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世劍
源流批評是我國書法批評的傳統(tǒng)形式之一。批評家在考察前代及同時代書家作品時,總是將之納入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考量其對前代書跡、書體、書風的接受承納,辨察后來者的用筆、結(jié)體、運墨、謀篇、布局等實際創(chuàng)作及理論主張上是否能自出新意,比較其中形態(tài)風貌異同、精神意趣高下、品格法度優(yōu)劣、社會影響大小、歷史流傳時間長短等。書法源流批評在用語上經(jīng)常會使用“類”、“法”、“本”、“從”、“師”、“采”、“效”、“擬”、“如”、“原于”、“出自”、“得于”、“相沿”、“發(fā)源”、“取法”、“憲章”、“陶染”、“取材”、“祖述”、“追步”、“繼承”、“相似”、“一脈相承”、“升堂入室”、“以……為宗”、“以……楷式”、“依……制度”、“與……殊合”等,以揭示出書法家數(shù)、體制、法度、趣味、意象、境界等方向的前后相承相連關(guān)系。本文對我國書法源流批評的邏輯進程、歷史表現(xiàn)予以考察。
書法藝術(shù)的進步,一定意義上說就是書法家、書法批評家彼此聯(lián)系、互相影響、血脈接續(xù)、觀念創(chuàng)變、學統(tǒng)傳承的歷史過程。書法源流批評隨著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而經(jīng)歷了萌芽、成型、發(fā)展、深化等幾個階段,對推動書法藝術(shù)的整體發(fā)展作出了積極貢獻。
書法是以漢字為表現(xiàn)對象,以毛筆線條為表現(xiàn)工具的一門意象藝術(shù)。書法藝術(shù)的萌芽可上溯到文字形成初期的上古階段,“當中國文化開始以書面形式累積、傳承時,也便有了書法藝術(shù)的萌芽”①。書法批評觀念形成雖可說與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同步,但真正落實到文字表述和概說上相對要晚一些。大概是在秦漢時期,書法源流批評開始萌芽。
對文字起源的探討是源流批評萌芽的標志之一。許慎承傳發(fā)展《呂氏春秋·君守》“倉頡作書,后稷作稼”②及《淮南子·本經(jīng)訓》“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③神秘主義思想,持“倉頡造字說”,《說文解字》:“黃帝史官倉頡……初造書契?!薄皞}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雹軓南笮?、形聲角度論說文字誕生。其后此說為崔瑗《草書勢》、蔡邕《篆勢》等認同,成為文字起源主流學說,與“結(jié)繩記事說”、“包犧象形說”、“書肇自然說”、“河圖洛書說”等一起正視了文字的起源。
源流批評還體現(xiàn)在對各書體起源的探析上,秦漢對草書起源的探析亦是書法源流批評萌芽的重要標志。如崔瑗《草書勢》立足對社會發(fā)展和現(xiàn)實需要的分析,指出草書演變自隸書,依靠加快書寫速度所致,注重書“勢”的傳承。趙壹《非草書》批評了當世“廢倉頡、史籀”“不思其簡易之旨,直以為杜、崔之法”⑤,厚古薄今,否定了草書的發(fā)展。他還從人的天資、氣質(zhì)、個性、學問關(guān)系等論述書法學習條件,開從資質(zhì)上論書“學”之先河。蔡邕《九勢》提出了“書肇自然”觀,重點分析總結(jié)了關(guān)于筆勢的九種方法、法則,對于后世從點畫、用筆、體勢等方面論述書法影響重大。
魏晉后,人們歷史意識發(fā)展較快,晉荀勖作《中經(jīng)新簿》“總以四部別之”(阮孝緒《七錄序》),立丙部記歷史事實,將史部獨立出來。至宋文宗元嘉十五年,立儒學、玄學、史學、文學于學館,列史學于“四學”中⑥(《宋書·雷次宗傳》),比較《隋志》與《漢志》可發(fā)現(xiàn)六朝史學著述絕大豐富,遠多于秦漢及以前,一切見出六朝時人歷史意識已非常強。這影響了時人秉持歷史眼光去看書法等文藝的發(fā)展,形成了凡事“窮本溯源”作風,如《文章志》、《詩品》、《書品》、《畫品》等有“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表現(xiàn)。單以書法源流批評來說,六朝時出現(xiàn)的大量書論著作,在文字起源、書體流變、名家法跡傳播、書法家數(shù)接受、審美趣味承傳等方向作了較多考辨梳理,理順了書藝發(fā)展變化狀況,應和“推源溯流”大氣候,真正成型。
