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wèi)榮
誰是達賴喇嘛?
沈衛(wèi)榮
一
于當今的西方世界,達賴喇嘛可以說是一位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人物。他不是明星,但勝似明星。盡管如今的達賴喇嘛常常要謙虛地告訴他的崇拜者:“我只是一位簡單的僧人?!钡l都知道這位僧人可不簡單。他云游四方,八面風光,為世人指點迷津,為世界指引未來。西方人對一位東方人如此頂禮膜拜的歷史最近的大概也要追溯到啟蒙時代浪漫化中國的法國人對康熙皇帝的崇拜了。自殖民時代以來,西方人從來都是東方人的主人和導師,不管是物質、還是精神,西方人都要高東方人一等。唯有這一回,一位來自東方的佛教僧人——達賴喇嘛,卻成了智慧和慈悲的化身,是他們追求精神解脫的導師,是他們心目中最崇敬的智者和圣人。
大家知道,達賴喇嘛本來是來自西藏,確切地說是來自青海安多藏區(qū)的一位轉世活佛。他到底是人,還是神?或者說他既是人,又是神?世上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古往今來,能同時擁有神和人兩種身份的人本來沒有幾個,而達賴喇嘛或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當年德國大哲學家黑格爾先生曾對此大惑不解:達賴喇嘛既然是人,何以又是神?神、人怎能和合成一體?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名堂!可是,黑格爾先生的后人們今天似乎都相信神和人是可以合而為一的,他們真心地將達賴喇嘛等西藏活佛奉為神明,對他們頂禮膜拜。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放言說百分之七、八十的西藏活佛不見得真的就是活佛,甚至主張要將活佛轉世制度放進博物館的,反倒是幾位在西方鼎鼎大名,但覺得自己并不真的就是活佛的大活佛。
1996年夏天,現(xiàn)任西藏流亡政府總理的桑東活佛曾在德國波恩大學中亞語言文化研究所作報告時,告訴聽眾們說他小時候不努力學佛念經(jīng),他的老師就告訴他說他們一定是找錯了靈童。從那時起,桑東活佛就自覺他不是真的活佛,一生中也從來沒有和他的先輩有任何精神的聯(lián)系。他還說像他這樣的活佛很多,恐怕有活佛總數(shù)的百分之七、八十之多。他的這段話讓當時在座的聽眾驚詫莫名,面面相覷。而公開主張將西藏活佛轉世制度搬到博物館中去的則是來自康區(qū)的大活佛扎雅羅丹喜饒先生,他既是波恩大學中亞語言文化研究所的教師,是研究藏傳佛教藝術的專家,又在德國擁有自己的私廟和眾多的信徒,是一位在歐洲很有影響的活佛?;蛟S是從現(xiàn)身的遭遇出發(fā),扎雅活佛認為活佛轉世制度早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現(xiàn)在該是進入博物館的時候了。像扎雅活佛這樣不但遠離本土好幾十年,而且早已還俗、娶妻生子的大活佛,真不知道以后他還會不會再轉世,也不知道他該在哪里轉世。
實際上,就是達賴喇嘛本人對他既是人、又是神的轉世活佛的身份也并不是自始至終都那么肯定和樂于接受的。據(jù)說達賴喇嘛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曾多次對人說過:轉世的活佛小時候非??蓯郏L大了就反而令人失望。就像嬰兒的牙齒一樣,剛長出來時非??蓯?,可長大后它們就爛了。到了1977年,絕望中的達賴喇嘛曾通過德國《明星》周刊的記者向世界宣布說:他將是這世界上最后一位達賴喇嘛了,他不想再次轉世為人,重新回到這個讓人痛苦的世界了,他想來世轉生為一棵小草、一塊小石頭等等。此言一出,世界嘩然。達賴喇嘛的信徒們無法相信這位活佛真的就要扔下他們不管了。沒有了達賴喇嘛,他們在這個污濁的世界將無依無怙,受苦受難,難有解脫痛苦、超越煩惱之日。他們將在六道中無窮無盡地輪回,受盡生、老、病、死之苦難,并在冷、熱、號叫、寂寞等地獄中受盡折磨和煎熬。
