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從南門進的白水城,我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我們一邊走一邊喊,一!一、二、一!湯師長騎著高頭大馬,人黑馬黑,像一座鐵塔,昂然移動在隊伍正中,隊伍后面,是三頂轎子,里面各裝有一個姨太太。護著轎子的是一位白臉長身的青年軍官,他叫北貢,是衛(wèi)隊連長,東北人,大學生,因為不肯做滿洲國人,又劈殺了兩個日本兵,只好一路跑到南邊來了。
我們事先在城里各要緊地方貼了標語,比如“熱烈歡迎杰出青年湯龍圖!”“堅決擁護一代將星湯師長!”等等。為了讓氣氛更熱烈,我們把標語寫在紅紙上??墒?,不見一個人影,我們的標語只好像牡丹一般盛開在日光里,風一吹,羞得直想閃上天去。按理說不管來了什么軍隊,都會有人組織老百姓豎立在街道兩旁,頭頂一些吃的喝的——這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一種規(guī)矩。
街上安靜極了,在口號“一、二、一”的間隔中,不時響起湯師長的馬蹄聲,得得得。五月底了,連蟬叫都沒有!我們的臉不由得火燒火燎起來。
白水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不為地勢,爭的是土地肥腴交通便利,工商業(yè)發(fā)達,冷了臉一刺刀戳門板上,銀元、米面、雞鴨就自己晃到面前來,雞鴨還是褪了毛的,不亦快哉。
大兵一走,不出幾個月,白水又會緩過氣來。最慘的是鬧長毛那一段,斷垣殘壁,尸體疊尸體,滿城的綠頭蒼蠅,但是,三兩年一過,商鋪、煙館、妓院一樣的精氣神,連斗雞也鉚足了勁把同類往死里啄。
可三年前來了一批兵,他們走的時候,留了一街的破草鞋。白水一下失了元神,白天街上的行人垂頭喪氣,工廠的門歪倒在路邊的草叢里,連斗雞都不想相咬,入了夜,一片死黑,鬼也不敢出門,整座城靜悄悄,只有蟲叫,沒有人聲。不過命案倒是出了一些,幾乎一天一起,有個警察甚至被倒栽在糞坑里,褲襠豁然,身上衣物不少一件,就是丟了錢包,還有槍。
湯師長說,末叔,這樣下去不行!說這話時天剛透亮,日光還沒斜入天井來,我們正坐在知府衙門里泡著功夫茶,湯師長望著天井上空慢慢挪動的那朵云,我望他的胸口,他的胸口別了好幾枚軍功章,他一挺胸,軍功章就精神起來。湯師長一拳捶在大腿上:必須有所動作!
湯師長是我的大侄子,我是他最小的叔叔。我今年虛歲17,湯師長大我15歲。他是個師長,加強師的師長,委員長曾親切接見過他,除了握手,委員長還擁著他拍了好幾下后背,說:后生可畏,青年楷模!
我老爸喜歡娶姨太太,60歲了還討了第七房姨太太也就是我的媽。湯師長也喜歡。我爸說過,當年他最大的失誤在于教育,沒能教育好他的第二代接班人——原名湯鴻漸的湯師長。作為前清舉人兼本族族長,我老爸在姨太太們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玉樹臨風時壓根就沒注意到當年的湯師長已不知不覺長成了一匹黑豹子。
當湯鴻漸與大眼媚衣衫不整地被推到我老爸面前時,我老爸揉了半天眼睛,總算醒過神來:“沉塘!”他親手把湯鴻漸捆成了一粒粽子。
我們村有又厚又高的寨墻,有十個成人也抱不過來的大榕樹,還有全白水最大的文廟。文廟里面供著文昌帝君孔夫子,孔夫子整天黑著臉。文廟前面是口大池塘,半月形,就叫半月塘。半月塘塘面寬大,能把半邊的天吞進去,塘水深,陽光照進去,黑漆漆一片,見不到底,倒是滿池塘的紅鯉魚,身長體肥,不時地躍到水面上來,驚得陽光在水上燙了腳似的亂跳——這鯉魚在白水地面非常有名,過年的時候有錢人家在自家祭祖的桌上擺上一條,很長面子。
大眼媚是保長的大兒媳,保長的大兒子結(jié)婚前就病死了。
湯鴻漸當晚三更天就不見了,蛻下了一地的麻繩。他還順手捶了看守他的呆毛后腦一拳,如今,呆毛走路還一腳高一腳低。
當大眼媚被推下船去時,半月塘的水面一陣晃動,嘩,紅了,都是鯉魚。女人們走到塘邊去,排著隊,一人往塘里吐了一口濃痰,呸、呸、呸!
