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兩
生命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小鬧鐘死了。我給它上好發(fā)條,把它放在桌子上時,我突然聽不到它匆匆行走的腳步聲。我有點吃驚,也有些不解。我撫摸著它,好像撫摸一具冰涼的尸體。
剛分配到這所中學(xué)時,由于宿舍偏僻,聽不到刺耳的鐘聲,我得以安心酣睡,但因此常常誤了工作。學(xué)生做完早操后,或者臨近早讀課,我才匆匆起床洗漱。聽不到鐘聲影響了我對上課的準(zhǔn)備。我決心買一個鬧鐘。買回的鬧鐘是極其低檔的,它的價格反映了我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它外表并不華麗,但給我真心實意的感受。
但現(xiàn)在它死了。凌晨醒來,一片茫茫然。屋內(nèi)的景物因為外面路燈的照射而顯得隱隱約約。除此之外,無邊的靜寂包圍著我。耳朵里充斥著極宏大的聲響,又爬行著極細切的聲音。我無法尋找這些聲音的來處,無法獲知當(dāng)時的時間。我也無法找到一個突圍寂靜的出口,恐懼襲擊著我。鬧鐘的死亡,給我的生活帶來波瀾。
活到今日,我是親睹許多人的死亡的。這些人,有的壽終正寢,有的因為疾病,有的因為橫來之禍,而有的則選擇輕生自殺。四歲時,爺爺去世。十一歲和十三歲時,重病的姑父和母親相繼撒手歸西。讀高中時,一位老師感情失意喝了農(nóng)藥。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死亡是在三天之后。讀大二時,村里一位有神經(jīng)病的男人刀砍妻侄。大學(xué)畢業(yè)時,中文系的一位學(xué)生冒險下河游泳。當(dāng)時洪水滔滔,他從此沒有回來。這些人,他們或是我的親人,我的熟人,或是與我有過交往。面對他們的死亡,我常常感到悲痛,也常常感到詫異。人,是生活在社會之中,人與人發(fā)生著諸多聯(lián)系。不管你是舉足輕重,還是微如草芥,你總會有自己的位置和重量。你會成為別人的牽掛和依靠,你會成為別人的動力和方向。但你死了。死了的你并無痛苦,痛苦和傷悲的是與你相關(guān)的人。他們的命運會從此改變方向。
但生活中仍有那么多想死的人,他們在奔向死亡之淵的時候一心一意,絕無雜念。1993年冬天,與父親發(fā)生爭吵后的二嫂躲進房里,閂上門便急忙喝下農(nóng)藥。二哥焦急的敲門聲無法得到回聲。二哥從窗縫里窺見正在吐白泡沫的二嫂。二哥一腳踹開大門,抱著二嫂飛奔向鄉(xiāng)醫(yī)院。因為搶救及時,二嫂踏進死神之門的前腳被拉了回來。
二嫂是宜湘河村喝農(nóng)藥的女人中的一個,卻是第一個被救活的人。
聲音
準(zhǔn)確地說,到一個鄉(xiāng)下中學(xué)教書后。我發(fā)現(xiàn)我對聲音特別的依賴。
在異鄉(xiāng)工作,面對的都是陌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語言。每天,除了在講臺有近兩小時的縱橫馳騁和口沫橫飛外,余下的時間,便靜伏在桌子上,認真?zhèn)湔n,或者給親人和朋友寫信。信,有些回音很快,有些石沉大海。學(xué)校分配給我的桌子是烏黑和粗糙的,我用寬闊的報紙掩飾了它。我把它置放在窗邊,以便我在讀書工作疲憊的時候可以抬起頭隨意遠望。窗外,擁擠著青綠色的山。它們是靜默的,它們沉沒在自己的境界,無法給我絲毫的震顫和安慰。
我渴望一種東西。
那就是聲音。我不喜歡沒有聲響的靜,因為那太沉寂。我喜歡種種聲音,喜歡讓自己順著它們穿越困倦、煩悶、憂郁,抵達我心目中的港灣。
女友有一臺陳舊的錄音機。我極力說服她忍痛割愛。我把它帶回我的空間,像帶回一只可憐的鴿子。我離開繁華城市的時候,順便買了兩盒校園民謠磁帶。從此,我的空間彌漫著我不認識的人發(fā)出的不同的聲音。他們的聲音,或剛烈或溫柔,或纏綿或深遠,我為他們所牽引,進入我曾有或者未曾有的意境和體驗。有時候我在衛(wèi)生間洗澡,那些聲音依然追隨而來,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我忽然覺得不孤單。
我買得一臺收音機是在兩個月之后,事實上原來那臺收錄機還能收聽,但它是陳舊的,可以收得的電臺極少。當(dāng)我對聲音的渴望日益擴大的時候,我開始有新的萌動。
