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斌
靈東朱家有兩樣鎮(zhèn)宅的寶貝。一樣是毛邊紙手抄家譜,很舊了,但藏著讓全族人感到驕傲的資本——它清清楚楚地記著朱家十四代長房男子是朱熹,也就是南宋朱子。每提起這,華珍的長輩們除了自豪外,總有些唏噓感嘆。世事滄桑、造化弄人,朱家第三十五代掌門人竟成了一介船夫,而且清苦不堪。另一樣是根翡翠鳳頭簪,在朱家長房媳婦間代代相傳。簪頭是一只閉著眼的鳳,好像在苦苦追思著什么。這根玉簪不知簪過多少代朱家長房媳婦的頭發(fā),插進拔出的,簪尾已磨得十分尖利,華珍小時候手里扎了根刺什么的,她娘就從頭上拔了這支簪下來幫她挑出來。
要不是華珍娘去世得早,這根簪子還到不了她頭上。華珍十六歲那年,她娘就因病去世了。華珍娘在臨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給已是少女的華珍盤了發(fā),把這根翡翠鳳頭簪從自己的頭上拔下來插進了女兒新盤的發(fā)髻里。從那以后,華珍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了。她再也沒有改換過發(fā)式,總是戴著鳳頭簪。
華珍娘去世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下了上海,而后一路直下,蘇、錫、常都插上了太陽旗。駐扎在城里的鬼子并不多,但很猖狂,三三兩兩的就敢挑著太陽旗出鄉(xiāng)來掃蕩。靈東的船戶們遠遠地瞅見順著蘆葦叢摸過來的太陽旗,就趕緊解了纜索撐著船躲了開去。所以,那鬼子雖然來了快一年,華珍父女還未和他們真正照過面。
看看又一年的清明要到了,這天一大早父女倆就去給華珍娘上墳?;貋砗?,朱老大就動手拾掇船。華珍看了看,發(fā)現(xiàn)午飯菜還沒有著落,就挎了一個竹籃、拎著一把小鏟子下船往江堤上走去。
她這是要去挖馬蘭。清明前的馬蘭當屬野菜中的上品,洗凈后開水里一燙再用鹽一拌,不僅翠綠鮮嫩而且清心明日。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jié),華珍娘也經(jīng)常抽空帶著她去挖了來嘗鮮,現(xiàn)在這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有時還就指望它了。
初春正當生氣勃勃,這時的馬蘭長得最快也最嫩。不一會兒,華珍就挖了小半籃子,她抬起手臂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就在她低頭繼續(xù)挖時,覺得眼前忽然暗了下來,自己仿佛被一塊烏云給罩住了。她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
一個鬼子。華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個牽著一匹大洋馬的鬼子,但不知這廝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又是什么時候摸到自己身后的。一切都不容華珍多想,甚至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這家伙的模樣兒,那鬼子就用右腳套著韁繩,張開兩只臂膀,像禿鷲般地朝她撲來。
華珍剛一直身就被這鬼子給死死抱住了。好在華珍并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她自小在船上長大,性格剛烈,膽子大有力氣,當下就和鬼子撕巴起來,一時間人喊馬嘶亂作一團。
但華珍終究是女孩家,不一會手臂就被鬼子扭住了。鬼子力大又兇狠,華珍痛得彎下了腰。這鬼子看看治住了華珍,就用一只手擒住姑娘的手臂,騰出另一只手去解纏在右腳上的馬韁繩。
好個華珍,靈機一動,趁此時抬右臂,從腦后一下拔出翡翠鳳頭簪扭身揚臂直撲那匹馬,就像是展翅的鳳凰。只聽“啪”的一聲,玉簪刺中了戰(zhàn)馬。由于用力過猛,尖的那一頭有一截斷在馬的身子里。戰(zhàn)馬吃此劇痛,長嘶一聲,猛地一掙就向前沖去。小鬼子猝不及防,被韁繩纏住腿拉倒在地,給戰(zhàn)馬倒拖而去,一路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
華珍稍稍整了一下衣服,從地上拾起籃子,握著半截斷簪急匆匆地奔回船上。朱老大聽神色驚慌的華珍一講完,二話不說就解開纜繩,一個撐篙、一個搖櫓,父女倆合力將船駛向江心……
等到鬼子發(fā)現(xiàn)那具鼻耳皆無、血肉模糊的尸體,集合起人馬“嗚哩哇啦”地循跡找過來時,哪里還有華珍父女倆的人影,只見夕陽將滾滾的江水照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