五年后,鴻漸帶著一團的人馬罩住保長的家,保長一見滿天星斗一般的槍嘴巴,臉一下子歪了,口水掛到腳面來。鴻漸摸出一方水紅手帕,上面繡著一對水鳥兒,色彩斑斕。鴻漸說,這就是大眼媚。保長為手帕舉行了一場本村活人見過的最大的葬禮,紙錢把整座山都撒黃了。作為孝男,保長哭得那個慘哪!
鴻漸掉轉(zhuǎn)馬頭就走,再也沒有回來。大家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湯鴻漸早就不見了,就像一只掠過云朵的大鳥,連爪印也不肯留下,騎在馬上的是湯龍圖,著名軍校畢業(yè)生,青年軍官楷模,背影高大。
我爸老糊涂了,竟然還要我念四書、五經(jīng),他難道不知道現(xiàn)在是民國了嗎!那天我說想去外地上學,他虎起一張老臉:“不行!圣人云……”沒辦法,我只好折出來,沿著寨墻慢慢地走,天空靜靜的,墻邊有不知名的黃色小花正一朵一朵地掉到地上來。我看著日頭下自己又瘦又扁的影子,一肚子的無聊全堵在嗓門眼。正好呆毛的兒子阿雄迎面走來,阿雄說,一起去——文廟玩!
孔夫子是鐵木雕的,又黑又大,板著一張老臉??追蜃拥暮笮挠袀€碗口大的洞,真古怪,我剛想把手伸進去摸摸里邊有啥東西,不想阿雄搶在了我前面——阿雄家里窮,我爸說過,窮人就是猴急猴急的,辦不成大事。阿雄的手一進去,馬上燙到火似的抽出來,天啊,他的手腕上叮著一條蛇,一節(jié)黑一節(jié)白,一節(jié)白一節(jié)黑。阿雄雙手一捺一扯,把蛇扯作兩段,紫著臉側(cè)過眼微微一笑,輕輕說,哎喲。說完就趴在孔夫子的腳邊,不動了。我望著一動不動的阿雄,想,我還有很多沒看過的東西呢,我還有很多沒去過的地方呢,我不應該像阿雄一般輕輕易易就不喘氣了。
我出了寨門,望定東方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路上,塵土比巴掌還厚。
可是,剛走到盤龍嶺下,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身上沒有錢。我總不能餓死在路面上啊,所以我走進了九一八加強師的師部。湯師長說,啊,末叔,啊,末叔。
洗好吃好,湯師長取出一套漿得筆挺的副官服套到我身上,他說,副官不是官,不是正式軍人,只是附著官陪官說閑話的人,委屈末叔了。
那身副官服實在太寬大了,風迎面一吹,我就想飛起來,跟只大鳥差不多。
湯師長幾乎天天陪我泡功夫茶,茶杯一捏在手心,他的話就止不住。他說,流氓會武術,誰都擋不住;他說,壞人活得當然比好人好,不然,他們把自己弄得那么惡心就沒啥意義了,保長就是個壞人;他說,他是真的喜歡大眼媚,噢,不是喜歡,是愛;他說,那天晚上要不是我爸他爺爺親手捆的他,他早就被半月塘的紅鯉魚啃成了零零碎碎的骨架子……
可是我一直就沒法想明白,他為什么每次漱完口非得把水吐回井里去?