探討書家之間的師法相承關(guān)系,是六朝書法源流批評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有衛(wèi)恒《四體書勢》、衛(wèi)鑠《筆陣圖》、庾肩吾《書品》等立言。如衛(wèi)恒《四體書勢》清晰梳理書家間“直接相傳”關(guān)系,揭示張芝草書的傳承,并加以比較批評,指出文舒得伯英超出諸人。邯鄲淳、韋誕同師于曹喜,邯鄲略勝韋一籌;鐘繇、胡昭俱學劉德升,各得其妙。衛(wèi)鑠《筆陣圖》梳理書家間“隔代承接”情況,指出蔡邕書法猛進得益于“觀碣”功。王僧虔將源流批評進一步闡揚,梳理了前代名家間祖述傳承關(guān)系,并在字形、書體等方面加以比較,落實到書法文本的美學分析上,指出他們學習的得失及創(chuàng)變的好壞。確定了淵源論、書體法度論、文本審美論、比較論四個維度,將歷時批評與共時批評、歷史批評與審美批評、文本細讀批評與比較批評相聯(lián)系,打通了書法批評中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王僧虔論書的批評表現(xiàn)標志著我國古代詩歌源流批評的構(gòu)架已經(jīng)成型。它極大地影響了后人對源流批評方法的運用。其他如成公綏、索靖、王羲之、虞龢、江式、蕭衍、陶弘景、袁昂、庾肩吾等也分別就書體、書史、書法世家、書風等探流溯源,批評立言,開拓出書法源流批評的多維形態(tài),標志著自覺的、理性的書法源流批評意識已發(fā)展成型。
自唐迄明末,書法篆、真、隸、行、草,各極其變??婆e取士,文人致力于書法臨習,沉潛古人書帖,尚法求工,以謀功名。文士們重學好學,推動了書法源流批評發(fā)展興盛。孫過庭《書譜》、張懷瓘《書斷》和《書議》、張彥遠《法書要錄》、宋黃伯思《東觀余論》、董逌《廣川書跋》、米芾《書史》、《宣和書譜》、陳思《書小史》、陶宗儀《書史會要》、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等,在文字起源、書法辨體、書風溯流、法度格調(diào)、書史及用筆(執(zhí)筆、運筆)、用具(運墨、選硯、采紙等)、結(jié)構(gòu)、謀篇等方面“追根溯源”,復歸歷史,總結(jié)書法臨習經(jīng)驗,提煉出書法創(chuàng)作、審美品賞基本規(guī)律?!疤麑W”思想的自覺建構(gòu)、傳承及對二王為代表的晉唐書風持續(xù)鼓吹是源流批評發(fā)展的重要標志。
透過“帖學”思想的建構(gòu)傳承,可把握書法源流批評軌跡、勢態(tài)。隋唐來,王羲之流美書法頗受歡迎。唐太宗尤好“羲之書”,作《王羲之傳論》來高度評價。上有所好,下必從焉,掀起臨習羲之書風。南唐李璟、李煜收集羲之帖刻為《澄心堂帖》,方便學習。宋太宗整理“二王”等人書跡成《淳化閣帖》,興《大觀帖》、《淳熙閣帖》、《淳熙閣續(xù)帖》等“叢帖”。蘇軾、黃庭堅、米芾習書法崇“帖學”,突破晉唐藩籬,由重“韻”到尚“意”,論及二王,品其風神意蘊。蘇軾《書所作字后》云:“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⑤超越了王羲之論用筆在“緊握用力”。元趙孟頫、鮮于樞推“二王”,揚“帖學”,將元初法顏魯公習氣扭轉(zhuǎn)復歸“魏晉”古風。鄭杓、劉有定《衍極并注》、盛熙明《法書考》探源溯流,對“帖學”多有發(fā)掘,闡揚二王風范。明成祖特選28人習“二王”,破除規(guī)矩森嚴缺乏生氣“臺閣體”書法。祝允明、文徵明、王寵、徐渭、董其昌等,悟魏晉書風追求個性解放況味,多在“帖學”尋活計,尊帖直到晚明,項穆《書法雅言》尊羲之為至圣,“褉序之外更無書法”⑤。朝代更迭,“尊帖”不廢,自覺傳承二王精神。當然,明“書法辨體”批評盛行也是“源流批評”發(fā)展重要體現(xiàn),歷來論析甚多,不贅述。
[9][12]喬曉陽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講話》(修訂版),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年,第103、112頁。
