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電影《無極》之前,我是這樣想象《無極》的:極致的色彩,極致奢華的布景,極致壯觀的外景,以現代方式演繹的古典中國風格的配樂,大量使用搖臂和斯坦尼康以追求場景的三維感,看上去有點故作深沉的對某種人生哲理的思辯主題,一個貫穿整個故事的大懸念……當然看過《無極》的人可能一下子就能推翻我的這些想象,不過,《無極》稱得上是中國大陸電影中的大片,可以說從這部影片的策劃、立項到投資、開拍到完成、發(fā)行的運作過程等角度來看,《無極》在中國大陸有許多開創(chuàng)性的東西。
首先,表現在題材方面。我不記得在動畫片《大鬧天宮》和《哪吒鬧?!芬约昂髞淼摹短鞎孀T》之后,中國大陸還有沒有別的帶有史詩氣魄的魔幻電影,《孔雀公主》那樣的不算。在2001年金雞獎項中,《毛澤東在1925》的電影摘得桂冠,特邀佳賓爾冬升不無揶揄地說:大陸還可以多拍一點其它的東西……不想5年之后,獲獎的還是《張思德》這樣的電影,其他的類似于此的還有《開國大典》、《生死抉擇》以及《孔繁森》等。我們可以粗略計算一下,大陸一年生產電影200部左右,在題材上,除了幾部屈指可數的喜劇恐怖片之外,真正能夠具有一定的新意、一定的特點,能夠走出傳統(tǒng)“樊籬”的,沒有多少,而《無極》在題材方面是很有創(chuàng)意的。
其次,表現在架構方面。3億元人民幣的投資,亞洲頂級明星群與世界頂級導演的組合、現在已知的最先進的電影制作技術……如此氣吞萬里的壯觀架構,可以說在大陸前無古人。張藝謀的《英雄》和《十面埋伏》與之相似,但規(guī)模上的差距卻是顯而易見。尤其是它的共同遵守中國語言文化的多元合作形式,可以說是“填補了我國電影行業(yè)的一項空白”。
最后,表現在運作方面。也就是整個《無極》事件。如果把題材、架構、投入、宣傳、攝制、獲得票房……所有這一切,串起來看,我們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個近乎完整的、已經比較成熟的、現代的、為目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所采用的電影制作模式。從張藝謀的《英雄》和《十面埋伏》開始,中國大陸電影才真正具備了“無限細化的團隊分工、流水線作業(yè)、明星制、制片人制、導演的獨立理念”這些與國際接軌的電影生產模式,而這次陳凱歌比張藝謀走得更遠,也更堅決和徹底。這種模式其實沒什么新鮮和大驚小怪,無論歐洲還是美國,無論藝術電影還是商業(yè)電影,作為后工業(yè)時代的一個行業(yè),大家拍電影走的都是這個路子,只不過中國大陸電影一直不是這樣,所以有《無極》這樣一部出來,就有了首創(chuàng)意義和革命精神。
當然,作為整個“事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不可能繞過《無極》這部電影本身。如果假設一個提問:你認為《無極》最爛的地方是哪里?歸納答案后,“得票”最多的答案是:胡編亂造看不明白。
大多數中國觀眾現在只能扮演一個在電影院里竊竊私語的觀眾角色,以現實生活層面共有的喜好和優(yōu)劣標準來重新解讀電影,不客氣地講,他們仍然停留在過去給《大眾電影》雜志的“影院人語”欄目寫信指出在某部古裝戲里發(fā)現了電線桿子的水平。因此,他們才會質問《十面埋伏》的情節(jié)的不合常理,他們才會失笑于劉德華等的古文臺詞,他們才會計較地理天氣的真實可信,他們才會像一群過家家的小女孩兒一樣死死抓牢前因后果這條主線,緊縛想象力的翅膀,拼命地試圖復制生活的原態(tài)。
