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我是他兒子
安寧
謹以此篇,獻給我牙齒脫落、走路蹣跚的父親。暴力無法解決的事情,時光如此輕易地,一個轉(zhuǎn)身,便讓我與他的戰(zhàn)爭,戛然而止。
一
他是我的父親,這一點,整個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每個周末,他都會載著我,穿越小鎮(zhèn)長長的街道,去山上的一個小村莊看望當小學(xué)老師的母親,這,幾乎成了小鎮(zhèn)的一個風(fēng)景。在我六歲以前,他買不起自行車,每次往返,他都會用扁擔(dān),挑兩個賣菜的大筐。前面,裝滿了母親換洗的衣服,周末我們要煮的玉米、毛豆,還有我每次偷吃都要遭他一頓惡打的罐頭和桃酥。而后面,則是《八仙過?!防锏膹埞弦粯?,得意倒騎驢的我。是的,似乎從一生下來,上天就注定了讓我與他,成為相背而走的敵人。盡管在時光里,我們越走越像,暴烈的脾氣,上揚的眉毛,不屑的唇角,粗硬的短發(fā),筆直的脊背,甚至出拳時的凌厲和迅疾,最終,我與他,像兩條伸向遠處去的大道,在蒼茫的地平線上,合二為一。
這樣的宿命,我用了很多年,像甩掉一個包袱一樣地,用力地甩開去,但每一次,都發(fā)現(xiàn)是徒勞,我與他,依然磁石般,彼此敵視,又彼此被命運牽引著,一步步靠近。但我依然為此費盡心機,且在與他一次次的戰(zhàn)爭里,因為小小的勝利而沾沾自喜,樂此不疲。我將他給我買的紙筆送人,又在他體罰時,趁他一不留神,躲到玩伴家去,讓他氣急敗壞地四處將我捉拿。我還把他辛苦熬夜備好的教案,扔到廁所里去,即便事后,屁股會被他打到青紫。但看他氣得臉色慘白的可笑模樣,我那點滴的快樂,還是會在疼痛中,迅速地膨脹開來。
坐在咯吱搖晃的筐里,每次都會因難看的姿勢,遭他一通怒吼。但每次我都斜眼睨著他豪邁向前的雙腿,靜坐上片刻,而后又在他將我忘記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移動屁股,將腦袋轉(zhuǎn)向青灰色的磚瓦,和其上飛翔的鴿子。時常會有沿斜坡飛奔下來的小孩子,看見低頭趕路的他,唰一下子“急剎車”,大聲朝他喊:王老師好!他每次都會嚇一大跳,氣喘吁吁地站定了,看清了來人,這才熱情洋溢地笑笑,大聲道:是張小辰啊,記得回家好好溫習(xí)功課,后天我可要檢查的啊。那叫張小辰的男孩,看見懶洋洋抬頭看云的我,一吐舌頭,點頭說聲好,便又飛跑下去了。
從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行程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再加上我在啟程時百般磨蹭,路上又不時地耍個小心計,與他這法海斗上一斗,所以每每到達母親的學(xué)校時,已是夕陽漸隱的傍晚。我總是還沒等他放下扁擔(dān),就從筐里跳出來,飛奔向余暉里溫柔站立的母親。他則在后面被“偏沉”的筐一墜,幾乎絆倒。這次有了母親,他的罵聲就形同于空氣。揮起的巴掌,也在母親柔聲的嗔怒里,氣吁吁地落下去。我圍在母親身邊,像只終于尋到家園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且用最親密的擁抱和最熾熱的耍賴,表達著對母親的依戀與思念。母親煮的香嫩的玉米,我一口氣能夠啃上四五個,直到他看著我锃亮亮突起的肚皮,厲聲呵斥道:餓死鬼啊你,看你那沒出息的吃相!而我,則在母親心疼的注視里,將嘴皮一抹,瞇眼笑道:媽媽煮的玉米真甜啊,我要是能天天跟著媽媽,那真是幸福死了。我瞥見他的臉,在這句擺明了是告他狀讓他難堪的馬屁里,唰地變成難看的醬紫色。他將碗筷朝桌子上一摔,起身出門去。母親看著依然沒心沒肺吃著的我,嘆一口氣,跟出去,小聲勸他:看你,怎么也跟個孩子似的,這么小心眼,和自己兒子計較什么呢。
二
那一個周末,我在山上,少有的安靜,母親煮好的秋梨也無法喚起我的食欲和興趣。母親問他,我是不是病了,他含混一句“有病他早嚷嚷了”,便躲閃開去。吃飯的時候,母親說,學(xué)校里要放兩天的假,她閑著沒事,就下山吧,有什么需要捎回去的,提前想好。他低頭呼嚕呼嚕地扒著一碗面條,許久都沒有說話,倒是我蔫蔫地挑了幾筷子菜,出去逗引一群山雀,他這才飛快吐出一句“晚上想好了一塊告訴你”。那晚他與母親似乎聊了很久。我在困倦中,合眼睡去,半夜起來,站在門口撒尿,朦朧中一瞥,看見他與母親房間的燈還在亮著。秋日的蟋蟀,在石縫里喑啞地鳴叫;最后一只蟬,似乎想起還沒有給這個秋天作別,便匆匆地在半夜里醒轉(zhuǎn),無力地叫一聲,便隱去了。夜已經(jīng)很涼,我瞥見自己的影子,在燈光里打個寒噤,便瑟縮著瘦下去。那晚,我果然溫暖地睡去,我夢見一只手,將我溫柔地抱起,送到母親的身邊。那只大手,猶如一艘穩(wěn)妥的木船,一直載著我,安全地渡過波濤起伏的江河。
我試圖與母親隔一日一起下山,他卻朝我嚷:除了貪玩,你還能干什么?!我用視線向母親求援,他卻將我的書包丟過來,彎身挑起扁擔(dān),便喝道:還不快走!我一直記得那個陽光薄涼的午后,我斜挎著書包,一步一回頭地,將母親微笑揮手的身影,看成一株靜止的山榆。
一日后,便傳來母親摔下山坡的噩耗。當我與他匆匆趕到時,母親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臉上了無苦痛,似乎,她只是累了,要躺下來休息片刻。額頭左側(cè)鮮紅的血跡,像一朵鮮艷明媚的山茶花,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摔下的那條山路,被一層圓潤的山棗覆蓋住,它們?nèi)缫粭l長長的緞帶,從山頂傾瀉而下,那樣炫目的光澤,只看一眼,便將我的淚水刺落下來。母親的右手里,還緊緊攥著幾顆山棗,她那樣愛她的兒子,只想著快快摘夠一筐山棗給他吃,卻唯獨忘了腳下的山石,正在她翹起腳尖時,一點點地松動;而山石滑落的瞬間,她也只顧護著背上滿筐的山棗,忘了用手抓住頭頂上的樹枝。死神就這樣,踏著漫坡的山棗,將母親與我之間的道路攔腰截斷。