買得的收音機是10波段電視伴音收音機。我最初以為它只能收聽電臺。當(dāng)我打開它,里面嶄新的聲音吸引了我,我從此足不出戶而能知天下大事。
我的一次胡亂的擺弄令我欣喜若狂。我收聽到中央電視臺播放的聲音了。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與以往有些異樣,我像在一個隧道里,發(fā)現(xiàn)同時有兩條路通往出口。一條直達,路途平坦,一條彎曲,坎坎洼洼。我偏愛后者。當(dāng)然,也并不拒絕前者。收聽電視大大地激發(fā)了我的想象力,一邊聆聽,一邊想象電視機上會出現(xiàn)的畫面。抓住的仍然是聲音,失去的是人和事物的形狀、顏色、變化、排列以及文字。我從收音機里獲得新聞和歌聲,以及殘缺的廣告。我掛此漏彼。
我沉浸在種種臆度之中。但這種臆度有路可走有方向可尋。事實上,人們無時不在臆度。當(dāng)聽一個新聞或緋聞,讀完一本書,看了一部電影,我們都會展開想象的翅膀,去補全,去擴充,甚至把某種東西加到某人身上。這種行為自由自在。無人干涉。它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它大大豐富了想象人和被想象人的生活。我們的世界因此而熱鬧。
我是這群人的一員?,F(xiàn)在的臆度只不過是過去的延伸罷了。
生活
今年初春我常常燒熱水洗澡。至今回想起來,年紀輕輕如我,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春天開始的時候,我興致勃勃地從市場拎回餐具,就像是拎回一大堆渴慕已久的書籍。最初,我買得電飯鍋和電爐。可惜的是,我所在的教師居住區(qū),因電器過多,本來不足的電愈顯得無能為力。我不得已又去買一個火爐回來。因為火爐,柴火一下子成為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我屋子的后面是片山嶺,枯枝敗根倒是不少,加上學(xué)生宿舍門前遍布著學(xué)生扔棄的棍棒。我像我的學(xué)生為寫好作文而仔細觀察生活收取素材似的,不斷搜尋著地面上凡是能燃燒的東西。還好,未出半天,我的屋內(nèi)便堆滿了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枯枝和板頭之類。由于干而細且松軟的柴枝尚多,我對那些濕而粗又堅硬的棍棒不太在意。
我把它們?nèi)釉谝贿?。最后,我把這些我砍不爛的柴火豎著堆在屋子的一隅。站在它們面前,我突發(fā)奇想,不管它們的質(zhì)地如何,它們都將如實地成為我刀下犧牲品,化為爐灰,時間是它們的敵人,它們將在歲月里褪盡體內(nèi)的水分,因為它們已經(jīng)離開了土地。
它們還將走向腐朽,如果我不及時燒掉它們的話。它們的最后歸宿是燃燒,燃燒也是它們抵達死亡的方式。當(dāng)時的柴火富足,引發(fā)了我的奢侈之欲。我除了燒火煮菜,也燒水洗碗和洗澡。我的這種大方,仿佛去年剛畢業(yè)時,一下子得了三個月的工資,出手購買物品,常常顯得輕率和愚蠢。我沒有想到潛在的危機。
一個月之后,砍好柴火用完,我又從豎著的棍棒里挑選出干枯的。我竟輕而易舉地砍斷我原來對之無可奈何的柴火。我于欣喜之中體味到以退為進的真正含義。原來,世界上許多事,都是慢慢進行的。欲速則不達,這句名言凝聚了多少人失敗、碰壁后的傷痛。又一個月后,屋內(nèi)的柴火漸漸少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屋后的山嶺上的枯枝已不如前段時間的豐富,學(xué)生
宿舍門前的棍棒已不復(fù)現(xiàn),而市場上柴火的價格過于昂貴,實不忍心去掏自己那越來越瘦的腰包。
我才心慌起來。
我有一種道路越來越狹窄的感覺。我漸漸從溫飽走進饑荒時代。今年五月,去市場買青菜,我已不會去八毛錢一斤的菜攤,如果別的地方是六毛錢一斤的話。而買豬肉的時候,我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跟屠商討價還價,同去買肉的、一位與我同時分配到流河中學(xué)的年輕男老師驚愕地望著我,流露出格外欽佩的神情。
雞命
我是在一個月前買回一只老母雞的。從市場出來的時候,手提母雞的我,仿佛從書店購回一本喜愛的書。但是,當(dāng)我在商店準(zhǔn)備買一只菜籃子時,我的理想立即被擊碎了。
店主說,你買籃子是為了裝雞?
我說,嗯。
店主說,是買回去殺嗎?
