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 江南雪兒
那些帶有“革命”記憶的回憶
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 江南雪兒
“革命”——這是個多么響亮而干脆的動詞。我童年時代,廣播喇叭里總是播送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口號,墻上總是出現(xiàn)“將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進行到底”的標語,軍人被稱為革命軍人,干部被稱為革命干部,學生被尊稱為革命小將,我們不夠成為紅衛(wèi)兵的年齡,我們對那些被革命詞語炫目包圍的人和事充滿迷戀和崇拜。我們沒有參加過“革命”,但我們在“革命”聲中耳濡目染茁壯成長。我可以將所有的英文單詞忘卻,但revolution(革命)一詞永記心頭。“革命”作為一個特殊語義被框架到我記憶的特定年代。
一條橡皮筋,被女孩子蜂飛蝶舞地跳躍、翻飛,那是多么美麗動感的回憶畫卷。
至今我都記得童年跳橡皮筋的革命兒歌,歌詞很“革命”。所謂橡皮筋,就是報廢汽車輪胎剪下的有彈性的寬條,有單層玩的,也有雙層玩的。我們單層玩的是關(guān)于周扒皮的兒歌。
周扒皮,好吃精
半夜起來偷公雞
我們正在做游戲
一把抓住周扒皮
打,打,打
這個跳法很簡單,是我們跳橡皮筋的初級階段。到高級階段,我們一般都玩雙層橡皮筋。一般是四個人玩,兩個人圈皮筋,另外兩個人跳皮筋,如果不出錯,初始時橡皮筋圈在腳跟處跳,晉升以后依次到膝蓋、到大腿、到腰部、到胸部、到頸脖部,最高一層是到耳朵處跳。一般情況下,我們大多只跳到腰部處都要死掉,再耍賴皮也要死掉,技術(shù)有限,能力有限。但我喜歡繞圈子奔跑彈跳的姿勢,那是屬于花季的姿勢,屬于少女的姿勢,屬于爛漫純情的姿勢,屬于無憂無慮的姿勢。我們唱米索拉索拉多索就有飛舞的感覺。
一個毽子踢一踢
馬蘭花開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米索拉索拉多索
跳完之后,我們花枝招展地跑一圈,再在另一邊開始邊跳邊唱。
南京路上好八連
一條褲子穿九年
新三年、舊三年
縫縫補補又三年
米索拉索拉多索
這是關(guān)于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頌歌,在那個時代,我們穿哥哥姐姐替換下的舊的縫補過的衣服,是很習慣很光榮的事情,那個時代,全民都在艱苦樸素著。
一朵紅花紅又紅
劉胡蘭姐姐是英雄
從小是個女孩子
長大是個女英雄
米索拉索拉多索
董存瑞,十八歲
參加革命游擊隊
炸碉堡,犧牲了
他的任務(wù)完成了
米索拉索拉多索
在這曲兒歌里,出現(xiàn)了好八連、劉胡蘭、董存瑞、這些都是當年我們熟悉的故事和人物,我們在游戲中歌詠,身心歡唱。后來,我們長大后觀看電影《劉胡蘭》、《董存瑞》有久違的親切和熟悉,仿佛我們認識很久,仿佛他們就是我們熟悉的哥哥姐姐,他們伴隨我們一路走來一起成長。
我們現(xiàn)在常常感慨,80后90后的孩子都是看動畫片長大的一代,哪怕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人,已經(jīng)上大學,他們依然對動畫片感興趣,而我們比他們早些時代的人不是這樣,我們很小就喜歡讀書看書,看小人書,也看大人書。
記得我在上小學時,就對一切書籍來者不拒,有一種被列為禁書批判的書籍如《乘風破浪》、《三家巷》、《紅旗飄飄》等書,我都是躲在被窩或角落里偷看的?!都t旗飄飄》是我最喜歡讀的書,我讀的那幾集里陸續(xù)介紹的是鄧子恢、張龍弟、劉志丹等革命人物,但他們當時處于受批判,讀到介紹林彪的事跡,說蘇聯(lián)愿意用多少個坦克師交換他,我連說乖乖乖乖隆地冬。
那時候,我們正處于花季雨季的時節(jié)。花季雨季是個芳草鮮美的詞匯,呈現(xiàn)一種原初清新的意象:從青草地和柳樹下走來的少男少女,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地在擴展。那時候,我就是普通的百合、平凡的梨花,甚至是一棵干凈的青菜。那個樣子有光澤,一擦而過的水靈。閃亮,然后熄滅。許多年后,我都記得,我頭發(fā)擦著他的左耳,他的橘黃色燈心絨茄克外套映襯著我的粉紅毛線衣。橘黃應(yīng)該是王子享有的顏色,而粉紅理當屬于公主。