我輕輕掰開母親的右手,將那些依然帶著她體溫的山棗,一顆顆地放進嘴中。我慢慢地嚼著,又戀戀不舍地,將它們一點點地咽下去,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留住母親最后的溫度。我以為自己會像母親一直希望的那樣,很堅強地挺住,不讓一滴眼淚滑落下來,但當我將最后一顆紅碩的山棗放入口中,當那絲絲的香甜,緩緩浸入我的舌尖,沿著幽深的腸道,抵達我的胃壁,并長久地停留下來,給我最結(jié)實的撫慰與填充,我的心,終于像母親攤開的右手,空掉了。他就在這時走過來,將自己的外衣,輕輕蓋在母親的身上。我木然地看著他低頭擦著母親臉上的血跡,又將母親身上的灰塵,一一撣落。他的頭,始終低垂著,不看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眼中的東西。而我,卻從他隱藏住的表情里,窺見了他的躲閃和猶疑。
他將一顆山棗,放入母親半握著的右手,而后緩緩地,將母親的手握住。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瘋似的跳起,將他的手,惡狠狠地甩開去。他沒有防備,一個趔趄,倒在地上,而我卻趁機將冷硬的拳頭,雨點似的砸向他的肩頭。我撕聲裂肺般地朝他喊:你還我媽媽!還我媽媽??!他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任我這只咆哮的小獸,憤怒地撕扯著他。不知這樣有多久,我的眼淚干了,嗓子也啞了,他站起身來,將我像捆山草一樣,一把夾在腋下,而后朝身后趕來的山民深深鞠一個躬,輕聲道:幫忙抬上山吧。
他親自選好了棺木,又為母親在她喜歡的樹木蔥郁的山坡上,建好了安息的墓地。將母親葬下的那天,他把小姨叫到我的面前,以一種不容反駁的語氣說:以后跟著小姨好好在山下讀書!我第一次,以同樣不含任何感情的話反問他:你為什么不回山下?他不耐煩地一揮手:用不著你來管我,便轉(zhuǎn)身進了屋子,替我們拿行李。小姨憐愛地撫撫我蓬亂的頭發(fā),說,小虎,你爸以后要接替你媽,在山上教書,他沒有時間照顧你,你要體諒他,你爸其實心里挺苦,你明白嗎?
小姨領(lǐng)我下山的時候,他說要忙著備課,就不送了。我看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們,將母親曬在樹上的一串紅辣椒摘下來,極認真地吹拂去上面的灰塵,又重新掛上,而后又將另一串豆角取下,繼續(xù)那個單調(diào)的吹拂動作。我終于看得倦了,扭頭跟著小姨,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是在走出去十幾步之后,我又下意識地扭頭去看他。那一刻,他倚在門口,憂傷又無助地看著我們的身影。他的頭發(fā)被寂寞的山風(fēng)吹亂了,幾日沒洗的衣服,也已經(jīng)皺縮;臉上的胡子像是野草,散亂地長著,將那硬朗的輪廓遮去了大半;他原本筆直的腰,竟是微微彎著,像是有什么東西,盡力地朝他壓下來,讓他無法像往昔那樣高昂起頭。這個一向頂天立地的男人,他什么時候,像訓(xùn)我時說的那樣,沒有出息起來?而我的心,在他的沒有出息里,突然地生出一種英勇和豪邁,我就這樣毅然地松開小姨的手,將行李拿過來,很堅定地,說:小姨,我要留在山上念書。小姨詫異地問道:為什么?我看一眼那個依然倚在門口的男人,回她:因為我想陪著媽媽。
我最終用這個理由,留在了山上的學(xué)校。我在那里,度過了最后兩年的小學(xué)時光。
可是在我初中畢業(yè)那一年,他終于因為沒有從民辦教師轉(zhuǎn)為正職,被學(xué)校辭退,而將這唯一的資本,倉促間丟掉。
三
我記得那時的他,每日早出晚歸找尋活干,他拉過三輪,賣過青菜,當過票販子,做過挑山工,下過煤窯,收過廢酒瓶。他一下子從最文化的高度,跌落為最底層的販夫走卒。這一點,他沒有說過,我也從不點破,但還是會有人時不時地在不經(jīng)意的閑聊中,將他保持沉默的最后一點尊嚴,漫不經(jīng)心地當頭敲破。
有一段時間,他在一個采石場做臨時工。那是一個偏遠的石場,工人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山民,彼此之間素不相識,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反而覺得自由。盡管每日下來,手腳上的傷痕無數(shù),但他的臉上,卻因為工友間的說笑,而有了難得的笑容。第一個月結(jié)賬的時候,他早早地去排隊,且很榮耀地,站在了第一的位置上。片刻之后,一個叼著煙卷穿花哨上衣的男人,便夾著皮包走過來,長長的隊伍立刻興奮起來,說,工頭來了!他站在最前面,一眼就瞥見那個工頭左臉頰上的一道傷疤,他本能地想要逃走,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工頭竟是一步就跨了過來,朝他彎腰笑道:王老師,還記得我嗎?陳大明,您教過的學(xué)生,當年因為我打架逃學(xué),還連累您被校長訓(xùn)了呢。他的眼睛,四處地看著,但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工頭從口袋里多掏了幾張錢給他,這讓他感到羞愧,但還沒有走出去幾步,就聽見排在他身后的人大喊:憑什么他領(lǐng)的錢多,我們少啊?工頭很不屑地瞥一眼騷亂的隊伍,做一個安靜的手勢,大聲說:他以前是我的老師,你們是么?!隊伍立刻平息下來,而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他并不想要的昔日的榮光里,急急地低頭走著,似乎只有這樣的速度,才能將他所遭受的尷尬和難堪,統(tǒng)統(tǒng)地甩掉。