我說,買回去屙蛋的。
店主說,你怎么買老母雞來屙蛋?你看它的雞冠這么大,它的爪都起鱗了。
隨后,她向我解釋如何識別嫩雞和老雞,如何識別會屙蛋的雞。她的話,冷卻了我剛才的熱情,完了。我被雞販子騙了。難怪他那么熱情,那么油嘴滑舌。
到家門口時,我拎著它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這意味著它不要亂走出我的屋子。我把它放在地上,并撒了一小把白米。它并不貪吃,獨自鉆到床底,不肯出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老師棄之不用的爛雞籠。雞沒有籠子是不行的。昨夜,它在我的廚房翻飛騰跳,我的水瓢及其它物什紛紛倒地。我把雞籠置放在廚房的一個角落,便捉雞歸籠。
學(xué)校的同事聽說我花費五十余元買回一只母雞,陸續(xù)來觀看。但他們的意見卻是—致的。這是只老母雞,一只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我終于苦笑著解釋,過段時間,它不屙蛋我就殺它。
說話歸說話,每天的喂養(yǎng)倒是十分殷勤。日子行云流水,生活平靜如湖。后來一同事說,何不放出去。外面的飯粒、蟲子、青葉之類,是無限的。我便放之出門。
我漸漸將要忽略母雞不能屙蛋之事了。我做我的工作,母雞朝出暮歸。一日,在市場買菜的時候,瞥見一攤上的燉雞料。我對母雞的記恨,突然被喚醒。我想應(yīng)該殺它了。便買一包。
我走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我的老母雞蹲在門口的一個紙盒里,我經(jīng)過紙盒子旁邊的時候,母雞飛身而去。我驚呆了。
紙盒里赫然臥著一只黃色的雞蛋。我握著它,清晰地感受著它的余溫。這分明是我的老母雞剛剛屙的。我的老母雞屙下了第一個雞蛋。它在我對它大失所望,漸漸忘卻后,甚至準(zhǔn)備殺它的時候,生下了第一個雞蛋。如果它再晚一天屙蛋,豈不是有可能死于非命?豈不是帶著滿肚子的蛋黃奔赴黃泉?今天本來是它的死期,現(xiàn)在,它僅僅靠一個雞蛋,一個它親自屙的價值五角錢的蛋改變了它的形象,挽救了它的命運。
兩棵白樺樹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曾在一所鄉(xiāng)下中學(xué)任教。
剛到中學(xué)時,教學(xué)樓前的二十米處,矗立著兩棵白樺樹。它們是那么高,樹下的人必須仰起頭,才能望見它們稀疏的枝杈和樹葉。它們也是那么筆直,筆直得仿佛一個倒立的感嘆號。聽說學(xué)校還沒建校門時,它們便是校門。人們在它們的蔭護下,進進出出。
后來新校門落成了。校門與門前的柏油公路之間鋪了一條極為寬闊的水泥路。這門,這路,卻是遠離了那兩棵白樺樹。兩棵白樺樹像是人們用過的鐵鍋。當(dāng)人們鐘情于電飯鍋電炒鍋時,鐵鍋便跌進孤獨里。兩棵白樺樹寂寞地站在那里,靜靜地守望著校園里的一切。學(xué)校已開始在它們的左前方興建一棟教師宿舍。房子竣工后,人們嫌白樺樹過高,也許哪一天倒下來,會傷害無辜的生命,便同心協(xié)力把它們伐掉了。
在白樺樹還沒有被人們砍伐時,我曾認真觀看過它們的形狀。一天,當(dāng)我從外面歸來,校園里的情景令我驚異。兩棵白樺樹,其中一棵已經(jīng)倒地,樹枝斷裂的慘狀讓我不禁一顫。我循著鋸子的響聲望去,另一棵白樺樹也搖搖欲墜??諘绲牟賵觥N辶鶄€人拉著系在樹上的巨繩,正伺機用力。我和圍觀的人群一起屏聲斂氣,注視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驚嘆于白樺樹生命力的強大。當(dāng)它“轟”地一聲,深重地砸在地上時,我被它震懾了。我感到一陣傷心是在三天之后。三天之后,學(xué)校的總務(wù)處把兩棵白樺樹鋸成一節(jié)節(jié),并以樹枝,搭成一份份,分給諸位老師做柴用。我也得到一份。
站在這份屬于我的木柴面前,興奮和傷感一同襲擊我。我遺憾:如果這兩棵白樺樹生長在林場,它們將會以木材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人們會把它們運送到木材市場,或許能售以高價,繼而被做成桌椅門窗柜子。被涂上色彩鮮艷的油裝。它們就有可能有機會生活在人們的愛撫里。但是,它們不偏不倚,陷在一個異常普通的鄉(xiāng)下中學(xué)。人們除了可以把它們當(dāng)作柴火之外,再無別的念頭。
我為兩棵白樺樹感到無奈和悲哀。我進而想,假若一堆良好的木材,擱置在荒山野丘,無人過問,不能說沒有腐爛的可能,相對于風(fēng)雨的腐蝕和歲月的流逝,任何人和物無法與之對抗。
兩個月后,我已開始燒火做飯。這之前,我習(xí)慣于在教師食堂開飯。冬天來了,寒冷時時騷擾著我。我做出自己燒火煮飯的決策而破費了數(shù)百元購買炊具。當(dāng)坐在呼呼燃燒的火堆旁,我清晰地感到溫暖是如此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