明中葉以降,封建社會步入晚期,受心學思想啟蒙覺醒的人們總結(jié)反思歷史,或“以史為鑒”,或“托古改制”。清代許多兼具書法家、大學問家雙重身份的士人秉持歷史眼光,從書體、字法、風格、流派、書寫規(guī)律等各個方面重新探源溯流,書法源流批評進入深化總結(jié)期。清代“碑學”的自覺建構(gòu)和對上古文字、魏晉碑刻的推崇整理是其主要體現(xiàn)。
清代“實學”“樸學”思想發(fā)達,書法家沉潛于學問研究,影響了書法創(chuàng)作觀念的形成。面對“碑帖之爭”,清代書家受乾嘉學風重考據(jù)、訓詁,整理文獻,發(fā)掘遺物,編纂圖籍的影響,從源流上進行梳理,在整理研究秦漢、魏晉、南北朝金石時重新發(fā)現(xiàn)內(nèi)蘊的拙樸、厚重美,喚起重視古體,學者們從碑版刻石文字史料出發(fā),“尊碑貶帖”,自覺建構(gòu)“碑學”理論,掀起“碑學革命”高潮。清初傅山回溯金石碑刻,率先師古,提出了“四寧四毋”書法觀,反媚趣、奴性趙、董書,閻若璩指出“傅山先生長于金石遺文之學”。嗣后金農(nóng)、鄭板橋標舉秦漢碑刻,“心摹手追”,樹起反帖學大旗。阮元從歷史考據(jù)入手,強調(diào)“書法遷變,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他“以古為真”,分南北派,發(fā)掘碑學,重建碑學地位。繼阮元后,包世臣對北碑技法、風格范疇窮源溯流,清理詮釋,建立完整碑學體系。其《藝舟雙楫》評論了漢代來書法用筆源流,鼓吹學習北碑。基于對周、秦、漢、魏、西晉碑版系統(tǒng)分析,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大小九宮說”,將結(jié)體理論推及章法理論??涤袨檠由炝吮畬W的啟蒙思想,他有別于阮元、包世臣以學者身份對書法進行本體論意義的追尋,而是以“微言大義”春秋筆法寓變革的哲學于書法理論中。⑦他梳理書法歷史同時完成了源流批評的理性建構(gòu),從《廣藝舟雙楫》目錄可見一斑。⑧
書法中“臨摹”名家真跡,擬議古人出入變化是書家創(chuàng)作常用方法之一。羅賓·喬治·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將藝術(shù)史上的源流承傳稱為“藝術(shù)家之間的合作”,指出:“如果我們不懷偏見地翻閱一下藝術(shù)史,我們就會看到藝術(shù)家之間的合作向來是一條規(guī)律?!雹嵴驗闅v代書家在書體、家法、名跡、風范等方面的合作,才推動了書法生生不息,發(fā)展前進。
書法有甲骨文、金文、篆書等多體,后世對各書體的奠基者、演化者及貢獻者有批評探析,總結(jié)了各體書法的歷史源起、發(fā)展面貌,清晰把握了各書系流派的傳承概況。以篆書來說,《說文解字》曰:“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敝赋鲎瓡鹪从谛跏饭亵?,在古文基礎(chǔ)上演繹而成。之后趙壹《非草書》、衛(wèi)恒《四體書勢》、呂枕《字林》、江式《論書表》、虞世南《書旨述》、張懷瓘《書斷》、竇蒙《述書賦》、盛熙明《書譜》、吾丘衍《學古編》、宋曹《書法約言》、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均加以辨析,直至王國維《史籀篇敘錄》作出總結(jié),基本上承認了太史籀草創(chuàng)篆書之功。在篆體演變中有所作為的有李斯、趙高、胡毋敬、智永、顏真卿、懷素、李陽冰及近現(xiàn)代名家如楊沂孫、吳昌碩等人,篆書從《石鼓文》中脫胎出來,參悟變化,如吳昌碩,“學篆好臨《石鼓》,數(shù)十載從事于此?!睔v代書評還對他們?nèi)绾纬幸u變異有認識,如梁巘《評書帖》:“智永、虞世南、顏魯公書折作轉(zhuǎn)筆,又間參篆籀,懷素草參篆箍。”指出變“折筆”為“轉(zhuǎn)筆”,融入了篆籀精髓,顏真卿等楷書得益于此,懷素草書亦同。對書法史上重要碑帖中的篆意,書評辨析入微。包世臣《歷下筆譚》:“惟《圣母》、《律公》,導源篆籀,渾雄鷙健,是為草篆”;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本漢第七》:“《景君銘》古氣磅礴,曳腳多用籀筆,與《天發(fā)神讖》相篆?!睂Α妒ツ副?、《律公碑》、《景君銘》作文本細讀,發(fā)掘出筆法、氣勢上與《石鼓書》一脈相承。對于增損變化得失,也有不少評論,何紹基《跋吳平齋藏秦山二十九字拓本》:“秦相易古籀為小篆,遒肅有馀而渾噩之意遠矣?!敝赋隼钏棺儎?chuàng)小篆,得古籀之遒勁而失古樸渾融。