其實,說達賴喇嘛是活佛,并不是說他真的是活著的佛。佛不生不滅,哪有什么活著的佛和死了的佛?稱西藏的轉世喇嘛為活佛,英譯作living Buddha,本來只是明代開始漢人送給他們的一個不很恰當?shù)乃追Q。據(jù)傳明朝武宗皇帝聽人說起“烏斯藏僧有能知三生者,國人稱之為活佛”,于是難抑心中的好奇心,特派以太監(jiān)劉允為首的巨大使團前往烏斯藏迎請。不料活佛竟然不給皇上面子,躲起來避而不見。明廷耗盡了天下之財,也未能請到這位活佛。而這位人稱活佛的僧人實際上是第八世噶瑪巴活佛米久多吉?!睹魇贰分羞€提到了另一位西藏的活佛,說“時有僧鎖南堅錯者,能知已往未來事,稱活佛。順義王俺答亦崇信之。萬歷七年,俺答亦勸此僧通中國。乃自甘州譴書張居正,自稱釋迦摩尼比丘,求通貢。由是中國亦知有活佛。此番有異術能服人,諸番莫不從其教,即大寶法王及闡化諸王亦皆俯首稱弟子。自是西方止知奉此僧,諸番王徒擁虛位?!边@位名鎖南堅錯的活佛,實際上指的正就是第三世達賴喇嘛,也是西藏歷史上第一位擁有達賴喇嘛這個名稱的人,賜給他這個名稱的人就是那位蒙古王爺順義王俺答汗。三世達賴曾受俺答汗勸說而求通貢明廷之事也非虛傳,他給張居正的求貢信今見于張居正的文集之中,而當時的張大人竟然以大臣無外交為理由拒絕了他的請求。顯然,《明史》中的這段記載中有夸大不實之辭,當時的達賴喇嘛絕非西藏的宗教領袖,“大寶法王及闡化諸王亦皆俯首稱弟子”一說也屬空穴來風。相反,正是因為以大寶法王為首的噶瑪噶舉派長期打壓新興的格魯派,鎖南堅錯才不得不向外發(fā)展,力圖在蒙古人中間擴大影響,以獲取后者對格魯派的物質和軍事支持。后來,五世達賴喇嘛挫敗噶瑪噶舉派的強勢,終于在西藏建立起了格魯派相對獨尊的地位,也正是借助了和碩特部蒙古王子固始汗的軍事支持。
二
實際上,西藏人自己對轉世的喇嘛、上師并無活佛這樣的稱呼,他們對活佛的官方稱呼是 sPrul sku,音近“朱古”,意為“化身”。佛有“法身”、“報身”和“化身”三身,“法身”是根本,住于法界,常人見不到;“報身”是受用,住于佛國凈土,如阿彌陀佛,住在西方極樂世界,有情若有緣來世投生凈土,才有機會見到他們;而“化身”是應現(xiàn),他們就住在我們這個世界中,像釋迦牟尼佛,他們是有情可以直接親近的化身佛?;罘疝D世的本意就是從化身佛的概念發(fā)展出來的。西藏的活佛嚴格說來都不是活佛,而是有成就的轉世修行者。今天,西藏人,包括信仰藏傳佛教的漢人習慣于稱呼轉世活佛為“Rin po che”,即港、臺音譯成“寧波車”者。而所謂“Rin po che”者,本意為“大寶”,不過是信眾對轉世喇嘛們的尊稱。通常被認為是西藏歷史上第一位轉世活佛的三世噶瑪噶舉派上師讓瓊多結早在十四世紀就被人稱為“Rin po che”,所以他的轉世、五世噶瑪噶舉派上師被大明永樂皇帝封為“大寶法王”,他曾在南京廣顯神通,聲名赫赫,他在中原的勢頭遠過于同時代的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大師。
我們知道,大乘佛教有別于小乘佛教的最大特色就是菩薩崇拜,它在佛陀之外引進了可以隨機應化的菩薩這一理想型的概念。菩薩大慈大悲、大愿大力,為了救苦救難、普度眾生,他們不但擁有千手千眼,能見一切苦厄,能救一切苦難,而且還主動放棄涅槃成佛的機會,心甘情愿地留在這個極不清靜的世界上。對觀音菩薩的信仰和崇拜成了東亞大乘佛教的一大特色。在西藏,教內傳說阿彌陀佛曾勸釋迦牟尼佛不要那么快就涅槃,而應該先去調伏西藏這片尚未得披佛光的蠻荒之地。然而,釋迦牟尼佛覺得他在人間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調伏西藏的事業(yè)只能留待后人了。不得已阿彌陀佛只好派遣他的心子觀音菩薩前往西藏,并將西藏作為觀音菩薩的“化土”。于是觀音菩薩攜兩位度母前往雪域,先造藏人,后傳佛法,先化身為轉輪王,建立世間王法,再化現(xiàn)為轉世活佛,引領藏人走上成熟解脫之道。
自古及今,被認為是觀音菩薩在西藏的化身的難以計數(shù),而達賴喇嘛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然而,今天這個世界上還在輪回中受苦受難的有情眾生比佛陀釋迦牟尼在世時又多出了何止千百倍,他們需要更多的菩薩來照應、來拯救。這大概就是當今世界西藏的“寧波車”到處受人歡迎、受人景仰的主要原因。而被認為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化身的達賴喇嘛情何以堪,竟然在1970年代就要扔下這么多等待拯救的有情眾生不管自個成佛了呢?
