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哲學都無法回避對于生存與死亡的問詢,因為對于個體而言,其生命的展開就是一段從生向死的有限的時間歷程。而死亡更是把人類關切的視野指向終極之域。人生而在世的價值意義,皆因預設的那個終點才有了追問的可能。對死亡問題的觀照往往是去透徹理解某一種哲學的重要途徑?!肚f子》通篇對死亡的言說共達兩百多處,足見其對死亡主題毫不吝惜的偏愛。可以說,對死亡的思考貫穿了整個《莊子》哲學最重要的部分。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韜,墮其天帙。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
——(《莊子?知北游》)
《莊子》里孔子曾問道于老子。對于生死,老子認為人在天地之間的存在就像是駿馬跑過縫隙,只是一瞬間的事。生長勃興,無不自然生發(fā)出來;變化消逝,無不自然趨于消亡。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物臨著死亡往往哀吟,人類面對死亡總難抑悲戚.解脫了自然的捆束,毀壞了自然的拘恬,紛壇宛轉,魂魄必將消逝,身形也隨之消亡,這才是復歸本源。從沒有形體達到具有形體,又從有形體變?yōu)闆]有形體,這是人們所共知的。
《莊子?至樂》篇里記載:“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夏秋冬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p>
莊子坦然明白地講出了他對死亡的認知。既然死亡好比放下沉重的包袱,解開紛擾的束縛,那么它就是無可避諱的??鬃釉?“未知生,焉知死?!迸c悅生惡死的儒家比較起來,以《莊子》為表現(xiàn)的道家似乎對死亡有著強烈的渴望。在《至樂》篇中,還有一個關于骷髏的故事: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摈求t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鼻f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莊子》在這里借骷髏之口說出了“至樂”一種。這段往往成為人們認為莊子悅死惡生的依據(jù)。郭象就曾對這一段解釋云:“舊注云,莊子樂死惡生”,但莊子果然就是人們常以為的這樂死厭生的消極面目嗎?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中,道家本是最重視生命價值的學派。莊子尤為珍重個體生命,在《莊子》中有不少“重生”、“養(yǎng)生”、“保生”的思想?!蹲屚酢菲?“夫天下之重也,而不以害其身,又況他物乎!”這句話鮮明的標明了莊子的立場——任何身外之物都不值得以生命的犧牲為代價?!澳茏鹕?雖貴富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人的一生往往充滿了追逐,心所欲求之物一旦不能得到滿足,就會陷入難耐的焦灼,而得到了功名利祿,美色華服又如何呢?欲壑難平。追逐和迷戀使人的一生就在茫茫碌碌中毫無自由地走向終結了。給生命帶上枷鎖是不值得的,即使是看起來不那么庸常的美德。儒家雖然避免著談論死亡,但似乎并不畏死??鬃诱f:“朝聞道,夕可死也”。這是試圖用一種更為崇高的價值來對抗死亡的虛無,從而否定死亡的終極性,獲得“不朽”對有限生命的超越。儒家倡導人要畢其一生去追求道德的實現(xiàn),如果不能兩全,那么要選擇以死亡來成就道德。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成為一種被普遍推崇的高尚氣節(jié)。但莊子卻并不以為然,反而把這種價值選擇視為一種黑色幽默。
“世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于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于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yǎng)壽命者也。世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貴?!?《莊子?盜拓》)
《莊子》認為這些被世人推崇為賢士忠臣人,死得其實很愚蠢。為了那些所謂的美德和聲名連性命都不顧不惜的行為是不值得被尊崇的。那么,在莊子的眼里死亡又是如何成為一種“至樂”的呢?