這些觀眾里頭有一大半純粹是為了貶損《無極》而去貶損《無極》的。這與《英雄》和《十面埋伏》的千夫共指極為相似。也許,在《無極》上映之前,就有那么一幫家伙備好了詞語,片頭可能還沒放完呢,先滅你一下再說。網上有無數對這部電影匪夷所思的指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有大量“懂”電影藝術的人,從綠幕或者藍幕的制作水準、電腦技術以及杜比、環(huán)繞、覆蓋、立體度、流、頻等等這些方面下手,對《無極》大加撻伐。這種起哄似的“倒歌”風潮,不足為奇,倒不是因為有《英雄》和《十面埋伏》的遭遇打底,而是國人在精神領域的集體同方向傾斜的習慣早已讓人見怪不怪。
中國當代大眾文化存在一定的陰暗面,其具體特點是誤讀、媚俗、膚淺、誤導、毀滅、冷血、殘忍、受眾最廣、巨大的同化力以及其它——如王朔先生之觀點。大眾文化的主要載體是大眾傳播形式,而史無前例的方便、快捷、自由的傳播工具互聯網的出現,則讓大眾文化獲得了的從未有過的強勢,它的一切特性也隨之被發(fā)揚光大。圍繞電影《無極》所發(fā)生的一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由文字而影像,由貶損而丑化,當“倒歌”運動因為胡戈《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而登峰造極的時候,中國當代大眾文化的這些特點也就充分地暴露出來。
其實沒必要在法理角度上糾纏什么,可以肯定,無論在陳凱歌發(fā)話起訴之前還是之后,胡戈都沒有因為改編《無極》而直接獲得利益。不過,《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會不會從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無極》的潛在票房呢?比如,有N萬個本來打算去電影院觀看《無極》的人,因為看了胡戈版改編而產生了“《無極》就是這個啊”的不良印象而放棄了原來的想法——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不過需要明確的是,因為批評與因為改編而阻止了原作利益的獲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還有,毫無疑問,胡戈在寫《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的時候完全沒有惡意,完全是沖著搞笑找樂消遣好玩去的——但這偏偏惹怒了陳凱歌。
陳凱歌稱得上是當代中國藝術大師——一如馮小剛所言:“凱爺最適合待的地方就是象牙塔,每個民族,都會有這么兩三位爺,國家再窮也得養(yǎng)著?!惫艁硎ベt皆寂寞,從《黃土地》開始,到《孩子王》、《大閱兵》,到《邊走邊唱》,到《霸王別姬》、《溫柔地殺我》,再到《無極》,陳凱歌一直孤獨地跋涉在藝術思想的前鋒線上,享受或者忍受著另外一個高度帶來的快樂或寒冷。對一個大師來說,他的內心世界不為人理解不為人知甚至遭人詬病都是很正常的,也是可以接受的,與大眾的精神取向同流合污便不成其為大師了。一般情況下,面對大眾文化的上述特點,多數中國大師選擇沉默。但是,也總有幾個大師會站出來,站到大眾的對立面,說真話,說心里話,直刺大眾文化的無恥,以至觸犯眾怒。
現在,輪到陳凱歌站出來了。不是度量小,不是無趣,不是無聊,而是一個藝術大師對大眾文化無恥性一面的當頭棒喝!當我們自以為是地沉湎于媚俗、膚淺和毀滅的狂歡中時,我們需要一個大師引領我們找到思想上的西奈山神喻,從而進步,從而高尚,從而醒來。但是,現實總是這樣殘酷,與所有的中國大師一樣,陳凱歌同樣被大眾敵愾同仇,李承鵬說:陳凱歌告的不是胡戈而是人民。對于一個對大師從來都缺乏敬畏心理的民族來說,這種態(tài)度很容易理解。所以,對于饅頭事件,陳凱歌更應該選擇的是沉默,而大眾則可繼續(xù)在想象中的高雅和物欲文化里,“動”到“無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