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紅 狼
從一個“僰”字開始,去珙縣尋找一個民族。
一個早已消失的民族。
經(jīng)過酒都宜賓,沿著長江支流我們逆流而上。一路的秋色和水光山影,幻化成神秘的色彩。浪花的喧囂里,有了沉郁的鼓聲和無字的歌唱。
仿佛一場古老的祭祀。
珙縣的九月,太陽依然燦爛如熾。
掛在川南的頭頂,以三十三攝氏度的高溫炙烤著鄉(xiāng)村和城市,炙烤著崢嶸的山巖和石頭壘筑的寨堡。
粘性的紅泥變成盛水的陶。地里的包谷和枝上的荔枝一起發(fā)酵,釀成濃烈的酒。安撫或者祭奠,曾經(jīng)壯烈倒下的無數(shù)亡靈。
九月的太陽帶著億萬年前的余溫,照見昨日的血腥,也照見今天的祥和。它是否就是僰人睜著的不屈的眼睛?
一個于四百年前消亡的民族,至今還目光如炬。
站在歷史的高空,俯瞰大明王朝的暴虐。俯瞰巖壁上自己最后的家園,也被箭鏃射中,成為王土。
僰人,一個頭戴荊棘的部落。
一個以巖壁為家以鷹為圖騰的民族,卻把太陽視為心中的神靈,永遠膜拜。以水為路,鑿木為舟,在長江水系隨波逐流,想在川南的崇山峻嶺做自己的主人。
于是,淺淺的河床以及懸崖險灘,烙下奔徙的腳印和一路的悲愴。
以竹為器以麻制衣以木石為工具的僰人,在刀耕火種與捕射魚獸中延續(xù)香火;在被朝廷追剿的逃亡路上延續(xù)族脈。雖處江湖之遠,卻不能安身立命。
視僰人如同野獸的歷代王朝,從未停止過對他們的剿滅。
于是,僰人只能像野獸一樣地生存。
于是,在公元1573年的秋天,這個民族,被大明王朝徹底殲滅。
如同獵殺獸類。
于是,一個曾在地球上生存了幾千年的僰人,從此在華夏民族中消亡。
四百多年的日起月落。
四百多年的歷史變更和滄海桑田,在今天的川南民間,在珙縣的懸崖峭壁上,我們隨處見到和聽到的,無不是有關(guān)僰人的古跡和傳說。
這就是歷史讓我們見證的一個民族的殘骸。
是誰的生命死得如此剛烈,拒絕土壤的溫厚和水的柔情?
把自己的軀體作為巖石的一部分,嵌于巖石之間。
站在巖壁之上。
在珙縣的蘇麻灣。
在蘇麻灣的千仞懸崖上,那么多的棺材赤裸裸地懸掛著,卻又四平八穩(wěn)地排列成不變的陣容,讓人觸目驚心。壯觀,勝似當初那場隆重的葬禮。
這就是僰人的懸棺葬。
沒有一粒塵土。沒有一叢荒草。
時光在巖壁和棺木上留下了漫長的歲月。懸棺,一懸就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黢黑的棺木,黑壓壓的一大片,像一幅巨大的巖畫,讓褐色或者灰色的巖石更加沉重,像一群受女巫差遣的蝙蝠,或者烏鴉,似乎永遠以詛咒的姿勢存在。
向著河流,向著森林和田野。
沒有墳。沒有墓。沒有墓志銘。
蒼鷹,帶著凄厲的嘯叫和僰人的靈魂,早已飛到天際。懸棺,依舊高懸于我們的頭頂,向世人訴說遠古。
在久遠的歷史長河里,游弋著僰人繁忙的身影。僰人相親相愛,開荒尋地,刀耕火種。跟我們的祖先一樣。扶著鋤犁是農(nóng)人,扛著戈矛是戰(zhàn)士。為抵抗強權(quán)而戰(zhàn),為生存的權(quán)利而戰(zhàn)。
哪怕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懸棺,懸在石崖上的棺木,裝殮著僰人早已腐朽的尸骨。
一具懸棺,是一個我們未曾見過的僰人。
許多具懸棺,盛葬著一個我們未曾見過的民族。
一個習慣逐水而居,善于攀巖、善于捕獵,崇拜太陽,已經(jīng)消亡四百多年的僰人部落。一個曾被稱作東方土著人的部落,要躲避的最大災(zāi)難并非洪水和瘟疫,而是朝廷滅絕人性的屠殺,剿滅。
于是,泱泱華夏幾無立足之地。
于是,從高原到川南,莽莽叢林以及巉巖峭壁,一路長灘短灘,隨波逐流。僰人扶老攜幼,像一群龐大的水族,順水遷徙,逃往。且戰(zhàn),且逃。
一路以巖洞為居所,以自己的尸體為路標,懸掛在高高的巖壁上。
于是,一具具懸棺,順風順水,仿佛一只只隨時可以起航的船,卻永遠停泊在風中。永遠尋找不到一塊安樂的土地,作為自己的家園。
或許這就是一個民族的氣節(jié)。
死后還站得那么高,數(shù)百年以后,僰人依然保持著不屈的尊嚴。
根根肋骨和脊梁,依然似淬火的鐵器。
耕,可以為農(nóng)具。戰(zhàn),可以成為銳利的兵器。
站在懸崖下,仰望一具具懸棺,我感覺他們就是我的祖先。
沒有紙錢和香燭,我把身邊和煦的陽光和田野的谷物,為之祭獻,以慰藉巖壁上的每一個亡靈。
安息吧,我的僰人。
太陽無法抵達的黑夜。
月光照不見的暗處。
有蝙蝠的飛舞和女巫幽森的歌唱。山影魍魎,河水低吟。激越的鼓聲在山谷回響。蘇麻灣的夜空,燈火闌珊。
九盞燈掛在珙縣,掛在珙縣的懸崖絕壁上。
僰人在巖壁上鑿出九個石窟,安置了從天空摘下的九顆星子。于是,星光在半空閃爍。照亮石壁,照亮點將臺,照亮一片空曠的平地。
照亮僰人的黑夜。
夜幕降臨,九盞燈火在銅鼓的敲擊聲中次第點燃。
霎時間,空地上人影綽綽,或披荊戴草,或赤臂裸胸,油彩涂面。戈矛和棍器列陣對峙,赤足踩著鼓點,進退有序。喊聲和著腳步,鏗鏘有力。山搖,地動。燈光在呼呼的風聲中搖曳。
銅鼓激發(fā)演武激情。燈火照亮仇恨的眼睛。
與強權(quán)抗衡,守住自己和整個族人活命的路。
……
九月,走進僰人的故鄉(xiāng),走進蘇麻灣那片神秘的土地。
秋日的天空格外高遠。陽光照耀著蒼茫大地,照耀著懸崖,照耀著懸崖下面一片茂盛的玉米地。
燈火業(yè)已熄滅,銅鼓業(yè)已不存。
巖壁上九個小小的石窟依舊,點將臺依舊,懸棺依舊,巖畫依舊,曾經(jīng)使用的物件依舊……那片齊刷刷挺立著的玉米,在我眼前,仿佛無數(shù)僰人戰(zhàn)士,正列隊嚴陣以待;空濛而悠遠的鼓聲,既像來自地獄,又像來自天堂。
四百多年的時空。
僰人似乎并沒有離去,正在回歸的路上。
面對熄滅的九盞燈,我忽然覺得它們會在每個夜晚亮起。會像磷火一樣飄忽。猶如黑夜心臟的跳動。猶如僰人不眠的眼睛。
猶如一個消亡民族的靈魂,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