世間萬有、諸法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間八風,本來一味,菩薩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諸法無常,緣起果熟,世界瞬息萬變,孰個真能知已往未來三世之事?經(jīng)過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那一段艱難困苦的歷程,到了八十年代,達賴喇嘛突然時來運轉,不但他自己的人生從此變得十分的精彩起來,而且傳承藏傳佛教的千秋大業(yè)竟然在西方世界擁有了一個越來越廣闊的舞臺。當年阿彌陀佛囑托其心子觀音菩薩擔起重任,將西藏作為自己的化土,本來是因為西藏是世界上最蠻荒、最沒有人氣的地方,是一個連釋迦牟尼佛都已經(jīng)有心而無力調伏的地方。而今天從這個蠻荒的地方走出來的達賴喇嘛將要調伏的,或者如有的西方學者所說的那樣,他要“精神殖民”的將是整個世界。
隨著西方,特別是美國“新時代運動”的蓬勃發(fā)展,藏傳佛教成為可供西方人作另類選擇的一種非常受歡迎的外來神壇,幾十年間,在西方水漲船高,勢不可擋。而西藏隨之被神話化為世界上碩果僅存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成為世界上所有追求精神解脫者向往的最后一塊凈土。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之下,達賴喇嘛成了可供西方人作另類選擇的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精神領袖,他所代表的藏傳佛教成了西方精神超市中的搶手貨。西方信眾中大概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達賴喇嘛的實際身份不是活著的佛陀,而是數(shù)量多到不可計數(shù)的觀世音菩薩于世間的化身之一,達賴喇嘛的“化土”本不應該是西方,而是西藏,但他們不遺余力地抬舉他、追捧他,并希望通過他的引導而走上成熟解脫的道路。于是,達賴喇嘛終于成為一名世界級的精神大師和國際社交界的一位特殊明星,從此他不再是西藏的達賴喇嘛,而是世界的達賴喇嘛。
三
大概外面的世界越精彩,個人的煩惱、痛苦就越難以名狀,也越難以消解。于是,人生就越發(fā)無奈,需要菩薩救度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以撰述暢銷世界的《西藏生死書》而一夜成名的索甲活佛曾在書中對佛家的六道輪回作過非常有趣、也十分后現(xiàn)代的解釋。他將美國的加州和澳洲的某些地區(qū)劃為天道,那是一個沒有痛苦,只有永不改變的美和極盡享受之能事的世界,而天神就是那些高大、金發(fā)的沖浪人;而阿修羅(非人)界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爾虞我詐的華爾街和華盛頓或者倫敦政府的走廊內;而餓鬼則是那些雖然富可敵國,卻永不知饜足,渴望吞并一家又一家大公司,且永不休止地在法庭上表現(xiàn)其貪欲的人。不管是天界,還是阿修羅和餓鬼道都比我們普通人生活的這個塵世(人道)離佛國(道)凈土遠得多,所以那些住在加州、澳洲、華盛頓、倫敦的天神、阿修羅和餓鬼們一定比生活在西藏的有情(藏胞)更加期待和需要達賴喇嘛和索甲這樣的大活佛來拯救,希望達賴喇嘛們能用佛陀、菩薩的神力將他們引上成熟解脫的道路。知道了這一點,達賴喇嘛們真的是浴火重生,再也不可能放下西方世界的天神、阿修羅和餓鬼們不管,而徑自化為一棵小草、一顆石子了。
記得多年前西方媒體曾經(jīng)報道中國某前領導人在接見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的時候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大意是說他曾經(jīng)訪問過歐美的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這些地方有很多受過非常好的教育的西方人都非常熱衷于信仰藏傳佛教,為什么?提這個問題或許是想向克林頓總統(tǒng)表達這樣一層意思:閣下所治國家中那么多受過那么好教育的子民何以會如此熱衷于信仰藏傳佛教呢?這背后恐怕有其他什么別的動機和目的吧?不知道能言善辯的克林頓總統(tǒng)當時是如何應對的。但有一點提問者當時或許未曾注意到:信仰藏傳佛教的西方人事實上從一開始就是一些受過非常良好的教育,即使在西方國家也應該都算是非常先進、非常前衛(wèi)、非常復雜、精致的一類人,藍領的工人階級或者住在貧民窟的窮人首先要關心的是飽暖,反而沒有那么強烈的、精致的精神追求,也無法真正領會藏傳佛教的甚深精義。
