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今天,性幾乎完全成了一種心理過程”[1]。通過對性的描寫可以了解人的心理及人最本真的狀態(tài),從而更好地認識自己。法國啟蒙主義者蒙田說過,“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認識自我”。王安憶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承擔了這一任務(wù)。
“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現(xiàn)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個嚴肅的, 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2]。 由于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很少有作家像王安憶這樣大膽地直面人根本的生命欲求。王安憶不僅面對了,而且還通過細膩的描寫,向我們揭示了這種欲求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以及它在多大的程度上支配了我們的行為。
王安憶的性愛小說主要包括“三戀”和《崗上的世紀》,這是她影響很大并引起較大爭議的作品。對于這幾部小說,很多人都已作出過自己的評價。在我看來,這些小說最吸引人和最有價值的地方在于作者對生命困境和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展示。人的一生會面對各種各樣的困境,但王安憶所揭示的這種困境是由人的生理欲望造成的。從這樣一個角度來切入人的生存,由此揭示出的生命困境可謂是根本性的,并帶有命中注定的悲劇色彩。
悲劇觀念“是在人類感受到自我與整個宇宙,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的分裂和對立中產(chǎn)生的。整個宇宙,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是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但這個環(huán)境與人類卻不是一體性的存在。它是有自己獨立的意志,獨立的力量的。它的意志與人的意志常常是對立的”[3]。這段話揭示了悲劇的根本特征是分裂和對立。
從人的本質(zhì)來說,人都有著根深蒂固的本能欲求。這注定了他們在有了這種需求時必然會千方百計地去尋找某種方式并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去實現(xiàn)其需求。如果這種欲望沒能得到滿足,人就會長久地焦慮不安,從而使得其他所有的事情都無從談起。我們是自然人的同時也是一個社會人。在社會的框架內(nèi),我們必須按照社會規(guī)定的并且被大多數(shù)人所認同的倫理準則去行動。由此,人就只能在生命欲求與社會規(guī)范的夾縫中生存。也因此,這種生存才顯得異常艱難,異常痛苦。以此為出發(fā)點,王安憶的這幾部小說展示了人的分裂及困境。
二
性欲往往是于不動聲色之中以強大的力量支配著人的心理和行為。王安憶看到了這種隱蔽的力量,可謂目光犀利。在王安憶小說中最生動地展示了性給人所造成的困境的是《小城之戀》。其中的主角,是一對成長中的少男少女。處于青春期的他們,生命力異常強盛,生理的本能欲求也極其強大。他們不是夫妻,他們所有滿足欲望的性活動都必須小心地避開周圍的人。每次他們想要約會的時候,都沒有過多地靠語言來定下相見的時間、地點,但他們總能走到一起。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深深的默契。他們之間所有的性吸引和性活動都是在這種默契中完成的。他們好似在共同服從著某種神秘的暗示。它把這兩個沒有愛情的人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可見,性這種欲求的力量是多麼強大和神秘。
這一欲求推動著他們,使得他們所有的行為都不由自主,所有的抗拒都力不從心。由此,他們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行為,性的欲求支配了他們的一切,他們成了性的奴隸?!靶栽谌说默F(xiàn)實生活中已經(jīng)被客體化和外化,已分裂了人的整體生存。性,經(jīng)由強大的無意識的推進,把人拋向客體化世界——性的全部秘密就在這里,性成了一項強加給人的客體性”[4]。
在面對性欲望的無能為力中,他們痛苦著。一是因為無法正正當當?shù)貙崿F(xiàn)其生理欲望,二是他們在偷偷摸摸滿足了自己的欲望后,又總會產(chǎn)生愧疚的心理。生命的自然需求和社會的倫理道德之間并不總是統(tǒng)一的,這種分裂造成了人的分裂。在他們的焦灼、苦悶、壓抑和渴求中,涌蕩著人固有的生命激情。這種激情使他們陷入了困境。如果沒有這種生命內(nèi)在欲望的燃燒,那麼一切的倫理道德對于他們來說都不會成為一種限制。但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這種欲望,這是無法遏止的,更何況是處于青春期的他們。其實,他們在產(chǎn)生愧疚的心理時,表明了他們自己在無意識中是承認社會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他們在愧疚時,自我的分裂也同時產(chǎn)生了。長久的分裂會導致瘋狂。所以,他們之間的角逐和宣泄都使人感到一種獸性的瘋狂。當然,這是一種被圍困的野獸的瘋狂。
其實,他們只是兩個孤獨的孩子。他們之間的一切是自然地發(fā)生的,沒有什么應(yīng)該對他們進行指責的地方。他們之間雖然沒有愛情,但當他們在滿足了自己的欲望,手牽手回去的時候。你并不會感到邪惡,甚至感到溫暖,給人一種天真的氣息。錯誤的周圍的環(huán)境和世俗的眼光讓他們本該順應(yīng)卻沒有順應(yīng)自己的人性。他們錯就錯在于他們以為自己錯了。這種罪感的萌發(fā)在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的無知。這種無知是由他們的年齡和所處的環(huán)境造成的,這使得他們不可能正確地認識和看待身體欲望的產(chǎn)生和實現(xiàn)。如果他們正確認識了,他們就不會那樣忍受著罪感的痛苦折磨。可以看出,他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精神壓抑。通過對這種罪惡感和精神壓抑的描寫,王安憶表現(xiàn)了復雜的難言的成長之痛。
在這篇文章中,性既具有無比的創(chuàng)造性和巨大的更新力,也具有強大的毀滅性。由此可以看出,王安憶對性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從整體來看,這篇小說表現(xiàn)了人的欲望之路。怎樣陷入深淵、怎樣掙扎想擺脫、最后怎樣超越這一切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這就是這艱辛的欲望之路的全過程。這一過程,充滿了強烈的悲劇性。