高考很快地來了又去,我的成績并沒有如他所希望的,讀理想的本科。但我還是執(zhí)意選擇了一所北京的大學(xué),我想我要飛出去,我要逃離這個被大山包圍的小鎮(zhèn),過我想要的斑斕絢麗的生活,而不是像他這樣狼狽不堪地,一日日在晦暗的生活里周旋。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但我依然堅持只讓他送我到車站。他一個人喝酒,喝了很長的時間,我以為他要沖我發(fā)脾氣,如果真的這樣,我想我會走得平靜,了無愧疚。十八歲的我,可以不再需要他,獨自出行,這樣的成長,來得如此突然,連我自己都有些詫異。而他,卻是裝作滿不在乎,很淡然地點頭,說,好,正好我也很忙。
我們搭鎮(zhèn)上一輛運貨的卡車,坐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鎮(zhèn)外的火車站。他背著大大的行李袋,走在我的前面,四處問人,終于成功買上了票。他又說服了車警,省下一張站臺票,將我送上火車。隔著人群,我看見他欣喜地找到我的座位,松口氣后,他便將行李舉起來,費力地往頭頂上的架子上放,但因為那袋子偏重,又滑落下來。幾次三番之后,他便打算脫下鞋子,站到座位上去放。我努力地擠到他的面前,很輕易地將袋子舉起來,又用力往里一推,袋子便穩(wěn)妥地放了進去。他站在座位上,低頭看我一眼,沒吱聲,但一雙舉在半空的手,卻是突然有了無處安放的落寞和尷尬。但他還是迅速地跳下來,拿出我的杯子,擠到車廂的盡頭,接好了一杯水,又一路喊著“麻煩大家讓一讓啦”。他的聲音依然像當老師時那樣洪亮,底氣十足,又帶著點霸氣,但比之以前,卻多了幾分柔韌,似乎隨時都可以像他的腰,溫和謙恭地彎下去。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他在人群里這樣大聲地帶著驕傲喊叫。記憶中,當我坐在筐里,被他挑著的時候,如果遇到街道上擁擠,他常會這樣響亮地,朝著人群亮開嗓子:麻煩大家讓一讓啦!那是溫暖的過去,我坐在其中,被他高聲地罵著、吼著、訓(xùn)斥著,我曾經(jīng)想要極力地擺脫掉他,可是為什么,只是一句高喊,就讓我這樣懷念那些不再有的明亮的過往?
四
兩年大學(xué),為了省錢,我只回去過兩次。我從來沒有寫過信給他,他亦是。他會定期地將錢打到我的賬戶,而我,亦會每隔一個月,打電話給鎮(zhèn)上的一個小鋪,讓人轉(zhuǎn)告他,我很好,不必擔(dān)心。有時候他會“無意中”恰好經(jīng)過那個小鋪,接到我的電話。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彼此錯過。不管電話是轉(zhuǎn)接還是他自己來接,我能說的話,都很少。而且,每次似乎都是千篇一律地,提及我的學(xué)習(xí)、我的身體、我的費用。時間讓我們之間的話語日漸地少,到最后,我常常發(fā)現(xiàn),不管我怎樣絞盡腦汁搜索枯腸,我們之間,似乎除了“錢夠不夠花”,便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話題。
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問我,畢業(yè)之后,到底會去哪里工作。小鎮(zhèn)上許多人常會對他說,讓小虎回來吧,接你的班,當個老師,而后娶妻生子,為你養(yǎng)老送終,多好;如果放出去,在外面飛,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呢。他聽了只是笑笑,說,兒子大了,當?shù)?,哪管得了那么多呢?/p>
我當然選擇留在北京。畢業(yè)那年,四處奔波,我將自己想象成一只蒼鷹,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意志,北京終會將我接納。但當我奔走了半年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在人才濟濟的北京,我不過是只一陣小風(fēng)便能刮走的螞蟻。
我在落魄中,隨了被打回原籍的檔案,回到小鎮(zhèn)。
我待在家里,幾乎不敢出門,我怕小鎮(zhèn)上的人說,看,大學(xué)畢業(yè)后連工作都沒有找到,混得有多慘。他卻在我的無精打采里,恢復(fù)了昔日的英勇:我就不信天下還有找不到工作的大學(xué)生,你等著,我去跟以前認識的教育局的人說說,讓他們給你安排個工作。
他果真為了我的工作四處找起人來,他認識的那些領(lǐng)導(dǎo),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退居二線,況且,誰會為一個民辦老師??飘厴I(yè)的兒子費力呢?但他在別人的冷眼里,依然倔著脾氣堅持著。他突然之間,就恢復(fù)了一個父親的神勇,而且,我愈是往渺茫里蔫下去,他就愈是往不敗的斗志上走。
他這樣努力的結(jié)果,是我的母校終于同意我去做一名老師。得知這個結(jié)果的時候,他興奮地打回幾兩散酒,又破天荒地給我斟上一杯,說:以后就是老師了,好好干,有什么困難,回來跟我說,我去找你們校長。他不過是喝了兩杯,便有了醉意,那天晚上,我只聽他一個人紅光滿面地絮叨,自己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驕傲的男人,他不知道,我也去找過校長,校長說,你能夠進來,完全是看你班主任的面子,她說你是一個有志氣的年輕人,我就只信這句話,別人送再多的禮,都是無用的。
但我并沒有成為一個班主任希望中的有志青年,我依然想要走出去,盡管這份工作來得很是艱難。
我一邊工作,一邊通過電話,與北京的同學(xué)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讓他們時刻幫我留意著機會。