湯師長軍人風格,既已拍了大腿,怎么可以把事情拖到明天?他喊來衛(wèi)隊連長北貢,兩個人關在師長辦公室里磨了半個多小時。湯師長信任北貢,他跟我說過,北貢是個愛國青年,熱血,他愿意把腦袋放在北貢的手心里。
北貢要護送八姨太的轎子到西門外的霞棲寺燒香。霞棲寺的名氣很大,我在鄉(xiāng)下就聽說廟里的菩薩極靈驗,特別是送子觀音,更讓人眼熱的是廟里的和尚相當?shù)幕ǎ瑦鄢崆鷥?。我說,我也去。湯師長不同意。北貢說,沒事,包在我身上,保證回來時不會少了一根毫毛!湯師長看看北貢,又看看我,腳跟在地上碾了三四圈,說,好,北貢,就看你的了。
霞棲寺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好幾倍,天都遮了一半,日光碎在琉璃瓦上,像微風跑過的湖水起了波瀾。我瞇起眼,站在廟前的菩提樹下,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突然,頭皮一涼,“噗噗”兩聲,大檐帽飛到了樹根邊。當我明白那是子彈時,尿就下來了。
北貢夾起我,丟到菩提樹后,他回身沖進廟里去,廟里一時人聲雜亂。我還在樹下大喘氣,他們就出來了,押著一白一黑兩個和尚,白肥黑瘦。后來還扛出了一具尸體,頭上光禿禿的。白和尚一邊走一邊回頭用官話沖黑和尚大吼大叫,他的官話真難懂,我好幾天后才明白過來,他說的話里有“省委”,有“機關”,還有“破壞”,不過有一句我一下子就聽清了,他說:“蠢豬蠢豬蠢豬!”黑和尚臉上掛不住了,跳起來一口呸過去:“你才蠢豬!笨豬母!笨豬母笨豬母!你母你爸都是笨豬母!”他說的是本地話。我尿了褲子,太沒面子了,本想上去踹他們兩腳,一聽,忍不住蹲到地上嘎嘎大笑。
湯師長叫人到府衙后院扒出太平軍用過的絞刑架,氣昂昂腥乎乎地豎在中山公園的正門口。白水人很久沒見過絞刑架了,嘩啦啦將公園的正門圍了個水泄不通。兩個和尚都很安靜,白和尚側(cè)了臉,眼白鼻孔都翻到天上去,黑和尚不時微笑著沖人群點點頭,好像是在街上散步時碰到了熟人。奇怪的是,那兩個行刑人卻“噢、噢、噢”地大聲吼叫,拿拳頭把胸口砸得紅通通的。
白水的治安一下子好起來,店鋪的門板又卸下了,專營妓院的醉里街和大同道也掛滿了紅燈籠。稅丁們臉上的肉明顯活泛不少,見了人也有精神打招呼了。一入夜,整個白水城都是響動,有麻將聲、骰子聲、叫賣聲等等。其中那“買燒肉粽——”的喊聲調(diào)子偏高氣韻綿長,叫人滿嘴生津雙目含淚,心一下子飛到月亮邊上去了,一腔的離愁別緒,想唱歌,想做詩。
和平對一個軍人來說,總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打戰(zhàn)意味著機會,意味著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存在,可誰喜歡去死呀。湯師長必須為九一八師找到在白水長期駐扎下去的理由,湯師長不是個不講理的人。
湯師長決定進行一場衛(wèi)生文明城市建設,要轟轟烈烈——蔣委員長倡導新生活運動已經(jīng)一年多了,白水城早該有所動作,有所發(fā)揚,有所創(chuàng)新。衛(wèi)生文明城市建設要全民參與,當然包括軍人,軍人還擔當著一項重任:對市民的衛(wèi)生文明建設進行評估、監(jiān)督以及現(xiàn)場指導,很動腦筋的。衛(wèi)生文明建設的最重要一項內(nèi)容是,除四壞。哪四壞?老鼠、蒼蠅、蚊子和蟑螂。老鼠排在第一位——白水的老鼠在周邊地區(qū)名氣很大,目中無人。有人提議不要蟑螂,改成麻雀,因為秋收時麻雀會叼谷子吃,吃得胸部鼓鼓的,翅膀都懶得拍,就在地上扭出花來。湯師長說,放你娘的雞巴屁!麻雀平日里吃蟲子呢!蟲子啃糧食,沒有糧食我們吃風?還當什么雞巴軍人!……一馬靴踹到那人屁股上,踹出一聲凄厲的“哎喲——”來。