為了理解莊子之意,我們須要記起莊子生活的時代何其兇險。戰(zhàn)亂紛爭的戰(zhàn)國時期,人人都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敖K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刹话埃咳酥^之不死,奚益?”(《莊子?齊物論》)當人的生存遭遇了無法化解的悲哀和無奈,活著就成為一種至苦,死亡反而成了一種寄托和庇護。對莊子而言,不是真的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為之而死。當死亡可以帶人超越生存的困境達到自由時,它便成為了一種如返家般強烈的渴望?!坝钀汉踔f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莊子?齊物論》)我們不難聯(lián)想到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所說的,哲學家畢其一生孜孜以求的正是死亡,哲學是對死亡的練習,當有一天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只不過是回到那個我們向往已久的地方。如果竟有人對此感到憂慮恐懼,那就太淺陋了。人是向死而活的,對死亡的探討是為了更好的活著,追問活著的意義。所以《莊子》也如是說:“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大宗師》)
《逍遙游》汪洋恣肆幾千字所描述的鯤鵬展翅到姑射山神人看來莫不是超越了物我的困境而達到一種絕對自由的逍遙狀態(tài),但仔細考量,“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的鯤鵬也好,“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姑射山神人也好,其實終究都是“有所待”的。只有有所憑借才能進一步達到另一種狀態(tài),而這種“有所待”也是一種受困。《逍遙游》其實是在言說我們的“不得逍遙”“不得游”。我們好比時空的囚徒,受限于此生此世,受限于個體的感官和知識,受限于欲望和迷惑。要獲得真正的自由,莊子認為只有訴之“齊物”。因此在莊子那里,生與死之間并無所謂分界,生死本是同一的?!吧酪餐?死也生之始,熟知其紀!”“萬物一府,死生同狀”(《莊子?在宥》)
《莊子》里有一個非常著名的關于“七日而渾沌死”的寓言故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渾沌可以看作是最初的虛無狀態(tài),日鑿一竅則是“無”中生出了“有”。那么這里“無”才是“生”,“有”反而是一種“死”。 很難說儵與忽不是某種意義上的我們自己——“苦心勞行,以危其真”。我們這些愚昧的人,甚至不能分清生活與迷夢的界限,又怎么知道“生”不是“死”,“死”不是“生”呢,又怎么能知道害怕死亡就不正像自幼迷途而不知道返回家園那樣呢?
所以《莊子》將死視為“至樂”,卻并沒有提倡主動尋求死亡。這是因為他只是要借助生死來顛覆、重估世人所持的價值?!肚f子》論述了大小、有無、美丑、是非、榮辱、死生、貴賤、壽夭、物我等兩極對立的價值觀念其實都是相對的?!俺烧?毀也”——任何一種在世的獲得成就其實也是另一種失去和困境,我們真正需要拒絕和超越的,并不是生死形體的變化,而是生命的困頓和心靈的囚禁。
以這種自由的理想為指導,《莊子》依據(jù)“齊物”的心理程度區(qū)分了常人與“真人”“至人”“神人”。對于常人而言,生時,要以曠達的心態(tài)處世,好比“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死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直面?zhèn)€體的死亡恐懼,通過生死自然和生死齊一解構了死亡的未知性和絕對意義的終結。而“真人”“至人”“神人”更是提升到一種“不生不死”的“逍遙”境界。他們“登高不惶,如水不濡,入火不熱”,又“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边@些“真人”“至人”“神人”常被后世誤解是荒誕不經(jīng)的道教迷信,其實莊子正是借由這些離奇神妙的想象和譬喻表達了一種徹底而絕對的自由精神境界。而要完成這種對有限生命的形而上的超越,必須通過“體道”,逐步從“有”通向“無”而獲得與道為一的自由境界。體道的方法有兩個——“坐忘”與“心齋”?!洞笞趲煛分袑懙?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能守之,九日后能外生;已外生,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p>
這種邏輯并不借助外物,而是倚重個體本身的心性,從思維上消解生死的二元對立,體悟生死的不可分別,從而徹底消解了死亡的終結意義?;蛘呶覀円部梢哉f,如果把“死”看作對于有限的“生”的變化,毋寧說莊子一生都在追求著對死亡的體驗,因為在這種意義上,“死”才是是真正的“生”,它去除了人生中種種迷夢的遮蔽,解開了功利得失的束縛,超越了“有所待”的生存困境。而由此昭明的這種清虛恬淡,自由復歸于宇宙大化的狀態(tài)便成就了一種獨特澄明的審美境界。正如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指出的:“莊子思想的出發(fā)點及其歸宿點 , 是由老子想求得精神的安定 , 發(fā)展而為要求得到精神的自由解放,以建立精神自由的王國?!?而這種自由解放 ,不能求之于現(xiàn)世 , 也不能如宗教家的廉價地構想 , 求之于天上、未來; 而只能是求之于自己的心。心的作用、狀態(tài) , 莊子即稱之為精神,即是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而此種得到自由解放的精神,在莊子本人說來,是‘聞道,是‘體道’,是‘與天為徒’,是‘入于廖天一’;而用現(xiàn)代的語言表達出來 , 正是最高的藝術精神的體現(xiàn)。”
[1]陳鼓應譯注.《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孫海通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李叔崇著.《死亡簡史》[M].北京:四川出版集團 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
[4]海波著.張豈之主編《佛說死亡》[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
[5]徐復觀著.《中國藝術精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