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鐵志
我上小學的時候,盡管處在十年動亂期間,學校和家里對學生依然還有寫字的要求。在人們的心目中,能寫一手好字,意味著具有良好的教養(yǎng)和學習習慣,通常學習也不會太差。我上的第一所小學,并不是當?shù)靥貏e有名的學校,但老師們的板書個個寫得漂亮。受他們影響,我一度對寫鋼筆字發(fā)生濃厚興趣,簡直可以說達到癡迷的程度。一有時間就臨摹行書字帖,把黃若舟先生的《怎樣快寫鋼筆字》以及《鋼筆行書字帖》第一冊和第四冊臨摹了足足二十多本,摞起來足有一尺多高。
我不敢說自己的字寫得怎么好,但我始終對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充滿羨慕和佩服。每當看到前輩學者的手稿,看到那些功底深厚的文字,我就在心中暗自贊嘆:這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大學畢業(yè)后當了編輯,從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后期電腦普及之前,每天收到的大量來稿還是手寫的。多年對寫字的愛好,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不無偏執(zhí)但非常堅定的“原則”:凡是字寫得慘不忍睹的來稿,就堅信它的內(nèi)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邏輯是,連字都寫不好的家伙,還能寫好文章嗎?我承認這種看法有很大的片面性,但很難改變它。
工作多年以后,我在單位里承擔過一些招錄大學生和復轉(zhuǎn)軍人的工作。從材料上看,不少同志學歷很高,資歷很深,水平不錯。但一看他們的字,總不免讓我心里發(fā)涼。顯而易見,他們從未受過良好的書寫訓練。過去把字當門面,是求職時的一塊敲門磚,如今似乎不那么為人所看重了。即便是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能夠?qū)懗鲆皇趾米值娜?,也是鳳毛麟角了。中華民族的書法傳統(tǒng),到眼下這波兒孩子身上,似乎就算斷了香火了,這不免讓人感到痛心。
徜徉在琉璃廠的中國書店,我見過一些寫成蠅頭小楷的科考試卷。那些娟秀的文字讓我久久徘徊,流連忘返。我的手邊也有朋友們贈送的復印狀元卷。我不僅對飽受貶損的八股文心存一份尊重,更是對賞心悅目的書法喜愛有加。我甚至在心里可笑地想,如果我是考官,單憑這手好字,也要對考生另眼相看。而遙想當年,在那些飽讀詩書的考官眼中,“雞爪扒”恐怕連一絲一毫入圍的機會也沒有吧。
我不是前清遺老遺少,并沒想為一個王朝的背影唱挽歌,或許我還真不配。我不想班門弄斧,講什么書法藝術(shù)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大道理,也不敢斷言寫一手好字對文化的傳承和個人教養(yǎng)的養(yǎng)成有多么關(guān)鍵的作用。或許就此讓書法藝術(shù)從民眾的視野和書寫中消失,在一些人看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比樓市漲價,股票升值次要得多,那我自然無話可說。但綿延幾千年的藝術(shù)瑰寶從此不被自己的國民看重,生生不息的書法藝術(shù)從此在我們這代人手中遠去,逐漸成為一個模糊的記憶,總不是我們的光榮吧。我們說了那么多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大話,卻連老祖宗留下的優(yōu)美漢字都寫不成樣子,讓我們何以面對列祖列宗,何以復興中華文明?
《文匯報》報道,偌大的上海,每年只有師大美術(shù)學院書法專業(yè)招收20名學生,專門培養(yǎng)書法人才,畢業(yè)后只有50%能到中小學任教。某小學招聘教師,校長要求最后入圍的30名候選人每人在黑板上用漢字書寫一到十,結(jié)果因板書太差,一個也沒有錄取。大上海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可見我的憂慮并非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