通知發(fā)到各機關單位,發(fā)到各條小巷子里,城里的空氣為之大變,到處是石灰水的堿味。七月初七下午,湯師長穿著少將軍服和我一道在街上私訪。湯師長和我并著肩走,充分體現(xiàn)了對長輩的尊重。剛剛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雷陣雨緊手緊腳地跑過街市,街道上清清爽爽、滋滋潤潤,呼吸著帶了水汽和花草清香的空氣,不由得心曠神怡,想在街上不停地轉(zhuǎn)下去。
白水師范是白水最大最高級的學校。一進門是一座石橋,橋面寬大,雕了兩排小獅子,湯師長說,北方永定河上有一座大橋,長得快望不到頭,上面也雕了兩排石獅子,密密麻麻,數(shù)也數(shù)不清,都活了似的,可是沒有兩只是重樣的,那橋叫盧溝橋,盧溝橋上的上弦月可出名了。
一尊石頭孔夫子高高矗在橋的另一頭,雙手握了竹簡微笑著望你。橋的兩邊都是水,溫泉水,冒著白汽,紅彤彤的紅鯉魚不時躥到空中來,左右扭擺一頓,啪,又摔回水里去,恍如老家文廟前的半月塘。
校園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只蟬一聲長一聲短地拖著。有樹蔭,沒有人影。湯師長說,走,大禮堂。
大禮堂后門進去,是一串臺階,臺階盡頭,是戲臺。
“……如果有人問要說,沒有四壞,沒有老鼠!特別是沒有老鼠!沒見過老鼠!走讀的同學注意了,在家也要這樣說……”
聲音高亢、嘹亮、圓潤,是個女生,短發(fā)齊耳,屁股又大又彈手。臺下是烏壓壓的人頭。人頭們本來嗯嗯嗡嗡作響,一見我們,氣都不喘了,一齊把嘴巴張成山洞。蟬聲及時從窗口擠進來,長一聲,短一聲。
這個女生的眼睛真大呀!——她回過頭來,一、二、三、四、五,嫣然一笑,就像一個花苞兒,到了點子上,一瓣一瓣,開了。
她甜了嗓子:啊,師長,啊,您好湯師長。她回過頭去:同學們!湯師長日理萬機廢寢忘食,百忙之中還特意抽空到敝校來,讓敝校蓬蓽生輝!同學們,下面讓我們熱烈鼓掌,歡迎湯師長給我們演講!
湯師長也不客氣,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女生一眼,把人家的耳朵都看紅了。湯師長收了小腹提起丹田氣來,開始談修身,談養(yǎng)性,談人生的意義,談民族獨立,談國家,談愛國,談愛國與個人良好衛(wèi)生習慣的必然聯(lián)系……最后,兩馬靴的腳后跟一磕,啪,來了一個軍禮!
掌聲響起來,像驚濤,像駭浪。離開白水師范時,我們兩腳都是虛的,踩不到點,湯師長的靴尖有幾次還踢了自己的腳后跟。
月芽掛上屋角時,一架花轎悠進了知府衙門。
第二天日上三竿后又過了一個時辰,湯師長牽了一個新嫁娘打扮的姑娘來到我面前,湯師長眼睛泡泡的,想來一夜都沒睡好。我一抬頭,不由得瞪大了雙眼,瞪得眼眶又酸又麻:是白水師范那位女生!
新娘子腮幫飛紅,眼睛似兩大塘剛開春的清水,波光瀲滟,她的脖根耳下有些紫斑,在領口處出出沒沒。新娘子細聲細語:“小叔公好。”
聲音又沙又甜,甜到了人的心里,連腳后跟都酥了。
她是九姨太,湯師長說,她現(xiàn)在叫媚然。
媚然是個奇怪的人,自打進了知府衙門就再也不見當日在師范大禮堂戲臺上慷慨激昂的模樣。她柔聲軟語,低眉順眼,見了我,總是淺淺一笑,輕輕一聲“小叔公好”,讓我覺得自己十幾歲的臉上拖出了三千丈長的白胡子,不好意思多看她的大眼睛,更不好意思多看她的翹屁股。
更讓我驚訝的是,她有好幾種聲音,她可以高亢嘹亮,可以小鳥依人,竟然還可以粗門大嗓。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的丁香樹下吃早飯,北貢夾了兩本書來看我,北貢人高聲大,聲音里一股大渣子味。剛說上兩句,忽聽得里邊一聲大吼:“哎呀,我的媽呀!”