不僅篆書,其它各書體亦有梳理考辯。如虞世南《筆髓論》、張懷瓘《六體書論》、姜夔《續(xù)書譜》等集中運用源流批評“敘體”、“釋真”、“釋行”、“釋草”,對“書體”作淵源闡釋。零散運用源流批評,發(fā)表對書體承傳的見解就更多了,結(jié)構(gòu)成一部部書體流別史。
重視流別,講究家數(shù)體制,用史家眼光審視前賢,品鑒比較,論析書藝得失,反撥“旁門左道”“野狐禪”等書學流弊,創(chuàng)作上“復古”,形成了書法“家數(shù)”源流批評傳統(tǒng)。書法源遠流長,書家眾多。歐陽詢《用筆論》指出:“百家千體,紛雜不同”。概論書法“家數(shù)”,首先是對歷代書家書藝作精煉概括和描述,審美趣味、欣賞水平的不同,故各人視野中的“家數(shù)”也有所不同,如王愔《文字志》中所收書家與羊欣《采古今能書人名》、庾肩吾《書品》、竇蒙《述書賦》、張懷瓘《書估》等在入選者、數(shù)量等方面均不同。后世對“唐四家”、“宋四家”、“明四家”等具體指誰亦說法不一。趨同認識如行書則二王、楷書則顏柳歐趙,表現(xiàn)出審美意趣的相仿,和對主流書法的肯定和崇尚。
雖然書法頗重“妙悟”,融匯眾家之長以新創(chuàng)。但對“家學”傳承的推崇,“師古”“復古”意識的強調(diào)也影響了中國書法格局的整體呈現(xiàn)。“家數(shù)”源流批評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世家書法”的梳理;另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對歷代“師古者”復何一家、何一體的考量。所以它能總結(jié)提煉某一家族書法的風貌、特性,為后人師法提供方便路徑,如六朝衛(wèi)氏、王氏、謝氏、庾氏書法都有典型的家族秉性、精神。從接受美學角度說,還可把握書法愛好者審美“期待視野”的變更。通過著名“書家”(如顏真卿)一個“點”,擰出“書體”(顏體)發(fā)展一條“線”(那些人好顏書、習顏體),考察“書風”變化一個面(后世不同時代“揚顏”“抑顏”之風,抑或尚“法”,還是尚“韻”、尚“趣”等),為認識書法確定了基本標識。
后世書家對前代名篇書法總會探“本”溯源,選其好尚而臨摹擬法,形成了書法“文本”之源流批評。其中篆書以臨《石鼓文》為著,行書以臨《蘭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為多,楷書則以顏真卿《多寶塔碑》、《顏勤禮碑》,柳公權(quán)《神策軍碑》、《玄秘塔碑》為代表,其中任何一碑、帖佳作,均能寫出一部作品接受史、闡釋史來。如《蘭亭序》帖,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稱,關(guān)于它的真?zhèn)危怨乓詠?,眾說紛紜,《隋唐嘉話》及《蘭亭考》、《蘭亭序考》對此本事載之甚詳,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還發(fā)生過《蘭亭集序》大辯論。出現(xiàn)了以郭沫若為代表視《蘭亭序》為偽作的否定派,和以高二適和商承祚為代表的肯定派。的確,《蘭亭序》經(jīng)唐皇李世民的推重闡揚后,為后世所寶。幾乎各代大書法家都臨習過此帖,版本繁雜,有《開皇本》、《定武本》等幾十家,可分出“形似派”、“神似派”、“古樸派”、“流美派”等多個系統(tǒng)。
書法風格的傳承,是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一大表征。書法批評中有“書如其人”思想,常使用“筋”“骨”“肉”“神”“妙”“能”“逸”等具有美學意味的品人詞藻來評斷各書家書風之差異,論后世書家學習古人之得失,及品評書法美學趣味及境界之高下。