他當然不知道我的秘密,每日在鎮(zhèn)上得意地叼著煙斗,又滑稽地挺直了腰板,悠閑地走來走去。他再也不怕出門遇到昔日的學(xué)生,不怕有人提及他的過去,不怕看到他工作過的學(xué)校,有時候他反而會故意去校門口游逛,遇到昔日的同事,便主動笑著迎上去,告訴人家,他的兒子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最好的中學(xué)里教書呢,不想讓他當教書匠的,偏偏這孩子喜歡,非要繼承我的事業(yè)呢。外人便笑著打哈哈說,子承父業(yè),好啊好啊。他則在這句虛假的奉承里,心滿意足地走開去,繼續(xù)尋找下一個讓他炫耀的對象。
半年之后,我的同學(xué)終于打電話來,說:小虎,時機來了,是一家很有發(fā)展?jié)摿Φ膱笊纾粗辛四愕膶懽鞑湃A和年輕,決定試用你呢,如果干得好,就有成為正式員工的機會;還有,如果方便,一塊把你的檔案也帶到北京來吧,反正,你也不想待在你們那個小鎮(zhèn)上,我相信只要我們努力,不出幾年,我們這一幫“移民”兄弟,也能夠在北京拿到“綠卡”,成為北京市民呢。我被同學(xué)的話鼓舞著,士氣大振,當即決定迅速拿到檔案,辭職飛往北京。
而他就在這時,出了事。是在開電動三輪回來的路上,與一輛飛馳的摩托車在拐角處相撞,他當即暈倒過去,被路人送往醫(yī)院。我趕到的時候,醫(yī)生正在給他包扎,我隔著門口的玻璃,看見他的頭上和左腿,都纏了層層的紗布。
一個小時后,醫(yī)生從里面出來,我迎上去,開口就問:大夫,我父親得休養(yǎng)多長時間才能好?醫(yī)生不耐煩地邊走邊丟下一句:看情況,好得快也得一個月才能下床。我愣在原地,原有的一點對他的同情,瞬間變成滿懷的怨恨。這場意外,如果拖延時間太久,或許意味著我的夢想再一次夭折。
我依然背著他,去找校長辭職。校長顯然很是震驚,老師主動“炒”掉學(xué)校,這在建校史上,還是第一次。對于這所在整個鎮(zhèn)上,甚至市里,升學(xué)率一向穩(wěn)居前列的高中來說,幾乎算得上一個“污點”。很多老師,擠破了頭想要進來。而我,亦是他破例才招進來的。不曾想,這樣快地,我就要辭職。我在說完辭職的理由之后,校長淡淡說道:“我可以放你,但因為你屬于違約,我不知道你的檔案,教育局人事部門是否會放,如果你能夠拿到檔案,你就走吧?!蔽覐澭荒槕C怒的校長道了謝,便轉(zhuǎn)身出了門。
他出院的那天,我將所有從學(xué)校搬回來的東西,收拾進自己的臥室,不讓他看到,又撒謊說要照顧他,暫且搬回家里來住。他疑惑著答應(yīng)下來,但卻為此,積極地下地活動,直到可以微瘸著腿,做飯、燒水、打掃院子。而我,也就在這時,知道自己是離開的時候了。
那日我專門從鎮(zhèn)上買了一瓶好酒和許多熟食,又去廚房里炒了幾個菜,他進來時我正倒酒,看見一桌的菜,他愣了一下,隨即猶豫著坐下來。我看見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便又給他倒上。他端起來,朝我舉一舉杯,說:“陪我干了?!蔽医舆B陪他喝了四杯之后,他終于停下來,低頭看著桌上的菜,道:“有話,就說吧?!蔽页泽@地抬頭看他一眼,他卻依舊沒有抬頭。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終于艱難地開了口:“我想我還是走吧,這里,并不適合我?!彼氖郑澏吨蜃罂诖锶?,稍停片刻,又摸向右口袋,但似乎依然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瞬間的失落之后,他的眼睛掠過幾絲光亮,他的手,迅速抓起飯桌下端的臺子上,一個癟了的煙盒,掏摸了許久,終于從里面,拿出半截斷了的煙。我轉(zhuǎn)身,從后面找出一盒火柴來,幫他點著。他猛吸了一口,大約是嗆著了,狠命地咳嗽起來,完了又接連吸了幾口,這才在煙霧繚繞中,淡淡道:“什么時候走?”
“等檔案辦下來就走,如果實在不能,先走,以后回來再拿?!?/p>
他的煙,已經(jīng)快要燒著手指了,但他還是努力吸了最后一口,而后將那殘余的一點,放到地上,用鞋子不斷地捻著,直到那一點,變成碎末。“明天晚上,跟我?guī)蠔|西去人事科長家,我跟他一個遠房的伯父,有交情的?!?/p>
他將我畢業(yè)時從北京給他捎回來的酒和煙,都放入一個大袋子里,又將裝有一沓錢的一個信封,也放了進去。初春的傍晚,來得很早,各家晚飯的炊煙剛剛起,暮色就合攏了來。他提著大大的袋子,走在我前面,腿,依然是瘸著。
當我們到達教育局家屬院的時候,他終于抵擋不住疲憊,喘著氣說:“先坐會兒,等人家吃完晚飯看過新聞再上去?!闭f罷便在一片陰影處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大約十分鐘后,我聽見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的音樂響起來,那片燈光明顯比別處明亮的家屬樓,開始有人影在窗戶旁晃動。我猶豫著,彎腰說:“咱們是不是該上去了?”他抬頭看一下了無人影的門口,低聲說:“待會上去,坐上幾分鐘,咱就走,記得到時放下東西就趕緊跟我出來,一刻也別多留?!?/p>
樓道里沒有燈,摸黑爬到四樓后,我們在一個寫有401的門口,停了下來。聽見里面有麻將稀里嘩啦的聲音,他抬起的手,暫停了片刻,稍后,又帶著惶惑與遲疑,一下下地敲開了。接連敲了幾次,才聽見有人嘟囔著過來開門。然后便看見科長胖得有些變形的臉,探出門來??匆娛俏?,他一下子火了:“你小子天天跑辦公室煩我也就罷了,還又騷擾到家里來!”
他在科長的怒氣里,迅速地將背后的袋子提到面前來,笑著低聲道:“孩子不懂事,您別介意,我是小虎父親,跟您的大伯父原來在學(xué)校里做過同事的,這次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您,順便捎點不值錢的東西過來。”科長瞥一眼那個手提袋,不耐煩地說道:“也不知道提前打個電話,沒看見我有客人么?!”