媚然一陣風似的撲出來,拽住北貢的雙手跳著腳轉(zhuǎn)起圈來,她的嘴巴關不住:“哎呀,我的媽呀!哎呀,我的媽呀……”北貢不好意思了,頭皮都紅了。
我愣了一碗飯的工夫才確定,那“哎呀,我的媽呀!”是打媚然的小嘴里吼出來的。
他們都是奉天人。他們誰也不認識誰。他們說,一聽到奉天話,眼淚就下來了。
我低眼看手中的筷子,我發(fā)現(xiàn),他們倆恰似一雙筷子,放在一起,別提多合適!
那天,湯師長不在家,他到幾個有駐軍的縣里去了,去關心自己的部隊,順便關心一下散養(yǎng)在縣城里的四位姨太太,盡一盡自己在生理方面的義務。他從不談起大太太,但我知道,大太太在廣州呢,養(yǎng)了兩個小崽子,都是公的。因為地方清凈了,他甚至不用北貢護衛(wèi),叫上一隊貼身衛(wèi)兵就走了。
臺風就要來了。日頭有些搖晃。天氣異常的悶熱,偶爾一陣風擦過手臂,寒毛都熱得蜷起來。風走兩步就頓住了,把人捂出一身汗水來。
北貢臉紅撲撲的,他暈了頭了,他在找死。人都是要死的,可是死法有講究。死在敵人手里的,是烈士,可以刻碑;死在自己人手里?什么都不是。我心里希望他們倆在一起,他和媚然。可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一起,我是湯師長的末叔啊。
只好裝聾作啞,只好繞著走,就當作這個世界上,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我在大街小巷里漫無目的地走。我看到天上的飛云像受了驚嚇的羊群,往西邊的天飆去。我看到芳華里有棵百年老桂樹,夾在樓縫里,孫子似的。我看到那個叫文昌門的城樓上有某要人題的“文昌”二字,因為靠太近了,草書,乍一看,一點文氣都沒有,倒更像個“娼”字,不禁搖頭。
文昌門外是條大馬路,馬路中間高高矮矮圍了一大圈人,不時喊出好來。這馬路是十多年前陳司令修的,是白水的形象工程,后來陳司令走了,大家就搞不清它的用處——白水又沒有幾匹馬,于是用來斗雞。在有關部門的引導下,大家也仿佛一夜之間弄明白了,陳司令原來是個愛斗雞的人啊,玩物喪志啊,一己私利啊,等等。
我突然想看點血腥的,我想聞聞鮮血的腥味。斗雞咬起架來不要命,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肯定是在斗雞。擠進一看,一根雞毛也沒有,黃狗倒是有兩條,連接在一起。圍觀的人都非常興奮,鼻尖上凈是汗珠子,目不轉(zhuǎn)睛。日光亮堂,照得兩條狗都快和地上的黃土化作了一體。
我的心猛然一揪,我推開人群往回就走。
湯師長的烏騅馬綁在知府衙門口的拴馬石上!
我看到了湯師長的背影。他大手一揮,四個衛(wèi)兵一人抓住一張漁網(wǎng)的一角,沖進了媚然的臥房。
北貢戳在天井里,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槍口。北貢像一條剝光了鱗的大魚,白赤閃亮。北貢被緊緊兜在漁網(wǎng)里。他使勁伸了雙手想去捂住襠部,可怎么也夠不著,漁網(wǎng)裹得太緊了。北貢低頭、垂眉、耷眼,脖子像抽掉了筋,一扇風從天井外拍下來,他的臉抽成了一團亂肉。屋檐的風馬忍不住叮叮當當叫了一通。
湯師長在天井里背了手一圈一圈地走,每一步都惡狠狠的,不仔細看,你會以為那是一只中了箭的老虎。
后來,他在我面前剎住了腳步,他的眼睛藍起來,幽幽的:他媽的,咋辦?末叔,你說我咋辦?!
