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睿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從“無私”到“隱私”
——論我國隱私權觀念之變
□石睿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我國侵權責任法對隱私權的確認不是一個普通的法律事件,還是一個昭示時代精神轉(zhuǎn)變的歷史事件。在中國文化歷史中,從宣揚 “無私”到習慣 “疑私”再到接受 “隱私”,這是對人的自由的肯定。自由是當代法律的精神所在,也是隱私權制度的核心價值,換言之,隱私權就是自由生活的權利。
隱私;名譽權;自由
2009年12月2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經(jīng)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并經(jīng)國家主席簽署,將于2010年7月1日起正式施行。該法第2條明確列舉18項人身和財產(chǎn)權利,隱私權第一次以法律形式被明確規(guī)定下來,隱私權正式走進中國人的權利清單中。從宣揚“無私”到習慣“疑私”再到接受“隱私”,這是對中國數(shù)千年傳統(tǒng)陋習的拋棄,是法律制度上的大變革。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重視個人生活秘密的人,往往會招來社會的種種猜測,甚至于貼上不利評價的標簽,例如,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尊重“隱私”是中國數(shù)千年未有之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中國社會數(shù)千年對于隱私的不尊重,很難說是單純的 “醬缸文化”的結果,其中必然包含著深層次的原因。
中國社會始終奉行著一種精英治國的政治格局,而精英的主要構成是以儒生為代表的知識階層。中國知識階層的形成并不僅僅是由于客觀歷史條件所造就的,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在知識階層中所積累的精神內(nèi)涵,也就是余英時先生所說的包含了豐富的學術思想與理想抱負的“精神憑籍”。[1](p87)如此“精神憑籍”在孔子的學說中被進一步的升華而成為整個知識分子階層所追求和遵守的“道”。中國的知識階層對于以“道”來影響社會生活具有很強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故而孔子對曾參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2](p98)于是,整個知識階層的理想生活軌道被歸納為“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p>
盡管精英的產(chǎn)生方式不斷變化,但在這樣的政治格局中,精英階層主導了整個社會的全方面治理。[3](p170)他們?nèi)缤戎饕话悖宰约簩疑琊⒑桶傩丈n生的道德責任感治理國家。在精英和民眾之間是一種保護、給予和被保護、被給予的關系,由此精英成了父母,百姓成了子民。這種格局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國家以及代表國家管理社會的精英相對于民眾處于一種無法違背的優(yōu)勢地位。這意味著民眾對自身管理權利的下降,亦即民眾自由的下降。正如秦暉先生所言,自秦漢以來中國社會就形成了一種中央集權下的大共同體解構,即使在被認為“自治”色彩最濃的鄉(xiāng)村基層結構中,也存在著復雜的國家管理組織,承擔之安土治民的功能。[4](p95)在西方,古代羅馬社會中家父所掌控的家庭在財產(chǎn)和人身關系上相對于國家權力亦具有相當?shù)莫毩⑿院妥杂?,按照彭梵德的觀點:“國家想要尊重家庭的獨立性,它就必須承認家庭首領擁有專屬的絕對的主宰權”。[5](p124)
在這樣的關系格局中,作為社會被支配者的小民的人身和財產(chǎn)都處于管理者的監(jiān)督和影響下。因此,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所謂“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的自我保護意識少有生存空間。即使是今天,許多社會的管理者仍舊無法徹底摒棄二元模式這種主導性的角色。中國社會中關于“無私”的推崇也嚴重影響了一般公民自我保護意識的形成。在法律框架下承認公民隱私權是一種社會管理思維的轉(zhuǎn)化,是一種從 “為民做主”到“使民自主的”的轉(zhuǎn)化,而只有真正實現(xiàn)后者才是現(xiàn)代法治的成功。