實際上,從十九世紀西方最有影響力的女性、靈智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被人稱為宗喀巴大師轉世的俄國半仙Helena P.Blavasky夫人,到世界最著名的大旅行家之一法國女杰Alexandra David-Neel夫人,再到今天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宗喀巴講座教授Robert Thurman先生、好萊塢最風花雪月的大明星Richard Gere先生等等藏傳佛教在西方最有名的代言人之中,又有哪一位是等閑之輩呢?按照索甲活佛的說法,在普通人眼里是人間天堂的加州或澳洲實際上比我們生活的這些依然貧窮和落后的地方離佛界凈土更遠,而高大、金發(fā)的沖浪手、華爾街股市的操盤手,乃至華盛頓、倫敦的政治家不是天神,就是阿修羅(非人)、餓鬼,也比世界上那些依然饑寒交迫、窮困無助的蕓蕓眾生離佛陀更遠,也更需要得到菩薩的救度和保佑。無怪乎,當今的西方世界竟然比達賴喇嘛的本土更需要達賴喇嘛,而作為觀音菩薩化身的達賴喇嘛也終于將整個西方世界當成了他新的“化土”。
我們知道,菩薩的一大功能就是能夠“隨機應變”,這個“機”當然不是指“機會”,而是指“化機”,指的是你我等在世間苦苦等待菩薩調伏、拯救的有情眾生?!半S機應變”的意思就是說,菩薩能夠根據(jù)他需要調伏、拯救的化機們的具體情形,作出隨應的變化,以最合適、方便的姿態(tài)化現(xiàn)人間。既然西方有如此眾多的化機等待拯救,被認為是菩薩化身的達賴喇嘛當然不應該再堅持非要成為最后一位達賴喇嘛了。于是,他最終改變了想法,發(fā)愿輪回不空,他將繼續(xù)化現(xiàn)人間,重新回到這個曾經(jīng)令他不想歸來、如今又不忍離去的世界,以無盡的慈悲和智慧來拯救失去了依怙的三界有情和蕓蕓眾生。日前曾有報道說,達賴喇嘛告訴世人他的轉世也有可能是一位金發(fā)碧眼的西方人,看來這一回達賴喇嘛又要“隨機應變”,完成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轉身,以最適合、最方便調伏世人的樣子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了。
四
顯而易見,當年黑格爾先生對活佛轉世制度提出的尖銳質疑和批評是因為他對大乘佛教的菩薩隨機應變的思想毫無所知,所以沒法理解人與神之間是可以建立精神聯(lián)系的。盡管肉身分明是不同的人,其精神卻可以一成不變,傳承自同一個人(菩薩)。實際上,盡管目前西藏出現(xiàn)的活佛越來越多,各有各的傳承,且分屬于不同的教派,但他們中的大部分是同一位菩薩,即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的轉世。歷史上的噶瑪噶舉派黑帽系活佛和格魯派黃教的達賴喇嘛曾經(jīng)為了爭奪對衛(wèi)藏地區(qū)的霸權地位而長時間處于敵對狀態(tài),甚至有過非常激烈和殘酷的暴力沖突,但他們本來卻都是觀音菩薩的化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幸運的是,今天的達賴喇嘛和大寶法王再也不需要為爭奪他們在西藏的政教地位而反目成仇了。