“實在抱歉,打擾您了,我們也沒別的事,這點東西,您收下,我們也趕著回去?!彼呎f邊朝我這邊使眼色,而后又飛快地將袋子伸手放到門里去,用力拉我一下,便轉(zhuǎn)過身去,朝樓下奔去。我聽見科長在后面喊:“提著你們的東西!”但他卻像是什么也沒有聽見,一圈圈地快速旋轉(zhuǎn)著下樓去。我緊緊在他后面跟著,卻是追不上他。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后地飛跑下樓,又穿越小小的花園,踏過無人查崗的大門,而后沿著一條筆直的大道一直跑下去。
這樣不知跑了有多久,他終于停下來,彎下腰去,很大聲地,說:“這回好了……只要、把東西留下……事,就好辦了,你,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兩天后,我順利拿到了檔案,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
五
我在北京,度過最初卑微試用的一年后,終于憑借自己的能力和勤奮,留在了那家報社。繁忙的工作和艱辛的打拼,常常讓我將他忘記。即便是偶爾想起,也會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說服自己。說過幾次給他安一個電話,但都被他以浪費錢為由拒絕掉了。我亦沒有堅持,想著這樣也好,如果真的安了,于他于我,或許就成了一種想要極力逃避的負累;因為,我們是那樣害怕面對彼此,害怕那種讓我們無所適從的沉默和親近。我們寧肯這樣遠遠地隔著,安靜地看著彼此的生活,不說一句話?;蛘?,我們通過另外的人,得知對方在好好地活著。我時常地打電話給小姨,讓她轉(zhuǎn)告他,我在北京很好,工作穩(wěn)定,收入也不錯,老總正打算給我升職加薪。而小姨,也會告訴我,他在小鎮(zhèn)上依然閑不下來,每日開著三輪車去收廢品,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兒子,在北京做記者,能夠采訪到許多的官員,文章好得滿天飛。他也不再怕見到我母校的校長,他們都說,當初放這小子走的時候,就知道他會在北京有出息。他在這句奉承里,微微彎下腰去,感謝他們當初的寬容。
極少打電話,但我每月都會做的一件事,便是領(lǐng)了工資后,在郵局給他寄五百塊錢回去。每次當我工工整整地在收款人姓名一欄里,寫下他的名字,而后又在下面,附上我的名字,我的記憶,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回到每月收取他的匯款的大學(xué)時光。他從不會像別人的父親,一次給我打上半年的花費。我能夠想象到那時的他,將每月收廢品掙到的一大把卷了角的零錢,放到郵局柜臺上時,服務(wù)人員略帶鄙夷的神色,他們會說,下次能不能麻煩你攢成百元大鈔之后再來寄?他總是卑微地笑著說好,但下個月又“卷土重來”,惹他們厭煩。而我那時取錢,也從不會讓同學(xué)看到,偶爾他們瞥到,總會故意提高嗓門問:“這是你爸給你寄的生活費還是打算請我們撮一頓的?。俊蔽以?jīng)為此與一個同學(xué),成為老死不相往來的敵人。
兩年的大學(xué),二十四份匯款單,帶給我的,亦是二十四次難以消除的傷痕。而今,我以同樣的方式,每月給他寄著,郵局的人,已經(jīng)跟我相熟,總是說,工作這么忙,半年寄一次多方便,或者,你給父親辦個卡,直接轉(zhuǎn)賬,這樣就不必如此繁瑣地一次次填地址了。我每一次都只是笑笑,我想他們不會明白,這是我給予他的一個虛榮,當載著綠色郵包的郵遞員,在門口高喊著他的名字,讓他簽收匯款單的時候,我知道左鄰右舍都會同時探出頭來,一臉羨慕地看他完成這一“莊嚴”的程序。他會在匯款來到的前幾天,就焦慮又幸福地等著,而當他去鎮(zhèn)上郵局取錢的這天,他會像出席一次重要的會議一樣,穿上最整潔的衣服,徒步走到鎮(zhèn)上去,一路上,總會有人問他:干什么去???他每次都揚揚手里的匯款單,說,兒子寄錢來了,去郵局取錢。對于他,這當是一次幸福的旅程,每一次別人的問話,都讓他的幸福,加深一次,而那足夠他一月花費的五百元錢,意義反而變得微不足道。
匯款單上的附言一欄里,我和他一樣,總是任其空著。我曾經(jīng)試圖在上面給他寫一些話,讓他注意身體,或者晚上早點休息,但每一次寫完,我又撕掉了。郵局的女孩子總是笑著問我:“寫的這么好,你爸看到會開心的,為什么要去掉呢?”我依然笑笑,不作解釋,其實我想說的是,寫下這樣陌生的關(guān)愛,我會很不舒服,這不是我們彼此表達關(guān)愛的習(xí)慣。
只有一次,郵局的女孩子特意提醒我,說:“建議你這一次在附言里,至少寫上一句話。”我一怔,等她繼續(xù)說下去:“等你父親收到匯款的時候,差不多就到父親節(jié)了呢,這句話,可是比你這五百塊錢重要得多哦?!边@一次,我沒有拒絕,也沒有浪費口舌對女孩子解釋,或許我們整個小鎮(zhèn)上的人,都沒有聽說過父親節(jié)這樣一個略帶矯情的節(jié)日,與情人節(jié)和圣誕節(jié)一樣,是只屬于城市的。我很順從地,依照女孩子的話,在附言里,一筆一畫地,寫下:“祝父親節(jié)快樂?!?/p>
但那張匯款單,他不知為何,竟是忘了去郵局取。兩個月后,錢給退了回來。我打電話回去問他,他讓小姨捎過來的話是“忘了”。我有些惱怒,為自己那么多情地寫下的祝福,他不僅沒有一句回話,竟是連錢也給忘了取。去郵局補寄的時候,氣咻咻地講給女孩子聽,她托著腮,凝神聽了一會兒,突然插話道:“其實我覺得未必是你父親忘了,說不定他是想要將這張有祝福的匯款單,留下做紀念呢。”我愣住了,隨即便擺手,說:“怎么可能呢,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細心的人的?!?/p>
但他,的確是這樣細心的人。而且,這個秘密他自始至終對誰都沒有講起過,是我那年回家過春節(jié),無意中拉開他的抽屜,才看見了那張被他放入收藏盒中的匯款單。那句短短的祝福,他原來早已看到,且以這樣的方式,藏進心底外人無法探知的角落。