從風格視角考察書法,可以察識不同歷史時期審美風尚的流變。所謂六朝尚“意”、唐人尚“法”、宋人尚“韻”、明人尚“趣”、清人尚“樸”,是對各朝書法整體風格的精煉概括。不同朝代書法審美風尚的形成,既受本朝社會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等方面綜合因素的影響決定,也與對前代書法的選擇性承傳接受影響分不開。譬如唐人尚“法”,根源于對鐘、王“真書”書寫規(guī)律的考察提煉,是對鐘、王書法“典雅”“端正”風格的承傳、定型化。宋人尚“韻”,主要是推崇“帖學”,傳法魏晉“自然天成”“輕便流美”風格;明人尚“趣”,與趙孟頫“圓潤”風格書法的持續(xù)影響,及“陽明心學”發(fā)達造就大批“師心”論者相關(guān);清人尚“樸”,則離不開傅山、楊賓、王澍、翁方綱、鄧石如、伊秉綬、阮元、包世臣、何紹基、康有為等人對漢魏“風骨”“古樸”“厚拙”風格的連續(xù)闡揚,及在書論著述中的大力推重漢隸及魏碑,貶抑帖學,奠定了清代書壇的“師古”“厚古”的主流風范。
還有采用文本細讀批評方法探“本”溯流,仔細審辨不同書家繼承同一書家得“風格”之差異的批評表現(xiàn)。如唐張懷瓘《書斷》轉(zhuǎn)述書家衛(wèi)瓘之父衛(wèi)凱語云:“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靖得其肉。伯玉(衛(wèi)瓘)采張芝法,取父書參之,遂至神妙?!狈謩e指出了衛(wèi)凱、衛(wèi)恒、索靖、衛(wèi)瓘四大書家學習張芝,各重其一,形成不同書法美學風尚的事實。又如“虞世南得右軍之美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右軍之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右軍之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右軍之清而失于拘窘”、“李邕得右軍之法而失于狂”、“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于粗”(李煜語)從力、意、清、法、筋等方面明晰了五家?guī)煼ㄍ豸酥畷ㄖ檬?,體察入細,非具有精審的歷史眼光非能及。
總之,源流批評與象喻批評、辨體批評、法度批評、審美批評、倫理批評、比較批評、紀事批評等一起組構(gòu)成我國書法批評的多維形態(tài),內(nèi)在地決定和影響著我國書法批評的言述方式、發(fā)展樣式及精神生成與承傳。源流批評,是歷史批評模式的一種表象,從一個視角映現(xiàn)出我國書法發(fā)展的歷史狀況、學理形態(tài),體現(xiàn)出書學批評的理論趣尚、美學功能,反映出先人審美意識的發(fā)展節(jié)奏和美學探索的實踐軌跡,具有獨特的認識意義、觀照價值。
注 釋
①金開誠、王岳川:《中國書法文化大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②[先秦]呂不韋等:《呂氏春秋(卷十七)》,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10頁。
③[西漢]劉安等著,張雙棣撰:《淮南子校釋(卷第八)》,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28頁。
④[東漢]許慎著,王貴元校箋:《說文解字校箋》,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⑤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⑥[梁]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92頁。
⑦姜壽田:《中國書法理論史》,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173頁。
⑧[清]康有為著,崔爾平校注:《廣藝舟雙楫》,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
⑨王至元、陳華中譯:《藝術(shù)原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