很多年前,達賴喇嘛曾經(jīng)通過CNN告訴世人,他和他的先輩們一直保持著神秘的精神聯(lián)系,當他打坐入定達到深處時,他就可以自如地和他的先輩對話,而這些先輩中常和他對話的是第一、第五和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對西藏政教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達賴喇嘛提到的這三位先輩都曾是雄才大略,很有作為,在西藏歷史上寫下了宏偉篇章的人物。但算起來現(xiàn)在的達賴喇嘛已經(jīng)是第十四世了,如果從佛陀在世年代算起,曾經(jīng)來到這個世界救苦救難的,屬于這一支觀世音菩薩轉世系統(tǒng)的活佛已有近六十位了,真不知道現(xiàn)世的達賴喇嘛是不是都可以和他們建立起精神的聯(lián)系?達賴喇嘛中還有一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情歌王子,即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生前放浪形骸,最后不知所終,他的情歌至今受人喜愛和傳唱,但他的苦難身世至今令人扼腕,真希望現(xiàn)世達賴喇嘛也能夠與這位浪漫而不幸的先輩對對話,傳達世人對他不盡的愛戴和緬懷之情。
1959年,十四世達賴喇嘛離開西藏,流亡印度,迄今正好五十年。今天的達賴喇嘛無疑是西方人眼中唯一可以和西藏認同的對象,可他與生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六百多萬藏胞失去政治和宗教的聯(lián)系也已經(jīng)整整五十年了。西方人習慣于稱達賴喇嘛為西藏的政治和宗教領袖,這種說法于當下而言當然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即使就歷史上的達賴喇嘛而言,說他是西藏的政治和宗教領袖也未免言過其實。自吐蕃王國最后一位贊普朗達磨滅佛,吐蕃王國隨之解體以后,西藏再也沒有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政治實體。飽受割據(jù)、分裂之苦的西藏百姓或曾期待再次出現(xiàn)像吐蕃第一位贊普松贊干布這樣能夠統(tǒng)一和統(tǒng)治整個西藏的轉輪圣王,但這個愿望從來就是水中月、鏡中花,沒有真正實現(xiàn)過。松贊干布曾被后人列入達賴喇嘛這一轉世系列中,人們或曾希望達賴喇嘛能夠成為可與松贊干布媲美的轉輪圣王,可即使是西藏歷史上最有政治影響力的兩位達賴,即第五世和第十三世達賴喇嘛,他們也絕對算不上是能夠號令整個西藏的政治領袖。更何況更多的達賴喇嘛不但沒有成為有政治影響力的轉輪王,甚至自己還成了殘酷的政治和教派斗爭的犧牲品,例如前面提到過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從宗教的角度看,藏傳佛教有寧瑪、薩迦、噶舉和格魯?shù)人拇蠼膛桑€有其他為數(shù)很多的小教派,像夏魯、覺囊、斷派等等。通常每個教派各有各的宗教領袖,各種教法和修習也都有各自的傳承系統(tǒng)。格魯派作為藏傳佛教四大教派中最后形成的一個教派,其進入西藏政治歷史的舞臺從十五世紀初才開始,而五世達賴喇嘛確立格魯派在西藏政教體系中的霸權地位是十七世紀中期的事情。在此以前,薩迦派和噶舉派是西藏最有政治和宗教影響力的兩大教派??梢哉f,歷史上的達賴喇嘛從來就不是藏傳佛教各教派公認的、獨一無二的宗教領袖,即使在格魯派教內,除了達賴喇嘛,還有班禪喇嘛,他們至少也是同樣等級的宗教領袖。按照格魯派自己的傳統(tǒng),班禪喇嘛是阿彌陀佛的轉世,是真正意義上的活佛,至少在宗教上的地位要高于為其心子觀音菩薩轉世的達賴喇嘛。
當代西方人稱達賴喇嘛是西藏的宗教領袖,但即使在西方,達賴喇嘛也只是在八十年代末才漸漸成為一名世界級的精神導師和當今佛教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代言人物的。在此以前,許多其他教派的大師在西方擁有比達賴喇嘛多得多的信眾,像寧瑪派的敦珠法王、噶舉派的仲巴活佛和十六世噶瑪噶舉派黑帽系活佛等大師,他們在海外藏傳佛教信眾中的影響力都不遜于達賴喇嘛,仲巴活佛創(chuàng)立的“香巴拉中心”成了遍布世界的一個巨大網(wǎng)絡??傊?,說達賴喇嘛是舉世公認的西藏宗教領袖有點言過其實,與歷史和現(xiàn)實都有很大的差距。
五