他身后一整墻的爬墻虎綠得頭昏眼花。
我說不出話。
風是突然就起來的。風大呀,風馬都飛到天上去了,有一些瓦片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湯師長大吼一聲:開閘放水!
雨落下來前,風忽然頓住了,天扯開了,漫天紅霞。天愣了一刻鐘,突然像犯了錯的孩子,手忙腳亂地合上了。地一下沉到黑夜里去了,水從天上摔下來了。
雨聲如雷,人似在水簾洞里。
廈門怕風胎,白水怕水災。風胎就是臺風,廈門在海上,來了臺風躲也躲不開,白水離大海有一小段路,臺風到了白水,累了,順手就把水都扔到白水地面上,所以一臺風白水就淹水,白茫茫的。這場雨猛哪,才半個時辰,伙房落在院子里的洋鐵皮桶就滿了。幸好湯師長處理及時,最主要是建設衛(wèi)生文明城市期間部隊疏浚了白水市區(qū)的所有水道,白水街上竟然沒有積水。
雨稍稍小下來,我和湯師長一齊登上北門城樓,往北邊望去:天啊,山追著山,轟隆隆,癱到平原上來了。遠處九龍江的水浮成一堵墻,嗡嗡嗡向白水城頂過來,一到城門外,稍一使勁,就把舊橋抬走了。白水城外的江上有橋兩座,新舊各一,舊的叫安瀾橋,快一千歲了,新的叫中山橋,是陳司令駐白水期間組織有錢人捐的,原名倒不叫中山橋。
湯師長臉色白得像竹子紙。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臉色,反正心卡在胸膛里,不跳了。
水退下去的時候,中山橋孤零零地臥在江面上,一臉的落寞。
天藍得發(fā)抖。
新任獨立團團長趙北貢和丁香的婚禮是如此的隆重?;槎Y由湯師長親自主持,白水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齊了。記者們也齊了,照片拍了一張又一張,鎂燈“嘭、嘭、嘭……”閃了又閃,閃出許多白煙來。婚宴過后,北貢騎在一匹大白馬上讓眾人簇著沿了白水的主干道慢慢地游,游出了滿城的炮仗屑,花花綠綠的,小孩子們麻雀似的順街蹦過去,踹出一路的花來。大白馬胸前系了一朵大紅花,北貢也系了一朵,北貢懷里還摟著丁香,丁香的婚紗和大白馬一樣白,下雪似的,都拖到地上了。大白馬是湯師長以個人名義跟商會會長蔡清貧蔡老板借的,德國貨,走起路來都是花樣。湯師長有烏騅馬,四個蹄子都是白的,跑起來宛如在雪上飛,可湯師長一貫是把坐騎當老婆一樣疼的,再說這匹烏騅確實是一匹女馬。
丁香就是媚然。湯師長讀過書,喜歡給人取名字。湯師長說,舌送丁香啊,好,好。說得丁香的脖子根都紅了。
北貢抱起丁香進了知府衙門斜對面的小姐樓,臨進門時還騰出一只手來沖我們揮了揮。湯師長遠遠地望了望,回頭微笑著對我說,末叔,我們到小操場較量一下。
我是長輩,我怕什么!他還沒擺好架勢,我就狠狠地撲了上去。
他一扭腰就閃了我個大筋斗,我翻起身坐在塵土里,滿心歡喜。
湯師長拉起我,笑,哈哈,末叔末叔。他說,我送你到師范讀書,衣褲日用品都備好了,你可以脫了這身副官服,安心做個讀書人。
第二天,整版的報紙全是北貢婚禮的消息。第一版主要歌頌了一代將星青年軍人楷模少將師長湯龍圖的宏大氣量。我看了很受用,作為長輩,我為湯師長感到驕傲。北貢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書友,我真心的希望丁香能和他在一起。我為什么愿意不顧輩分跟湯師長摔跤?因為我太開心了,而且湯師長說了,把長輩摔翻在地可以讓他充分體會到反帝反封建的快樂——我何樂而不為?