為了自己想要的出人頭地,我在其后的幾年里,只回過三次家。一次是因為出差正好路過,一次是春節(jié),單位不用值班,我無處可去,便回家待了四天;還有一次,便是我結(jié)婚,為了禮節(jié),回家補辦酒席。他從沒有像別人的父親,催我回家,但我卻從小姨的口中,知道他每次看到北京的新聞,都會屏氣凝神,直到新聞播完了,他才長吁一口氣。他還會特別關(guān)注新聞記者的名字,曾經(jīng)有一次,他看到一條新聞上的署名記者,竟然叫王小虎!為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他在村子里興奮地游走了許多天,見人便會說,前幾天那個關(guān)于北京市容的新聞看了嗎,是我兒子寫的呢,到后來大家都聽煩了,見到他就像見到祥林嫂一樣躲開去,唯恐被他粘上了,甩也甩不開。他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報紙的記者,而且,為了給自己一個好兆頭,我的名字已經(jīng)不叫王小虎,而是改成了王飛虎。至于每天的天氣預(yù)報,他更是會守在電視機旁,一次不落地看,因為,他完全能夠通過這樣的方式,加上想象,將我的生活,大致地勾勒出來。
在小姨幾次給我絮叨他的種種可笑的言行之后,我終于決定接他來住上一段時間。他在電話里聽到我的決定,先愣了片刻,隨后忙不迭地說:“不去不去,你們挺忙的,我去了只會給你們添麻煩?!蔽覜]有耐心跟他客套,便回他:“你再好好想想,實在不想來就算?!彼谖业牟荒蜔├?,聲音明顯低下去:“你們先忙,不用操心我,我在家里挺好的。”
幾天后他托小姨打電話來,問我們是不是需要他幫忙做做家務(wù),我在心里笑他,但嘴上卻還是給了他一個臺階,讓小姨轉(zhuǎn)告他,我們恰好真的需要他來幫幫忙呢。這句話果真讓他很快地收拾好行李,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我專門請了假,去火車站接他。車剛剛停下,就見門口先伸出一只手,將一個大大的藤條籃子放在了外面,隨后又是一個壯碩的藍白編織袋,兩個假牌子的耐克包,再然后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最后,在一群人的抱怨和吵嚷里,東西的主人終于下了車。旁邊的車警匆匆走過去,操著一口北京腔,朝那個彎腰撿拾行李袋的人大聲嚷:“快讓開,讓乘客過去,把火車當成免費的私家車啊,帶這么多東西,這一張車票您老買得可真是值了。”那個穿著臃腫的男人忙忙地轉(zhuǎn)過身來,也來不及起身抬頭,便對著半截穿警衣的腿連連點頭道:“這就搬,這就搬?!?/p>
我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刻,看清了他那張黑黢黢掛著笑的臉。許多乘客踩著他的袋子的一角走過去,更多的人斜眼冷冷看著他,等他搬完了,繞著道走,似乎他的袋子里,裝的是炸藥,或者什么靠近不得的傳染源。我一臉厭煩地走上前去,喊他一聲。他抬頭看見是我,像尋著了組織似的松了口氣,笑道:“等了很久了吧?”我沒回答他的問話,而是迅速地將幾個包挪開,給人讓出道來,這才拍拍手,眼皮也不抬地沖他說:“你先在這兒待著,我去叫個行李工來?!?/p>
等他看見我將一個推著小車的人叫來,指揮那人搬運東西,這才明白我的意思,急急沖那人擺手道:“謝了同志,我自己能行,就這點東西,我從家里扛到火車站,又站了一路都沒覺得累,現(xiàn)在都到家了,那就更不用麻煩你了?!毙欣罟殡y地看我一眼,我沒吱聲,彎腰將剩下的東西,一起放到行李車上去。然后回頭沖他說:“都站了一路了,你也該好好歇歇了。”他不安地抬頭看我一眼,便又低下頭,手扶著推車,跟在我的后面,向出口處走去。
北京站的旁邊,便是地鐵,但看看這么一大堆愁人的行李,我一咬牙,招了輛出租車來。一路上,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我坐在司機的旁邊,從車鏡里看見他的眼睛,不住地朝外張望著,臉上,是孩子似的好奇和新鮮。我在汽車單調(diào)的行駛聲里,被他的行李攪得煩躁不安的心,漸漸平息下來,我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見到城市,第一次來到北京,第一次住進自己兒子的家,而我,怎么能夠如此輕易地,就因為這樣小而又小的煩惱,而與路人一樣抱怨于他?
回到家,妻子簡單給他做了點飯,讓他吃完后先上床休息。等他房間里的燈熄了,妻子看著一大堆的山棗、蘋果,曬干了的豆角、茄片、柿餅,便朝我小聲抱怨:“今天打車的錢,足能夠?qū)⑺鼈內(nèi)假I下來了,也不知你爸咋想的,給這些東西還不如給點錢合算,他以為北京是你們小山鎮(zhèn)啊,買個東西需要翻山越嶺的?”我聽著妻子喋喋不休的嘮叨,在車站時的煩悶再一次席卷來,我將手里的電視遙控板一扔,朝妻子低聲吼:“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妻子吃驚地看我一眼,轉(zhuǎn)身走進臥室,將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我一個人在不開燈的客廳里坐了許久,忽然覺得,或許讓他過來是一個非常愚蠢的決定,我不僅什么都無法給他,還會因此將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一一打亂。
六
他在住下的第二天,便早早地起來給我們熬粥喝,還在里面放了許多紅亮亮的山棗,將一鍋粥,熬得甜糯糯的。我起床看見熱氣騰騰的粥,還有在廚房里忙得歡天喜地的他,心里軟了一下,但還是走過去對他說:“以后早晨和中午都不用做飯了,我們都直接在攤上買個包子,邊走邊吃就行了?!彼鞍 币宦曓D(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呆立片刻,臉上的失落,墻灰一樣,簌簌地落下來:“那怎么行?不吃飯怎么行?一頓飯都沒功夫吃嗎?”隨即又像想起了什么,笑道:“那晚上等你們一塊吃吧?”我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為了他熬得那鍋無處可放的粥,我硬是說服需要加班的妻子,回家與他共吃一頓晚飯。兩個人在樓道里碰見,妻子臉上像是涂了層水泥,僵硬又難看:“為了一鍋值不了幾個錢的粥,非得讓我放棄加班,放棄能買一個月米粥的加班費,你這是算得哪門子賬???!”我強忍住火氣,低聲道:“所有賬等父親走了你再找我來算,好不好?就算是我求你,在他住的這段時間里,不需要你笑臉相迎,至少別給我難堪行不行?”
那頓米粥,喝得了無滋味,非但沒有喝出香甜,反而覺得有些酸澀。我故意將電視機開得很響,以便打破彼此無話可說的尷尬。他吃飯的聲音,遠沒有以前稀里呼嚕那么大了,不知是故意在壓著,還是像盤盜版的磁帶,放得久了,就被歲月給消了聲?