三
《荒山之戀》講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婚外戀故事。兩位主人公分別拋開了他們的家庭,不顧一切地私會。當然,他們的這種行為是違反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而且,從具體的情形來看,他們確實也對不起他們各自的丈夫或妻子。特別是那個小提琴手,他的妻子那麼溫柔、賢惠,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還從心靈上對小提琴手進行了拯救,使他感到了溫暖和自信,從而獲得了新生。但小提琴手還是辜負了她。這樣的人我們是應(yīng)該對其進行道德上的譴責的,但在讀小說時,我們卻并不覺得他們特別可恨,而且還對他們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在《小城之戀》中,兩位主角的關(guān)系還主要是一種性關(guān)系,但在這里,這兩個相互吸引的人之間就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性關(guān)系了。在他們發(fā)生性關(guān)系之前,互相都有點什么打動了對方。他們也曾努力要放棄這種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和感情,但他們的努力最終被證明是無用的。他們不顧一切地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和空間來做愛,來共同創(chuàng)造激情、分享激情和發(fā)泄激情。面對那麼強大的激情和生命欲望,他們只能屈服。事實證明,他們所有的意志力都支撐不了多久,最后還是無奈地放棄。這是一種深刻的、無法解決的矛盾。所以最后他們只能選擇了死。
《崗上的世紀》中,下鄉(xiāng)知青李小琴為了能被招工回城,同隊長揚緒國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一開始就是指向明確的目的,帶有鮮明的功利色彩。但李小琴的愿望最終是落空了。在這種情況下,對揚緒國的恨就肯定是必然和強烈的。所以,她上告了揚緒國。應(yīng)該說從這以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是一種敵對關(guān)系,但揚緒國在監(jiān)獄期滿后,還不顧一切地去找李小琴,而李小琴也沒拒絕他。非但如此,他們還在一起度過了激情的、銷魂的、絕無僅有的一星期??梢娦杂牧α渴菑姶蟮?。它往往越過道德、功利的層面而專著于自己的實現(xiàn)。人在性這種生理欲望面前,是那么的無能為力。它就象是一種神秘的力量,主宰著人們的一切,使他們的一切行為都那么不由自主。但其實,這樣的關(guān)系多么讓人感到辛酸,甚至讓人感到屈辱。人在必須求助于自己所恨的人,或者不得不與自己的對立面合作時,其中的無奈可想而知。這是一種何其尷尬的處境。但這樣一種尷尬卻又是客觀存在和異常真實的。這種尷尬是人自身的一種分裂。
“所謂悲劇精神,就是人們認識到: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己,是永遠對立和分裂的”[5]。王安憶的這幾部小說,都在一定的程度上表現(xiàn)了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深刻矛盾。這種種的矛盾構(gòu)成了人生存的困境。
四
美國學者蘇珊?蘭格在她的《感情和形式》中說,“他的人性就是他的命運”。而性欲是人性最基本的組成部分,由此看來,性這種生理需求構(gòu)成了人無法抗拒的命運。在無法抗拒的命運面前,人的存在就只能是一個悲劇性的存在。
綜觀王安憶的性愛小說,其主角在道德上都是有缺陷的,無一例外又都是一些悲劇人物。一個道德上暗淡無光的人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悲劇人物是有條件的。首先,悲劇主人公在道德上的墮落有強大的客觀因素。其次,在墮落過程中應(yīng)對自己的行為有一定的自我批判意識。一個絲毫沒有這種道德沖突的人物就不可能成為悲劇主角[6]。王安憶筆下的這些人物,他們的墮落在于他們都不是在婚姻的框架內(nèi),甚至也不是在有感情的前提下去實現(xiàn)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基本生理欲望的。在這種生理欲望和倫理道德的沖突中,他們有著痛苦的自我批判和掙扎。所以,他們是悲劇性的存在。也因為此,他們才引起了我們較大的同情心。
十九世紀丹麥評論家勃蘭兌斯說過,“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王安憶的作品,是符合這個論述的。她通過對兩性情愛的復雜微妙心理的刻畫,淋漓盡致地寫出了人在面對強大的本能欲望時的那種靈魂矛盾和掙扎,從而揭示出人存在的困境和悲劇性。這是一種基本的生命困境,人人都是不可逃避的。正因此,王安憶的書寫才那樣觸及人心,充滿了魅力。
在這幾部作品中,王安憶并不是專門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寫作的。因為她所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女性的經(jīng)驗,而是包括男人和女人的整個人類的共同的生命體驗。這些體驗包含著許多說不出的痛楚。由此,王安憶用一顆寬容的心理解著他們,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注釋
[1]林舟:《清醒的文學夢——韓東訪談錄》,《花城》1995年第6期。
[2]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席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
[3]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頁。
[4][俄]尼古拉?別爾嘉耶夫:《人的奴役與自由——人格主義哲學的體認》,徐黎明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05頁。
[5]曹文軒:《第二世界》,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303頁。
[6]徐岱:《藝術(shù)的精神》,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7—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