如果說從國家與人民的關系層面看,大共同體的社會結構必然導致對“無私”觀念的過度強調(diào)和渲染,那么,從一般百姓的人際往來角度說,社交網(wǎng)絡的差序格局則造成了中國社會廣泛存在的“疑私”觀念。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家”和“國”構成了一個相互貫通的二元社會結構。然而,在人際關系中,并不是簡單的以家為圓圈劃分為家人和外人,反而是一個以家人為圓心,層層向外擴展的水波紋狀的差序格局。在遵循差序格局的社會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lián)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構成的網(wǎng)絡”。[6](p30)這種人際關系結構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為人們所主動接受,或者說是有意識營造的。通過各種方式極力的尋找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似性,從而營建一個彼此獲利的關系網(wǎng)絡,這就是中國人社會交往的主要模式。
然而,僅僅是彼此的利益交往,并不能真正維持這樣一種關系模式,人們往往回避或者厭惡自己的社交圈子具有過多的利益化色彩。更多的人們選擇主動而有針對性的彼此開放一定的個人生活空間以示真誠,體現(xiàn)對彼此關系的重視和特殊關照。這種開放的程度也可用以衡量彼此之間社會關系的遠近,因為人們普遍認為,在不為人知的各個空間中,必然包含著某些不適宜公開,甚至是于當事人不利的事情,因此開放自己的社會空間是帶有主動授人以柄的意味,以體現(xiàn)了自己的真誠。與之相反,如果完全的將自己的生活與眾人隔離,往往容易使其他社會成員認為心中有鬼,從而影響社會評價,甚至遭到他人的疏遠,因此中國人很容易產(chǎn)生“疑私”情緒。
人際關系的差序格局以及“疑私”情緒,極易引發(fā)一些爭端。首先,處于或者自認為處于差序格局中比較親近關系的人,往往自認為擁有一定的進入或者干預他人生活的特權。這種情況尤其發(fā)生在長輩或者其他一些具有身份優(yōu)勢的人身上。在今天,盡管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樹立和接受了每個人都同樣的享有自由和平等的權利觀念,但仍有許多人堅信自己對于某些他人具有指導關心的權利,其中一些權利具有法律依據(jù),例如,產(chǎn)生于親權的父母對子女的管理權;還有很多卻產(chǎn)生于長期的社會生活習慣和傳統(tǒng)觀念;還有一種情況被認為不存在于一些特定的人群之間。在中國的農(nóng)村,許多農(nóng)家在白天都是門戶大開。盡管法律上敞開的院門不意味著戶主對于屋內(nèi)生活隱私的放棄,但在鄉(xiāng)村,這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不排斥鄉(xiāng)鄰進入的共識。這是因為農(nóng)村相對穩(wěn)定的人員結構,使其即使門戶大開也不會迎來不速之客;而且,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關系既不同于家庭,也不同于城市中的陌生人,每個人都開放自己的門戶,以換取一種相互之間的誠信和認同。
通常人們認為,只有不愿為人所知的事情才需要在封閉的秘密空間中進行,而不愿為人所知的事情自然就是某種不好的事情。因此,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先鋒道德的賢者應該具有一種“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的無私,而無私就意味著高尚。在此種文化氛圍中有著這樣一個樸素的邏輯:每一個常人首先應該是坦誠以對,而任何試圖掩飾的行為都暗藏著難以見人的理由。為此,中國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保持著一種“偷窺情節(jié)”。正如有學者在解析魯迅作品中所說的:“中國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戲,演給別人看,而且把別人的所作所為都當作戲來看??磻颍磩e人)和演戲(被別人看)就成了中國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構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系。所謂‘示眾’所隱喻的正是這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每天每刻,都處在被‘眾目睽睽’地‘看’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時時‘窺視’他人?!保?](p39)