我沒有當面告訴他,而是打電話回去,對他說:“以后晚上如果我們不打電話回來,就表示要加班,不能回去吃飯了。”他輕輕“哦”了一聲,便將電話掛斷了。我的心,在一下下懶散的斷線聲里,終于將那擱置的歉疚,慢慢消了下去。
那個周末,我推掉許多應(yīng)酬,陪他去逛北京城。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這么開心,在天安門廣場,他對著毛主席巨大的頭像,激動得幾乎失語,幾次要開口對我說話,卻張大了嘴了無聲息。他對毛主席的敬重和崇拜,與這一代孩子對超女或者港臺明星們的瘋狂,沒有什么區(qū)別。他站在廣場上拍了許多的照片,有拘謹站著的,有咧嘴笑著的,也有正襟危坐的。第一次,我用鏡頭的遮掩,安全無懼地審視著他的面容;也是第一次,我看見了他滑落到額前的白發(fā),故意挺直的佝僂的脊背,刀劍刻下般的一條條深深的皺紋。
逛到一個車站旁邊的時候,他說要去廁所,我?guī)叩介T口,便在外面等他出來??墒亲蟮扔业?,都不見他的影子。我扔掉手頭的煙,進去找他。但每個角落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我一下子急了,不知道這么大的車站,他能去哪兒。趕緊找到車站廣播室,讓他們幫忙在廣播上喊喊。那個下午,廣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王樹聲同志,請您速到車站廣播室來,您的兒子在等您。我打電話給每一個我認識的人,告訴他們?nèi)绻隈R路上看到一個神情異樣的老人,一定記得幫忙問問他的名字。我甚至吼叫著,讓在陪客戶吃飯的妻子立刻到北京站去找他。車站的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就這樣站在出站口上,扯著嗓子將每一輛車都攔住看上一眼。我希望他在某一個車的角落里,完好無損地坐著,沖我傻傻地笑。可是,我的嗓子都喊啞了,我還是沒能從某一輛車上,將他領(lǐng)下來。
天色已經(jīng)漸漸地暗了,我站在人群漸漸稀少的候車大廳里,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扶著自己年邁的父親,邊說邊笑地,緩緩走出候車廳。他們的背影,在干冷的風(fēng)里,因為那樣一個我從沒有過的親密的姿勢,而現(xiàn)出脈脈的溫情。而我,就在那一刻,對于他生出無限的怨恨。我想如果在我年少的歲月里,他不是用暴力和冷漠,試圖扭轉(zhuǎn)我的頑劣;如果他讓我在那個秋日的午后,留在母親身邊,攔住死神的雙臂;如果在彼此相守的路上,他能少一些執(zhí)拗和暴烈,早一點彎下腰去;如果我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伸手相扶,那么,我們也會像那對父子一樣,心與心之間,了無隔閡吧。那么,我也不會放手讓他一個人,進那個該死的廁所!
我在日漸大起來的風(fēng)里,一支支地吸著煙取暖。吸到最后一支的時候,我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也隨即嘩嘩地流下來。朦朧中,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車站上,哆嗦著走來走去。我一下子將煙甩掉,大踏步地走過去,那個人,也恰好轉(zhuǎn)過身來。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我們看清了彼此。我以為自己會為失而復(fù)得的他,和他抱頭幸福地哭泣。可是為什么,我的眼淚,消失得了無痕跡,代替的,是我憤怒的叫嚷:“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我快要被你折磨瘋了!”
而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走近,亦沒有辯解,是他被兩個門的廁所迷惑住了,所以才被人群裹挾著,走丟了。他只是那樣安靜地站在那里,像我小時候,無數(shù)次被他訓(xùn)時那樣,無聲無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他的雙手,就那樣慌亂又無助地,扭絞在一起,等待著這一場自己造下的風(fēng)暴,早一點平息。
我在這一次事件之后,再不肯帶他出門,他也很自覺地待在家里,看看電視,洗洗衣服,拖拖地板。每天早晨,他早早地起來,為我們買上豆?jié){和油條。盡管妻子抱怨過很多次,他的好心純屬多余,我們完全可以走下樓去,順便提了早飯去上班。但他還是將此當成一種愛好似的,樂此不疲地一天天做下去。除了周末,我們的晚飯,基本上都在單位里吃。我從沒有問過他,一個人如何孤零零地對著電視,將三頓飯吃完。我只知道,每個周末,他都會給我們整出一桌子的盛宴。而且,不許我們進廚房,堅持要讓每一個菜,都由他一個人經(jīng)手。他在這件事上,又顯示出他慣有的霸道和自負。如果我們能將一桌子的菜吃完,他便不會懼怕接下來的漫長寂寞的一周。
這是他唯一的節(jié)日。除此之外,他便無事可做。偶爾,他會去樓下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但沒有一個人他認識。而別人,也聽不懂他的方言。有一次,他好心地逗引一個小孩,并將一大把山棗給人家。孩子的母親,卻是瞅瞅他那張皺紋橫生的臉,嘟囔一聲“有毛病”,便迅速走開了。又有一次,他覺得家里沒孩子吃蘋果,浪費了怪可惜,便提了一大袋,敲開鄰居的門,打算送給人家。鄰居狐疑地收下了,但晚上在樓道里碰見下班的我,卻開口問道:您父親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沒什么事,就不要給我們送東西了,我們也有好多吃不下的東西,送不出去呢。我當即回到家就沖他發(fā)了脾氣,告訴他以后別這么好心,惹得鄰居厭煩,以為你給人吃剩下的東西。
那天晚飯,他一個人關(guān)上廚房的門,做了許久,做到我在外面,聞見了燒焦的味道。我煩躁地推開門,看到他手忙腳亂地在翻著菜,瘦削的脊背,在不住地抖動著。終于等他將一份菜做好了,我端起來,要走出廚房,轉(zhuǎn)身的瞬間,聽見他說:“小虎,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我想,我該回家看看你媽了?!蔽业皖^看著一盤糊了的豆角,艱難地點頭,說:“好?!?/p>
七
他在臨行的前一天,突然犯了牙疼病,我要帶他去醫(yī)院看牙,他忙忙地騰出一只手來,朝我擺道:“不用不用,老毛病了,上次就該拔掉的,一直沒當回事,這次回去一定拔掉?!蔽铱粗纯嗯そY(jié)著的眉毛,不由分說地就換好衣服,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說:“走,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币宦飞?,他捂著牙,卻一個勁地說還是回去吧,醫(yī)院太貴了,他回鎮(zhèn)上去拔,花不了幾塊錢的。我看著窗外熙來攘往的街道,絲毫不搭理他的絮叨。
醫(yī)院里塞滿了痛苦不堪的病人,掛上號,我便領(lǐng)著他在一個椅子上坐定,等著負責(zé)維持秩序的護士來叫。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我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看看號碼,竟是社長。我趕緊站起來,走到外面相對安靜的走廊上去接聽。原來是一篇稿子發(fā)的時候署錯了一個重要領(lǐng)導(dǎo)的姓名,按照規(guī)定,這篇稿子不只白寫了,而且還要扣掉一部分獎金,作為懲罰。我邊給社長連連地賠不是,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錯了,邊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氣沖沖走回去。剛一推門進去,便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連珠炮似的嚷著:“你這人怎么搞的,年齡大了耳背還是腦子糊涂了,我叫了快二十分鐘了,你還傻似的呆在座位上!你知不知道醫(yī)生的時間有多寶貴?。?!”
