀畵u曳著,貼著船舷的邊沿,幾乎要漫進船里去,一起一伏的水令我心跳加快,我想,我既擔(dān)心那水漫進船里,卻又盼著船艙進了水,躲在船里的他們?nèi)葸M水中,那才好玩呢。
然后我便看見一個燒得正旺的小火爐,上面坐著的鍋蒸騰起團團白霧,一陣熏人的飯香隨風(fēng)飄入鼻中。從低矮的帳篷下鉆出個頭發(fā)灰白的男子,伸手揭開鍋蓋,飯香更濃烈了。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船上裝滿了形狀不一、大小各異的缸、罐、甕、碗,正是它們把船壓得深入水中。男子抬頭向我笑了笑,轉(zhuǎn)身向艙里吆喝了一聲,魚貫而出一幫大人小孩,我驚詫于那么狹小的空間會裝了那么多人。我盯著他們手里的飯碗,他們瞧著我掂著的魚竿,似乎各自都發(fā)現(xiàn)了神奇。
是的,我在講述著多年前那條繞著村子的河流,和河面上一樁稀松平常的往事。記憶在這里中斷,我不記得村里那些老人和婦女是怎么聚攏到河邊,從船上的人手中接過缸罐甕碗,用挑剔的眼光和商量的口吻做起交易,然后那些缸罐甕碗像流水一樣流進各自不同的家庭。后來,我把堂叔能釣上魚歸結(jié)于那一時段河面的平靜,堂叔的欲望通過魚線凝結(jié)于魚鉤,魚的貪欲聚集在魚鉤,它們在魚鉤上碰撞,并改變了一些預(yù)定的軌跡。而我的失敗,緣于那些魚兒的敏感,它們早早就感知了駛來的船只,并集體潰逃。人與船的遭遇,改變了魚和鉤的遭遇。
只有河流知道這些相逢和改變,但它并不說,它只是來者不拒地收藏起來。甚至河流自己也在制造相逢和改變,一滴來自云端的水,和一滴源于大河的水,它們遇上了,可能融為一體,攜手奔向村旁的田里,也可能輕輕碰撞一下,各自掉頭遠去。比如在向晚的暗色中,我拎著空蕩蕩的水桶離開,那只船順來路返回,我羨慕船上的小孩可以隨流水四處飄蕩,卻不能跟隨他們,只能返回逼仄的小屋,接受堂叔的奚落,嘲笑我枯坐一天也毫無所獲。
如同一片葉子,正反兩面總是不同的。同一條河流之上,人和船的相逢會有種種不同的版本。那一天,八歲的男孩帶著五歲的妹妹,在河邊打水漂,殘缺的瓦片把水面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瓦與水的遭遇如此美麗,遠比把它直接砸入水中來得艷麗。一條小舢板駛?cè)胨麄兊囊暰€,嗡嗡嗡的電瓶聲吸引了他們,船上中年男子揮舞著長長的竹竿,如同指揮自己的手指一般靈活,竹竿在水面一探一探,一條條魚兒在陽光里閃著白色弧線滑入船艙。他們應(yīng)該會有一番對話的。
中年男子憨厚地笑笑,逗他們:“水漂打得真漂亮,可把魚兒全趕跑了。你們想好了怎么賠?”
女孩縮到男孩背后,探頭探腦,男孩難為情地撓撓頭皮,強辯道:“我們先到這里的,你還擋住了我們的水面呢?!?/p>
“哈哈,還是我錯了啊?”
“就是就是,你要賠我們啦?!?/p>
對話大概斷了,因為孩子們看到,被電擊暈的魚兒翻起白色的肚皮漂浮在水面上,綻開一朵朵奇異的花朵。那是源自嗡嗡叫的電瓶里的電,順著纏繞竹竿的電線刺入水中,電流與魚的接觸,改變了魚的命運。艷麗的花朵蠱惑了大人。孩子們沉迷于面前的變化。他們共同忽略了潛伏四周的魔鬼,那從來不甘平淡的電流把男子當獵物,并瞬間襲擊了他。我想,孩子們是驚呆了,等他們清醒過來,只有一條倒覆的船晃動在水面上,輕易難得一見的船底詭異地刺痛了視線。一只手掙扎著從水里升起,隨之緩緩下沉。水面蕩開的漣漪慢慢恢復(fù)平息。孩子們被恐懼扼住喉嚨,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在那整個下午,他們都癡癡傻傻著,說不出一句話。消失!消失把他們的表達能力也拖入一個絕望的境況。
船在大河里被人發(fā)現(xiàn),而男子的尸體在黃昏時被人撈起。吞噬過人的河水依然不緊不慢地流著,無視岸上驚恐的眼神和呼天搶地的哭聲。那場平靜午后的禍事從此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男子瞬間得以了斷,哪管身后可能姹紫嫣紅,或殘垣斷壁,了斷、了結(jié)、終止,簡簡單單。那以后,五歲的女孩常常從夜半驚醒,伴以撕心裂肺的尖叫。男孩經(jīng)常墜入夢魘般的發(fā)愣中,學(xué)業(yè)一落再落。在十四歲那年扔下書包,跟人遠走他鄉(xiāng)去打工。
我為什么不厭其煩地鋪排這一場景,因為我路過河邊時,太陽暖暖照著,河水靜靜流著,掩蓋了水底下躺著一具尸體的真相。當我看到,在扁擔(dān)的打撈下,一只手率先從水面浮現(xiàn),我才驚悉我與死亡如此貼近。河流在我的眼里,不再柔順,不再平靜。我期待著一場洪水,把包裹過那男子的水沖刷走,帶向大海,離我遠去。
后來,村莊里發(fā)過很多場洪水,小河的水常常漫上堤岸。河流便時刻變幻著它的面目。可是,魚竿在那里,漁船在那里,人還站在岸邊,電瓶的嗡嗡聲總會偶然響起,我知道,我總無法逃避。
有風(fēng)起,吹皺河流的臉,一波一波的漣漪各懷心事。同一條河流,從那時流到現(xiàn)在,有多少波紋,就會有多少秘密啊!
責(zé)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