值得一提的是,達賴喇嘛確實曾經(jīng)有一次被人抬高到了“天下釋教”領袖的地位,但那個“天下”只是滿清王朝的“天下”,而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這個世界。中國人曾經(jīng)愚蠢地以為世界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天下,直到西方的“船堅炮利”使中國差點成了別人的天下。明清交替之際,五世達賴喇嘛曾經(jīng)遠途跋涉,親往滿清朝廷朝覲。清朝的順治皇帝賜給五世達賴喇嘛這樣的一個封號,稱:“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①入主中原不久的清朝皇帝顯然是為了籠絡主動來朝的五世達賴喇嘛,并借助他的宗教影響力來加強清朝對蒙古和西藏的統(tǒng)治,所以慷慨地賜給五世達賴“領天下釋教”的特權,并扶植達賴喇嘛成為衛(wèi)藏(即西藏中部)地區(qū)的政教領袖。以達賴和班禪喇嘛為領袖的格魯派在西藏的政治和宗教領域的霸權地位,是借助蒙古固始汗的軍事實力和滿清政府的積極支持而建立起來的。
盡管如此,格魯派的這種強勢地位遠遠沒有達到使其頭領成為西藏政教合一的領袖的地步,他們不但處處受滿清政府的鉗制,以至連達賴和班禪喇嘛靈童的遴選都要通過清朝皇帝“金瓶摯簽”來決定;而且也受到了藏傳佛教其他各教派的強烈反抗和抵制。雖然五世達賴喇嘛曾經(jīng)非常強勢地迫使像覺囊派等小教派的一些寺院改宗格魯派,但最終無法建立起格魯派的一統(tǒng)天下。西藏近代有提倡宗教圓融的所謂“不分派運動”(ris med,或音譯為“利美運動”),由寧瑪、噶舉、薩迦等各派許多著名的上師聯(lián)合發(fā)起和推動,先在漢藏邊境的安多、西康地區(qū)開展,而后在整個西藏蔚然成風,成為一個影響深遠的思想文化運動,推出了一批非常有影響力的“不分派”大師,成為十分有影響力的藏傳佛教領袖人物。說到底,“不分派運動”并不真的是所有教派團結起來,圓融無二,而是一場所有其他教派聯(lián)合起來抵抗格魯派一派強勢的運動。由此可見,說格魯派的領袖人物之一——達賴喇嘛是西藏政教合一的領袖實在是很牽強的。
達賴喇嘛擁有較重要的政治地位始于人稱“偉大的五世”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嘉錯,和他一樣曾經(jīng)掌握過重大政治權力的另一位達賴喇嘛是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除了這兩位達賴喇嘛以外,他們中間其他歷輩達賴喇嘛能夠有幸活到足以執(zhí)掌政教大權年齡者就很少,說他們是西藏的政教領袖當然名不副實。今天的十四世達賴喇嘛經(jīng)歷了一個與他所有前輩所處的完全不同的歷史時代,因此有著一個和他前輩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藏傳佛教寧瑪派的祖師蓮花生大師曾經(jīng)預言:鐵翼行空之日,就是佛法西傳之時。滿清皇帝沒有能夠使五世達賴喇嘛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釋教領袖,而藏傳佛教西漸歐美、風靡世界這個新潮流,卻使十四世達賴喇嘛成為世界佛教最著名的領袖人物。達賴喇嘛的活動舞臺擴展到了整個世界,而唯有物質的、現(xiàn)實的西藏卻不再是他涉足的地方,現(xiàn)在的達賴喇嘛不過是一個“虛擬的西藏”,或者說一個“精神的西藏”的政治和宗教的領袖。曾有西方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達賴喇嘛和他在西方的支持者們一起,將過去的西藏描繪成了一個人人向往的后現(xiàn)代的烏托邦——香格里拉,而他們自己作繭自縛,成了“香格里拉的囚徒”,從此很難再回到這個依然充滿苦難的現(xiàn)實世界中來。
六
