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明

樂觀和愛彌足珍貴

文/何明

假如你在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不如用一只手擋開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但同時，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

幾乎是以猝不及防的姿態(tài)擊中我的，這本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

我在睡覺前打開這本書，在等地鐵的間隙、在醫(yī)院排隊的間隙打開這本書。讀完一個短篇，我就像被孤獨癥感染了一次，即便握住熟睡中兒子的小手，即便在人群里看見無數(shù)面孔，都被絕望籠罩。而奇妙的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在閱讀后發(fā)酵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絕望漸漸變成憤怒，憤怒過后，一股暖流漸漸涌出——毫無疑問，我可以確定，我愛耶茨，他是讓我著迷的那類作家。

《十一種孤獨》的主角是美國街頭隨處可見的普通人。但耶茨選中了他們，用鎮(zhèn)定的筆調(diào)描述著他們的生活，他們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傷痕，沉浸在自我情緒里，拒絕并難以與外界溝通。

《南瓜燈博士》的主人公是一個來自收養(yǎng)家庭的四年級男孩，他轉(zhuǎn)學來到新學校，衣著邋遢，撒謊成性，謊言被揭穿后，習慣在墻上涂寫污穢詞語。年輕女老師試圖用愛來消除男孩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場溫暖的談心后，男孩走出教室，面對同學，卻再次撒謊說老師鞭打他，以此獲得吃驚的關注。很快，謊言又被揭穿。男孩孤獨走到小巷，在墻上畫下老師的裸體。

《喬迪撞大運》中，主人公是二戰(zhàn)時期一個沉默嚴謹?shù)能娛?。他粗暴嚴厲地訓練新兵，彼此敵對。這群為戰(zhàn)爭迷惘的士兵們，曾經(jīng)恥于承認自己渴望勛章，但漸漸被軍士的精神所打動，把“像一個軍人”作為理想。在雙方感情粗糲地融合時，壞消息傳來，軍士因剛直不阿即將調(diào)離。士兵們想要表達悲傷，軍士卻沉浸在個人情緒里，粗暴地對待士兵。脆弱的感情和理想再次被摧毀，留下的只有孤獨和遺憾。

還有《萬事如意》里，一對即將結婚的情侶，被周遭的祝福包圍著?？稍趦?nèi)心深處，卻對這場婚姻充滿恐慌。他們都是被對方朋友慫恿，而非出于本意與對方結合。而婚姻的腳步一步步臨近，他們還有退路嗎？在《一點也不痛》里，丈夫長期住在肺結核醫(yī)院，妻子在圣誕夜看望丈夫，她一個人站在街頭，聽著圣誕音樂抽泣片刻，慢慢平靜下來，沖進情人的懷里。

耶茨感興趣的，始終是可憐可悲、讓人蔑視甚至讓人痛恨的人物。他們大多無意抓住自己的命運，任其隨波逐流。在《布朗寧自動步槍手》里，一個保險公司的職員，和瘦小而不能生育的妻子結婚十年，年復一日過著寡淡的日子?？捎幸惶欤屯聜兓貞浧饝?zhàn)時在軍隊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一個驕傲的布朗寧自動步槍手，因沒有贏得相應的尊重，陷入了情緒的低潮。他和妻子為小事吵架，一氣之下去了從未去過的酒吧，和現(xiàn)役士兵們擠在一起泡妞，卻一再被嘲笑。他帶著一腔怒火，茫然地在大街上游蕩，隨意加入了一個游行隊伍。當他發(fā)現(xiàn)了游行隊伍反對的對象，一個身材頎長自命不凡的教授時，發(fā)瘋似的沖上前，痛毆對方，警察逮捕了他，而他卻獲得了精神的解脫。

天知道我有多么痛恨隨波逐流的性格，可我卻會被耶茨的這些人物打動。大概是因為他們身邊的，始終存在的愛吧。盡管那些愛意慘淡，如青煙一樣寥寥。但正是這些愛，使得耶茨飽含悲憫，超越普通的失敗，成為一個高尚的作家。

在《南瓜燈博士》里，堅持用愛來化解少年心中冰雪的老師，身上充滿了希望的光芒。《喬迪撞大運》里，無論士兵們表面如何不羈，內(nèi)心卻渴望被高尚和理想拯救。《舊的不去》里被病痛折磨得喪失正常生活的病人，卻也有脫下病號服，走入正常生活，恢復往日尊嚴的一面。

耶茨也有偶爾激昂之處，如《建筑工人》里無名的小作家，不得不為稻粱謀，給一個愿意出錢的出租車司機寫故事。如《與鯊魚搏斗》里充滿寫作激情的工人，為了贏得一次署名權，甘愿丟棄工作。如《舊的不去》里在結核病醫(yī)院漫長等待的病人，在圣誕夜的瘋狂惡作劇。可即使是在激昂時，他又會流露出悲觀和絕望，《建筑工人》里的小作家，只被一個出租車司機賞識?！杜c鯊魚搏斗》里的工人是真熱愛寫作嗎？還是被妻子盲目崇拜所驅(qū)動？

有人說耶茨的好，在于寫出了“焦慮時代的不幸”，寫出了“失望和失算”，可我認為，耶茨的好在于那種動人心弦的悲憫和愛。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不是傾訴和控告不幸和失敗，而是能夠從負面情緒中拔出那寥寥可數(shù)的愛。這個世界是悲傷的消極的，樂觀和愛才彌足珍貴。

順便說一句，我自以為已經(jīng)過了為作家的語調(diào)著迷的年齡，可我還是不能自拔地為耶茨的語調(diào)著迷。不用猶豫，像個真正的饕餮之徒，把耶茨的書都找來讀個遍吧。

編輯：黃靈 yeshzhwu@gmail.com