第二版一抬頭先介紹了故事“破鏡重圓”,不過記者把年代搞錯了,他說,故事發(fā)生在唐朝,而且他把楊素寫作了唐太宗李世民,接著,記者濃墨重彩地描述了一個曲折離奇、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盡情謳歌了純真的愛情,報紙說,愛情是永不熄滅的火焰。報紙還說,北貢和丁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明擺著是瞎扯嘛:北貢快三十了,丁香二十不到,如何竹馬如何青梅?如何兩小無猜?想想都會臉紅。而且,以前他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對方的存在。當然,他們都是奉天人,都是熱血青年??磥?,新聞記者的基本功應該是瞎扯淡。北貢以前倒是有過女朋友,那是別人的老婆,會寫小說,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后來,他們在上海的大街上讓日本人的子彈打散了。關于丁香,北貢和我一樣,不甚了了。
今天是民國二十五年9月17日,下午。我們學生會的骨干們集中在我的宿舍里開重要會議。骨干們都是男的,因為賈寶玉說了,女子是水做的,水是沒有骨頭的,所以女生當骨干是不合適的,當然,原名賈春風的媚然或者丁香是個特例,她是原學生會主席。我們首先討論了戀愛問題,深入交流了各自從女生手中以各種手段取得的手帕的顏色、形狀以及質(zhì)地,還有氣味。天氣雖然悶熱,但是我們的交流非常熱烈非常踴躍,大家一致認定,愛情是頭讓人心驚肉跳的動物。這時,我想起了北貢。前幾天報上說了,獨立團團長趙北貢率領精兵開赴天柱山圍剿悍匪葉文龍。葉文龍是白水最大的土匪,聽說有三個鼻孔,國軍圍剿了十幾次,每次回城時無一不是灰頭土臉,斷胳膊拖尸體的。丁香沒有跟去,她在小姐樓等待北貢的凱旋歸來——湯師長教導北貢說,好男兒當不貪一晌之歡,再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想起了北貢,想起了北貢的老家在奉天,想起了北貢劈過鬼子,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們今天的討論實在有些離譜。因為明天就是9月18日了,九一八、九一八,我們應該有所表示。我們召開全體學生會骨干聯(lián)席會議就是要確定明天該舉行什么有意義的活動,并且必須制定具體的行動步驟。
大家都是明白人,日頭才偏過山頭我們就決定了,明天舉行抗日示威大游行,走遍白水的主要干道,要喊口號,還要撒傳單,最后,到知府衙門遞送請愿書,說服湯師長率領具有強大戰(zhàn)斗力的九一八師北上抗日,收復山河。大家一致推舉我為請愿代表,負責說服湯師長,因為我是湯師長的長輩,肯定出效果。大伙兒熱烈鼓掌,掌聲如臺風雨,啪啪啪啪啪啪,我覺著自己的胸腔大起來,漲滿豪氣。
我咳了兩聲,清清嗓子正想說上兩句,同學們突然臉色大變:走廊上傳來一陣跑步聲,是軍鞋跺在地板上,齊整,勁道,威猛。接著一隊兵撞進門來,啪!立正,豎作兩排。湯師長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身材高大,屋內(nèi)一下就暗淡許多。
同學們抿著嘴,互相望了望,一齊低下頭煞白著小臉踮起腳跟側(cè)身貼著墻壁滑了出去。
湯師長大踏步向我走過來,臉膛紅噴噴:末叔,哈哈,末叔——北貢回來了,北貢和葉文龍一齊回來了!
我的頭有點大:啥?
湯師長咬著牙:北貢啊!葉文龍!奶奶的,葉文龍也要抗日!他說,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好!好家伙!
我把嘴巴張了又張,可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出來。
湯師長卷了眉毛拽著我逼向東邊的窗口:奶奶的,日本人把廈門也占了!我們要打仗了,末叔,你去不?!
廈門島在白水的東面,東邊的天空垛滿鉛灰色的云,陰沉沉的,壓住了地面,壓住了胸口。我喘不過氣來,手腳都熱了。
臺風又要來了。
責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