循聲望過去,便看到他邊捂著半邊臉,邊痛苦地點頭道著不是,臉上帶著極鮮明的卑微和小心。我心頭被社長強行按下去的怒火,終于在這個一臉鄙夷的護士吵嚷里,騰地燃起來。我?guī)缀跏且徊骄涂绲搅怂纳砼?,朝著她吼道:“你們醫(yī)院就是這樣對待病人的嗎?!他沒聽見怎么了?他就是年齡大了耳背怎么了?!請為你侮辱他的語言道歉!現(xiàn)在,立刻道歉!否則,別怪我這記者將你們的惡劣素質(zhì)曝光!”
我們的周圍,很快地聚攏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護士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后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原諒她,依然不依不饒地,要求她給出道歉。他顯然被我膽敢跟一個龐大的醫(yī)院爭吵的張狂給嚇住了,惶恐地,他從一個角落里移過來,小心翼翼地扯扯我的衣袖,低聲說:“小虎,其實怪我,只顧著疼,沒聽見人家喊,是咱的不對……”
我在這句話里,憤怒地一甩胳膊,轉(zhuǎn)頭朝他喊:“你懂什么?!你受了欺負還替他們說好話,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心里嘲笑你呢?!”
最終,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聞訊趕過來,代替女護士道歉,且安撫性地將他帶到一個牙科專家那里。
醫(yī)生很快做出決定,要立刻為他拔掉兩顆完全壞掉的牙齒。他躺在一個傾斜的椅子上,微閉上眼睛,等待醫(yī)生來打麻藥。我倚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像一只可憐的小獸,捆綁在上面,等著面無表情的醫(yī)生,任意處置。許多年前我的牙齒,被糖吃壞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將我挾持到床上,又強行掰開我的嘴,讓大夫恐怖的探照燈,無遮無攔地射進來。那時的我,在他的手下,亦縮成一只了無希望的小貓小狗。而今,時光將我們顛倒,他卻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眼淚,沒有聲響,疼痛,是海下隱匿的激流,我看不見,卻知道那里,有波濤暗涌。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去。麻藥的藥效或許不強,他的胳膊,在大夫叮當作響的手術(shù)鉗下,微微地顫抖著。我像很多年前他曾對我說過的那樣,柔聲地看著他微閉的眼睛,說:“別擔(dān)心,疼痛很快就會過去?!蔽铱匆娝颂乙粯影櫩s蹙結(jié)的臉,在這句話后,如一片雨后的葉子,緩緩地、柔順地,舒展開來。
我買了許多的東西,塞到他的行李中,他看著鼓鼓囊囊的兩個大包,不斷地搓著手,說:“提著怪麻煩的,還是留下你們自己用吧,家里什么都不缺,拿回去也是送人呢?!蔽覍⒗溬M力地拉好,說:“我打車送你去車站,下了車,我讓小姨家的表弟去接你,記住了,千萬別自己逞強走回去?!彼⒃谝慌?,像個小孩子一樣,輕輕朝著我的脊背,“嗯”了一聲。
我們一前一后地,排隊站在人群中,等著火車開過來。站臺上許多的人,都在彼此說著送行的話。有一對情侶,緊緊擁抱在一起,輕聲地啜泣著。一個兒子,在給自己的母親,系著被風(fēng)吹開的圍巾。一個跟著爸爸送母親遠行的小女孩,正吊在母親的脖子上,嗲聲嗲氣地說著“甜言蜜語”。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賣力地說著一個笑話,逗引自己神色憂戚的妻子。而我和他,則背著碩大的行李,在這溫馨的一幕里,無聲地站著,彼此看向別處去。
很快地,便聽到車警過來,讓乘客向后站一下,車馬上就要來了。人群開始有了行前的慌亂,而他,就在這時,突然地將臉側(cè)過來,說:“你最愛吃的山棗,記得有空熬粥喝了,別放在那里壞掉了;還有,以后少寄點錢,我一個人,花不著的……”
他的話,很快被呼嘯而來的火車壓下去了。我的臉,被火車飛馳而過時席卷來的風(fēng),狠命地吹著,直到眼淚被這股氣流硬生生地壓迫下來。
但我沒有讓他看到,我從他的肩上,將行李拿過來,像一個沖鋒陷陣的勇士,提起兩個長長的行李袋,便踏上火車。我很快找到他的座位,將行李放到架子上,而后又拿出杯子,逆著人流,接滿一杯熱水,又大聲嚷嚷著:大家讓一讓,讓一讓,小心別燙著。當我從車廂的那頭,擠到車廂的這頭,將一杯熱氣騰騰的水,放到他面前的小桌上時,我終于吁一口氣,說:“我走了,到家讓小姨給我打個電話過來。”他坐在位置上,沒有動,只是雙手捂住溫暖的杯子,點點頭,說:“好。”
火車緩緩地開始啟動,門哐當鎖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對著那個笑容溫柔的女乘務(wù)員高喊:“12車廂23號的老人——麻煩您——幫忙——照顧一下——謝謝了——”
漂亮的乘務(wù)員詫異地朝我看過來,大聲地問我:“你是誰???”
“我——是——他——兒——子——”
我穿越了漫漫三十年的時光,才終于大聲喊出了這句話。而我,就在那樣一個瞬間,在快速滑過的車窗里,看見他咧開嘴,朝我露出金色的溫暖的假牙……
安寧,作家,現(xiàn)居呼和浩特。曾出版長篇小說《藍顏、紅顏》、《試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