在中國,窺探圍觀的行為非但不會遭受非難,反而被賦予一種道德的優(yōu)勢地位。在有意無意的鼓動下,偷窺者反而成為了社會秩序的潛在監(jiān)督者。在近代中國,這種情緒在特定的政治氛圍中被無限制的擴大。在沒有任何司法干預的情況下,闖入、揪斗、游街、告密,私人的生活,都成為了別人隨意進出的公地綠地。
1987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一次將名譽權納入法律予以保護的民事權利范疇,但隱私權并沒有同時被立法者寫入法律框架。隱私權沒有像名譽權那樣引起人們的重視,這或許并不僅僅是因為曾經(jīng)存在過的談“私”色變的時代情緒,中國人最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在其中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一方面,中國人更重視別人眼中的自己,所謂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只要是生長在中國社會中的人們,就很容易理解社會輿論對自己的事業(yè)和生活可能造成的影響;另一方面,“疑私”的傳統(tǒng)原本就是中華文化中始終存在的一個部分。當某種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時,受損害者總是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人或者是那些看起來可能有動機做這種事情的人。在這個時候,他往往以受害者的身份要求這些人進行一定程度的隱私公開。盡管這種要求完全沒有法律依據(jù),但在傳統(tǒng)的“疑私”思維的主導下,受害者往往被賦予一種道德上的特權來追查被懷疑的人們。在這一規(guī)則下,如果不主動的以放棄隱私的方式解除懷疑,將不得不承擔所有的道德非難。在這種情況下,有一種有趣的博弈:博弈的起點是受害者對特定人的懷疑,如果該人無視這種懷疑,決定不按照受害人期待的方式進行坦白,將會被視為“做賊心虛”;如果該人進行了坦白,會獲得反過來指責受害人 “冤枉好人”的權利。而被懷疑者究竟采取怎樣的行為,取決于受害人和被懷疑者之間的力量對比,也時常受到社會關注程度的影響。
民法上的名譽和社會一般認知中的名譽并不一樣。一般人理解中的名譽,無論是好的名譽還是不好的名譽,都需要在不斷的與人交往中積累和塑造。每一個社會人都需要經(jīng)歷一個名譽創(chuàng)造的過程,因為名譽如同口碑一樣,是一種社會標簽。絕大多數(shù)陌生或者不太熟悉的人們,都需要通過這個標簽來定位一個人,而且,這種定位還可以直接影響到人們之間交往的方式和程度。一般人理解的名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弊鳛橐环N社會評價的名譽,隨著個人的行為而不斷變化,可謂“事定尤須待闔棺”。但民法體系中作為人格權基本內(nèi)容之一的名譽權是以抽象的人格尊嚴為依據(jù)的。所謂抽象,是指在民法的世界中并不考慮一個人的真實的社會評價,而是賦予男女老少均等無差別的名譽權保護。這種名譽權基于人本身的存在而獲得,不需要后天爭取,也不會因為行善或作惡有所改變。因此,在民法的視野中,千夫所指的惡人和積德行善的圣賢所得到的尊重是一樣的。
盡管隱私權與名譽權在民法制度的層面同屬于人格權的范疇,但兩者在基本的價值取向上并不相同。名譽權關注社會評價,隱私權關注自我感受;名譽權關注公共生活,隱私權關注私人領域;名譽權是世界眼中的“我”,隱私權是世界之外的“我”。盡管在隱私權發(fā)展的最初階段有人將隱私權的問題歸于保護人格尊嚴的問題,盡管在德國民法體系中隱私權受庇護于一般人格權,但在民法的世界中人格概念也存在兩種不同的使用方法:一是作為一種資格的人格;二是作為一種價值的人格。作為資格的人格在德國民法中被轉(zhuǎn)化為權利能力,由此,生活中的普通人才能夠承載法律所賦予的各項權利。權利能力是基于人的物質(zhì)存在而存在的,它始于出生而終于死亡,即使對于沒有任何認知能力的植物人,其權利能力依舊存在受不受到任何影響。作為價值的人格是近代哲學中 “理性崇拜”的一種法律表現(xiàn)。由于每個人都先天的具有理性,因此每個人都需要得到他人的尊重并尊重他人,具體而言,就是民法上的人格權制度。人格權制度所體現(xiàn)的并不是單維度的價值取向,而在名譽權與隱私權之間出現(xiàn)了價值取向的分野。因此,隱私權的名譽權保護至多是法律的權宜之計,從其誕生之日起就注定必須改變。
在當今的中國社會,自由的精神是被承認和被保護的。正因如此,自由能夠成為中國法律體系所追求的基本價值之一。在哲學上,自由體現(xiàn)為一種對規(guī)律的把握。而在法律體系中,自由體現(xiàn)為一種主體之間的狀態(tài)。法律保護的自由是一種人與人交往中形成的自由。深山中隱者的生活盡管有著最大的隨意性,但因其并不和他人的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因此無所謂自由。通常,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自我決定;二是排除他人干涉。由于法律保護的自由必然存在于相互聯(lián)系的多方主體之間,因此自由的范圍不能完全因一方主體的意志而改變。自由是有限制的,而這種限制來源于他人的自由。在不同社會主體相互博弈的自由之間,需要法律以合適的方法予以調(diào)控,此時國家便成為了仲裁者。當然,有時國家并不能很好的解決這種相互沖突的自由,甚至是有意的傾向于一方,這將不可避免的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混亂。