王子的名字叫影,他母親剛調(diào)到我母親所在的師范學校。他轉(zhuǎn)到我所在的小學成為我同桌。在學校里我們很少說話,在課外無話不說。他會到我家的防震棚里的小桌前與我面對面做作業(yè)。我也會去他家玩,挑揀一本又一本書。我們交換閱讀《紅旗飄飄》之后,就交換閱讀《莎士比亞全集》、《高爾基文集》和《青春之歌》等書。
我們談?wù)撛掝}大多是一對一對的革命情侶:比如《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和盧嘉川,《林海雪原》里的少劍波和小白鴿,我們最熱衷的話題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冬尼婭和保爾·柯察金。我們不理解這對情侶最終為何要分手,我們都感慨:冬尼婭穿海軍服的學生裝真美呀,我感嘆,他也和我一起入迷地看著小人書,在同聲贊嘆,是啊,真美啊。
我一直保留那個畫面,那是從小人書里撕下的一頁,少年柯察金在河邊釣魚,穿海軍學生服的冬尼婭在后面輕聲說:上鉤了,上鉤了。我多么喜歡這個畫面,從少女時代一直到人到中年都喜歡。我讀這個畫面用了一生的時間。任何時候我讀這個畫面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暗夜在寂靜處流淌,有腳步出發(fā)在路上。是敲門聲,王子對公主說,你到我家來做作業(yè),我有點怕。公主看見王子的妹妹在熟睡,粉紅的小臉上有濃密的睫毛垂下。公主就爬上床很響亮地親吻了她,王子也在對面更響亮地親了親妹妹。他給她剝了一顆糖,他們都捂嘴甜蜜地笑。那時,男孩注意到,女孩已有一件海軍服的學生裝了,那是愛她的媽媽對著撕下的小人書的樣子連夜趕制的。
燈芯絨、格子、條紋、圓點類的材質(zhì)衣服,一直是我的鐘愛;而咖啡、銀灰、橘色色素更是我的購物首選。后來,看電影里的交際花般的妓女、名媛、明星也愛穿戴這些東西,再后來,看引領(lǐng)時尚的設(shè)計大師們也鐘情于我心儀的這些元素,我就知道,一切都無所謂優(yōu)雅與粗鄙,全在于匠心獨運的發(fā)現(xiàn)。
關(guān)于蕾絲花邊的記憶將與我情竇初開的革命記憶同步。我呢喃吐出“蕾絲花邊”這個詞語,詞語就被賦予一種婉轉(zhuǎn)情懷。蕾絲花邊,包裹著錦繡年華,而革命,是它的時代外衣。
20世紀80年代末,擁有蕾絲花邊的女孩不僅幸福而且時尚。上海舅媽給我們送來白絲線鉤織的鏤空蕾絲花邊一卷,我們像對待貓咪在細心呵護。母親把花邊壓在我天藍色的確良假領(lǐng)子上,再往她穿舊的黑絲絨外衣上一縫,青春朝氣的少女穿黑色絲絨衣,還有蕾絲花邊佩飾,整個是一個酷,足夠讓我用一生的時光回味。20年后同學相聚,有同學直呼我:蕾絲花邊。
叫我蕾絲花邊的男子是優(yōu)雅男性,他讓我感動,讓我窺見人生成長的美麗,他是我成長的見證人,他現(xiàn)在已是革命官員。
當他還是小男生時,我記得,他有一件咖啡色拉鏈茄克衫,當我穿著蕾絲花邊衣服時,茄克衫男孩正走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埂小道上。下起了小雨,我手里的黑色木柄布傘被我緊握,而他手里天藍色塑料透明傘像一朵花一樣綻開。他側(cè)目對我微微一笑,我就側(cè)目走到他的傘下。僅僅是片刻時光,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是五分鐘,但是,這個時間永恒存在。我們當時交流的話題很革命,那時候流行雷鋒日記,我們以為記日記就是記錄革命話語,那時候,我們沒有個人話語。我記得我告訴他的日記內(nèi)容是:你啊你,要做暴風雨中的海燕,不做屋檐下的麻雀;他告訴我的內(nèi)容是:昨天,我在雨中,給一位老大爺推板車,雖然很累,心里非常美。那時候,我們崇拜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劉文學、戴璧蓉、歐陽海、金訓(xùn)華,我們走在馬路邊,每天都希望有個小孩在馬路上游玩,我們會奮不顧身以身擋車犧牲生命救活小孩,然后,我們會被追認為革命英雄或革命烈士,會被全校的學生羨慕,我們雖死猶生。我們把榮譽看得高于生命。我們不知道喪失生命是可惜的事情,我們把集體的木頭看到高于個體的鮮血。
遠處,桃花正濃,油菜花勁爆,柳樹瘋狂抽芽,塵世里的春天啊,萌動而來。
江南雪兒,作品發(fā)表于《散文》、《美文》、《中國散文家》等近百家報刊,系中石化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2009年獲全國“潔達杯”散文大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