1996年夏日的一天,我正在德國法蘭克福機場候機回國,饒有興趣地聽坐在我對面的兩位中年知識婦女熱烈地交流她們短期留德學習、工作的體會。突然,其中一位提到了不久前訪問過德國的達賴喇嘛,并聲情并茂地說:“你看達賴喇嘛那個笑有多惡心!”另一位馬上應聲附和,同氣相求。在行人川流不息的法蘭克福機場候機廳內,突然聽到有知識的同胞們說出這等政治和感情色彩都十分強烈的話,一時讓我十分的驚訝和錯愕。已經(jīng)在德國生活了六年多的我非常清楚達賴喇嘛的這種招牌式的微笑在德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和意義,它無疑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一種笑容,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被他這種笑容吸引,乃至傾倒的!可同樣的微笑在那兩位中國知識婦女眼中竟然是那么的“惡心”!可見得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個笑容,在不同的人眼里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互相對立的形象。
顯然,達賴喇嘛的笑容被放進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語境中審視,對它的解讀自然也就南轅北轍了。在西方人眼里,達賴喇嘛是智慧與慈悲的化身,是引領西方人最終實現(xiàn)香格里拉夢想的精神導師,所以他的笑容是如此的真誠、燦爛和迷人。然而,在那兩位中國婦女的眼里,達賴喇嘛是一個處心積慮要分裂祖國的藏獨分子,他在西方世界四處奔波的目的無非是要尋求西方人對他實現(xiàn)分裂祖國之狼子野心的支持,他的笑容不可能是真誠的,那是為了討好西方人而硬擠出來的媚笑,所以“惡心”和討厭。就像對他的微笑會出現(xiàn)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樣,對達賴喇嘛的任何舉動世人都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不管達賴喇嘛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他的一切行為都已經(jīng)與國際社會、國際政治緊密相連,現(xiàn)世達賴喇嘛從來就不是,今后就更不可能是“一位簡單的僧人”。對一位像達賴喇嘛這樣的現(xiàn)世的政治人物的評價,很難不受現(xiàn)實政治利益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要對他做出一個客觀的歷史評價,也許我們只有留待后世的歷史學家了。
而今天作為歷史學家和宗教學者應該做的或許只能是對過去了的歷史的研究,即對達賴喇嘛的先輩,對達賴喇嘛這一活佛轉世系列,對達賴喇嘛制度形成、發(fā)展的歷史進行研究。這樣的研究或將幫助我們了解和理解歷史上的達賴喇嘛們的身份、地位和他們在西藏政教歷史中擔當?shù)慕巧员闩瀣F(xiàn)世達賴喇嘛作為一位政治和宗教人物的歷史和宗教背景。達賴喇嘛雖然鼎鼎大名,但對他這位具有人、神雙重身份的特殊人物的來歷,對達賴喇嘛的先輩們的歷史真正有所了解的人恐怕鳳毛麟角。世上有幾個人能夠說得清楚達賴喇嘛究竟是何許人也?他何德何能才成了達賴喇嘛,并一輩又一輩地轉世,最終成為萬人崇拜、供養(yǎng)的大活佛?達賴喇嘛大概還會繼續(xù)轉世下去,世界多變,后事難料,我們還是先來追根溯源,看一看以前的達賴喇嘛都是些何等樣的人物,他們何以能夠成為觀世音菩薩的轉世,并傳承出這么一支活佛轉世系列?
①此所謂“普通”即是“圣識一切”、“一切智”的意思,是達賴喇嘛最初的尊號,與藏文thams cad mkhyen pa對應;而所謂“瓦赤喇怛喇”是梵文Vajradhara的音譯,譯言“持金剛”?!耙磺兄恰焙汀俺纸饎偂倍际欠鸬谋姸嘧鹛栔械囊粋€。達賴是蒙文詞匯Dalai的音譯,意為“大海”,與藏文rgya mtsho對應,所以從第二位達賴喇嘛開始,每一位達賴喇嘛的名字中都有rgya mtsho(音譯“嘉措”)兩字?!斑_賴”這一稱號是蒙古親王俺答汗封給第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的尊號,后為歷輩達賴喇嘛沿用。
沈衛(wèi)榮,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幻化網(wǎng)秘密藏續(xù)》、《一世達賴喇嘛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