隱私權制度的保護對象是公民的自由。在不承認自由的時代,對不擁有自由的主體不可能存在隱私權制度。在法律的概念體系中,權利是一種受法律保護的自由意志。而隱私權是一種關于自己與社會關系的決定,其內(nèi)容是自己在多大的程度上接受社會的注視以及在多大范圍內(nèi)保持一種私密的狀態(tài)。在社會生活經(jīng)驗中,有一點是為所有人承認的,那就是隱私空間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必要的,無論這種必要性是源自人格的完善、心靈的平靜還是安全感。但是,只有自由的人才擁有隱私權,因為只有自由的人才能根據(jù)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他人的意志生活。隱私權制度如同可以隱形的斗篷,其功能是幫助擁有者在選定的時間和空間從他人的視線中消失。自由是隱私權的精神,也是其夢想。
隱私權制度與自由價值的聯(lián)系并不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因為隱私權制度的具體內(nèi)容所包含的唯一內(nèi)容就是對公民自由的保護。隱私權的具體內(nèi)容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認識:一是“隱”的權利,即公民的隱私空間不受非法侵入;二是“私”的權利,即公民的隱私信息不受非法的公開。無論是隱的權利還是私的權利,其所針對的都是完全個人化的對象,比如,隱私空間、隱私信息等。在現(xiàn)代法的理念中,公民對個人事務擁有管理權,即自治的權利。隱私權制度的本質(zhì)正是這種自治權,因此其具體內(nèi)容所體現(xiàn)的必然是作為法律基本價值的自由。
在現(xiàn)代社會中,盡管人們擁有越來越多的自由,但是保護自由的能力反而越來越低。在當代中國,盡管個人的自由得到了更廣泛的確認,但各種各樣的對于公民隱私的侵犯也更加的容易和普遍。而且,這樣的悖論也是每一個法治發(fā)達的國家都遭遇和經(jīng)歷過的。在法律的立場上,為了保護公民自由而限制科技發(fā)展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因此,對于這一悖論的唯一解決或者說是緩和的方法,就是通過不斷完善的制度設計,更加有利的保護公民的隱私權。
[1][2]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3][4]秦暉.傳統(tǒng)十論[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5](意)]彼得羅·彭梵德.羅馬法教科書 [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
[6]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張雅光)
From “Selflessness” to “Privacy”——Changes of the Right to Privacy in China
Shi Rui
The recognition of the right to privacy in the new published tort law is not an ordinary legal matter but an announcement of changing of time spirit.The change from advocacy of selflessness to the protection of privacy is a great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Liberty is the spirit of modern legal system and the core value of the right to privacy, as the right to privacy is the right to live free.
privacy;right to honor;liberty
D923.8
A
1007-8207(2010)04-0123-03
2010-02-10
石睿 (1980—),男,陜西府谷人,吉林大學法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